第一部 天地勇士
一、遇无常通赤命丧 见黑白拂奉情缠
话说下界大吴皇朝,开卷正值吴仁帝当政之祥治二十五年的五月盛夏。炎炎烈日下,数匹高头骏马前后夹护着两辆马车在落云岭崎岖的山路上行驶,前面一马上的一位中年男子伸手拭了拭额上的汗珠,一勒马缰,缓待第一辆马车行近,微俯下身向车窗内问道:“二小姐,九小姐,你们可还吃得消么?”
车窗上的帘子一挑,露出一张圆丽红润的少女面容,活泼娇应道:“放心吧忠叔,我是一点儿事也没有的,不知二姐姐她怎么样?”说着转脸朝车内身旁坐着的另一位青衣女子瞅去。那女子因为天气炎热,双颊微泛着一层红晕,本自手握绣帕怔对另侧,一副无心关旁的恹怠模样,此刻听问,方微转过头,声轻几不可闻的应道:“我还好。”
那中年男子姓秦名忠,乃是秦家的世仆,车内坐着的这两个女子则是秦家二、九两位小姐,分别名唤“无垢”和“月明”。此时秦忠见这位二小姐有气无力的只出了这一声,便又将头转向另侧,分明是不愿多言语。遂也不再多问,边直起身边关疼道:“这一路颠簸,两位小姐可多受辛苦了。”
月明顿然一露皓齿,脆生生笑道:“我们俩哪有什么辛苦的?倒是劳累忠叔您一路紧着操心啦!”秦忠听她话说得懂事,心中甚慰,慈和一笑。月明又探头向外望了望,问道:“忠叔,咱们走到什么地方喽?”秦忠跟行在车旁,答道:“翻过这座山,就出了四川省地界了。”
月明退回车内,因怕阳光晒着了无垢,一面挡好窗帘一面回头对她笑道:“二姐,你离家已有十来年了吧?咱江南乃千古灵秀之地,美景如画,比巴蜀风光可又别有不同。等咱们到了家,我一定带你到四处都去好好逛一逛!”
无垢持帕半掩樱唇,微浮浅笑,并不接话。月明却不管她兴致高低,又直凑到她面前,满怀热兴的相诉道:“二姐,咱秦家乃武林世家,在江南正威显赫,大哥﹑五哥他们现在个个都棒得很!尤其是大哥,江湖上四处都传誉他武功超群、侠义过人,平辈同道中无一人可出其右!我也最佩服大哥了,他非但武艺高,品性也是最好,平素行事总以他人之利为先,对我们这些个弟弟妹妹那就更是疼让得紧了!”说到这个忽忆起一事,又赶紧相告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七哥淘气,趁他练武休隙时,合着伙捣鬼把新捉来的一只大螳螂偷偷塞进了他的练功衣里,结果害得他后来演练那招‘飞鹏展翼’时差点从半空掉了下来,可是挨了爹老大一顿训责!我和七哥当时眼看大哥脸臊得通红,都觉这下可是糟糕闯了大祸!哪知他下场后非但一点儿也没生气,还揽着我们直笑,夸说我们两个有本领,竟一点儿也没被他察觉。这事若换成是四哥,哼,早瞪起眼睛骂人啦!二姐,你这次返家,大哥一定高兴得紧!等你自己亲眼见到了他,就知道我一点儿也没夸张吹捧他!”
无垢见她声情并茂、言若滚珠般的唧哩呱啦说了这一大堆,终于忍不住失笑,开言道:“行了,我当年离家时大哥在家中一帮男孩中就已出众得很喽,你每次来看我时又总是专对他这样夸奖,还怕我不知道么?”说着又伸起皙长的手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呀,你真真是个顽皮鬼,在家时对大哥捣蛋,出了外也不知收敛,回回一上山连我内居也等不及进,就连说带笑、叽叽喳喳地吵个没完,引得我那些师姐师妹们直往咱们这边瞅,怪难为情的。”月明一噘嘴道:“瞅就瞅呗,那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可不象你,整日里说不上三句话,全不让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哼,你瞒也没用,我看得出!”
无垢虽明测到她是故意逗引,却还是不禁有些好笑道:“我瞒什么了?你又看得出什么?”月明道:“你只怕是……”却又故意拖长了怪腔不出下言,引得无垢实在好奇,又问道:“只怕是什么?”月明这才满含鬼黠的一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快爽高声道:“只怕是在偷偷地想婆家吧!”话方说完,待不及她怎的,自己便先“咯咯”纵情脆笑起来,脸上尽是得意兴色!
无垢霎时羞得双颊更红,一甩手帕急嗔道:“你一个小孩儿家,从哪儿知晓得这等污言秽语?两年没见,你嘴里愈发没个遮拦了,漫天价地胡说!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伸出一双脂玉般的柔荑朝她腋下搔去。月明一向触痒不禁,顿然“唉呦”惊叫了一声,吓得慌忙乱躲,怎奈车厢宽度有限,又能躲得到哪儿去?一边被迫得乱笑,一边拼力阻抓着她双手讨饶道:“我……我知错了二姐,饶……饶了我吧……哎呦,求求你,好无垢姐姐,我真的……真的再也不敢了……”
无垢听她说得怪可怜,遂停了手复归正坐,轻轻一拢耳旁摇散的几丝秀发,含笑带嗔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混说?”月明缓过劲,也复坐好。无垢又见她原本插在脑旁小髻上的一只飞凤珠钗已在适才玩闹间半掉了下来,斜斜垂在鬓边。心中微感爱怜,伸手轻轻将那珠钗替她扶正。月明又睒眼笑言道:“二姐,你也别光顾臊恼。你今年十八岁了,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在你这个年龄已相夫教子的多得是。爹爹此番接你回去,肯定是会为你考虑终身大事的。”
无垢对着她那张还甚显稚嫩的天真面容,略感有些好笑道:“你小小年纪,就能懂得这种事了?”月明忙郑重其事道:“我都十四了,可不能算小。”无垢这才大顾思索起她前言,心情顿变,实感有些忧郁道:“我幼时便投在峨眉山上跟随静慈师太修行,这些年来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师太都欲让我剃度为尼,彻底了断尘缘皈依佛门,只是因爹一直坚执不允才只好作罢。师太是一心度我出家的,爹虽全无此意,可我想他总也不会方接我回去就想把我嫁了人吧?”
月明见她神色突黯,微感意外道:“姐姐,出嫁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怎么你自己就不想的么?”无垢纤眉一蹙,更是忧容大现道:“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敢仔细想过……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乱纷纷的,说不出的害怕。”她方才和月明一番玩闹已有些耗力,此刻心情一忧重,不禁感到有些气促,举帕掩唇轻嗽了两声。月明忙在她背上轻轻抚弄,关切道:“二姐,你的身子还没能好些么?爹把你自小托养在峨眉山静慈师太那里,就是为调治好你的病。可我看哪,你这病也没多大康转。”
无垢叹道:“这病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哪那么容易得好?师太说我天禀太弱,须得虔诚向佛、杂念全消,修到无欲无求之境方能怡养天年,总让我在离垢园中静坐修禅。可我心里也总是乱纷纷的,任有点儿事也搁不住,如何又静得下来?师太还说让我永远留在峨眉山,今生都再不返回家中一步,那又怎么能够呢?我知道爹他迟早会来接我的……虽然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我想他也不至于就忍心将我一个人终身都抛落异乡、老死幽庵吧?”
月明睁大双眼,大露难解之色道:“静慈师太说话行事好生古怪的。这次事前爹向她告明要将你接回家的意愿时,她就曾推阻;直到那天忠叔和我已至山上接你,她还不愿意,最后又是叹气又是说什么‘时也、运也、命也’的莫名奇妙的话,才肯放你与我们走。想师太乃是得道的高尼,怎么会不喜人家父女相聚、合家团圆呢?”无垢默然斯须,方轻声道:“师太一直待我很好,可能是舍不得我走吧?”说完怔怔望着闪动的车帘外现出的风景,半晌方隐含忧意的问道:“九妹,爹他……他老人家可是凶得很么?”
月明双眉一扬,笑道:“爹是武林盟主么,随便举手投足间当然都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他平日里东奔西跑、极少在家,就那么点管教我们的时间,看起来可不是严厉得很么。不过那只是表面现象,是时他心里可疼我们着呢!我听乳娘说,爷爷教育起子女来,那才真叫厉害,稍有差迟便能打个半死!我就从来没有见过爹这样,尤其是对我们几个女孩儿,更是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
正饶有兴致的说着,忽听车前砰砰几声大响,似有重物堕下;套车的骏马一声长嘶,车厢顿时乱晃起来!无垢和月明也顿时随着晃势在两面车板上乱撞,禁不住“哎呦”直叫!秦忠在外忙跃身下马,上前帮驾车的那名仆从一把扯住那匹惊马,停稳马车,随后便对周旁众名跟从警命道:“守好车子,注意保护小姐和李嬷嬷。”那几名跟从突遭此事变,却并不慌乱,皆镇定领命,谨慎围守在两辆车周旁,观望着前方动静。
再说先前车子方一停稳,月明便赶紧将头伸出车窗外探望,只见前面数米外的山路上乱堆着几块大石头,旁边溅起的尘烟尚未散尽,显然是有人方才故意从山上推下,意图阻拦住马车去路。
秦忠松马步到车前站定,抬头向山上高处的密林中拱手打讯道:“不知是哪一条道上的朋友,在此为难客途之人?还请现身说话!”话音方落,便听得那里有人怪声怪气的应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秦忠本也已有些猜测,一听此话果如所料,心中放定,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绿林中的朋友,要买路财是么?好说好说……”摊手向后一示自己那匹马上带着的行囊,接着道:“这里有三佰俩纹银并几张银票,送给各位朋友们打口酒喝,还请不要赚弃!”
适才那声音又登时怪笑道:“小的们!你们听见了没有?他当是打发叫花子呢!”引得周旁林中奚笑声喧然迭起,那人又笑骂道:“格老子的!咱兄弟不但要你们所有的财物,还要你们车上的人﹗嘿嘿!那俩个小娘们,一个比一个生得俏,老子早在前面镇上就看中眼啦﹗”
月明生长在武林世家,平素身边密处的父兄等人无一不是武林高手,她又年纪尚小,从未能经受过什么侵害,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以此时听得清楚,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大生趣味、一阵好笑,转回头对着无垢道:“二姐,你听,咱们遇上强盗了!这可算是桩意外的大新鲜事,等回去后讲给大哥他们听,那肯定有趣得紧!”无垢却早已惊怕,见她竟还笑嘻嘻的这样说,不由嗔怪道:“你疯癫了?遇上了强盗还有什么有趣的?你还笑!”
月明一昂稚脸道:“怕什么?几个小毛贼而已,忠叔和小五哥他们三两下子就打发掉了。再说,大哥曾给我讲过,绿林之中,有很多劫富济贫的好汉……”蓦然省起那怪声之人刚才所发的那些话可甚是恶劣,口中顿然一停,这才又顾听到那人仍在肆出调淫恶语道:“……把她们劫上山去,中意了就封做压寨夫人,不中意了就先奸后杀……”不由心头一栗,这才生出点同无垢一样的畏意,急忙又对她改口道:“不过这些人,可决不是什么劫富济贫的好汉!”
外面秦忠早已心头动气,暗骂一声:“好贼子﹗原来早就预谋上了。”又急忖:“此番去往蜀中时一路风平浪静,不想回途中却会在这落云岭逢此强盗。虽然此等历来掠财劫色、为非作歹却只会欺软怕硬的山寇也不足为惧,但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是带着两位小姐行路在外,还是尽量少惹事端、以防有失才好。”如此一忖,便压下怒气,高声对言道:“那位领头的朋友还请现身说话﹗俗语讲得好,‘知足者长乐’,这些银子也够你们开销上一阵子的了,朋友若是肯卖鄙人个情面,就请将银子收下、放路让我们过去!若是不肯卖鄙人这个情面,那实话对诸位说,这人我是绝对不给的,你们也不见得有胆子敢劫!若弄不好落得个人财两空,那岂不是无趣得紧了吗?”
林树间的密枝繁叶顿然一阵乱摆,唿哨喧起,刷刷接连跳下十几个形态可憎的小寇,落在马队前张牙舞爪的摆弄着手中的枪棒,乱哄哄嚷吓个不停。秦忠等人自然知道这些个不是正主,哪将他们看在眼里?只昂目继续朝上方林中观望,只见茂密的林枝仍然不停摆动,其间现出两个男子的身影在枝叶上漩回游走、上下穿梭,看上去竟比山中的猴子还要灵活几分!其身法之敏﹑动作之快让下观的秦忠心头不虞一紧:“想不到此荒山野林之中,竟隐有这般好手﹗”又疑惑:“从没听闻过这一带的黑道强人中有什么厉害角色呵?”
