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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剑花(第一章 天地勇士 二)

时间:2007/3/17 作者: 梦寒月 热度: 88297
二、悲欢间春心乍泄 离合里痴情深种
 
    花似真扶住胡孙的身体拼命摇晃了几下,见他再无反应,眼泪夺眶而出。白衣人步到那黑衣人身边,凝视了一下他的右手道:“二弟,你要不要紧?”那黑衣人轻淡已极道:“这算什么?”白衣人见他确无甚碍,便也不再多顾,又瞅向泪流满面却悲哽无声的花似真,微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蓦地,花似真放下胡孙霍然站起,直对着他二人愤目大叫:“恶鬼!我同你们拼啦!”说着便似要朝他二人扑来!
 
    那白衣人和黑衣人见花似真神态激愤,都以为他立时便要上前拼命,却不料他只是上半身向前虚晃了一下,便陡地拨转身形向后跑去!黑衣人不觉一愣,白衣人已“哈哈”笑道:“你小子耍诈!别乱跑呵,那边又不是出口……”言笑间花似真已疾奔向那方墙边,情急下只将那大橱柜扭开一半便即一头奔入。白衣人登时又“咦”的一声惊奇道:“怎么那还有个暗门?”
 
    那黑衣人却只是听他说话,并无一言。那白衣人问完这句,已凝望见那边橱柜后隐着的似为密室,当即快步行去。不料方走两步,便见花似真的身形在橱门前一晃,又已一跃而出,手上赫然竟多挟着一个女子!
 
    那白衣人入此洞厅本已多时,却只一直留心与三猴对阵,全未察觉这橱柜后竟还隐有密室,藏有他人。一时更是大为惊诧的同时,不由深悔自己先前太过不慎,只因自认三猴必死无疑便言语轻妄无忌;若非这一会变故连起,险些就泄露了本教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他再仔细朝那青衣女子一打量,只见她左臂被花似真反扭,怯弱不胜、可怜万分的立在花似真身前,体态盈瘦、柔若扶柳,口中娇喘吁吁,眼内泪光点点,虽然青丝散乱,面染尘垢,却又怎能遮得住那冰肌雪肤、玉色天香?
 
    白衣人心潮大漾,顿然别情全忘!一时间目不能转,几乎看得痴了;忽听半掩在那女子身后的花似真疾喝道:“快把路给我让开!否则弄伤了这位如花似玉的娇小姐,我可不担干系!你们这俩个什么这无常、那无常的,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说完反手一扭女子手腕。那女子吃痛不过,“呵”的发出一声娇呼。
 
    白衣人听她语音娇婉如黄莺儿呖呖,心中更是一阵怜惜!脑中急忖了一下,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道:“你狗急了要跳墙么?这女子与我二人素昧平生、非亲非故,你又拿她来要挟谁?还不快快把她推在一边,与我等正正当当地比过,说不定还能搏得一线生机。”
 
    花似真方才抚尸悲痛时,一边急寻生计。突然想出此策也不过就是病急乱投医、强报侥幸之心而已。此刻听那白衣人这样说,惶惧更甚,被激得放声冷笑道:“你哄谁呢?我可不是傻子!你二人武功这般高强,即便他只用一只手,我又如何能赢得了他?总之你们若敢拦我,我就拿这个千尊万贵的小姐来做挡箭牌!哼哼,想要我的命,那也得搭个垫背的!”
 
    他适才奔入密室,慌乱中无法多顾,顺手拉起略靠外的无垢便跑。月明急火攻心,苦于穴道被封,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垢遭此凶险。此刻橱柜半开,暗眼位置移动,她拼尽全力斜身向那边蹭了蹭,紧贴暗眼,更是全心凝视着外面的情形。只见那白衣人轻轻一笑道:“这又何必?你明知我二人乃幽冥教徒,大大的恶人,可不是什么最懂得拯危救困、怜香惜玉的英雄侠士。我们这两个黑道杀手要杀你,难道还会顾忌这样一个毫不相识的女子?我看你是给吓糊涂了吧?倒不如正大光明些,放了这无辜女子与我等一拼,好歹也给自己死后积点阴德。”
 
    花似真被白衣人这一顿冷嘲热讽,怨怒交涌,反觉不似先前那般惶惧了。当下将无垢牢牢挡在自己前面,满面狞笑道:“我倒要劝劝你先给自己积点阴功!你不妨问问看她是谁?”白衣人又一笑,然后将目光转向无垢,柔声询问道:“这位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一个女孩儿家,怎么会流落在这种地方呢?”
 
    无垢早已吓得灵魂出窍,耳听那白衣人语音轻柔,方强稳住一丝心神,自己都不信自己竟还能说上话来道:“是……是我爹派人……接我回……回京城家中的……没想到……刚路过这儿……就被……被他们劫上山来了……”只勉强讲了这两句,舌尖便已不住发颤,喉中一阵气急,再也难以出声。
 
    花似真听她言语不清,转瞬这会便又气喘吁吁的更是什么都再也说不出来。焦燥大生,直接对那白衣人叫道:“我来告诉你,她就是京都大秦世家秦盟主的千金!今日若不放我,一会拼打起来杀伤了她,你们俩个就等着好果子吃吧!哼哼!秦川那是什么来头,又是何等能耐?若是他的宝贝女儿今夜因你们这两个恶鬼而死,我想你们也应该很清楚他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你二人杀我两位义兄,我纵不能逃,也算找到了一个天大的帮手替我兄弟三人报仇雪恨啦!”说着仰面大声狂笑:“哈哈!这可真是值得啊值得!”
 
    白衣人听他说第一句话时面色便已微微一变,这时却又摇头一笑道:“我不相信,秦盟主的女儿会被你们劫上这落云岭来?你别在那儿耍心眼子骗人,我们可是被吓大的。”花似真急得双目大瞪道:“我现在还哪有闲情骗你?江湖多变,什么人还没有阴沟里翻船的时侯?她真是秦川的女儿,这儿有书信为证!”说着急忙转头四寻,却见到处都是一片狼籍,早不知胡孙先前将书信丢于何处,只得又扭着无垢晃了两晃道:“不信你问她!”
 
    无垢此刻哪里还讲得出话?受逼不过,只得强忍惧泪,闭目点了点头。白衣人方才看花似真神情,也觉其不似作假;无垢这一点头,他更是相信万分,不由眉头一皱,对那跟在身旁的黑衣人低声道:“这倒真有些麻烦。”那黑衣人目无表情,并不接言。白衣人又转过头,双眉一展,面上恢复平色,却又若有所思道:“秦世家与我幽冥教原本殊途对立,就算不结怨也势同仇敌,我们也不怕今夜再有所得罪。黑道上的规矩你想必也知道,我在你面前已败了相,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活着出去。”
 
    月明在密室中,虽听那白衣人这一会嘴上似乎说得凶狠无情,却不知为何只觉他是想骗得花似真放掉无垢,其实他绝不是那种凶残狠毒、见死不救的邪派杀手;此刻见他此言一出,外面形势霍然紧张,心内登时连声大叫:“不!不!无论如何,你都得救我姐姐一救,否则枉我将你想得那样好啦!”
 
    花似真急略一测便也知那白衣人所言不虚,想秦家世代都乃正道联盟公奉的首领,幽冥教却是黑道第一大派,阎罗殿更是在江湖正道中恶名昭著,自古正邪不两立,之间的怨怨非非真是多得说都说不清,也谈不上什么怕不怕的了;况且历来杀手刺客,最忌在外人面前暴露真正相貌,那白衣人先前言行轻率,本就是料定自己绝无可能生离此处。这女子也看见了他的样子,只怕他还巴不得她快点死呢。如此一想,花似真料得无幸,脸上肌肉不禁微微颤动,面容狰狞到了极点道:“好!横竖是一死,我还能赚一个!走在黄泉路上倒也不孤单!哈哈!想不到我临死之前,还能找着秦川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替我等兄弟报仇,真是死也可瞑目啦!”
 
    无垢听他怪笑狂戾,心中也大觉不好,一时间魂伤肠断,悲苦万分:“想不到我今生如此命苦,自小便没有亲生的父母疼惜,八岁被送往峨眉山修养,虽然也有师太护爱、乳娘关疼,可终究是幽闭深庵,孤单寂寞;好不容易盼得能归返家乡,又被掠至此处;本来尚一心等待爹爹来救,谁曾想转眼便要命丧于此。”思至痛处,五内俱伤,珍珠般的泪珠顿时又扑簌簌滚落下来。
 
    白衣人顿然大急,忘形地向她伸出一只手道:“姑娘,你别哭,我这便搭救你过来。”说着便一指花似真,色正声重道:“快快松开她,我二人便放你走!你好生逃命,日后可千万别叫咱兄弟再碰见你!”
 