正这么思忖着,那两个人身形一展,已从树上跃了下来,大剌剌在对面站定。秦忠定目一看,只见左边这人精瘦矮小、尖嘴猴腮,穿着一件无袖短衣,赤裸在外的皮肤上长着一层细茸茸的黄毛,在阳光下隐闪金光;右边那人则生得高大魁梧、阔肩粗腰,一张大黑脸真如巨猿般怪丑狰狞,也乱穿着件无袖短衫,却露着一身又粗又浓的黑毛。这二人站在一处,悬殊甚大、对比迥异。
那黄毛小人一呲满口的黄牙,对着身旁那人道:“老大,你方才可都听清他说什么了吗?嘿嘿,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这样恐吓咱们兄弟?真是好大的口气呵!你说该怎么办?”听语音正是先前在树上说话那人。
那被称做“老大”的壮汉满脸横肉一跳,一指秦忠便嗡声道:“杀了他,大卸八块!”秦忠本看和他相距有段不短距离,可他这么一伸手,竟似能直指到自己面门上来一般,一时不防,不由微吃一惊,这才发现他手臂奇长,大异常人。尚未及多顾,一女子忽然又摇摇摆摆地步上前来,涂抹得鲜红的嘴唇撇着不屑已极的奚笑道:“你当我们瞧不出你们是练家子么?把你的招子放亮点,我们可也不是一般的强盗呵!”
秦忠一时未曾留意,竟不知这女子是从何处而出,耳听她嗓音尖细,显得有点说不出的做作,就好象掐着嗓子说话一样。下意识仔细一端,但见她上着红衫、下着绿裙,一身对照强烈的衣装,脸上浓妆艳抹、脂浓粉香,打扮得鲜艳夺目。
却说大吴朝自太祖创业立国不久,就研定规范了一种全国通用的口语,东西南北、举国倡学,以利四面官方公务及民间运营中的各项交流,至仁帝这朝早已成习,虽然也仍有很多民众对这种通语说得不很标准,时常拐带着地方口音,但也都能听懂。因此秦忠这时见到的这三人虽也不知确切都是哪里人、个个口音不同,但皆能听懂其话,他自见前那二人身法,也已看出他们绝非泛泛之辈,当下沉住气一拱手,继续持礼道:“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希望诸位能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其实我家主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此番吾等途经宝地,仓促间未曾投帖拜山,怠慢之处,请三位大量勿怪,就当给我家主人个面子,放我们过去。”
他这番话说得已算是极尽客气,可那女子却怫然不耐道:“你哪来那么多的俗语讲常言道啊?我们可没闲情跟你这许多废话﹗”那黄毛人便紧跟着“嘻嘻”一笑,挥手喝命道:“小的们!快给我上﹗人该抢的抢、该杀的杀,早了完了事早回山去快活﹗”
秦忠登时再也按捺不住,大怒道:“历来绿林劫财不害命,你们竟连一点江湖规矩都不讲﹗我给各位已给足了面子,既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已拔出钢刀,带着早也下马做好准备的众名跟从向那一干呼拥而来的小盗们迎攻了上去。那干小盗原本还“冲哇!杀啊!”的猖狂恶叫个不停,可紧接着便换成了一片“哎呦、阿唷”的呼痛乱叫声,斯须功夫就已被打了个东倒西歪、溃不成形。
月明兴奋鼓掌,回头向无垢喜叫道:“快看忠叔!在咱们家管理了这么多年杂事,这功夫可一点都没搁下!”说着又赶忙将头伸向窗外,只见那黑毛大汉已冲入战中。那干小盗一见他加入,妄胆又壮,纷纷挣起与秦家众仆缠斗在一起。
那名黄毛小人也直迎上秦忠,一双手掌招式灵动,口中嘻笑不断,丝豪未将秦忠放在眼里。秦忠手有钢刀与他一双肉掌相搏,转瞬便对过几招,表面虽还没显出什么,心内却已知远非这人对手。后面观战的月明却丝毫不察、仍饶有兴致的评谈道:“二姐,那两个强盗一高一矮,模样长得好古怪难看呵……嗯,我看那矮的可真活象是只猴子!那高的么……也象只大猿猴!”秦忠听得月明这最后两句,心念一动,顿然失声道:“你等莫非是‘东海四猴’?”
黄毛小人“嘻嘻”一声怪笑道:“有些明白过来了!小老儿,你倒还算有些眼力!既知是我东海四猴在此,还不快快跪地讨饶!”口中虽说着话,手上却未停,嗖嗖又攻出两爪。秦忠横刀一拦,一边拼力对抗,一边脑中急忖:“久闻‘东海四猴’性情凶怪、武功诡高,平素奸淫好色、掠财害命,乃是江湖上臭名远播的人物。只是他们一向远居在东海之滨、花果繁盛的百果岛上,却不知为何竟远远跑到这四川的边界荒郊来做了草寇?此番我等只是为接二小姐回京,未曾多带人手出来,随行的庆虎和小五虽也算是两个好手,但怕还远不是这‘东海四猴’对手。可惜,我秦家历代都以扬正惩恶为己任,若早知会在此碰上这几个邪煞,上几位少爷中随便跟出两个来也正好能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而今敌他们不过,吾等血溅当场都无所畏惧,可是两位小姐的清白性命却一定要保全!少不得只好见机行事、权宜和谈。”
他的武功本就远不及那黄毛之人,此刻再这么一分神,更是逐渐步法大乱,难以招架。黄毛人又“嘻嘻”笑骂道:“格老子的!你不行了小老儿!不出十招,我一定能取你性命﹗”旁边的庆虎等人听得分明,都是心头大惊!苦于此刻单对那黑毛人一人都得全力以赴,根本就不得脱身再顾旁他。
秦忠心头也是微微一震,又险险躲过那黄毛人一招,耳听得月明在身后这才惊急大叫:“忠叔!小心哪﹗”那黄毛人立刻接口调笑道:“小美人,别着急!一会儿就叫你来陪我!”月明顿时双颊飞红,忍不住“呸”地啐了一口。她虽出身武林世家,也学过些武功,可天真贪玩,并没几天真正在这方面用心下苦过。此次出门,只想着是接二姐回家,连那柄只能做做样子的护身宝剑也未带上,此刻又急又恼,转头四处寻觅,看见正在车外不远处地上抛着一柄众人打斗间丢落的钢刀,跳起便欲下车去拾捡。
无垢花容大变,慌忙从后扯住她的衣襟,颤声道:“九妹,你要……你要干什么去?”月明回头急道:“我去帮忠叔呵!你没看见忠叔打不过那个怪人么?”无垢道:“忠叔打不过他,你就能打过了?”月明顿时语塞一愣,紧接着又急燥道:“打不过也得打!难道就坐在这儿干看着吗?”无垢却死死拽住她不放,连连摇头道:“不,九妹,你别去,我……我害怕得很……你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月明一看形势,到处都乱哄哄的一片,心觉无垢说的也对,自己出去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无垢又那般怯弱,将她一个人抛在这里实在有些不妥,只得又坐了回去。
外边这须臾间秦忠又与那黄毛人对过几招,已是气喘吁吁,险象环生,好不容易才瞅着一点空机,同时却听得身旁庆虎一声痛呼,显然已挂了伤。秦忠急忙将钢刀在胸前一横,大叫一声:“慢来!我有话说!”拼尽全力使出了一招“鹞子翻身”,落向一旁。
那艳妆女子从开战起便环抱双臂站在一旁,只是冷眼观战,全不出力,此刻微微冷笑道:“你还有什么可罗嗦的?”那黄毛却一停攻势,全不在意的嘻笑道:“好,就听听你有何话说。”
秦忠收起钢刀,一稳气息不紧不慢道:“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久听江湖上传言什么‘宁在阎罗殿上走,莫过东海四猴手’,今日一见,各位武功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听闻诸位天生异相,那么这位身材魁伟、双臂过膝的,想必就是‘通臂猿猴’宋钟了?”那黑毛人见问,也一停手先罢了战,蒲扇般的大手掌啪的一拍胸膛,粗声粗气应道:“不错!‘一见送终’,那就是我通臂猿!”
那黄毛小人和这宋钟一住手,那干小盗还哪敢恋战?忙都只还咋咋呼呼的充个强面退躲向了一旁。小五等人这时也又哪有心追击他们这干没紧要的小喽罗?急忙先将庆虎扶在路边一棵树下查看伤势。月明忧急万分,伸头向车窗外直叫:“庆虎哥!你怎么样?”庆虎赶忙捂着伤处,支起身急应道:“我没事的!九小姐,你和二小姐好好坐在车里别动!可千万别出来!”
这边秦忠先顾不得他等这许多,又将目光转向那黄毛小人,说道:“久闻‘赤尻马猴’非但鞭法高超,一身缩骨功更是出神入化。我看阁下身形精瘦,方才与我交手时,全身骨骼收缩作响,想必就是胡孙吧?”黄毛人闻言,满面都是得意之色道:“我早说你有些眼力。咱兄弟几个做事从不遮遮掩掩的,你猜对了,我就是‘赤尻马猴’胡孙!”
秦忠点了下头,又朝那女子一打量,眉头微微一皱道:“从未听说你‘东海四猴’中还有位女子,却不知这姑娘是……”胡孙等不及他话完便“嘻嘻”一笑,那张小脸上的肌肉希奇古怪的不停扭动,真是人如其名,活象个猢狲一般。秦忠瞧的直恶心,只听他答道:“你问他呀?他可喜欢扮女人的,连我们这么亲近的哥几个轻易都认不出来。他善易容、通变化,芳名就叫花似真!”
那女子听胡孙话含谑意,神情中先露出些不悦,但转眼便展颜娇媚媚一笑道:“三哥,你过奖了,”随即便对向秦忠,口音陡然一变,分明就是个男子道:“我就是‘灵明石猴’花似真。”秦忠其实一听胡孙说便已也省思起:“是了,曾闻四猴先师精通易容术,而四猴中正是这个什么‘灵明石猴’擅于其师此术,我一时怎么忘记了。”这时眼看他一个大男人扮做女子,除了男女天生有别、音带难改,是以声音稍有些不自然外,其它的尽皆惟妙惟肖,连自己这个老江湖都未看出丝毫破绽,心中也不禁颇有些惊佩。随后环目一睃他几人,笑了一声道:“却不知‘六耳猕猴’现在何处?”
宋钟脸色登然一变,胡孙那双黄眼珠子骨溜溜一转,已接口道:“做这种小买卖,哪还用得着我东海四猴一起出手?今日我们兄弟来三个那都是闲着没事干、权当耍耍玩罢啦,也算是给足了你们面子!好了小老儿,你也别罗哩罗嗦的套近乎啦,我们可不吃这一套!快快纳命交人吧!”
秦忠暗骂一声:“好贼猴!”右手向前一拦道:“慢着!各位,请听我一言!我们本是京都人氏,我家主人在武林中声名远播、威震八方,江湖上无论是哪一条道上的朋友,还都得给他老人家个面子!只是我家主人谦逊自重,不许我们随意打着他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显弄,是以我才迟迟没有明言。这车上坐的乃是我家主人的两位千金,久闻你‘东海四猴’素好抢掠美貌女子,并时常是先辱后杀……”胡孙却连连摇头,打断他道:“有误有误,我这个人可最怜香惜玉啦!本猴儿只喜欢奸、老大他才喜欢杀呢!”
秦忠见他说到这等卑恶不堪的言行却全然是一副理所应当、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禁不住怒极:“这几人如此恶劣无耻,真是该死之极!”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奸也罢、杀也罢,只是各位别说是辱害我家主人的爱女,就算是动一动我这个做下人的闺女儿的一根汗毛,恐怕以后也都别想再有好日子过。”说着更是故意示威相慑道:“你们可也别不相信,只要我家主人跺跺脚,这大江两岸的黑白两道都得跟着抖三抖!”
宋钟顿时砰的一互击自己双拳,怒喝道:“你在那儿唬谁?老子我可是被吓大的!臭老头!你当我们是吃素的和尚呢!奶奶个熊!老子自从被赶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有多少天没见过一个像样的人开荤了!你车内那两个小娘们,细皮嫩肉的,我一想起来就直流口水……你还在这里罗嗦鸹噪什么?”
秦忠先前一直听他言语简短,却不料此刻一张口便是这么一长串污秽恶毒的话,正自按捺不住,却听胡孙在旁已略显踌躇道:“看你功夫,算不得什么排得上数的角色。你口口声声提起你家主人,却不知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秦忠审情度色,知他已起了疑虑之心,当下负手昂然道:“事到如今,我也再不能讳掩下去了。我家主人姓秦,单名一个‘川’字!”
“秦川!”胡孙顿时一声惊呼,和宋、花二人脸上同时变色!一干听见的小盗也纷纷惊声骇乱起来。花似真双眉紧皱,呆怔斯须,重重跺脚骂了一声:“倒霉!”转身欲走,却听胡孙将信将疑道:“你真是大秦世家的人?”
秦忠一点头,一派正色道:“我姓秦名忠,乃是秦家的世仆。这些适才和你们交手的,也全是我秦家的仆从。”胡孙满面疑色,半晌方说道:“你可不要唬我……秦家的小组怎么会巴巴的跑到这荒山野岭来?我兄弟几个好不容易看中的人,就偏偏正是秦川的女儿了?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秦忠道:“这其中的细委,我同你一时也讲不清楚,你也无须知道。”说着从腰内掏扯出一块令牌,握在手中直举向他道:“你看,这就是我秦家的令牌。历代以来,这长江两岸大大小小所有的联盟帮派都是见牌如见我家主人,出令必遵、有命必行!你总该相信了吧?”
胡孙微眯起双眼仔细一端看,但见那令牌四周镌刻着龙形花纹,正中围着一个大大的字——那字古体书就,他本不大认识,只是因秦忠之话才测看出是个“秦”字;又审视牌体造质,看上去不过就是一般铜器,也不象什么贵重之物,当下摇摇头道:“我等长居东海,此番离岛之前,极少履迹中土,没见过秦家的令牌是什么样。”
秦忠测他此言倒非虚拟,一时半会却又再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正思忖着,只听宋钟已大是不耐的“嘎嘎”躁叫:“老二!你婆婆妈妈的还有个完没个完?管他奶奶个熊的!别说我可不信这车上端端坐的就是秦家的娘们,就算真是,咱兄弟几个在海岛四处纵横多年,怕过谁来?哼哼!况且你们又有哪一个亲眼见识过秦川的武功?江湖上的人历来都是喜欢添油加醋、夸大其辞的骇人听闻,只怕是徒有虚名也未可知呵!”
花似真顿时从鼻子里发出两声嗤笑,叉腰踮脚,一脸鄙夷的对着宋钟道:“你凡事能不能先用上你肩膀上扛着的那个、只是长了个大的脑袋瓜子想一想再说话?别总象个井底之蛙似的愚妄之极!秦川,秦川是谁?那可是江南六省正道百家门派帮会联盟的总盟主!更是一代武学至尊、泰山北斗!他会徒有虚名?我看你徒有虚名还差不多!”说着狠狠白了他一眼,又接着道:“别说这是在四川,人生地不熟的,就是在咱们的老巢百果岛,劫了秦川的女儿,你我即便有十个脑袋,也保证长不在脖子上喽!”
宋钟被花似真这好大一顿奚落,原本黑黑的脸登时涨得象个紫茄子似的,气急败坏道:“你、你……秦家再厉害,同幽冥教也差不多吧?老子连幽冥教的人都不怕,还怕他秦家个毬!”花似真顿然双眉倒立,转过身来直瞪着他,一双眼睛如喷火般!胡孙忙上前拦在二人中间,左右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俩个想窝里反哪?也不怕外人看见笑话!”
宋钟一指花似真,躁恼道:“你看他,一路上就只和我过不去……”胡孙方推着他的手劝道:“他是老幺,你这做哥哥的好歹让着他些儿……”花似真却已在那边咄咄不让道:“我不提前事,你自己倒有脸先提起来了!想当初在百果岛的时候,你若是肯听我们一句,稍为收敛,咱兄弟哪会落到这般田地?如今可好,气跑了老三不说,还得罪了那么大一个对头,千里迢迢地逃到这落云岭来作了草寇,弄得咱们兄弟直如丧家之犬,你还要由着性子蛮干!哼!秦川,秦川你得罪的起吗?你这辈子几时才能掂量得清自己有几分几两重啊!”他这一提旧事,正戳在了宋钟的短痛处,宋钟不由张口结舌,半晌方道:“那……那这送上门来的肥羊,就要这样白白从嘴边放跑了不成?”
秦忠见花似真和胡孙向车那边一望,眼中都现出不甘之色。心内暗觉不好,果见胡孙思忖了一下,便转过对宋、花二人低语道:“我看这车中坐的,未必就真是秦家的小姐……咱兄弟三人虽然正在避难,也不至于胆小至此。倒不如先把人抢回山去养着,瞧瞧风声再说。若真是秦家小姐,待来讨时给了他们便是,反正人在我们手上,谅他们也不敢怎地,说不定搞得好还可以趁机大敲一笔;若不是秦家小姐,等两天再戏耍享用也不迟。”
宋钟听完顿时大喜道:“如此最好!老二!一向还是你最心思周到!这些人随身携带的财物一定不少,足够咱们兄弟快活上好些天的了。咱们就先留着这俩个俏娘们,先好好花销花销他们的银子再说!”胡孙微微一笑,随后便向那干小盗一挥手喊道:“小的们,快给我上!手瓜子底下都放利索点,只抢财物,可千万别伤了人命!”那干小盗们武功虽都远不及秦家诸人,又非未闻过秦家大名,却最是些贪财重利、唯顾眼前的,听得首领有令,还哪管得了许多?立时又群魔乱舞般呼哨着一拥而上。
胡孙等三人对示一眼,也身形一展,朝马车边掠去。秦家众人俱都惊凛,小五几个抛下庆虎,冲上前奋力抗阻,怎奈实不是这三人的对手,一时哐啷、“唉哟”声连响,几个人的兵器已相继脱手,中招翻倒。
秦忠眼看这转瞬间胡孙已纵跃上前面马车,不由急得须发皆飞,疾奔向前嘶声大呼:“大胆贼猴!今日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万不能让你们得逞!”胡孙方扒开车帘,闻声回头一望,只见秦忠直攻而来、形同拼命,倒很有几分威势。一时不得不先停下手反身自护,口中嘻笑道:“小老儿,我不杀你,你反来烦我?”双爪一挥,使出了一招“左右摘桃”,向秦忠迎去。
无垢适才眼见车帘一晃,胡孙那张毛茸茸的猴样怪脸赫然就现在自己跟前,直吓得心头一阵乱颤!慌忙便闭上双目连一眼也不敢再看;须臾胡孙被秦忠迫开后,她又忽听得车后传来一阵老妇的哭喊叫骂,正是本坐在第二辆车中的乳娘李嬷嬷之声。
这李嬷嬷不但是无垢的乳娘,而且一直贴身跟随着无垢,至无垢上峨眉山后的一切起居生活也均是由她细致照料,那感情非比寻常,名为主仆,实同至亲。因此无垢闻声再也顾不得害怕,急忙便睁开眼趴到车窗上沿声望去,只见李嬷嬷正在后面第二辆车边,和一个小盗死命的争抢一个包裹,任凭那小盗怎么踢脚挥拳、恐吓喝叱,她只是死死拽住那包裹不放。包裹两角转眼被拉散,一只黄澄澄的金锁砰的掉在了地上。无垢眼看那小盗躁恼的就要发狠逞凶,心中大急,不顾一切的娇呼道:“忠叔、忠叔!快救救我乳娘呵!”
秦忠正勉强躲过胡孙一招,听到无垢叫声,拼尽全力闪开胡孙,急忙便向后面那辆车奔去。胡孙见他不在此处纠缠,遂也不再理他。秦忠几步赶至,一脚便将车旁的那小盗踢翻一边。李嬷满头银丝乱散,一下子瘫软坐地,抖着手从地上摸起金锁,紧紧捏在胸前。
秦忠心急如焚,一边忙去扶她,一边转头又往回望。几乎是在同时,耳中只听噼呖叭啦一阵乱响,第一辆马车已散架裂开,四面的车板及车顶四处乱飞!秦忠定晴一看,原来是宋钟与花似真不知何时已掏出了两条长鞭,用鞭梢卷住车身拉散了马车。
无垢和月明坐在马车这时仅剩的底板上,吓得挤成一团。宋钟性情最是急躁,一步便纵上车板,抢先抱起无垢,另一手扬起鞭梢往树上一卷,便朝空中行去。无垢本是个洁净如玉之人,这么多年来又连一个男子也没接近过,更何况是宋钟这等粗野不堪之徒?突然间还连什么都未及反应,便被宋钟抱在怀里,眼看他那张浑似巨猿、狰狞无比的大黑脸竟离自己近得已是不能再近,一股闻之欲呕的体臭直冲鼻喉,登时再也承受不住,从喉内发出“呵”的一声娇呻,便即昏晕过去。
胡孙也纵上前,正要伸手去抓月明,却见一条长鞭倾刻间已缠到她身上。不由一愣间,那长鞭已将月明提了起来。胡孙不防落了个空,举头一看,却是花似真手执着另一头鞭柄,正带起月明飞身上树。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道:“四弟,你这是干什么?”却见他头也不回道:“这小丫头是我早看上的,别人谁也不许碰!”
秦忠先前不及相救无垢,本已焦心如焚,这转瞬间月明也被掠去,眼看她“哎哟”直叫,双腿在半空中不住乱蹬。更是心胆似裂,急忙狂奔上前伸手去扯她,却哪里又还能救得回?
这边胡孙急匆匆看顾着几个喽罗抢了财物蹿返入山,自己也掠上旁边一棵大树,双手环抱树干哧溜哧溜几下便爬了上去,直追向花似真急道:“咱兄弟间可向来没有这种规矩!况且你平时不是也不好这一口么?”
花似真这时节已在山上密林间的一棵树上立住,收起了长鞭抱住月明。月明惊急交迸,不顾一切的拼命挣扎,却只觉他手上劲力加大,根本挣脱不得;又听他语音柔腻异常、就宛若个女人在哄孩子般说道:“乖,别闹,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觉矍目大瞪着他那张涂满脂粉的脸,浑身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是要多别扭难受就有多别扭难受道:“你……你……”又惊又骇得说不上话来。花似真随后又转头一望赶上来的胡孙,沉下脸应道:“这回不行,我要和这小丫头好好玩玩,谁也别想同我争。否则撕破了面皮,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一扭身挟起月明自顾去了。
胡孙双手攀在树枝上,见花似真今日神色非比平常。不禁倒愣了愣,方才省回神,边追边怒道:“好你个石猴,而今当真要压服起哥哥我来!”宋钟在前面大笑不绝道:“你们两个,回到山中还不够时间争的?这会子又急什么?”
秦忠眼睁睁看着他几人转瞬就消失在苍莽的密林间,一时目眦欲裂、浑身似炸!反手抓住一名落后的小盗,双目直如喷出火来道:“回去告诉那三只猢狲!若是敢动我们小姐一根头发,我秦家定要将他几个碎尸万断、挫骨扬灰!”那小盗吓的浑身乱颤,慌不及的连声答应,被秦忠一把推倒在地,赶紧便连滚带爬地朝山上逃去。
秦忠立于四处或倒或歪的众家人间,望着面前苍苍莽莽的高山密林,不禁仰天长叹,一时一筹莫展、无法可想,只得先扶救了众人,收拾起行装,先往离此处最近的落云镇上暂行歇脚,寻求对策。
暗夜沉沉,点点寒星挂在天幕,冷冷闪着青光。月明与无垢被关坐在山腰间的一个小山洞中,听着石缝间渗出的水珠落在地上滴答滴答的声音,心中烦乱之极。无垢回思起宋钟抱着自己时那副万分可怖可憎的模样,只觉浑身上下但凡被他碰过的地方俱都污秽不堪,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伤心,忍不住便“嘤嘤”抽泣起来。
月明此刻也有些害怕,但因自小便知道己家在武林中声名显赫、威震四方,一向少人敢犯,她又涉世不深,从未听过什么“东海四猴”的名号,是以倒也不是太在意。当下轻轻拉住无垢的手,柔声安慰道:“无垢姐姐,你别哭了,忠叔一定会传信回去搬救兵的。爹名震江湖、武功盖世,还愁救不出咱们么?”
无垢抽抽噎噎道:“爹他既然……既然这么厉害,那几个人……怎么……不怕他?”月明双目一瞪道:“你没听见忠叔和他们的对话吗?他们不相信咱们是秦家的人。爹这个人行事向来不喜欢大张旗鼓、显弄招摇,他没想到咱们路上竟会碰见这三个怪物,否则一定会多派些人手出来接你的。二姐,你不知道几位哥哥身手都好着哪!虽然大哥出门去了,可五哥七哥他们只要来一个,也保证打得这帮强盗落花流水,嗯……屁滚尿流!还有四哥……哎,算了,我可不想让他来……”
无垢不由一睁泪眼,奇道:“那又为什么?”月明一撇嘴道:“其实大哥之下,就属四哥武功最好了。可他这人凶得很,平时一点也不让人,还总跟大哥争强吵嘴,我不喜欢他。”无垢“噢”了一声,逐渐自控收了泪,口中气喘稍急,便将身体斜靠在山壁上,微微闭目养了养神。月明伸手轻轻在她胸口搓了搓,眼见她桃腮泛红、莹泪未干,一点樱桃口半张半闭,两颗玲珑目似启似阖,那娇美的面容真如洁梨洇雨,秀莲濯水,清丽动人,不可方物!