    无垢登时惊愕万分,睁大一双泪眼直朝那白衣人望去。花似真也是大出意料,瞪着他惊疑不定道:“你……你此话当真?”白衣人斩钉截铁道:“字字当真,绝无虚言!”花似真愣了愣,又将目光转向黑衣人,见他漠无反应,又如方进洞时一般沉寂。终觉难以心安道:“那你这兄弟呢?他可能同你一样?”白衣人当即昂头道:“你自管放心!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这兄弟对我可是从无二心、素不违逆。”
 
    花似真目光疑闪,审视了他二人少顷,蓦地咬牙说了声:“好。”抓起无垢一把便直向他二人搡去!然后自己趁这用无垢身体暂将他二人挡碍之机,疾展轻功,施动全力朝洞口外掠去,同时手中又取扣住了一只暗镖为备。他熟悉洞中环境,足下如飞,转瞬便已冲到洞外。凝神一听,身后悄无半点声息,果然没有一人追来。不禁大吁了口气,惊魂稍定。略站了站,眼望着面前的满天星光,心中惶茫无限,长叹一声,收起暗镖,又向山下疾奔而去。
 
    再说洞内这里无垢被花似真大力推搡得“唉哟”一声娇呼,宛若腾云驾雾般向前疾倒!无限昏惶间忽觉身上一紧得靠,已被一人牢稳接抱住。她睁大眼一瞧——正是那白衣人张臂将自己救在怀中,是时他那充满笑意的湛秀双目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脸上尽是欣喜之色。不由心头狂跳!慌忙挣脱起身,垂头侧站向一边,娇嫩的面颊上早已是一片烫红!
 
    白衣人轻轻一负双手,对她微笑道:“秦姑娘,你觉得怎么样?没有吓坏了你吧?”无垢听他语音甚显轻柔和善,惊怕慌羞之情稍退,咬了咬下唇,声低几不可闻道:“我……我没什么事……”边说边不禁偷偷向他一瞟,但见他张清秀的面容上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之色,心头莫名忽的便又大跳!急忙又垂下头,两手不觉捏住绣着花边的衣角,不住揉弄。
 
    白衣人见她神态忸怩,娇羞不胜。满胸更是说不出的惜疼怜爱,真觉怎么看怎么喜欢。竟忍不住一歪头,故意直凑到她面前玩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呵,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无垢猝不及防,一时眼见他张尽是笑意的脸庞就近在自己面前,一股从未闻过的男子气息直冲鼻喉,顿然花容惊变,双颊热烫,呼吸阵阵加促,胸脯上的一对玉峰也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
 
    白衣人察见到,吓了一跳,赶忙直起身,情急之下不觉握住了她一只手,神色大正道:“姑娘,你别害怕,我同你开玩笑来着。”无垢玉臂一颤,不觉抬起秋水般的双目一望他那张眉清目秀的真挚面孔,心中惊慌羞怯之余,似乎更别有一种自己都难明的迷醉窃喜之情,竟然糊涂成一片,也辩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了,被他握住的纤手再也抽不回来……
 
    白衣人望着无垢那张晕如桃花、娇羞不胜的清绝秀面,也是心神俱醉,目光逐渐痴然,不觉大现恋恋难舍之情……
 
    月明在密室内看到他二人这副外物全忘的神态,急得心中直叫:“姐姐,姐姐,你快来救救我呀,怎么把我全给忘了?”眼见那黑衣人站在他二人身旁,目光一避转,颇现出些窘迫之态,转身便往适才与胡孙打斗的那边走去。他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剑鞘,把绕在上面的金鞭解开随手一抛,转头朝木橱这边望了望,又朝这边走来。
 
    月明眼看他从那白衣人和无垢身旁绕过,一步一步直向自己这里接近,心头忽然一阵说不出的剧烈紧张!蓦然省及他是要来寻先前落于这边的利剑,果见他已近前,重拾起那把利剑还鞘背负,然后略站了站,面具后的双目似乎不甚经意的正往自己身前这只橱柜上一瞟,便即缓步走来。
 
    方才花似真挟了无垢仓慌蹿出密室之际,无暇关闭橱门,月明测那黑衣人定要入此密室,心头更是一阵怦怦狂跳!不觉已是屏气停息,全部神志精力都凝聚在他一步步不断逼近的身形上!
 
    那黑衣人本是因在白衣人和无垢, 身旁觉得尴尬才暂避开他二人,此刻不过是想到这间洞腹密室中随便看看,却再料不到里面仍藏有人,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看着自己!
 
    他近到右边洞开的橱门边,身形便消失在月明能见的视线当中。月明忙从暗眼上退开,惊惶莫名、紧张万分的凝视着橱门那边。不过短短一瞬,但见面前人影一闪,那黑衣人已赫然站在了橱门洞开处从外面投射进来的光束下!
 
    是时正逢盛夏,那黑衣人一场激斗后更觉炎热,方进密室入口便一停脚步,抬起手背朝额头拭去。月明见他似欲拭汗,却触到了蒙在脸上的面具,紧接着便发出一声甚是不耐的轻谓,反手便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他随即向后一甩长发,一张铁骨寒峻、棱角峥明,坚如石刻、冷若冰霜的脸庞,登时清清楚楚地尽露在月明眼前!一时之间,月明惊目大睁,呆呆凝望着他那张似透无限坚毅却又冷萧之极的面容,呼吸尽停、神魂俱丧,身外的天地万物全已迷忘无存!(像一阵细雨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啊,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 歌曲《你的眼神》 词:待查 曲:待查)
 
    就几乎在这同时,那黑衣人也霍然察觉了橱柜边竟蜷坐着一人,寒星般的双目中登现惊异!他什么也未顾想,下意识反手便拔出身后背剑,朝月明直刺了过来!
 
    偌大的密室中顿时响起铮的一声龙啸,剑若银龙直挺向前!森森剑光中,那黑衣人已看清面前却是一弱年少女,手中利剑顿时停下,冰亮的剑尖却已直指在了那女孩儿的双眉间之前!只见那少女娇嫩的粉面上含悲带惧,两排长长的睫毛因为害怕而低垂了下来,象只受惊的小飞虫的翅膀般扑腾扑腾颤动个不停。他不觉一愣,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孩儿缓缓睁开双目,一双漆黑圆润的大眼睛里水雾朦朦,好生惊悲无助的看着他,目光不停闪烁,显得苦楚万分,又似满含哀求;蓦地长睫一眨,颤下了两颗晶莹的泪珠。那种莫名动人的凄伤顿时直穿入黑衣人的心房!他动也不动,一时如履梦境,竟浑忘了身在何处……
 
    其实这一切不过转瞬之功。那白衣人在外听见异声,急忙几步跃到橱门边问道:“什么事二弟?”询问间已看见月明,不觉也是一愣,耳听无垢在后一声惊呼,已跌跌撞撞地疾奔了过去,一下子便扑倒在那女孩儿身边,搂住她的脖颈哭道:“她……她是我妹妹,你们可不能伤害她啊!”说着眼见那慑人憷心的利剑就指在月明面前,喉中一阵气急!顷刻间便泪流满面,喘息成一团。
 
    白衣人急忙上前去扶无垢道:“有话慢慢说,你快别着急!”黑衣人这同时才恍若大梦初醒,脸上大现局促之色,急急收了长剑侧向一边。白衣人搀起无垢,语音转柔道:“你不用担心,我二弟只是没想到这密室内还藏得有人而已。我们这些人平日里刀光血影的提心吊胆惯了,他这是本能的反应。我们即要救你,自然连你妹妹一起,哪儿有又害她的道理?看你,干吗急成这个样子?”
 
    无垢经他亲柔安慰,气绪渐平。那白衣人见得,松开她垂头将月明上下一睃,展露笑颜道:“小妹妹,你是被点了穴道吧?别害怕,让大哥哥为你解开。”说着俯手在月明身上几拍,手法甚是轻捷。月明登觉周身一松,试着一动手足,已然可以活动自如,当下喜不自胜,赶忙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扶无垢左臂关切道:“姐姐!你没事吧?”
 
    无垢心里正一阵后怕,暗怪自己方才就宛若鬼迷了心窍般也不知只顾乱想什么,全然忘了九妹尚拘密室,竟险些害得她小小年纪便遭不测;此刻听她反来关问自己,内心更加愧疚,尚不及答言,又听她疾问道:“那该死的花似真刚才没弄伤你吧?”
 
    无垢经她一提醒,才觉这只先前被花似真扭着的手腕隐隐生痛,忙卷起袖子一瞧,才见手腕上已有一道明显瘀青。月明顿时“呀”的一声,捧起她手腕一阵乱抚。白衣人看见无垢长袖滑下,露出皓玉般的半臂,心中又爱又疼,口中却不好表达,从怀内掏出个小瓷瓶,向月明微笑道:“小妹妹,你这样不行的,让我来吧。”无垢急忙便要拒绝,那白衣人却已自然而然地从月明手中接扶过她手腕,从瓷瓶内倒了些药油出来,在她手腕间力量有度的揉搓起来,表情庄重认真,全无一丝轻浮亵渎之色。无垢面红过耳,背过头去一声儿也不敢再出。
 
    白衣人替无垢治理一番后,松开她道:“好了。”然后转向月明,言语可亲道:“小妹妹,刚才没吓坏了你吧?其实我这弟弟外表看起来虽然冷酷,内心却良善得很,绝不会加害你这种柔弱的小姑娘的。”月明见他语态亲切,心中好感更甚,赶忙的使劲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和这位黑大哥当然都是好人,否则也就不会搭救我姐姐啦!”
 