月明心念一动,忙从地上摸起一把湿泥,往她脸上乱抹了两下。无垢吃了一惊,睁大眼慌忙挡住她道:“月明,你胡闹什么?”月明郑重其事道:“我那会听见忠叔说这几个什么‘东海四猴’的最好女色,虽然他们现在还摸不准咱们的身份,不敢妄动,可二姐你生得这般美貌,被那猴子多看上几眼只怕就没有好事,还是掩一掩的好。”
无垢听了,连连点头、大为赞同道:“好,好,月明,那我也帮你掩一掩。”月明不由大不以为然道:“我又不似二姐,天生丽质、人见人爱,又有什么好掩的?”无垢听她一再夸赞,心上也颇有些窃喜,看她又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觉好笑道:“好妹妹,你再长大两岁,可不也就愈见丽色了。”月明嘟起嘴道:“我才不在乎呢,长得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正说着,忽见洞外炬火一闪,有人恶狠狠吆喝道:“快把人带出来,大王们要问话呢!”洞口栅栏外看守的一小盗忙答应了一声,扭开栅门,嚷嚷喝喝的将她二人带了出去。
月明顾重无垢,拉紧她的手,跟着前来提人的那个小盗沿山路向上攀行。山路崎岖,月明和无垢皆是柔弱女子,无垢又惊恐万分、足下虚软,行动难免缓慢些。那小盗却不住催骂、恶语迭出。月明气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愿与他无谓相争,咬牙强忍着扶无垢前行。少顷来至一座把守着好多名强盗的高大洞口前,当先一似是个小头领的恶盗替换过先前带路的那小盗,伸手便朝无垢身上一搡。无垢顿吓得惊呼一声、花容惨变,月明忙往她身前一护。那恶盗又往月明身上猛力一推道:“快走!”月明再难忍耐,双眉一挑怒道:“走就走呗!你推我干什么!”那恶盗顿时“嘿”的一声,凶相更盛、满口秽语的恶骂道:“臭丫头到这儿还敢耍厉害!待会让大王扒光你的衣服,玩够了你再扔给我,你就看我怎么收拾你吧!”
月明双颊如火灼般一阵热烫!一时气臊得手抖唇颤,却再也不想理他这等下劣可憎至极之徒,扶着无垢往里一走,眼前豁然大亮,只见里面洞道两旁的石壁上高悬着根根火炬,燃的四处都如白昼一般。那恶盗见她们自顾前行,便也没再纠缠,超过她们在前引带。又走了少顷,洞道拐过一个弯后更见宽敞,不远的尽头处已现出一座环套着的洞厅。二女刚随那盗走近,正听得胡孙在内道:“想不到咱们真是把秦家的两位千金给劫上山来啦,这下事情可真是糟糕!”
月明和无垢随即走入洞厅,只见里面火炬四燃、宽敞明亮,迎面摆着三张蒙着兽皮的宽背座椅,前面是一溜方桌,上面乱糟糟放着些酒食果品。那宋钟盘起一腿坐在当中一张椅内,双手握着一根油淋淋的肉骨头,正哧溜哧溜的啃个不停,脸上黑肉上下蹿动,当真吃得痛快之极,对于周围别的事情都毫不关心。
月明一见他这副模样,胃内一阵恶心,直欲作呕,忙强行忍住,转头一顾看无垢,只见她举袖掩在眼旁,面色苍白,浑身不住颤抖。生怕她会昏晕过去,急忙从旁轻轻扶住了她。
胡孙站在洞内右边,看见她二人进来,也不多理会,示意带人的那盗出去,然后自顾对身旁背站着的一男子讨意道:“老四,你说这封信,真是写给京城的那个秦川么?”月明见他手上捏着两张纸笺并一张信皮,一望其形,蓦然忖起是静慈师太写给父亲的回信,测到定是他们从抢来的包袱中搜出,这可是证明自己和无垢身份的有效物件,不由心中一喜。耳听那背站之人懒洋洋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上面言语称谓都写得明明白白,决计错不了。唉,现下可好,与幽冥教结仇不算,而今又得罪了秦世家!招惹的对头一个比一个厉害,我倒要看看就凭你我这三只猴子可怎么收场?”
月明听他语音似颇为耳熟,不禁微生愕意,正思索着,只见那人已转过身来,眉清目秀,长相倒很是不错,尤其是站在这胡孙与宋钟间,更显其美;只是皮肤白皙,那目光又说不出的柔腻绵软,露出一股怪异的宛若女子之态,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月明先前只道不认识,忽然间脑中却恍然大省:“对了,他就是花似真呵!在山下他易容成女子,此刻想必便是他的真正相貌。” 不觉好奇,一时直瞅着他。花似真却霍然转过脸来,直对视向她道:“嗳,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看上我了,想让我给你做夫君呵?”
月明顿时面红过耳,轻啐了一口,慌忙别过头去。花似真“哈哈”得意大笑,又对着胡孙大含奚意道:“二哥,我倒有一个好主意,要不咱们就先下手为强,干脆把生米煮成熟饭!等秦老爷子来要人时,咱们就说:‘我们已经是你女婿了!’说不定他看在为免让他女儿年纪青青便要守寡的情份上,会饶咱们一命。”
胡孙原先还道他真有什么好主意,听完不由扬手作势要打道:“我这儿都够忙和的了,你还尽给我瞎捣乱!”宋钟却一把扔掉手中的肉骨头,从椅中一跃而起,挥舞着油腻腻的大手叫道:“你小子别尽说风凉话!咱哥几个可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掉!做都做了,还怕它奶奶个熊!”
胡孙一推阻瞪起眼就要回击宋钟的花似真,然后微露回思之色道:“当初真不该和严震海那干原来是归属幽冥教的分殿之人愈来愈积结下那么大仇怨,打从招惹了他们,其后更又杀了姓严的那个领头的,咱兄弟们就可谓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幽冥教也真他妈的够邪门!仅一个分殿里的教徒就难缠至极,简真就如附骨之蛆,无休无止的找上门来为他们殿主寻仇!虽然来过的中还没人能敌过咱哥几个,可却是打跑一个来一个、除掉一对来一双!也不知那干人又从哪寻来那么多帮手,诡计百出的搅和的咱兄弟不得消停、愣是在百果岛待不下去!”
宋钟听他越说越激动起来,也不免有些气暧,连声抱怨:“可不是吗!这幽冥教确实麻缠闹心得紧!也不过就是杀了他们一个严震海,就没完没了的总追扰着咱们不放!害得咱哥几个东颠西跑,连老窝都给丢了……”
花似真再难克抑,大“哼”一声道:“你今时总算是还能说出句知道厉害的话啦?师父临终前嘱咐什么来着?他老人家叫我们日后当须提防的几大派系里着重就提到幽冥教,他说幽冥教系地狱教后身,虽然这些年在江湖上声气不旺,其实内部绝对隐藏着深强的实力;他们之所以如此收敛,一改昔日江湖第一大邪派狠绝嚣狂的作风,一定是在图谋着什么巨大的阴举,只是时机未熟而已。可你,你把师父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抛到了九霄云外!”
宋钟正要回驳,胡孙已将手内的纸笺扬的哗哗作响,瞪起一双黄眼珠子怒道:“你们两个吵够了没有?火都烧在眉毛上了,有这些闲功夫帮我想点正事行不行?敢情咱们兄弟叁就愁死了我一个!”二人见他真动了气,便也不再说话。
宋钟气哼哼的回到椅中坐下。花似真在洞厅内踱起步,边忖边说道:“依我看倒不如甩屁股走人……附近一带的江湖门派中没人是咱们的对手,那个秦什么忠的八成是传信回家搬兵去啦。秦家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府中一定养有不少日行千里的宝马,不过京师到此再怎么快也要费些时日,咱们现下走还来得及。否则,帮派联盟中那些人还不足惧,若是秦家的大公子甚至秦川亲自来了,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嗳二哥,事关生死,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还是趁早脚底抹油、逃之夭夭的好!”
宋钟又忍不住燥嚷道:“逃?还逃哇?再逃就深入巴蜀之地了!咱兄弟寻到此深山老林,威服了这干强盗占山为王,这才算是站稳脚跟,还想消停上个三月半载的再打回咱东海去,就这么样又丢啦?四川再好,也比不上咱们的老窝百果岛好哇!”
胡孙沉吟道:“要不,咱们就恭恭敬敬的赶紧把人给送回去……”宋钟却又“嗳”的一摆手道:“那岂不是把咱兄弟的名声都给堕尽了!况且人抢都抢啦,这会在赶着送回去,也不见得他们就能善罢干休!”花似真道:“你到这会还想着名不名声的?这可是性命攸关的至大事!哼,你放心,日后江湖上任是哪一道的朋友听说你是被秦川吓跑了,也绝对没有人会笑话你半句!”
胡孙说道:“你们俩个都先别争。老大的话也有道理。秦家的人素来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何况如今是咱们流年不利,竟误打误撞地先把他家的女儿抢上山来啦,咱们可以不要这个脸面,礼数周全地把人给送回去,他们可丢不起这个人,指不定正等着把咱们大卸八块才痛快呢!”说着双眼一张,两道目光直朝月明和无垢射来。无垢吓得慌忙往月明身后一缩,月明却因听胡孙适才言语对己家不敬,心中忿然,毫不退避的瞪目望着他,只见他一脸思索凝重之态道:“这俩个女娃儿可是咱们现在手中的挡箭牌……抓牢了她们秦家的人来了也有恃,若是有个闪失,秦家的人一向自命侠义,这次又是咱们自动犯在他们头上,嘿嘿,只怕他们放我们不过……”
花似真急忙道:“那就把她们藏到密室里,那儿算是此处最稳妥的了!”胡孙意示认同的默默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前方原本一片悄静的洞道中,忽然响传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夜静风轻,那声惨叫在这野山空洞中余音枭枭,回响不绝!一时间阴风顿起,吹得洞厅内的炬火齐晃,忽明忽晦,充满了诡异的色彩!众人不由齐吃了一惊,抬目向外张望。
宋钟霍然站起,大声喝问道:“出了什么事?”洞厅外却无一人应声,拐弯处也不见一人形迹。胡孙喃若自语了一句:“来得好快呀……”便急忙走到右侧墙边立着的一个高大的橱柜旁,伸手将柜上摆着的一只大花坛一扭。橱柜右边闷声转开,露出一间窄小的密室来。说是密室,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隐秘的小腹洞而已。
胡孙转身便将无垢、月明二人拉向密室,只听宋钟怒嚷道:“这帮屁用都顶不上的小喽罗!也不知都死到哪儿去了!”花似真方冷笑了一声道:“只怕是真的都死光了也未可知……”甬道内已忽然飞进一物,嗵的一声直直落在洞厅地上!
众人不约而同低头一看,却是个已然死去的强盗,嘴裂牙露,手足蜷曲,大张的双眼如死鱼般向外凸出,面情当真是恐怖之极!无垢浑身一软,登时晕了过去。月明慌忙死命扶住她,心头也是扑嗵嗵乱跳个不停!
胡孙焦燥生起,甚是不耐的将她二人一把推入密室。月明一跤跌坐在橱柜边,双手早脱开无垢,眼看她就倒在自己旁侧,依然全无反应,不禁一阵忧急!几乎同时,只听洞外已传来一声清啸!胡孙一时耳膜直震得嗡嗡作响,心中不禁也是又惊又佩道:“此人好深的内力。”急忙顺手一拍月明身上穴道,然后疾步出外关好橱门,赶到花似真旁边,提气向外问道:“何方神圣?既然已经来了,有种的就快快现身!只管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的岂不落人笑话?”
语音方落,便听扑嗵扑嗵声不绝,已又有三名强盗的尸身接连落入洞厅内,一个甚显年轻的声音霍然响起道:“对付你们这等臭名昭著的顽贼,倒也不需要讲究什么正大光明!”
先时那橱门闭合后,正好靠在月明身旁。她从小不大喜欢下苦习武,最烦听家中武师讲解人体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穴位,因此也不知胡孙点了自己何穴,只觉手足酸软、口不能言。她担心无垢,拼命挣扎,发觉并非全然受制,上身可以轻微挣动,登然大喜,忙奋力往无垢面旁凑了凑。昏暗之中虽然看不清她脸色,但听得她呼吸平稳,便放下心来。这时节,外面胡孙和来人的对话一五一十传入耳中。
要知她虽身处密室,内功又比平常人也强不到哪去,但这间密室只不过是橱柜掩着的一个小腹洞,并非绝音之所;外面说话的人又尽皆是武林高手,中气充沛,因此传音听来倒也清晰。她料得那侵上山来之人就要现身,急欲看看究竟,内心不由一阵焦灼!突然想起曾听大哥说过江湖中人开建的密室之中大都留有暗眼,以便窥察外面形势,下意识的便在眼前寻找――真是谢天谢地,未几就在那橱柜背面略高过自己眉顶处寻看到一束从外透入的弱光,再仔细朝那里一端详,竟真的就是个暗眼小孔,但需挺长脖颈方能够着。她当即拼力挺直身子靠上,伸脸向暗眼贴去。那时间,心中因为好奇惊测而怦怦乱跳个不停!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先瞟见那暗眼原来开在橱柜外下方摆着的一只碗底旁边,紧接着洞厅内的情形便清清楚楚跃入眼中。
但见洞厅之上,已不知何时赫然多出两个人来!那两人俱都穿着短衫束裤的便行武装,身后斜背一柄长剑,只是衣服颜色一黑一白,对比鲜明,显得十分扎眼。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二人脸上都戴着一张明晃晃的银色面具,只露出口眼来;那面具恶鬼造型、形态狰狞,被摇曳的烛光一照,愈发显得阴戾骇人、可怖之极!他二人往洞厅内这么一站,真好似地狱的恶厉鬼使到来一般,偌大的地方立刻便变得阴风惨惨、寒气森森!
洞厅里一时间四下无声,谁都没有说话。胡孙仔细打量了一会,觉他二人装扮不似秦家来人,当下打了个“哈哈”道:“两位真是好大的本事呵,没踪没影的,想必就已将我等手下那些小喽罗宰了个精光吧?”
那白衣人双手一负,“哈哈”一笑,虽有面具遮面、形貌狰狞,笑声却显得甚为清朗道:“那倒没有。你当我们是逢人就杀的凶煞么?你等那干喽罗我们就只解决了这实在该死的四个,其余的能吓跑的全放他们跑了。”听声音正是方才在洞外说话那人。
胡孙“哼”笑了一声,又探问道:“不知二位是什么来头,竟敢就这样摸到我落云岭来?嘿嘿,我东海四猴可也不是好惹的!”那白衣人一昂头道:“知道你们的本事,不过四猴如今只剩下三只了。废话少说,你们三个是一个一个来呢,还是一起上?”
宋钟脾气最为暴躁,此刻更是早已按捺不住,纵前骂道:“奶奶个熊!还从来没人敢在我通臂猿面前这样充大!你小子如此狂妄,就先让爷爷我来教训教训你!”长臂一伸,便朝那白衣人脑顶抓去。
那白衣人依然背负双手,轻轻侧了个身便即躲过。宋钟虽生得粗壮笨重,出手却甚为迅猛,一击不成,动作毫不滞怠,刷刷又一连攻出数招。白衣人边轻飘飘尽数闪过,边口中笑道:“不对不对!我连自己父母都没见过,哪儿又多出你这么个爷爷来?”
宋钟心粗气燥,向来莽撞自大,但总归名成江湖、久历争战,试过这几招,也看得出此人武功非凡。耳听他漫不在乎的奚笑,竟是丝毫未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禁“嗬嗬”怒叫两声,浑身功力猛运,急欲将他毙于拳下!
他绰号“通臂猿猴”,浑身最奇特的就数那两条过膝长臂,如今一使动起来,竟如两根橡皮条般要长即长、说短即短,收缩自如、指哪打哪!月明透过暗眼只见那宋钟双臂竟似无所不至、无所不在,场中四处皆是他一片臂影翻飞,拳影叠蹿,一阵眼花缭乱中,虽出身武林世家,却从没见过他这般天生异相而成的功夫,不禁还是心头大罕!
外面观战的二猴也是一迭声的叫好!却又见那白衣人身法敏速之极,在呼呼拳风中穿行如梭、来去自如,口中兀自轻笑道:“怎么,你真当是我长辈,存心照顾我来着?有什么本事尽快使出来吧,这样可不行。”不由又隐生忧虑。
斯须几十招即过,宋钟眼见自己如此凛烈的攻势却竟连那白衣人一角衣袂都没有沾到,禁不住心中焦躁,大叫一声:“一见送终!”左臂突然翻起,直朝他颈下大血脉抡去。白衣人侧身疾躲,却觉他此招风势不如先前凌厉,料是虚招,留心一凝视,果见他原来横在胸前的右臂也已突然伸出,臂端那铁钵般大的拳头有如弹弓拉射出的弹子直朝自己面门击来!这一招式变化极快,已显示出上乘功力,白衣人不禁急赞了一声“好!”竟也捏拳直迎了上去!
宋钟想自己成名已数十年,在海滨一向罕逢敌手,这白衣人听声音不过还是个毛头小子,此时又本比自己失了先机,竟敢如此托大,不躲反迎,还道立时便可让他面门开花、脑浆迸裂,不禁心中大喜。正满拟着就要将这白衣人毙于拳下,万万不料自己那条久付盛名的长臂还未及舒展,眼前一花,一只白生生的拳影已如闪电般直击在自己右拳之上!
当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宋钟只觉一股大力从右臂直传上来,震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微微发麻,顿然噔噔噔向后连退了三步方才勉强站稳。一时惊望着那白衣人,一张大黑脸直涨成了猪肝色!
观战的二猴齐吃一惊,却见那白衣人并不追击,解下负剑执于手中,神定气闲的说道:“久闻四猴鞭法乃世外高人传教,怪异精绝、鲜逢敌手,今日就让我来领教一下。”说着拇指在剑柄上轻轻一弹,噌地亮出半寸剑器,向宋钟喝道:“亮兵器吧!”
宋钟右手指背犹自酸涨生痛,恨恨望着白衣人,一言不发,从衣内腰间解下自己那条黑趋趋、粗黝黝的黑蟒开山鞭,送力一抖,那鞭子末梢立时如响尾蛇甩尾般硝硝乱摆,直似跃跃噬人!
白衣人定目一凝视,只见他那条长鞭通体漆黑、粗如儿臂,非是他这等功力深厚、臂力超常之人不能甩动自如;又见鞭身上下到处隐闪着暗红色的油光,想来这些年饱染鲜血,已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心中暗自一凛。当世武林中人多有自报招法之习,这时宋钟低沉着嗓音报道:“百果岛开山鞭法”,长臂一抡,黑鞭呼地一声直蹿而出,力道果然大得惊人!
白衣人双足一点,向后跃开数步。那长鞭却如长了眼睛般,紧跟住他不放。鞭声呼啸中,那白衣人不住跳跃躲闪,衣袂、发丝皆飞。宋钟与他对过前阵,已见测他与人过招开始时习惯躲闪观守,可并非胆怯惧怕;况且适才也见识过他的胆气武功,此刻还哪敢轻敌?当下将数十年苦练的绝技一一施展。长鞭左右挥舞,劲风凛烈,直抽得洞厅中石屑乱飞、磨火四溅,却始终未能伤到那白衣人。
胡孙眼看好几张桌椅也被宋钟抽得唏哩哗啦碎散了一地,生怕他这时兴起难顾,抽烂了壁柜露出密室,急忙拉住花似真,方又往壁柜那边挡站了站,一道血雾已突然腾空而起,宛如漫天红雨般撒了下来!他二人无不微吃一惊,定目一看,却原来是宋钟的长鞭不防卷起了一个强盗的尸首,将其在半空截为两断。
那白衣人面具后的双目中登时大露厌憎之色,俯身向前一扑,左手接连抓起地上下剩几名小盗尸体,用力一送,掷于洞外。这几下动作如兔起鹘落,干净利索之极。胡孙与花似真不禁都暗赞了一声“好”的同时,又不禁都暗生惊忧。
那白衣人足不停顿,连抓连掷。宋钟也是丝毫不怠,手中长鞭紧追着白衣人身形不放。高手相争,胜负本就在一线之间,这白衣人此刻如此一分神,便生出险象,好几回那长鞭眼看着便要抽在他身上,却又被他堪堪躲过。
那黑衣人打从进洞,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这时却忽然低声示警:“大哥,小心一点。”那白衣人正好将地上最后一具尸首送出洞外,闻声当即轻笑道:“放心吧,二弟,他奈何得了我么?”说完双足一点,身形忽然拔地而起!
这洞厅甚为高大,众人皆朝他仰目而观,但见他衣发飘飘,在半空中右手一抽,一道弧光立如闪电般划过洞厅,一柄光亮慑人的利剑已拔现出来!
剑器脱鞘时发出的那声清脆的龙啸过后,白衣人蓦然转身,凌空而下,挺剑朝紧追不舍的长鞭直迎了过去。顷刻间,只见剑鞭之势一个轻锐犀利,一个刚猛霸道,不断相交!胡孙等人目不转睛的观望,忽而眼看宋钟长鞭裹住白衣人利剑。花似真正觉一喜,却听旁边的胡孙已忍不住开口大叫了一声:“当心哪老大!”
花似真顿又心头一紧!但见那白剑随即果然便脱出黑鞭,忽又腾起,有若一条纵回云空的飞龙!他眼看那白衣人无论剑术轻功都如此了得,先前喜意早全消尽;又见宋钟却也是毫不怠慢,舞起漫天鞭影。那白衣人再不退避,手腕疾抖,挽起无数个剑花,口中轻报道:“幽冥白无常剑”,白剑哧哧鸣响,转眼又朝甩在半空的黑鞭直绞过去!顷刻只见云龙上下翻飞,势如倒海!龙啸声声中,猛劲的鞭影逐渐俱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白光在空中盘旋!
宋钟直觉面前一片眼花缭乱,连连后退了几步,怔在当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四下里已是悄无声息。但见那白衣人已收式而落,正立在不远处垂剑望着自己,满眼俱是讥诮的笑意。他再低头一看,自己手中只剩下一只空空的鞭柄,那条丈长的黑鞭已被寸寸绞断,横七竖八的散落了一地,活似一条被砍成几截的死蟒!不知不觉,一股寒意从他脚底直升向脑门,竟是出道已来从未有过的惊恐惧怕!
那白衣人蓦然清叱一声:“玩够了!”身姿拔地一转,象个陀缧般又直朝上空旋去,紧接着便在空中一翻转,立如一线,倒转向下直逼而来!
宋钟张口瞪目,抬头仰视,但见半空中剑光团团,四处皆是杀招笼落,竟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心中霍地便是一片灰灭冰凉,方恍然问了声:“你究竟是谁?”却见所有寒芒四射的剑影都在那一瞬间消尽,只剩一抹淡淡的青光直降眉顶,便宛若日落西山时望见的那最后一缕残光,紧接着便觉脑额奇痛,浑身一阵抽搐后,就即气绝身亡!
胡、花二人皆“啊”的一声大叫,向前飞奔!到前时宋钟尸身犹自未倒,依然仰面向空。胡孙一把扶住他,眼看他额顶被那白衣人一剑刺穿的血洞如泉眼般不住向外冒血,那张转眼便鲜血遍布的惨怖脸庞上双目大睁,尽是惊惧不信之态!不禁悲怒焚心,一双黄眼珠子直瞪向那白衣人道:“你、你好狠的手段!”
白衣人早已落立一边,斜持利剑垂向一侧。他那柄剑器显非常物,沾染的所有血水都沿着剑身一滴滴滑落在地。他待最后一滴血流尽,还剑入鞘,昂头森然道:“东海四猴,臭名远播、杀人无算;尤其对美貌女子,更是丧德灭伦!你兄弟几个奸杀掠掳时,可曾对谁萌发善心、手下留情过了?我等虽身处武林黑道,也知人性。尔等所为,吾辈所不齿,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夜也算是你们该当恶贯满盈的时候到啦!”
胡孙百感翻涌,一时对他这番颇显义凛的斥责竟无言以对,同花似真一起将宋钟的尸体移到墙角摆放好,蹲身颤手阖上宋钟的双目,看着他凄然道:“老大,想你我兄弟自打有缘在百果岛同师学艺以来,数十年朝夕相处,对别人虽然也许太过狠辣了些,但咱哥几个之间,可当真是情投意和、亲如手足,想不到……想不到今日你竟先我们而去……”说到这儿,喉头不禁一阵哽塞,停了少顷,抑住悲痛,声色一毅道:“老大,你路上放心走好,今夜做兄弟的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替你讨一讨这笔血债!”说完在衣角上擦去手上血渍,站起身直走向那白衣人道:“你究竟是谁?可怜我大哥至死不明。我看你装扮不象是姓秦的,你是不是幽冥教派来的人?”
白衣人先略显疑惑道:“什么姓秦的?”随即便一点头道:“看在你对兄弟倒还知情重义的份上,就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测得不错,我俩就是幽冥教所属第五殿阎罗殿中的黑白无常。反正你也活不长了,我也不想虚话骗你,直言相告,严震海乃我教分设的第一殿秦广殿殿主,原本他殿非我教重部、规模不大,后经总教意措布署,增强了势力,不想却引起了你们‘东海四猴’的眼红,他们没先寻你几个有碍,你几个倒还先寻起他们的麻烦来,后更竟敢害了严殿主性命,这妄胆也实在忒大了些!我幽冥教本为江湖黑道第一大教,虽然这些年来行事不大张扬,可也从没哪个敢这样放肆的直欺上头。哼,你们一旦犯欠下此等血债,那就算再逃到天涯海角、能上天入地,也会受到本教的无穷追杀、不死不休!不过你们几个的本事确也算不小了,先前本教别殿中的那些人只是迫得你们弃乡外逃,此外也没能大奈何得了你们什么。本来你们几个若是干脆一口气逃到哪处踪迹难寻的边远荒疆深匿起来,没准还能撑保上个一年半载平安无事,可千不该、万不该就停留在这落云岭上。看来你们实在是还没真正尝到厉害,杀了我幽冥教的人,居然还敢就这样大模大样的歇脚中原做起山大王来,自己耽搁了时机,硬是待到了总教派命由我第五殿解决此事之时。你们当然不知道,我阎罗殿乃是本教支柱重殿,殿内高手林立、专职杀任。此事一旦交由我殿处理,也就等于是你们的死期到定了!”