    白衣人见她那张尚满含稚气的圆润小脸上表情颇为认真,不禁有些好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我们是什么身份你还不知道呢。”月明忙道:“我知道的。”说着一指橱柜道:“喏,你们的所言所行,先前一进来时我和我姐姐就能听见看见的。”白衣人顺她所指略微俯下身一瞧,“噢”的一声,也未甚在意道:“原来这里开着暗眼。”说着直起身,还未顾上再往下问,却见她那尚挂着一滴泪珠的雪面上已是笑靥如花,一双点漆般地大眼睛骨碌碌朝自己打量个不停,尽是欣喜之色。
 
    那白衣人见她生得明眸皓齿、娇嫩甜美;又如此说笑即笑,愈显出一派天真烂漫,真象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般可人。心中喜爱,忍不住逗问道:“小妹妹,能不能告诉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今年有十三岁了吧?”月明见他关询自己,更是高兴,乌眉一扬、明目灿亮道:“我叫月明,月光明亮的月明,今年十四了,不过是冬季里生的。”
 
    白衣人听得甚感有趣,先笑赞了声:“好名字。”略停了一下,话锋一转,接着前言道:“月明妹妹,你既已知道我们的身份,心里就不害怕吗?”月明急忙一摇头,一脸正经道:“我不怕。白大哥,方才你斥责胡孙他们时善恶分明、正气凛然,真乃是男儿本色,一点儿也不同于那干专干坏事的黑道中人。我听我大哥讲过,历来做杀手的身份形貌最是隐秘,你明明在那花似真面前已败了相,却为了救我二姐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而放走了他,全没顾惜自己的利益安危,我和我二姐,心里都感激得紧!”
 
    白衣人听她言语虽然还显稚嫩,却充满了对自己真挚的推崇之情,内心也十分欢喜;又见无垢听了她这话,便朝自己羞怯一望,满眼中都流露出难以掩盖的感激之色。更是心神大悦,“呵呵”笑道:“好个聪慧的女娃儿!”笑毕又道:“不过你们秦家是武林正道的盟首,历来最容不下我们这些黑道上的人。日后若是被你爹爹听晓今夜之事,得知了我们的真实身份,要为难我们怎么办?”
 
    月明急忙道:“不会的白大哥!你救了我二姐和我的性命,我爹爹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难你们呢?”却见白衣人撇嘴一笑,分明是一副含诮不信的神态。急忙想了一下,省到他意,又忙说道:“白大哥,你若不放心,那我就不把今夜的事讲给我爹爹听。我对谁也不说,以后就是在路上遇见你,我也装作不认识你!”
 
    白衣人“哈哈”大笑,禁不住在她额顶轻轻抚了一下道:“好妹妹,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这么知道替人着想。大哥哥刚才是逗你玩呢,你说了也没什么,我们住在高高的浮罗山上,外人找不到的。”月明一睁眼喜道:“浮罗山么?那可就在我们京城里呀!”口中边说,脑中边也想起以前已听说过这响彻黑白两道的阎罗殿就在京城浮罗山上。一时尚不及再仔细回思,只见那白衣人已点了点头,又含笑问道:“对了月明妹妹,你们怎么会被三猴劫到这儿来的?”
 
    月明忙叽哩呱啦的将白日里的情形大致描述了一遍。白衣人微微颔首,听完说道:“离这儿最近的歇脚之地就属前面的落云镇了,我料你们的那个什么忠叔必定就在那里。这几只猴子厉害得很,怕他一时搬不来合适的救兵,不如我们送你姐妹俩个先过去找他吧?”无垢本是个凡事都少有主意之人,眼见那白衣人边说边转眼望向自己,目露征询。心中已自一乱,忙朝月明望去,见她大露喜色的应道:“好呵好呵!”便也赶紧点了点头。
 
    四人当即出外。步入洞道间,无垢看见地上先前被那白衣人掷出的几具尸首,吓的浑身发抖,紧紧贴在月明身边抓着她的手不放。月明虽知江湖上的人大都整天就是武斗杀伤,但此夜前也没真正见过谁杀人,这时近对到这些死人尸体,其实也有些害怕,可回想起这干恶盗前时的凶狠形态,恨意又大过了惧意,只尽量不看那些尸体,快步向前。无垢跟着她好不容易近到洞口边,抬眼偷偷一瞟走在前面的黑白二人,放缓脚步,拉住她颤声低问道:“九妹,那……那些人都……都是他们杀的?他们也太……太凶狠了。”
 
    月明对那黑白二人早怀慕嘉,听无垢反说他二人凶狠,直觉违意、一心相护,睁大眼大露难解她何以出此等话的神情道:“姐姐,你想什么呢?行走江湖的人天天都是刀光血影,杀个把人还不是稀松平常之事。何况这些强盗们本来就该死,在咱们之前还不知都害过多少人呢?若教爹爹大哥他们碰上还不是一样的杀。”无垢张口便奇道:“怎么,爹他们也杀人吗?”话一出口,便自后悔,想爹爹是江南六省正道联盟的盟主,又是威震八方的武林豪杰,平生哪有不杀人伤人的道理?果见月明又是愕异、又是好笑道:“天哪,姐姐,你这几年待在峨眉山上,竟真的一点儿都不通晓外事啦?像这种为非作歹、尽干坏事的恶徒,咱秦家也不知除了有多少了。”
 
    她二人自顾在这厢窃谈,却不知那黑衣人见她们落后,也低声对那白衣人道:“大哥,你今日如此真诚对人,不知他日别人也能如此真诚对你么?”白衣人泰然一笑,道:“男子汉做事,当如行云流水、随性而发,但求无愦于心,又何必思前顾后的?二弟,你太多虑了。”黑衣人不再说话。两对人相继出洞,只见四处暮霭沉沉、昏晦一片,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山路崎岖,径道不明,白衣人顾念二女,退后反手轻轻各握住她二人一只手腕。无垢不由便向后一缩,正要拒绝,又恐足下滑跌,扭头但见月明神态自然,并无半点难堪躲避之意。才拒心顿消;又见那白衣人侧脸对着自己,清湛的双目中闪露出毫不掩饰的温情,心内倏地便觉一热。正心波荡漾间,白衣人已拉紧她二人,泰然自若地朝山下走去。
 
    一轮红日从东山冉冉升起,千万道曙光宛若织女飞梭下的金丝银线,瞬间便穿透了苍翠葱郁的茂林。众人行至山下宽阔的大路上,白衣人松开二女,惬意地展了展双臂,然后直迎着晨光振臂一挥,象个孩子似的一跳喜叫道:“又是个新的一天开始了!”(就象大地宿行的朝阳,夜幕镇不住奔放的光芒,无论上山下海我都在行,追求一个永远的理想。天生一副扎实的肩膀,天塌下来有我们来扛,成功对我来说是平常的事,就算失败还是是不断的闯。古人说的好,男儿当自强,不要枉费人间走一趟,只要你和我心手相连,天罗地网也难挡。失意的时候把酒高唱,坦然面对下一个挑战,儿女私情放在一旁,做一个有血有泪的男子汉! ——歌曲《大地勇士》 词:张勇强 曲:黄大军)
 
    月明也觉心情舒爽,转头对无垢笑意盈盈道:“姐姐,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她这番虽实可谓是遭遇大险,却因碰见这黑白二人,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是兴致盎然、欢喜无限。
 
    那黑衣人一路无声,此时却忽然向南一啸。紧接着白衣人也打了个响亮的唿哨。月明方自不解,已听得马蹄儿声声,那边路旁山林中转出一黑一黄两匹高头骏马,嗒嗒直跑了过来。只见那匹领先的黑色骏马奔到黑衣人面前停住,伸舌不断舔向他,形态甚是亲昵,真似能通人性一般。而那黑衣人轻抚着马儿光亮的额头,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目中也闪动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爱悦的光芒。
 
    白衣人牵住那黄马缰绳,对无垢和颜悦色道:“秦姑娘,你折腾了一夜,肯定早已困乏了。这儿离落云镇还有一段路程,你就骑到我这匹马上行路吧,也可减些劳累。”无垢本是个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极娇极弱的女子,这一日间连遇凶变,担惊受怕,就算换做是某个强健女子也难支持,更何况是她?她早觉周身酸软无力,心神疲惫不堪,这时听白衣人此言,不由深感他细致体贴。可抬头看去,却见那匹黄马身骨高大,两只黑琉璃似的眼珠烁烁生光,不禁便是一怯。正又暗愁如何才能攀得上这高高的马背,那黄马已忽然甩头打了个响鼻,身上油光澄亮的毛发一阵抖动,她登时更加害怕,往后连躲了两步,扭身侧向一边。
 
    白衣人见她神态突异,然后便转站到那边动也不动。一时不解,近上前探问道:“秦姑娘,你怎么了?”无垢双颊尽红,羞涩不语。白衣人等了等,又和声道:“我这就扶你上马吧?”却见她头也不抬,半晌方声低如蚊道:“那……那不大好吧……”
 
    其实大吴自开朝便颇有古唐之风,民风开化,崇尚歌舞。平素民间集庆时未婚男女亲密作伴、载歌载舞乃是世人司空见惯之事。到了仁帝这朝,尤其是在京城,一些作派新潮的年青男女并肩携手同游、当街高声喧笑早已不是什么鲜闻异事;更不用再说江湖上的儿女,绝大多数历来便不拘小节、无视礼规;又时常漂泊风尘,原本就讲究不了许多,因此非为夫妻的异性两人共同远行共同打尖都属稀松平常。而那白衣人和无垢这一番接触下来,不想她是京城武林世家之女,却时时这般异常的忸怩拘谨,心中微感意外。他对无垢以往并无多少了解,思她乃是天性如此,虽有心将她扶上马背,只是这时见她这副羞怯形态,又恐她难堪怪自己造次。略一思忖,转身走向月明,指着那匹黑马微笑道:“月明妹妹,你坐我二弟这一匹。来,让大哥哥扶你上去。”
 