胡孙早已听得目露惊光,不由道:“原来你们是浮罗山阎罗殿的?”略停了一下,惊色微敛道:“我等虽向居东海、少入中陆,倒也听闻过大名。不过只是久闻阎罗殿杀手厉害,素来都是干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因向无失手又狠绝残戾而名慑江湖黑白两道,却不知阎罗殿原来也系幽冥教分殿。”他说到这儿,不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又神情一转,故意微含奚落道:“怎么你们这阎罗殿分殿的名头倒比你们幽冥教总教还要响得多呵!”
那白衣人也不理会他语中奚意,冷“哼”一声,故意大肆反嘲道:“你几个真是狂妄得很,道上四传什么‘宁在阎罗殿上走,莫过东海四猴手。’我殿中兄弟全都听着不舒服!我鬼判长老知道你们手底下很有两下子,便派了我们兄弟二人前来。逢见我们黑白无常,你们也算是倒足了八辈子的霉运了,再不要指望还能逃出生天,倒不如早早自行了断,尚来得痛快便利些。”
胡孙早知已遇强敌,脑中回映出宋钟死状,也再无反辱相讥之心,仰面惨笑道:“想我兄弟成名十余载,从来都只是轻让别人自行了断,又有几人敢对我等说过这样的话?想不到自打得罪了你们幽冥教的什么第一殿,便从瓜果富庶的百果岛一直跑到我的祖籍川东,在这荒野绿林中沦为草寇,也算是一退再退、颜面堕尽,却依然躲不过你教的重重追杀,只落得老三早已反目相去、如今老大更是惨然身亡……”话到此处,不由得一声痛叹,又连叫两声:“好哇、好哇!”然后目色一烈,右手往怀内掏出一捆金光灿烂的卷鞭,怪腔怪调的问道:“你二人是准备一起上呢,还是要打车轮战啊?”
白衣人先赞了声:“好鞭儿。”然后笑道:“你也不必拿话挤兑我,你们兄弟几个同门学艺,你的本事又能比‘通臂猿’高得到哪儿去呢?我兄弟二人既然来了,难道还怕了尔等不成?我称你心意,咱们就一对一做个公平决战。”说着目中微露忖色道:“这样决定,我二人由你自己挑对手,只要你能胜得了我们其中任一个,立时便可以走,剩下的那个决不再出手。”胡孙又斜臂一指花似真问:“那我这兄弟呢?”白衣人道:“那自然是一般对待。等和你对过前阵,也由他从我们中任选一人,只要他能赢,便放他走。”
月明拼力贴在暗眼上望了这大半天,目颈酸痛,忙缩下脖子闭住眼用力挤了挤,又赶紧向外张去。她受暗眼所限,并不能将外面情景看得十分周全,可却对那白衣人甚生好感,只觉他武功超凡、身姿飘逸,理斥胡孙,正气可见,虽然时而言语似显凶狠,其实却隐透着一股和善之气。至于这些只不过是全凭着她自己一个小女孩家的一派天真幻想,那白衣人先前已自表身份,可是那黑道第一邪教阎罗殿中的冷血杀手,她可全没半点放在心上。
忽闻身旁一声娇喘,无垢香躯微动。月明料她已然醒转,虑到外面形势尚不明,生怕她恐惧之下开口大叫惊起事故,急忙尽力扭头对向她,连连的挤眉弄眼。其实她就算不如此,无垢生性胆小,陷此危境,乍然醒转,也根本就不敢声张。
无垢方恍恍坐起身,趁着柜门缝隙透入的熹微光线,便看见月明脸上的奇怪表情,不禁愕然,随后便觉见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江湖阅历再浅,也猜到她是被点了穴道。正感无计着急,又看她眼转嘴呶,不断示意自己往那橱门上看。无垢身量本高些,此时顺月明所示望去,很容易便寻看到了那个暗眼,下意识便忙扶在橱柜上,贴向暗眼向外一张,立时便看见洞厅上多出的那两个脸戴面具、形象狰狞的人来,不禁吓了一大跳!缩回脸向月明一望,更加不敢出声。
月明担念外面情势,顾不上也没办法多理她,急忙又向暗眼外望去。蓦地半边脸颊一热,无垢也贴了上来。所幸那小孔开得还不是很小,两人侧着脸紧紧贴在一起,眼靠眼的尽力向外观望。只见胡孙正一边缓缓展开金鞭,一边缓缓对那白衣人说道:“年轻人做事就是好这么轻狂自大,你说话可要算话。”那黑衣人早已斜倚在左方最边上的一张方桌前,始终微垂着头,对周遭的一切都罔若未闻。花似真原本蹲在宋钟尸身旁,此刻却忽然慢慢站起,从他三人身后蹑手蹑脚地向外步去。
月明暗叫一声:“不好,他要逃!”眼看白衣人正自顾与胡孙说话,寸心不分,花似真悄无声息,转眼就已逼近洞口。不由心中大急,只恨不能高声示警,却忽听得那黑衣人甚是轻淡的说了声:“别走。”
外面花似真身形顿然一滞,扭头却见那黑衣人兀自背倚方桌,连头也不曾回得一下;白衣人却转过脸来笑道:“不必白费精力了,你是逃不掉的。”花似真自拟功力不弱,眼看离洞口已仅有两步之遥,胡孙正妨站在那白衣人身边,黑衣人又全无动作,真想立时便疾奔出洞。却忽听胡孙语音微颤道:“老四,你当真要独自一人逃生,全忘了我们兄弟四个在百果岛对师结拜那天发下的誓言?”
花似真听到这话,和三位师兄多年来在百果岛上同门学艺、朝夕共处的情景顿然涌现脑海,心中一阵犹豫,呆站斯须,又觉先机已失,终于一跺足叫道:“罢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死大家一起死!”一转身又走了回来。
胡孙注视着他,目中露出异光道:“老四,我知道你还有心事未了……咱哥几个之中,你年纪最轻,风华正茂,今日却也许就要命丧于此,你可能甘心么?”花似真双眉紧皱,当即痛怨道:“我当然不甘心!这祸又不是我闯出来的!你倒说说看,我是不是早劝过老大,做事不要总那么贪暴过份?咱兄弟在东海称霸一方,这些年来已经够威风的了,严震海和他掌管的那些人又与咱们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干吗就那样容不下人,非要把他们降治挤走了才可?若是以往一等的旁人也还罢啦,幽冥教是那么好惹的吗?他什么时候肯听过别人一句啦?总自以为是个举天第一的人物似的,一起了性就那样尽由着自己痛快杀了严震海,闯下这滔天大祸!害得咱兄弟几个背井离乡,直若丧家之犬!如今……”正越说越是激动,蓦然省思到宋钟惨死之状,心情顿时又转为一阵酸痛,不由声色一敛,颓然灰叹道:“唉,如今老大已死,我还在这里自顾说他干什么?”
胡孙内心也觉一阵酸怅,并未接言,只见花似真又说道:“只怪我自己当初不曾下苦,学艺未精,眼下既技不如人,连性命能不能保全都尚且难说,更不用再指望将来重返西北的那一天,一切就都认命吧。”说着他双眉一展,脸上露出坚绝之色道:“二哥,我也实在不忍心丢下你一个人,死就死吧!就算我方才一人逃了生,以后也是活的窝窝囊囊,没什么意趣……”目光望向洞外远方,突然充满了萧索之意,似乎想起了一段伤心的往事。
胡孙默视半晌,忽然“嘻嘻”怪笑道:“好,好兄弟!”月明这大半天都不曾闻得他发此习惯的怪笑,此刻听来,虽然一直对他十分憎厌,也不禁泛起几丝恻隐之心。
胡孙又用他那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金鞭,喃喃自语道:“好鞭儿,自打八年前恩师将你这件稀世之宝传赐于我,真教我如虎添翼,欣喜若狂。这些年来你跟随我出生入死、历经百战,从无一败。从前见过你的那些敌手们全都被你打下十八层地狱里去了,今日瞧来应是我出道以来最为凶险的一战,不知你能否为我再胜一次么?”
他这一番话说的声音极低,月明在密室内听不大清楚,只觉他脸上神情似乎对那鞭儿甚为爱惜;又见那鞭儿一头垂在地上,比宋钟的那条丈长黑鞭短了些许,鞭身上鳞甲栉比,金光耀目,看去非一般黄物。她虽阅历不深,也感其珍,却当然不知这金鞭本是来源于东海神鱼岛的一件镇岛奇宝。
原来那神鱼岛位于百果岛之西,岛上之人个个精谙水性。若干年前,老岛主在岛外深水中潜游,却意外发现一条只在前人描述中听闻过的金甲神鱼!据说这种神鱼长居深海,周身长满一种奇异的金甲,常年光灼、锈垢不染,坚韧无比、刀枪不入,乃是绝世罕见的珍奇之物。老岛主登然欣喜若狂,急忙召集了本岛一十六名最精壮强悍的男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围困住此鱼,把一根七尺长茅从其口中一贯而入,方才将它杀死。随后捕捞回岛,挖去内脏,风干腌制,特法保存。
不过几日,四面闻听赶来观望的人就络绎不绝,见到这只只听先辈老人口中讲述过的稀世奇鱼,都是大为惊罕,交口羡赞,一时四岛震动,传为异谈!老岛主与神鱼岛众人也深以为荣耀,自此将金甲鱼拜为本岛的图腾象征,世代珍存延传。待到了祥治十四年,那神鱼岛上也不知是过到了第几代,这件早已被许多外人淡忘之事,却被四猴的师父突然听晓。
那四猴师父本是一位海上奇人,性情孤怪,江湖中并无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因他平生除数番履迹中原外,就只幽居在百果岛上终日与猿猴为伴,又最是以精通鞭法和易容术两种本事而名扬海内,因此便送他绰号“百变鞭猿”。
那“百变鞭猿”天禀奇资,一生酷爱鞭法。曾四方广览百家鞭功,又不受其拘,自研新创出数套鞭法,成就非凡!他因不曾婚配,常年与猿猴作伴,不知不觉便对长相似猴的小儿颇有好感。也是机缘巧合、己好所使,教他先后收了宋钟、胡孙、沈听这么三个非但怪相如猴、资质倒也不差的徒儿来。他又知人善教,结合自己徒儿各自的特长授与不同鞭法武功,融会贯通,毫无保留,因此他的徒儿个个练就了一身好本事,以至后来名成江湖。“百变鞭猿”早有心志,要创下一件空前绝后的旷世奇鞭,这时一朝闻听了金甲鱼的传说,顿然触动多年心意。可他生性孤高,探听得传闻属实后,虽然更是大为心动,却又不屑明抢他人之物,一时思之若渴,怏怏不乐。
那时“百变鞭猿”已收的三名弟子中,以胡孙的心思最为细敏,他体察到师父的一番心意,当即潜入神鱼岛中,凭借一身出神入话的缩骨功,钻进了防护金甲鱼的重重铁网,将鱼甲一片片剥下,贴身收藏,又甩开神鱼岛不知多少人在后的追杀,把鱼甲尽数带回百果岛交与了师父。
“百变鞭猿”原本还有些犹豫,可一见此物,果然名不虚传,比想象中的还要好,真属平生仅见的异宝,登然欣喜若狂,爱不释手,再无丝毫退还之心。当下与三个徒儿一商议,即已惊动了神鱼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永绝世人追察这条奇鱼金甲之路。师徒四人趁一月黑风高之夜,潜游而上,竟将神鱼岛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活口无存!
“百变鞭猿”自此心满志偿,绞尽毕生智慧,穷心竭力,制成了一条机关重重的神鞭,取名“金甲”。三年后,他在中原遭受重创回岛,同时带回一名十二岁的少年,收为关门弟子,那便是花似真。
“百变鞭猿” 自感已大损元气,返岛后不久便有心将金甲神鞭传交后人。怎奈神鞭只有一条,徒弟却有四个,花似真方入门中、年纪尚弱倒还罢了,宋钟等人却都是他收养多年的爱徒。他性格孤高怪僻,在外行事忽正忽邪、乖张难测,可对待三名徒儿却极是疼爱宽纵,平素除了教指武功时,连骂都舍不得责骂一句;三猴对待恩师也是敬如亲父、感情深厚。因此“百变鞭猿”一时委觉不下,不由好生为难。
其实在“百变鞭猿”内心深处,素来最看好二徒弟胡孙,但知此事处理只要稍显不公,便会引生徒儿之间的嫌隙。他知胡孙功力不弱,在几名徒弟中又最是聪智狡黠,是以左思右想,终于出下一道即考武功却又侧重考智慧的难题,规定谁能胜出谁就是此鞭的主人。胡孙暗自早对此鞭志在必得,早有准备,没费多大劲力便赢了另外几人。如此一来,一是“百变鞭猿”有规在先;二是胡孙平素为人在诸位师兄弟当中算是最随和,又极重义气;三是百果岛能获此奇鞭本就是他大功居首,因此众弟子都此结果心悦诚服,无一异议。
这个结局本就在“百变鞭猿”的预设算料当中,他自然也是称心如意,将金甲神鞭正式授予胡孙,从此竭心尽力,着重教育关门弟子花似真。他一生虽最爱鞭法,却广习好思,所学甚杂,对易容术也很精通。可天性使然,宋钟、胡孙、沈听三人对于师父的这门本事全然不感兴趣。“百变鞭猿”本拟自己这顶技艺就要失传,不想晚年不虞收入的花似真却喜爱此术,不由大为欣喜,对其全心教授。因此花似真虽入门最晚,却是四徒中唯一承习了师父平生两门最擅之术的人。
“百变鞭猿”本是自感时日无多才急于传鞭,其实天年未尽,四年后方下世而去。四弟子洒泪厚葬恩师后,谨遵师父遗训,相互友爱,勤习武功,自此声名愈盛;又无人管束,行为日渐嚣张无度。后来幽冥教一殿势力在东海逐渐兴起,他兄弟素来称王称霸惯了,尤其是宋钟,半分也容不下他人,双方不免有些冲突,后脾性最是暴戾急躁的宋钟竟全不听劝的一气鞭杀了严震海,再不料惹此今日杀身大祸!
言归正转。这时胡孙将目光转向白衣人,神色凝重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方才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我们中一人能赢了你们其中任一人,你们便可放行一人?这话可做得准么?”白衣人也未留意到他已微改自己前语,点头笑道:“决不食言。”胡孙当即一扬头道:“好!”忽然一指花似真道:“这场我若赢了,你们就放他走!”
白衣人目光一怔,似乎颇感意外,而紧接着便一点头道:“那也可以。”花似真却面色陡变,大叫了一声:“不!二哥……”胡孙生怕那白衣人生出反悔之心,忙将花似真拦到一旁墙边,沉喝道:“四弟,你不听师哥的话,还想乱嚷什么?”花似真紧紧拽住他的一只胳膊,贴近他低声道:“老二,咱们俩一块儿走。”
胡孙怪笑了两声,也贴到他脸旁,语音发涩道:“你难道还看不出,咱兄弟今日已碰上强敌了么?阎罗殿邪盛大名你以前也听人传闻过,那白衣人的武功你方才也亲眼见识过,只怕咱们难是他等敌手。火烧眉睫,我先前不过是强寻对策相激罢了。而今之计,唯盼能倚靠这宝鞭儿上外人不知的神奇机关胜得他一人的一招半式,求得脱身之机。可我至多也只能侥幸胜得一场。老四,到时你一定要快快走,千万不可再有丝毫犹豫留恋。”
胡孙自成名以后,又仗奇鞭在手,大小百战无一例败绩,俨然便是四猴中功力最高之人。花似真此刻听他都这样说,眼望着他的神情,那种大祸临头、生死攸关的感觉才真真切切袭上心头,不自觉一阵害怕道:“二哥,我……我若真走了,你可怎么办?”边说边偷偷向那白衣人瞟去,却见他背手侧立在那边,形态悠闲,似乎全不在意也无心干涉自己和胡孙两人这样私语。
胡孙也看了那白衣人一眼,然后一拍花似真的肩膀叹道:“四弟,你知道我现在最想什么吗?我现在最想念先师,他老人家生前时时都在警督我们勤习武功,说艺高才不会被人欺。只可惜这几年咱们的日子过得太顺当太舒坦,把他老人家的训诫全都抛到后脑勺去啦。不过话又说回来,师父那是何等高人?我纵是没日没夜的练,又怎能及得上他老人家一半?我今年已三十有六,该吃的、该玩的都享受过了,没什么好遗憾的,你就别再多替我操心了。你年纪尚轻,日后只要肯下苦勤学,修为不可限量。师父当年带你回岛时,就对你十分嘉喜,只可惜他只教导了你四年,便将你留给了我们这些没用的哥哥们。今日但愿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庇佑,能让我拼度你出去,我也就算有脸到阴曹地府去见他。”
花似真听胡孙此时字字句句都是已抱定即死之言,俨然全无生存之望,却又一心只想度自己脱逃,不禁又是感动惭愧,又是伤痛难过。他同三位师兄称霸东海,别人的生死见得多了,早已不以为意,此刻轮到自己头上,方知其中滋味。眼圈一红,再也顾不得大敌当前,竟险些掉下泪来道:“二哥,你说这种话,可不是拿刀戳我的心吗……”胡孙却忽然紧紧一捏他的手,挺脖又附在他耳旁,声低如蚊道:“你若能逃出,一定要勤习师父留下的鞭法秘籍,日后为我等报仇。”
花似真方自一怔,胡孙已松开他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在那白衣人身前数步站定脚步,神情出奇平静道:“我家老大命丧你手,我自知只怕也非你对手,如果待会我胡孙也死在你的剑下,却连你是个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心里实在是觉得亏得慌!你二人即这般武功高强、有恃无恐,不知你可否摘下脸上的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庐山真面目,那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月明虽是个一派天真的浪漫少女,对于一些错综繁琐的江湖杂事素来没多大兴趣,可毕竟出身武林世家,整日耳濡目染的也知些江湖常识,在密室中听得分明,直想:“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心中却又莫名充满了一种热切的盼望,真想能看看那白衣人究竟长的怎生模样。却果听那白衣人出言相拒道:“做杀手的杀人时从不露相,以防万一留存活口暴露身份,这是这一行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更何况我们冥教教规比旁的那些教派组织更加森严,我们阎罗殿的杀手每人都有这样一副面具,执行任务时必须戴上,全殿上下,没人敢违反此规!”
月明正感失望,只见那白衣人又一指花似真说道:“你是想让他见到我的真实样子,好日后寻机给你们兄弟几个报仇吧?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妄念,他根本没半点机会走得脱。”胡孙面色一变,随即便大现灰色,似乎怅痛已极的仰面大声惨叹道:“想不到我胡孙一生杀人无算,今日轮到自己遭遇强敌、大难临头,却连临死前想见见杀死自己的人是个怎生模样都办不到!这真是报应呵报应!”
那白衣人顿时目光一闪,似乎悯色大起,忽然便轻轻一笑,话意转变道:“罢了,你这人倒也算义气,这点很投我的脾性,既是临死之求,怎忍相违?我今日就为你破一回戒吧。”说着便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月明一时不觉屏住呼吸,瞬也不瞬的紧凝着那白衣人。火炬的光芒清楚映照下,但见他修眉高鼻,凤眼细弯,神清气秀,俊朗可亲;看上去约与花似真相近年龄,轻扬的唇角边俱是笑意,更显文雅温和,又哪有半分似冷血杀手的模样?那花似真面貌本也不差,与其一比却逊了下去。月明心中由不得大赞了声“好”道:“他原就该是这么一副好相貌!”
无垢自幼时投入深庵,出山后第一次见到如此清秀俊雅的男子,心头莫名就是一阵突突乱跳!她蓦然自省,不由忙从暗眼边退开,只觉心头兀自狂跳难宁,自己也大感惊异;兼之已和月明强挤在暗眼上观望了这么久,脖酸目痛,一时再无外观之意,有些怔然的静静坐在石地上。
月明不知无垢为何突然退去,尽力扭脖向她一瞅,只是一来活动受限,二来里面昏暗,看不明她神情,但思她多半是体弱倦怠,也不担心;又觉先前与她挤在一起,自己拼尽全力目光也只能望向外面一侧,着实费力,此刻既是她自己不愿再看,倒也暗称私心;况且她即便不看,却可清楚听到外面声音,也能知晓其情。月明现在极其关重外面情况,因此便不再多理会无垢,急忙又朝暗眼贴去。
外面胡孙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道了声:“好”,忽的一甩手,金甲鞭立即应声而起,在半空划出一道耀眼夺目的金光,向前直飞过来!白衣人笑意一泯,双目紧凝着那鞭儿,上身已本能意识的微微向后一晃,正思闪躲,却见那鞭梢突然一转,竟是朝那黑衣人迅疾击去!
胡孙先前说话行事本一直好像俱是对准这白衣人,谁曾想此刻他一出手又虚晃半招后,突然进攻之势便就改向了那黑衣人。这一下大出诸人意料,白衣人不由“咦”的一声,又看那黑衣人本自一直懒懒倚在桌边,对这突来之变根本全无防备。关重之下,禁不住急忙示警道:“二弟小心。”
胡孙暗藏机心,此刻这般行为虽然有失光明,却也是向众人表明了他自己所选的其实是那黑衣人。白衣人既有言在先,便也不好再出手,只说了这一声,便听噼哩叭啦一声大响,那黑衣人似乎措不及防的方向旁一转,身后原本倚着的那张方桌已被那金甲鞭击中,登时碎块四飞!腾起的屑雾中,金鞭宛若注入生命和神力的灵蛇转瞬探头又至!这一次那黑衣人躲得更险,堪堪闪开,他身上扬起的衣襟却已哧的一下被鞭梢卷走了一大片!
花似真精神顿振,在场外大叫了一声“好!”白衣人将面具别在腰中,重背长剑也退在场外,白皙的脸上略现紧色。月明身处在他们都看不着的密室中,莫名对那黑衣人关心异常,不知不觉中手心已泌出了一层冷汗。
那黑衣人可管不到别人在想些什么,如此紧急的形势下,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仍毫无兴趣,面具后露出的双目中依旧漠然空洞,全不见半分光彩。胡孙低喝一声:“东海神行鞭法。”更不给他半分喘息之机,又一鞭向他抽来。
那黑衣人先前本方自站定,此刻顿然又被迫得仰面向后一倒,双手反撑在地上,胡孙那一鞭直从他上方呼啸而过。紧接着长鞭金光蹿动,一转眼便又抡了回来。那黑衣人双肘往下一沉,金鞭又就在他面门上划过。
胡孙生得干瘦矮小,内功虽高,天生臂力却远不及宋钟,鞭势并不如宋钟适才那般凛烈骇人,但是迅急如电,变化灵快,行家一看便知高下。一时但听鞭声硝硝,金鞭挟风前蹿,一道快过一道!黑衣人不及起身,被胡孙迫得双手背伏于地,听音辩势,当即右手一松,全身靠左手支撑之力向旁一翻,然后两掌交替,宛若个辘轳般不住翻转,身形当真敏速已极!他二人一个抽的快,一个翻的快。俯仰之间胡孙便已一连击出了七鞭,而那黑衣人也已一连躲过了七鞭!
花似真惊目啧舌,直看得眼花缭乱,心中直觉直到今时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对胡孙这套极具威力的鞭法十分熟悉,眼看胡孙此刻将他自己已习练多年的成名绝技施展的比素昔更加精熟高湛,当真已达炉火纯青、无可挑剔之境,虽然也由不得一阵佩服,可见胡孙如此威势之下,其实却也并没能给那黑衣人造成创击,内心又更大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侧目偷偷一瞥那白衣人,只见那白衣人嘴角含笑昂立那边,已恢复了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态。不禁更觉惊惧不安,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向下观望。
这七招一过,胡孙迅疾的鞭势微微一缓。黑衣人顿时从地上一跃而起,解下背剑执于胸前。胡孙急忙扬鞭又击,更不敢有丝毫大意,不知不觉中已动用全部内力。那黑衣人却也再不懈怠,右手横剑向前一伸,朝飞啸的鞭梢直挡过来!洞厅内立时火星四溅,响起一片清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金灿的鞭梢从剑鞘上一撞折回,胡孙只觉一股大力直传向自己右臂。他久历江湖,平生对阵无数,此刻虽惊感那黑衣人内力非凡却并不慌乱,忙调控鞭势朝那黑衣人连续发动进攻。鞭梢东起西落,硝硝疾摆。那黑衣人却身形旋转如飞,手中挥洒若电,将胡孙招式不断的金鞭一一挡回。剑鞭撞响不绝中,那黑衣人突然向前直攻而来,身形快得简直如同鬼魂!