    月明拍掌笑道:“好呵好呵!平素在家时,我最喜欢我大哥他们带我骑马了。”说着近到马前,伸出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掌抓住马鞍,然后右足踩入马蹬。白衣人在她身后轻轻一托,她便已兴高采烈地坐在了马背上。
 
    无垢禀性软怯,又多年不通事物,虽然岁长却全无主见,一路上只看月明行事。正如白衣人所想,她见妹妹如此自然大方,心内便觉释然,正逢白衣人转过身来对己道:“你也上去吧。”便微微点了下头,缓步到马前。白衣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马上,见她双手紧紧抓着马鞍,脸色发白、呼吸困促,一副甚是害怕的紧张神情。忙对她充满鼓励的笑了笑道:“别怕,有我呢。而且我这马儿乖得很,不会摔着你的。”
 
    无垢听到他那只是平平和和的一声“别怕,有我呢。”心中却莫名一动,宛若被注入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强大力量般感荡一松;是时垂眼正对着他俊秀亲切的笑容,更是直泛起一股甜意,惧意全消,含笑对他点了点头。
 
    白衣人牵住马缰,与黑衣人一起走在马前。他担心无垢受不得颠簸,牵着马儿徐徐前行,速度甚是缓慢。那匹黑马却不须牵扯便自动跟在黑衣人身后。月明坐在马上,暗自偷偷盯凝着那黑衣人的背影,竟觉怎么看怎么喜欢,后来目光竟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半分。
 
    慢行间红日逐渐高升,火辣辣地照烤着地面。那白衣人时而同黑衣人随语闲聊,时而回顾马上无垢的情状。无垢望见那白衣人前额已泌出了一层细细地汗珠,想他把马让给自己乘,又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替自己牵着马步行了这么久,不禁好生感歉。欲要开口问候他一声,可这念头方才在脑中一转,双颊已觉一阵臊热。犹豫再三,正觉实在是羞于启齿时,那白衣人却又转回头来关切道:“秦姑娘,你热乏了吧?”说着朝前一指道:“你再坚持会儿,等到了前面那片树林,咱们先稍事休息一下。”
 
    无垢一路都蒙他细心照顾,此刻见他满额汗珠,却又反来关问自己。心中感动,再无多虑,掏出随身的绢帕便俯前向他递去。那白衣人说完话后方牵马往前走了两步,忽见从身后伸来一物,不觉大是惊诧,忙回头一看,只见无垢双颊晕红、娇羞不胜道:“你,你拭拭汗吧。”
 
    白衣人登时喜出望外,急忙从她手中接过绢帕,却不擦汗,只顾拿在手里端详——只见上面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并蒂双莲,禁不住开口赞道:“好清致的莲花。秦姑娘,这是你自己绣的么?”无垢低头含羞道:“是我在山上无事时绣着玩的。”白衣人举起绣帕在自己额前轻轻一拭,然后顺手塞入怀中。无垢见他并不归还,心中微感惊慌,其后却又只觉一阵莫名缘由的窃喜,也不索要。
 
    又行了须臾,前面路旁野径中转出了一对乡民打扮的年青男女,迎面向他们走来。那男子右手持着只锄头,左手紧揽在那女子腰间。两个人高高兴兴地也不知正说着些什么话,那女子伸手就在那男子脸上爱抚了一下。无垢顿觉面颊一阵臊热,却见那二人自顾亲亲昵昵的从旁走了过去,似乎全不在意撞见己等这些外人。一时不觉有些发怔,暗思:“想不到我在峨眉山上幽居十年,而今就连乡间僻野的儿女们都已开化如此,看来山上的事物与山下真是差逾千里、大相径庭了。”
 
    她自八岁入深山古庵,平日只是随静慈师太修习一些收心敛性的佛法,读学父亲送来的诗书文籍,闲暇时再同乳娘作些女工针线,此外再无多识,几乎就同与世隔绝一般。虽然以前月明每次去看望她时也曾对她讲过些其时山下的民风世物,可她对此也并无深知。此番路中遭遇不测,致她抛头露面、亲身涉外,与这黑、白二人不期一处,才得见到九妹行事大方无忌,此刻又亲眼目睹了这远离京城之地的民间乡村儿女都能如此开放,她方大感自己太过羞怯忸怩,已落脱世情、不合时宜。她却又不知这此外又有一节:国风开化虽然是实,但儒教礼法在中原传承多年,已根深蒂固。因此当时世面上其实存在两派风气,那另一派保守门庭则仍恪守孔孟之道,循规蹈矩、严束子孙。秦家自远祖定国公创下显赫家业起,历代门风严正,后来退出朝堂、成为武林世家,很多严规方才有所放松。而月明从小与家中那些舞枪弄棒的男儿厮混惯了,加之年纪尚小、一派天真,凡事只凭一时兴趣,再没个思虑避讳的,才致有这般行态。
 
    少顷来至大路旁一座青翠的小树林前,白衣人转过头对二女笑道:“下来吧,避避日头再走。”说着便松开缰绳步到马旁,下意识的便向无垢一伸手,蓦然省及她怕是又要羞拒,却见无垢那张如荷花般娇丽的脸上虽果含羞色,却对自己莞颜一笑,已分明是大存感意的欣然将手放入自己手中。白衣人见她似乎突然就态度大变,一时微愕,却又哪猜得出她前面那番心思?不觉心神大悦,急忙轻轻将她扶下马来。又转向另一边抱下月明,几人一起步入林中。
 
    林内葱木荫茏、草色菁菁,四面凉风习习,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众人精神都为之一爽。走了几步,月明低头一看,自己脚上那双青底粉面的银丝绣花鞋边已微粘着些湿泥,耳听前方隐隐传来轻轻的流水声,忙向白衣人问道:“白大哥,这树林外面可是有河流么?”见白衣人点头,禁不住雀跃喜叫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脸上都发粘啦,正想洗一洗呢!”说着便提起长裙,迫不及待地向前奔去。
 
    白衣人和无垢不由相视莞尔,跟在月明身后徐行,未几步出树林另一边,一条潺湲的河流便出现在眼前。小河不甚宽阔,银带似的河水缓缓流淌,在远处迂回集汇成了一面圆镜似的小湖泊,远远望去,湖面上就像浮游着万千颗从天而落的星星,闪烁着晶莹耀眼的光芒。
 
    那黑衣人默默将两匹马放到下面水流边。白衣人走到早奔到河边的月明身旁,拿起先前从马上解下的一只水囊伸入河中,先濯了濯,然后灌满清水,回到立在岸上的无垢身前道:“秦姑娘,先喝口水吧。你不用嫌忌,这水很干净的。”无垢正觉干渴,见他如此善体人意、殷勤照顾,心中更加感激,接过水囊轻轻抿了一口,但感河水清凉甘洌,一时备感舒适。
 
    月明先勾水洗了脸,又捧起几汪送到唇间饮下。偏头只见那白衣人已转回蹲在自己身旁,正俯身将脸深没入清澈的河水中,然后便仰头一甩,一头长发登时浸着无数的水珠向后齐飞,姿态当真潇洒之极,禁不住拍掌笑叫:“姐姐、姐姐你快看!白大哥好帅呦!”无垢顿时又气又笑道:“疯丫头!你乱讲些什么?”
 
    那白衣人正伸手抹脸,闻言忍不住在月明圆润的小脸上轻轻一刮,“哈哈”朗笑道:“你这小鬼丫头!”然后又满含喜爱的笑道:“你就别白大哥长、白大哥短的啦!告诉你,我姓楚,叫楚云飞,”说着又一指那边静立的黑衣人道:“他叫江涛,你叫他涛哥就行了。”
 
    无垢正颇为关注的定目凝听,却见那白衣人边说边有意无意地朝自己望来,似是很关切自己有没有留心他的姓名。心内顿省眼前自己这副外形只怕必已被他看破心思,不觉脸颊一红,急忙将头扭向一边。只听月明已高兴非常地大唤道:“飞哥哥!涛哥哥!”
 
    楚云飞忙转向月明大“嗳”了一声,抚着她鬓旁青发喜道:“好妹子,想不到我此番蜀中之行,还能结识到你这么个天真可爱的小妹妹。飞哥哥我心里,真是欢喜的紧。”说完抬头又向江涛唤道:“二弟,月明妹妹她叫你呢!你怎么也不答应一声?”江涛却微露窘态,宛若受逼不过才勉强为之似的向月明点了下头,然后便转身避开他们向前行去,跃上了河边一处高大的山岩。那山岩一面突入河水,岩背离水面足有两米来高。他随即就屈膝坐在那面岩边,直对着流淌的河水,宛若老僧入定般再不理睬周旁一切。
 
    楚云飞不再顾他,冲着月明眨了眨眼睛,微露鬼黠的笑道:“月明妹妹,你能不能告诉飞哥哥,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月明顿时心领神会地一扬脸,也故意黠笑道:“我姐姐呵,她叫做无垢。”楚云飞目光一怔,微现奇色道:“无垢?好奇异的名字……”说着转头望向无垢,有些痴然道:“你姐姐真是人如其名,清丽绝俗、绰约出世,就象高翔九天的仙子,全不着人间半点尘垢。”
 
    无垢天生丽质,又兼孱弱多病,更凭添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之态。只是她自幼幽居深庵,少见外人,并不曾听谁说过、自己也不大知晓这些。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如此夸赞自己,并且是个她在内心深处不知不觉中已深为喜欢的男子,那种幸悦甜喜的心情可想而知,禁不住便含羞带娇的嫣然一笑。
 
    在楚云飞眼中,她这一笑真是风华绝代、柔情万种,就在那一瞬间,四周青山碧水间如画的美景似乎都黯然失色!不觉痴然若梦、心神恍异的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蓦然目光一燃,跳动起奇异的火焰道:“无垢,自从昨夜在落云岭第一次见到你,就总见你悲楚惊怯,纵是不哭神形间似乎也会自然流露出一股忧态,你知道么?我看着心会疼……我真希望你每一时、每一刻都能这般欢悦,再也不要有悲伤忧虑。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无垢心房大震!矍目惊望着他那情难自禁、言出肺腑的真挚俊面,阵阵感心动魄、神魂激荡;又似有缕缕情丝萦绕心头、缠绵五内,竟觉如痴如醉……也不知怔呆了多久,有所回省,虽顿然羞涩万分,不敢再正视他那炽热的目光,忙微微转开了如花娇面,却周身腾涌着一股难以言明诉尽的甜蜜滋味,禁不住又娇靥绽放、嫣然一笑。
 
    月明在前一直密切注视着她二人情形,见状立时高兴大叫:“飞哥哥!你真行!能引得我姐姐接连而发这样由衷甜蜜的喜笑,你可算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人啦!”楚云飞双眉一扬转向月明,欣喜不胜道:“真的吗?”月明在水边又蹦又跳,更是意兴高涨道:“真的真的!飞哥哥,我可从来都不喜欢骗人的!”
 
    无垢见楚云飞立刻便扬拳一挥,宛若个大男孩般欢悦异常的奋叫了一声!正不觉微感好笑,却不防已被他一把抓住左手。方惊愕一呆,楚云飞又已不由分说的拉她向前,满面逗笑之色道:“快走无垢,我带你到河边洗洗脸。否则你可不能再叫‘无垢’、要改名做‘有垢’啦!”无垢这才省思起昨儿夜里月明曾在自己脸上涂抹湿泥,后来连遭变故,早忘了还有这一档事;又思后来曾惊怕流泪,也不知脸上的尘垢被冲染成了什么样子,却就这样与他同行了一路,不由便觉一臊。只是不及多顾,已被他那只有力的大手拉着难以抗拒的快步到了河边。
 
    楚云飞从怀内掏出正是无垢的那条绣帕俯向河中蘸了些水,然后直身便朝她脸上轻轻擦拭起来。无垢本能的便向后微微一缩,却见他神情甚显认真的替自己擦拭,满目都闪动着一片柔光。一时心潮感漾,也没再闪躲。只觉他动作好不轻柔,尽管有绢帕相隔,可脸上只要被他一触,便有一股平生从未有过的异感直通心间,不知不觉中已是双颊红透。
 
    须臾后楚云飞停下手,一收绢帕静静凝望着她。无垢见他面色似乎颇显出些异正,测不出他心思,忙轻轻一抚脸问道:“干净了么?”见他只是微点了下头,目光却没从自己脸上移开半分,仍然是那副大异于前、不苟言笑的神情。不禁心中更加忐忑:“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口中嗫嚅道:“我方才……方才那样脏,你一定暗自笑我了吧?”却见他甚是认真的摇了摇头道:“其实方才你脸上也只不过是有几道污痕而已,即便沾染再多的污秽,又怎能遮得住你那花一样娇丽的容貌?”说着便由衷已极的深切感叹道:“你真是太美了!”
 
    无垢惊目一怔,这才有所省明他为何那般异样,尚不及发臊,楚云飞却已又“嘿嘿”一笑,忽然拉起她便往河流下游跑去!无垢万料不到他的性子总是这样出其不意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由吃了一惊!顿时“哎哟”娇唤道:“你干什么?”
 
    楚云飞边跑边笑道:“我带你到前面好玩的地方去!”无垢只觉他力大无比,不能自主的便跟着他飞奔。她平生又几曾这么快的奔跑过?接连抗拒了几声楚云飞却都不理,转眼便已奔出好远,虽然足下如飞,却丝毫不觉费力,就好像有神力相助,自己并不用使劲一样。她大感惊异间,方省及应是楚云飞武功高强才能令自己如此。忽见他抬手一指道:“你看!那儿美吗?”
 
    无垢这才顾上抬目一看,原来楚云飞指着的正是先前一到河边便能望见的河水减势迂聚成的那个小湖泊。但见湖面青碧如玉,四处野花丛生,水鸟盘旋。其景清幽如画,远离俗尘。无垢精神不由为之一爽,“呀”的一声赞道:“真的好美呵。”
 
    其实峨眉山素有“峨眉天下秀”之称,山上有诸多美景,只是无垢极少踏出居处,所见有限,更兼此时心情与那时可是有天差地别而已。转眼已行至湖前,楚云飞携着她的手停下脚步。二人站在湖边,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无垢此刻惊意早去,眼见那水更加清溜,澈可见底,许多五颜六色的小彩石在水下熠熠生光,不禁含笑喜醉道:“你看这些石头多漂亮呵。”
 
    楚云飞转头看着她目动喜色的娇秀面容,心中真是爱慕不已、感触无限道:“苍天有眼,让我今朝能有缘与这样美丽温婉的女子相伴在此青山绿水之间,真是今生不算虚度!”正过脸望向前方的如画河山,胸中蓦觉意气奋发!激情难抑,当即便振臂“呦喉”一呼,伸手一把将无垢横抱了起来,不停地打转。
 
    无垢不防他又是这样任意而为,一时罗裙兜风,四周的一切景物都在眼前疾速旋转,吓得“呵”的一声,紧紧闭上双眼,双手在他胸前乱砸,失口嗔叫道:“快放我下来!云飞……云飞!你好坏啊!”
 
    楚云飞身形顿停,睁目直望着她道:“你刚才,叫我什么?”无垢睁开眼,惊悔自己情急之下,竟莫名其妙的如此亲昵唤他,面上烧红,急忙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道:“我……我没……没叫什么呵……”楚云飞连声叫道:“不对不对,你就是叫啦!”无垢“嘤咛”一声,轻轻一推他肩头,声低几不可闻道:“还不快放我下来……”
 
    楚云飞听她呼吸微促,忙朝岸上找了块平整干净的大卵石,放她在上面坐下,凑在她面前笑吟吟道:“你方才叫我云飞来着,可不许赖。”无垢又是一阵臊急,只是尚不及再掩驳,他已转身又往河边走去道:“你先坐这里歇歇,我去捡个好看的石头给你玩。”
 
    无垢直看着他一步步走入河中,不知为何忽然只觉他那坚实硬挺的后背似乎能把世上一切的困难都背起,一时心头一阵痴迷,怔怔望着他出神。她虽十年幽居深庵,修心敛性,从未接触过一个陌生男子,可并未遁入空门。少女怀春那是人之本性,此番一下山,便遇见楚云飞这般俊逸开朗、细心体贴的男子,不知不觉内心中已对他柔情深种。
 
    忽见楚云飞转回身,举着手大露喜色道:“无垢,你看!”说着已走到她面前,摊手将一物托向她。无垢一看,却是枚红色小石,鲜红闪亮,圆润似果,顿然心头微惊道:“此石恁地如此熟悉?倒好似以前从哪里见过类似的物什一样!”忙接过仔细一端详,只见那石实乃天地造化自然而成,玲珑圆润,通体无暇,鲜红欲滴,艳丽可爱,不由托在手上对着阳光不住品看,双目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道:“真好看,就象……就象王维笔下的相思豆一样。”说着樱唇含笑,轻轻吟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正略停了一下,忽听楚云飞已在旁接诵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无垢又惊又喜,秋水般的双目一望他道:“怎么?你也会吟诗?”楚云飞坐到她身边,一眨眼笑道:“你以为我什么也不懂吗?告诉你吧,我们虽然只是武林黑道中的小杀手,可也并非不学无术,这首诗流传已久,我当然会吟。”无垢先前确实隐以为他不通文书、学识有限才出了那样一言,此刻被他一语道破心思,自悔失言,不禁一臊道:“对不起,楚……楚大哥,是我看轻了你。”楚云飞登时笑道:“别傻啦,这还值得说对不起吗?我才不在乎呢!”
 