花似真旁观得分明,眼见黑衣人这一反攻,比那白衣人适才那种不慌不忙的打法大为不同,似乎急欲结束这场战斗,身形快捷得已微显急躁,转眼便侵至胡孙身前。不觉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又见胡孙连退几步,身法不乱,反手将金鞭收回上下盘旋舞成一团,把他自己紧紧护在鞭后。这才又长松了一口气。
他哪知胡孙此刻正心下骇然道:“我方才暗自留心观察,这黑衣人自打进洞后便形态惫懒,目光空漠,只道他即便与那白衣人齐名,功力也绝不可能高得过那白衣人去才选定了他,却不料这厮竟如此了得!今日真是看走了眼,我须得仗着手中宝鞭,速战速决,否则只怕夜长梦多、凶多吉少。”正思忖着,那黑衣人已刷地拔落剑鞘,右手持着那柄晶莹烁亮的脱鞘利剑直向鞭圈中刺来。
胡孙见他兵刃现出,不惧反定,当即按动鞭柄上的机括。那黑衣人手中利剑方接近鞭圈,忽然便向前上下乱晃,有如被数条看不见的线绳拉扯一样。他目中正不觉微现诧奇,胡孙已甩鞭直卷向他手中长剑。黑衣人向回一抽,却不料那利剑竟似被什么力量吸住般不听使唤,紧接着便砰的一声紧紧贴在袭来的鞭梢上!
胡孙“嘿嘿”一笑,用力一扬金鞭,黑衣人只觉一股大力急扯剑身,一时不防,竟未拿捏住,鞭梢立时带着利剑向上扬起,转眼便飞出数米之外。胡孙又一按机括,那利剑咣啷一声便被远远甩落在橱柜这边的地上。
场外双臂合报的白衣人不由轻论道:“这金鞭里面很有些古怪,看来是装有极厉害的磁物,机关一开便可吸人通常皆为铁铸的兵器。”说着又微微颔首道:“有点意思。”
胡孙暗道了声:“臭小子招子倒不弱。”他自享有此鞭以来,为防外人知晓其中奥秘,一旦与己敌对便会有所戒备,曾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与敌过招,只要动用此鞭机关,便一定要杀死对手,不留活口。因此这金甲鞭虽乃旷世奇物,江湖上却没几人知道它的真正威力。此时他见那黑衣人猝然之间,目中果然微现意外之色。一边忙扬声发语故扰其心:“你兵器都已脱手,还想赤手空拳的赢我吗?”一边就欲乘胜追击,却听那白衣人在旁轻笑道:“我二弟赤手空拳当然也可以赢你。”
胡孙先前见那白衣人识破自己此鞭中一厉害机关却似全不在意,虽也测他自是深知那黑衣人武功才轻松无忧,可听他此言,还是禁不住暗骂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老子的手段!”加紧攻势,舞动起漫天鞭雨鞭花,朝那黑衣人全身罩落!
月明在密室内,眼看那条金鞭周身蹿动着刺目慑人的光芒,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退路尽封,不由心焦莫名,若不是穴道被点、口不能言,真欲大叫一声:“小心!”她天真烂漫,全不识江湖险恶、人世机心,仅凭自己一时的幻想感觉便对这黑、白二人大生好感。尤其是这黑衣人,看上去萧怠冷淡,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神秘而特别的气质,引得月明不知不觉中更是对他关重异常。这时只见那黑衣人双手随意一摊,右足轻轻一点,身子便已拔地而起,宛如化做一只大黑蝴蝶般翩然飞转,紧接着便斜出鞭圈外,悄然落地,身形显得说不出的落漠,面具后露出的双目中也早又恢复了那种萧淡的神色。月明也看不清他究竟用的是什么功法,只觉他那么一点一转,衣衫飞舞,长发飘扬,真是洒脱飘逸之极,心中不禁喝了一声采,钦慕喜爱之情愈生愈盛!
外面胡孙见那黑衣人脱困,暗自吃惊道:“此人兵器脱手,竟还能应变奇速,如此轻易自如的便摆脱了我神行八式鞭法的围困,功力比那白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是高深异常。马猴呵马猴,你今日可是自作聪明、大错特错呵!”他脑中虽思,却并不疏懈,一收金鞭,当下又变动招式。
众人只见胡孙双目紧盯着那黑衣人,忽然一声闷喝,右臂一伸,他手中金鞭登如变做一柄奇长利剑般挺得笔直,就连鞭梢处也无一丝儿晃动!
白衣人忍不住开口大赞:“好功力!”与此同时,胡孙已提气运起全身功力,源源不断地送入手中金鞭,哧的向那黑衣人直刺过去。直鞭划破空气,势如利剑、啸声骇人!那黑衣人侧身闪开,只见那鞭梢如尖锐的剑锋,转眼便又穷追不舍的朝自己刺来。
那黑衣人这次却站立不动,双目紧凝着逼近的鞭梢,忽然便挺胸直迎了上去!胡孙不料他竟有这等似要蛮干般的举动,登然大是惊诧,尚无暇多思,只见他已右手一伸,竟然是朝自己送出的鞭梢抓来!真所谓“艺高人胆大”,正当胡孙简直不敢相信他竟会有这般惊人的想法时,那黑衣人眼明手快,已分毫不差的一把将那充斥内力、形如利刃的鞭梢牢牢抓在一只肉掌之中!
胡孙“呵”的失声,一时瞪目结舌,惊得呆住;脑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省明后,急忙便将金鞭向回拉扯。那黑衣人却紧紧握住鞭梢,任凭胡孙怎么使力,连手臂都不曾晃得一下。胡孙慌忙又疾运内功把金鞭向前刺,可更是推不动半分。他生怕这件看家宝贝被敌人夺去,拼尽全力又往回拉,不知不觉手心中已握起了一把冷汗。眼见那黑衣人仍是手握鞭梢纹丝不动的站在对面,自己那条金鞭却被越扯越长,不住地发出噌噌轻响,脑门上不禁也随之渗出一颗一颗汗珠,滚落在脸上。
月明又挤了挤眼睛后赶紧朝外一望,只见胡孙那张黄绒绒的小脸上肌肉不住颤动,显得惊慌失措、甚是可怜。心中不由泛起几丝怜悯之意道:“其实他素昔的恶行,我也是今日才听晓。如果是像以前一样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单看他适才的言行,倒也知情重义,不似那等穷凶极恶之辈。”忽听胡孙咬牙怨叹道:“想我‘赤戾马猴’成名多年,威慑东海,平生鲜逢对手、灭敌无数,今日却敌不过人家的一双肉掌,真是再无颜面去见地下的恩师啦!小子,你……你真是好功夫。”
那黑衣人冷立无应,片刻方幽幽叹出一口气,似乎索然无味已极道:“我也不想杀你,只可惜我非杀你不可。”月明正觉他这话说得实有些前言不对后语、自相矛盾,又听那白衣人朗声一笑,似有些解慰那黑衣人之意道:“胡孙,你这一辈子奸淫害命,坏事干得也够多了。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何况咱们闯江湖的,本来过得就是刀头舔血、朝不知夕的日子,如今即技不如人,你就安心的去吧。”
胡孙目光大闪,突然仰面怪笑,大叫一声:“那倒也未必!”话音未落,便暗自按动机括。众人只听嗖的一声大响,眼前一阵金光暴蹿,但见胡孙那条鞭上的金甲已如孔雀开屏般直弹了起来!金色的甲片片片立如刀刃,一时不住轻颤,在火炬下闪耀着慑人的锋锐光芒!
胡孙此后更不停怠,用力一扯,那黑衣人先前瞬时便被鞭梢处较为细碎的甲片穿破的手掌更是鲜血直涌!他一痛松手,染血的鞭梢立刻飞扬而回。
月明心头竟莫名痛跳,只听那白衣人已略显着急道:“二弟,你没事吧?”黑衣人摊手一看,低声应道:“还好,没有淬毒。”说着抬头望向胡孙这边,目光中方现出一丝关奇之意,不似先前那般漠无生气。
胡孙可难以多待他等反应,扬起金鞭又朝黑衣人抽落。黑衣人身形一展,向洞厅左方掠去。那金甲鞭此时已变成了一根周身利刃的刀鞭,比先前威力又不知大了多少倍,直追在他身后不放。所到之处,石地留痕,尘屑飞扬,真若毒龙探爪,声势骇人!月明眼见那黑衣人径自向前,虽纵跃如飞,身姿奇快,背部空门却尽数露于金鞭前,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忽见他霍然于一处停步,就在那白马过隙之机,右足已轻轻挑起地上一物持于手中。
月明定睛一看,那黑衣人此时拾起的却是他先前与胡孙对阵时拔落的那柄剑鞘,不想他专门去寻的原来却是此物,正思量他又要如何才能用这只小小的剑鞘抵挡住当前之势如此凌厉的刀鞭,只见他已双手握在剑鞘两端,直朝着呼啸而来的金鞭迎了上去!
胡孙见他又是如此横冲直撞般的打法,虽有奇鞭在手,心头还是不由自主便觉发慌。转眼便又听铛的一声大响,那黑衣人手举剑鞘已直挡上了此刻布满利刃、威势慑人的鞭梢,双手一扭便将鞭梢卷住,其胆量之大、出手部位拿捏之准更让胡孙一阵心惊!随后那黑衣人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边飞步向前,一边两臂疾转,身形当真快得骇人所思,瞬息之间就把一条若许长的金鞭密密匝匝地缠在了剑鞘之上!
胡孙只觉一阵眼花缭乱后,但见自己手中那条金鞭已只剩下鞭柄前的短短一截,其余尽皆被那黑衣人剑鞘缠去,而他人也已形同鬼魅般侵至自己面前!一时惊骇异常,慌急失措,下意识的便急忙一扯鞭柄,那黑衣人已飞起一脚,准准踢在他腕骨之上!
胡孙吃痛不过,“啊!”的一声扬开右手,鞭柄立时应声脱飞!黑衣人顺势一丢,那鞭柄带着卷满金甲的剑鞘咣啷一声掉落在旁,鞘上竖立的甲片光芒疾闪、四下乱晃,一时喳喳颤响个不停!
胡孙脑中一片昏暗,面如死灰的呆望着那黑衣人。恍茫间正待说句什么话,那黑衣人目中忽已大露厌倦之色,轻喝了声:“死吧。”右掌直击向他前胸,其姿看着虽轻飘,其实却蕴有极深内力。胡孙根本无从抗避,只听耳内传来一种熟悉已极的骨头碎裂之声,而那种曾让他平生不知多少回感到兴奋非常的奇异声音,这一次却不是向从前一样发自敌人而是发自他自己身上!他胸前登时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向后直跌出去,口中鲜血狂迸,正滚在花似真脚边!
花似真双目惊睁,急忙蹲下把胡孙扶入怀中,面色惨变,不住唤道:“老二……二哥,你……你可觉得怎么样了?”胡孙看着他,染满鲜血的下唇轻轻颤抖,忽然双目大瞪,伸手便紧紧抓住他一只胳膊道:“老四,我……我不中用啦,你不要管我,赶……赶快逃命去呀!”最后这一声用力过猛,登时又喷出一口鲜血!
花似真此刻自然也知今日就算插翅也难从这两个阎罗殿的什么黑白无常手底脱身,先前自认能够乘其不备偷逃之心早已荡然无存。他知胡孙本也明知此点,只是这时遭受重创之下,神智已有些不清才会出此无谓之语;又念及他命在旦夕,却还只一心牵挂着自己的安危。不禁心头大酸,双手抱紧他,对他惨然摇了摇头。
那黑衣人自向胡孙击出那一掌后,便即背负右手站在原地,当时全无追击之意,此刻看去也无半点上前之心,静静地只任由他二人言动。胡孙躺在花似真怀内喘息了一阵,突然抓着花似真的胳膊挣扎欲起。花似真不知他想干什么,急忙单膝跪倒支在他身后,只见他直朝向那黑衣人恳求道:“我今日死在你的手里,那是技不如人……心服口服,没什么可多说的……只是……只是我这兄弟,年青性和,不好女色,其……其实在海岛素少恶行……他只是被我们这几个做哥哥的……声名所累,还望你今日能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花似真顿感颜面尽丧,又知这是绝无可能之事,方低头阻着胡孙道:“别说了,二哥……”只听那黑衣人已淡淡道:“他若能胜我,便放他走。”
胡孙上身登时向起一挺,花似真也不知他此刻还哪来这么大的劲力,正大感惊异,只听他已嘶声大叫:“他功力尚不及我,如何又能胜得了你?我胡孙今年已三十有六,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可我这四弟正当华年,应……应该同两位也差不多大……人命关天、死不复生,我求求你,就权当他是你们的一个兄弟,发发善心放他去吧!”
月明听胡孙激切苦求,怜悯之心大生,暗想真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思胡孙这一辈子,只怕从来也没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过谁,正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呵?脑中想着,双目却始终注视着那黑衣人。只见那黑衣人目光闪烁,似乎也颇生悯意,忽然间说了声:“那好。”紧接着便一伸右手道:“我就只用这一只手,他胜得了我,他就走。”
月明登然禁不住在心底大赞一声:“真好气概!”瞬也不瞬地凝着那黑衣人,钦慕倍生,目光真恨不能穿透他脸上的面具,看看他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子。
胡孙心犹不甘,颤抖着双唇正还想说话,却忽然看见那黑衣人摊开的右掌中一片血肉模糊,鲜红的血珠兀自向下滴落。不禁当下长叹一声:“如此也罢了!”转头一盯花似真,已是竭尽所剩的全部气力道:“老四,做哥哥的先走一步……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说着双目一凸,向后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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