    无垢见他言态轻和,果然全未在意。心内一松,正也微微对他一笑,却见他又凑到自己面前,满目调笑道:“嗳,好端端的干吗又要改口?别什么楚大哥的了,就还像刚才那样叫我云飞好不好?”无垢顿时又觉一阵难为情,方一推他,含娇嗔怨道:“你又来喽……”却蓦然回想起他适才所说的“我们是武林黑道中的小杀手”那句话,心中登然一黯,笑容消去,目光落向一侧。
 
    她此番身遭不虞大险,被楚云飞搭救,又一路蒙他护送关照,早已芳心暗倾。其实像楚云飞这样清秀俊朗、个性引人的年青男子,只怕许多女子遇见也会难以相抗、心生爱恋,更何况是她这等初涉世务的纯稚女子?可她再不谙事,也知本家是武林中声势显赫、威震八方的名门世族、正道盟首。这一日夜间变故迭起,她前时一直未曾思顾起许多,这时被楚云飞这句无心之语一点,顿然省起自古正邪不两立,脑中浮现出秦川在己印象中一向威严肃厉的面容,心头一阵惊凛畏惧,这才忧虑大生。
 
    楚云飞见她刚刚还是娇靥如花,突然间却脸色大变,悒悒不乐,不禁大为惶恐道:“怎么了无垢,我说错话了吗?”无垢纤眉紧蹙,也不看他,只微微摇了下头道:“不,是我自己不好……我心里总是乱纷纷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与楚云飞这一番相处,前时本一直感受到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奇妙滋味,可这时省思起楚云飞的身份,想他以前肯定已不知杀过多少自己不认识的人,又不禁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意。此刻心里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当真是一片纷乱。
 
    其实似她这等羞怯内向的女子,又自幼幽闭深山古庵,强克本性心欲多年,情爱之心一旦萌动,那就如同越堵越盛的洪水绝堤,较之平常女子更是汹涌强烈百倍。只是她自己一时尚不自察而已。
 
    楚云飞见无垢神情忧重,回思了一下自己前言,隐隐猜到她心意,注视了她一会儿,转脸默默望向前方明镜一般的湖面。他这一沉静无语,无垢反倒又忐忑不安起来,等了良久,正禁不住想偷偷朝他一瞟,忽听他缓缓问道:“无垢,等咱们都回到了京城,我还能和你再见面么?”
 
    无垢心头顿时怦的一大跳,慌忙便拒阻道:“噢不!不……”楚云飞神情登然一黯道:“你不愿意?”无垢此时虽已明省不该对他妄存爱恋,可听他语音隐含凄楚,大是不忍,心中矛盾万千,直乱成一团道:“我……我不知道……我想我爹他,可能会不喜欢的吧……”
 
    楚云飞一看她道:“那你自己呢?”无垢愕然睁目道:“我自己?”楚云飞紧紧盯着她的双目道:“是呀,你自己。你自己可喜不喜欢呢?”无垢心中更是一片糊涂,低头轻轻咬了咬下唇道:“我……我只是害怕我爹……你也知道我爹是武林正道的盟主呵,若被他知道了我和你这……这样的人来往,只怕是会责怪的……”
 
    楚云飞看了她须臾,失落一笑,又转目凝视向远方的湖水,说道:“无垢,你身体孱弱,心思又总是郁重多虑,那更是不好。其实人生苦短,不过匆匆几十年,自当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又何必思前虑后的去顾忌别人的想法呢?我觉得人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能让自己快快乐乐的活着,尽情享度每一天、每一刻才最重要!”停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我也不想身入黑道,可我四岁便丧失父母,是被叔叔带上浮罗山抚养,从记事起就已是名幽冥教教徒,是名阎罗殿培育的杀手。我们浮罗山上的人,大多出身都不好,否则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又有谁不愿意自小承欢在父母膝下,长大后如正常人一样安宁幸福的生活,而去过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惶惶不可终日的变异日子?这世上有很多事,我们自己都无法选择的是不是?”
 
    无垢先前还不能深解他话中意思,可听到他后面这段话,内心感怜,眼泪不禁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只见他说着又凝向自己,表情真挚道:“无垢,我知道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同叔叔上浮罗山已有十六年,倒真是没做过一件恶事,杀过一个好人。”
 
    无垢见楚云飞向自己真情表白,只以为他是想让自己依从,心中虽早为他而伤恻,却终觉还是难以应允他什么;正急欲避开他那透出深深情意的目光,却见他忽的双眉一扬,又露出那般亲柔温和的笑容道:“无垢,你放心,只要你不情愿,我是不会纠缠你的。能和你相识共处这一天,我心里已经开心的紧,真是今生不算枉度!等一会儿送你们到了落云镇,咱们就各走各路,永远也不再有所牵扯便是。”
 
    无垢听到他这句“各走各路、永远也不再有所牵扯”的话,心头顿如尖刀力剜般一阵奇痛,失口便呼道:“不!云飞……”楚云飞顿然双目一睁,大露期色道:“怎么?无垢,你是说不愿如此么?”无垢心中又觉一阵慌乱,一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真是愁肠百结、左右两难,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楚云飞一看她这副神态,方自一热的心复转灰落,谓然轻叹道:“算了,我为何总要勉强你呢?”说着又凝望着她如荷花带露般的脸庞,不胜爱怜道:“无垢,以后记得要多笑一笑,别总是这样哭哭啼啼的,最伤身了。”无垢正对着他那满含柔情却又难以掩抑透着伤感的双目,泪珠更是扑簌簌直落,心痛难忍道:“那你,你以后……可怎么样呢?”她伤痛之下,词不达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楚云飞当即昂头“嘿嘿”一笑,笑声中却掩饰不住浓浓的萧索之意道:“你放心,我们这种人最擅长自己照顾自己的!等到了前面分手,我仍会同从前一样生活,没有什么区别。”说完静坐了一会儿,抬头一看天色,站起向无垢一伸手道:“天不早啦,也不知二弟他们等急了没有?咱们回去吧,还要赶路呢。”
 
    无垢见他言态轻和,转眼已恢复常色,心中微宽,不觉收泪。难以忍心相拒他关照之意,便把手交给他。楚云飞轻轻将她从卵石上扶下,便即松开她,不疾不慢地向前走去。无垢跟在他身旁,眼看他始终目不斜视的自顾向前,即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脸上也漠无半点表情。不由心头感伤,垂头怔望着脚下路面,只觉较先前与他同来时那种惊喜欢悦的心情真有天地之别。又走了一会儿,楚云飞依然不出一声。无垢愈发怅然若失,忍不住抬头又偷偷向他望去,却见他已微微将脸侧向对面,目中光芒闪动,竟然显出泪色!无垢顿时浑身大震,直觉一阵锥心般的刺痛:“天哪!他竟然哭了!像他这样坚强开朗的男儿,竟然哭了!”一时伤痛难禁,热泪激涌!
 
    月明眼看楚云飞拉着无垢往小河下流而去,又见江涛依旧动也不动地坐在山岩上,对周遭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丝毫不曾关心楚云飞和无垢他们去往哪里,也理都不睬自己一下。心中微感无趣,略站了一会儿,低头一望河中,只见河边流水缓慢清澈,有无数闪着鳞光的青色小鱼成群结队的游来游去。便脱掉鞋袜,束裙挽袖,下到水中自己捉鱼玩。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月明置身在这蓝天白云、青山碧水间,一阵神清气爽,不一会儿先前微生的无味感便荡然全消。她俯着身,小心翼翼地不住向那些小鱼合手扣去,可那鱼儿灵活之极,身子一蹿便从她手缝中逃出,哪里又能捉得住半条?月明本也无心真要伤害这些小鱼,只是为了好玩。她甚感有趣的捉了一会儿,渐行渐远,待得额上香汗微涌,她直起身抬臂轻轻一拭,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近到江涛所坐着的那山岩跟前。抬头望去,但见江涛仍是原样坐在岩边,双目垂向下面的河水,似乎满怀心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目光连动也不动一下,就如同面前根本什么也不存在一样。
 
    月明不禁一撇嘴,心中微生怨气:“我现在就在他眼前,他却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好象我是个隐形人似的!”又轻撇了一下秀唇,弯下腰继续向前追捕她的鱼。却不料这一时只顾胡思乱想,一不留神右足便踏上了河底一块长满青苔的大卵石,脚下登然一滑,身子向后疾倒下去。她猝不及防,不由“唉哟”一声,眼看着就要跌倒在水中!
 
    就在这时,忽觉扬起的左臂上一紧,已被人从上拽住。月明惊惶中忙仰脸一看,却见正是江涛伸手拉住了自己;他一足点在岩边、一足高高抬起,全身下倾,那拉着自己的右手连身到那只抬起的左足斜如一线,姿态当真是潇洒之极!月明心中登时大喝了一声采,又喜悦连叫:“他看我啦!他终于还是看我啦!”正兴奋乱想间,已被他轻轻一拽便如飞跃般上了岩背。
 
    江涛拉她在岩边坐下。月明见此刻就处在他身边,内心更加欣喜难禁,低眉莞尔、娇靥如花。江涛不知她差一点就要摔入河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心中微奇,随口问了声:“你笑什么?”却见她依然含娇带笑,只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说话,一双白生生的赤足悬在石下的半空中荡来荡去。江涛虽觉她神情很有些古怪,却也无意再关问,转开脸望向前方,顺手从旁边摸起一块小扁石朝水面上掷去。那石头宛若被注入了活力般在水面上接连疾速跃落了好多下,方才没入靠近对面河岸的水中不见。月明不禁拍掌大笑道:“涛哥哥!你真的是好棒呵!”
 
    她边笑边一转头,却见江涛正直朝自己望来,那双总是萧淡寒漠的冰目此刻离自己如此之近,愈发显得冷酷无情。她笑容顿然凝结,不由自主便觉一阵慌乱,急忙垂下头去,心中就像敲鼓般阵阵忐忑:“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刚才那样叫他,他一定觉得我太轻浮,不喜欢了是不是?”胡乱猜测了一阵,听不到江涛言语,心中更加不安,实在忍不住嗫嚅道:“对……对不起,我方才只是一时兴奋,没顾上想许多……胡喊乱叫的惹你讨厌了吧?”
 
    耳听江涛道:“什么对不起?”月明听他语气中似乎并无半点不快,只透出些奇怪之意。忙抬头朝他一望,只见他双眉微皱,果然只是面现疑惑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说这种好没来由的话?我听不懂。”
 
    月明这才如释重负,“噢”的长吁了一口气道:“没什么,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说着便复又欢喜道:“涛哥哥,你以后别总是这样冷冰冰的了好不好?看上去怪怕人的。”
 
    江涛微微一愣,随即便嘲然一笑道:“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你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那同我也没什么关系。”月明万料不到他转眼间便又生生硬硬的说出这么绝得一句话,脸上顿然臊热,心内一时负气道:“是没什么关系,我们俩从前又不认识!”不觉微噘起小嘴,正想转过头去别再自讨没趣,目光转移间,却忽然看见他半摊的右掌内血迹斑斑,顿时“唉呀”一声惊叫道:“你的手怎么啦?”
 
    她话一脱口,便即想起江涛夜间在落云岭受伤一事,急忙捧起他的右手仔细一看,上面乱糟糟的也不知有多少刺划伤口,但见血痂遍布,一片模糊!不由心头一阵颤跳,又见他手上有几处本已结痂的伤口这时又开裂渗血,测他必是先前为救自己使力方致如此,更觉心疼莫名、内疚万分,忙解开罗裙下摆用力撕下一条,转身跳起便从后寻了路往山岩下跑去。
 
    江涛微微一愕,只见她直如一阵风似的奔到下面河边,把那条衣布放到水中浸湿,然后转身又向回跑来,正往岩上攀着,忽然“唉呦”发出一声娇呼,未拿衣布的那只手朝右脚上抚去。江涛这才省起她尚赤着双足,测她定是被山岩哪块尖突的地方刺痛了脚底,怕她受伤,忙欲站起,却见她又已直起身急慌慌的奔了上来,一下子便复坐到自己身边,然后便托住自己右手,拿起那条已被她握成一团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
 
    江涛本想关问她一声,又想阻她不要如此,却见她长睫微垂、目不旁视,只顾替自己擦拭,一派心无旁骛、认真无比专注神情。便也没有出声。
 
    月明一手托在江涛手背下,凝眸正对着他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另一手仔细擦拭着上面的一些干痂和沾染的污物。眼看他手上伤口密集,直觉阵阵揪心般的痛楚,生怕弄疼他,动作尽量轻柔。可那许多血污干涸已久,难已拭净,又不免加力。她手上方一使劲,未感江涛有任何反应,自己心头倒已先觉一颤,忍不住抬眼偷偷朝江涛一瞟,却见他脸上依然漠无表情,连半点痛色都没有。
 
    月明见到江涛这副形态,本该感到宽心才是,可不知为何,江涛越是显得这样漠然无感,她心里就反倒越觉说不出的伤恻难过。擦着擦着,一颗泪珠忽的便从眼中掉了下来,直溅在江涛手中。
 
    江涛只觉掌心一热,顿时心头大震!下意识右手便向回一缩。月明惊愕抬头道:“怎么了?”见他目光惊异,脑中电光石火般的一省,登然急惶失措道:“噢对不起对不起!我早听过泪水是咸的,怎么还这样不小心呢?”说着宛若个做错事被大人当场抓住的小孩子般,更是懊悔万分道:“我……我真是不好,一定弄得你更痛了吧?”
 
    江涛先前因见月明不顾光着脚在坚硬的岩地上奔行,原来是急于为了把衣布浸湿替自己擦伤,心内本已生出些感意,只是素性冷漠,脸上并未显露出来;蓦然看见月明流泪,更是震惊万分。这时凝望着她那尚挂泪痕、又竟已急切得红如桃花的娇嫩面颊,心中异感宣涌,半晌方一控心神,淡然说道:“不,我并没觉得痛。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哭,一时有点吃惊而已。”
 
    月明这才自感失态,正觉一窘,又听江涛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哭呢?”月明登然脸上更红,不由垂下头去道:“噢……我……我也没为什么……看你伤得这样重,心里……心里觉得挺难过的……”话到此处,已是双颊热烫,再也说不下去。
 
    似乎过了很久,方听江涛道:“你是武林世家之女,应该不乏江湖见识。就算对于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江湖中人来说,这也不算是什么重伤呵?别再这样了好么?你这样莫名其妙的掉眼泪,我觉得很古怪。”
 
    月明忙抬头应道:“好好好,方才是我太失态了。来,我替你包上吧。”她毕竟还只是个一派天真的女孩子,不过困窘了这一时,热情本性便又起,因心中只紧顾着要替江涛包伤,先前其余的那些事在这转瞬间便已全然忘却。
 
    江涛正对着她那纯真的面容,一时间只觉难以相拒,复将手伸向她。月明一边顺手把那条衣布扔于石上,一边问道:“你的伤药呢?”江涛道:“从来不带。”月明当即便欲站起道:“那我去找飞哥哥要!”却见江涛双眉一皱道:“行啦,用不着的。”
 
    月明见他似已不耐,便也不再坚持。急忙哧地又从裙子上扯下了一条衣布,朝他手上包去。江涛虽对万事都素无多关,可因知她出身显赫,也早见觉她那条粉色罗裙质料上等、做工精美,忍不住道:“再撕你这条裙子就不能穿了。”月明却头也不抬的怨道:“人重要还是衣服重要?”略顿了顿,语气又转得柔婉万分道:“涛哥哥,你受了伤,下山也不先包一包,就这样在马前走了半日……怎么对自己这么不小心呢?”
 
    江涛淡然道:“习惯了。”眼看她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右手包裹了起来,最后还拉住那布条两端,在自己手心上系了个精巧漂亮的蝴蝶结,内心也不禁颇为感激。缩回手微微松捏活动了一下,脑中又回思起她第适才问那句话时大现关惜的温柔口吻,再也不忍故意冷漠相待道:“月……秦小姐,谢谢你。”
 
    月明顿时“嘤咛”一声道:“什么秦小姐?你就叫我月明好啦!”江涛也觉自己口气别扭,便道:“那好。月明,我这人一向如此,可不是存心只对你冷冰冰的。先前我不是还同你说过几句话吗?往日我可从不同陌生女子说话。”
 
    月明听他竟肯向自己解释,大喜过望,口中却笑嗔道:“欸,统共就三句呵!你笑什么?什么对不起?这头两句才不过九个字而已;第三句你便说听不懂我说话。后面呵,我方请你别总是那样冷冰冰的让人害怕,你就立刻又更加冷冰冰的告诉我你同我没关系!”江涛正自一愣,月明已“咯咯”脆笑起来。
 
    江涛看着她黛眉挑动、眼波流转的可爱模样,心内倏忽一动;又见她神情娇俏顽皮,回想起先前自己说的那些话,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这一下二人俱都大感轻松,相互间的距离登然拉近了许多。
 
    笑过,二人望向眼前的莹莹碧水、幽幽青山,一时均觉舒惬异常。月明双足悬在岩下乱甩了一会儿,悄悄转过头来一看江涛。夜里在密室中光线不够明亮,后来一路之上,她一来是不敢,二来是未得充裕间暇,一直也没能好好的端量过江涛。此刻和他这一番接触后,相互生疏感都大消,她才再也忍不住仔细凝视着他。只见他乌发长垂、皮肤微黑,棱眉峥挺、寒目如星,整个面容生得虽似远不及楚云飞那样清秀,可是却大显出一种特别的冷峻气度。
 
    月明一时不觉有些痴然,却忽见江涛也侧过脸来正视向自己,不由心头微微一跳,忙向他掩饰一笑。江涛却突然站起,朝旁双臂一展便跃下了山岩。月明登然大急,“嗳”的一声双手扶在岩上,倾身向他的背影追叫道:“你干什么去?”只见他头也不回道:“你坐着别动。”
 
    江涛径直行到月明前时入水处拾起她脱下的鞋袜,然后转身返回到岩下,双足轻轻一点便如苍鹰般又飞掠而上。月明心头顿时一片迷醉:“他真是好潇洒呵!”整个心房都充满了钦慕爱恋,瞬也不瞬的凝望着他。
 
    江涛走到月明身边,将鞋袜递向她道:“快穿上吧,一会儿别再把脚弄痛了。”月明这才回过心神,忙接过鞋袜,更是欣喜不尽道:“谢谢你,涛哥哥。”一边忙往脚上穿去。江涛复坐岩边,双手握在双膝前,望向前方河水,又恢复了惯有的沉静。月明受他这番关护,内心大感,不觉已对他甚是亲近,方自穿好鞋袜,便屈膝往岩上一踏,歪着头向他微笑问询道:“涛哥哥,你看去大概有十八岁了吧?”
 
    江涛转头一看她,沉默了一瞬方答道:“我十七。”月明见他现下对着自己的神色虽然亲和了许多,却依然流露出那股浓浓的掩饰不住的落漠之态,便又道:“十七岁的青春年华何等美好,可涛哥哥你看起来却为何总是冷漠少欢、孤落寡合的呢?一点儿也不象飞哥哥那样热情四溢,开朗随和。”
 
    江涛涩然一笑,半晌方幽然道:“我和他不一样。”月明见他语态萧索,正忙欲劝解一声,却见他神色忽又一振道:“不过你说得对,我大哥开朗随和,待人亲切。入我们这一行当的,极少还有人能象他这样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充满了炽爱。他是个热情善良的好人,我心里也很敬佩他。”月明支颐微笑道:“怎么你自己不是个好人么?”江涛见她神态天真,便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月明自从夜里在落云岭方与楚云飞和江涛有所接触,便已对他兄弟二人大生好感;这一路相处下来,更觉喜爱的不得了。可她虽然纯稚烂漫、一团孩气,毕竟也是正道盟主秦川的女儿,阎罗殿恶名盛著,她也曾听父兄说过,殿内尽是些嗜血成性、杀人无算的邪派杀手,个个凶残狠戾、灭绝人性,武林正道中人无不欲杀之而后快!前时她只顾一己喜好,全没顾忌许多,此刻经江涛这么一提醒,心中方觉隐隐不安道:“涛哥哥,你以前真的……真的杀过好多人吗?”
 
    江涛正对着她变得异样的眼神,方自暖悦起来的心情霍然冷去道:“做杀手的不杀人,你说还会干什么?”月明登时大急,放下手明目大睁道:“那你和飞哥哥以前杀的一定都是坏人对不对?”
 
    江涛摇了摇头,微显萧怠的望向前方道:“我说的是我,不是我大哥……他受殿主偏护,极少被派出去杀人的。”月明急忙凑向他身边又道:“那你以前一定也没杀过好人的对不对?”江涛转头一看,只见她那张娇嫩纯稚的脸上满溢着急切的认真之态,终觉难以忍心道:“那好,月明,我问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眼看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一抬,微现思索之态。只略等了一下,便又道:“你太天真啦,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没有什么标准可以去衡量的。你出身武林世家,从小就衣食无缺、养尊处优,永远也不可能明白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月明却顿然摇头,双颊因为急切而已经红如桃花,坚决万分道:“不!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如果好和坏都可以混淆一团,那么这世上的正义又有谁来匡扶、邪恶又有谁来压制呢?”江涛听她这番话说得认真无比、一派正气,不由也好生相敬,语态一和道:“好了月明,你也先别着急,我不同你争。其实我在山上一直蒙我大哥照应,以前也真的算是没杀过什么好人。”
 
    月明顿时一捂胸口,情不自禁地长舒了一口气,眼光闪亮,笑靥如花道:“涛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飞哥哥都是心地良善的好人,同那些素来恶迹昭彰的邪派的大恶徒们可不一样!要不然,我和我姐姐连你们的脸都看到了,你们怎么会非但不杀我们,还要如此不辞劳苦、大费周折的送我们去找寻忠叔他们呢?”
 
    江涛心道:“就算败了相,我和我大哥也绝不会杀你们这么两个弱不经风的无辜女子。只是此番相送,我看大半倒是因为我大哥心慕于你二姐之故。”嘴上却不说,忽的神色一沉,冷冷道:“你怎知道我不会杀你?历代做杀手的都最忌在外人面前露相,何况你还是正道盟主的女儿,我决不能留你活在这世上!”
 
    月明见他这转瞬之间就变得冷酷无比,两道目光寒若万丈冰潭,直透出层层杀气!不由自主便从心底泛起一股凉意,矍然口吃道:“你……你要杀我?”却见他忽又双眉一扬,“嘿嘿”笑了起来。月明惊惧半晌,方自省悟,由不得捏起一双绣拳便向他肩上轻砸去,娇笑声声道:“好呵!让你吓我!让你吓我!”江涛微露困窘的躲了躲,并不还阻。
 
    须臾,月明停下手,拢了拢耳边散落下来的发丝,娇言曼语道:“涛哥哥,你不知道,昨夜在落云岭上你和那个胡孙打斗时,那种身形飞纵、衣衫飘舞的样子真是太潇洒了!我当时若不是被那胡孙封了穴道,真想大声为你喝采,只可惜口中半点也作声不得。可你,”说着忍不住一噘小嘴,娇嗔道:“你倒好,一进密室就要杀我!那一会儿我真是害怕屈苦极了,心想我那样崇佩喜慕于你,你却要一剑将我刺死,那可真是太不公平啦!”
 
    江涛听她语气虽一派天真,神情却诚挚无比,一时正对着她娇痴可爱的面容,心中也觉莫名感动,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却又峥眉微拧道:“这世上又有几件事是公平的呢?就如同你先前自觉,好的人不能杀,坏的人就可以杀,可其实衡量好坏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在武林正道眼里,我和我大哥这种邪派杀手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坏人,可在你的眼里,我们不又成了好人么?你们那些名门正派当中,其实多得是表面满口仁义背地里却阴狠险恶的小人,而我大哥天性善良淳挚,对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充满了向往与热爱,却叫他自小就失双亲以致寄生在浮罗山那种地方。人一辈子都要受命运的摆布,自己并无力决定什么,也毫无公平可言。”说着不觉已是冷眉紧拧,两道寒重却真意大露的目光直凝视着她道:“月明,我并无心为自己开脱,只是实话对你说,我真的很讨厌杀人。你刚才一听我说以前杀的都不算好人,就那样欣慰欢悦,可你知道么?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杀人就是杀人,就是夺取他人的生命,无论你觉得那个被杀的人是好还是坏,也都根本就没有什么分别!”
 
    月明见他突然间就肯向自己表述这么一大段衷肠话,窃然惊喜之下,又不禁沉思。她长这么大,只知道家中父兄从早到晚都为些忠义大事奔劳,整日耳濡目染的就是善恶之别、正邪之分,平生第一次听人讲这样的话,不由怔怔想了一会儿,心中正也颇生出些感同之意时,却听江涛语气越来越激荡,一反惯来的冷沉道:“每一次我都反复地问我自己,他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要杀他?为什么我是杀人的,他是被杀的?为什么是我杀了他,不是他杀了我?为什么死的是他,而不是我……”
 
    他语言渐无伦次,目光垂向着前方流转不定,不觉已大现迷乱。月明见他似已深陷入一种难以言明的沉重自苦之中,连嘴角都在微微抽动,几近失控。内心登时大为不忍,忘情地紧紧捧起他一只手道:“涛哥哥,你别激动!别胡思乱想……只要你自己不喜欢做这样的事,从浮罗山上下来不就得了么?”
 
    江涛一看她,两道目光中仍布满了那种无法自拔的恍迷之色,凄楚地摇了摇头道:“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一日为邪,终生为邪,永远也回不了头的。”月明纤眉紧颦,满目疼惜爱怜横溢,深情大现道:“涛哥哥,我现下是还有很多事都不明白,可是我有眼睛看、有耳朵听。我相信你!你和飞哥哥都是同我大哥一样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所不同的只是我大哥生在了我秦家,你们却是因为有不得己的苦衷而沦入了邪教。”说着目色一振,热忱鼓励道:“涛哥哥,我大哥曾经对我说过,人生永远也不要放弃希望!因为它虽然充满了艰苦磨难,却也美妙无穷。无论身处何境,都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努力坚持、顽强拼搏!那未来总有一天定会获得幸福!涛哥哥,只要你不放弃希望、只要你坚持下去,总有一天都可以脱离邪教,去过自己喜欢过的生活的!”
 
    江涛甚显怪异地望着她道:“你相信我,相信我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你凭什么相信我?又凭什么这样鼓励我?就因为我对你说的这些话?”月明毫无犹疑、坚定无比道:“是!涛哥哥,我相信你!如果你不是我所想得那种重情重义的好男儿,你就不会怜惜别人的生命,你就不会为杀人而感到痛苦。我相信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只因为那是你说的!只因为我的感觉,只因为我的心!”江涛心头大震,惊异万分地望着她,一时只觉她那双因怀真纯挚情而似显圣洁的如水明眸中,竟然散发出令自己莫可逼视的耀眼光芒!内心感动宣涌,竟全然忘了身在何处!
 
    无垢跟着楚云飞方回到上游,便见他扬手朝那处山岩上大笑道:“二弟!你们俩说什么呢?快下来吧,咱们该走啦!”江涛当即站起,顺手在月明双臂上轻轻一扶便带她跃下岩去。四人步返林中,江涛牵了两匹马走在一侧,又恢复了素昔的沉静。无垢和月明心中各有所思,也都没有说话。只有楚云飞一人谈天说地,大笑不绝,却显得虚拟造作,完全不知所云。
 
    出了林,楚云飞依然如前般轻轻搀扶着无垢上了马。这一次江涛却不用等他吩咐,自动托起月明,也将她送上马去。月明心头顿时直泛起一股暖流,欣喜难禁的坐在马上,冲着江涛甜甜一笑道:“涛哥哥,谢谢你。”江涛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已大不似入林前那样极度冷漠。
 
    是时红日高距,已近午时,路上多了些回家吃饭的乡农。楚云飞对无垢道:“这儿路上没有卖吃食的铺子,你和月明妹妹再坚持一会儿,到了前面镇上就好。”说完便转身牵马前行。无垢见他言态虽然一如先前那样亲和,却全没了那种温煦的笑容;又见他回头以后,更再无多话,再不似前次那般殷切回顾。禁不住心中一酸,长睫一垂,两颗泪珠悄无声息的便滴落下来。一时耳中传来的尽是马蹄儿单调沉闷的嗒嗒声,她心中逐渐烦郁之极,也不知距离落云镇还有多远,真恨不能永远都不到才好。忍不住抬眼向月明一瞟,却见月明耷拉着脑袋,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那张素来娇憨无虑的小脸上此时却显得沉怅异常。
 
    她却不知月明心中正与她差不多般想法:“已经走了这么久,只怕就快到落云镇了吧?要是永远也到不了那可有多好呵?否则我和涛哥哥、飞哥哥今日一别,也不知要到哪天才能再见到他们。”
 
    四人在绿林环绕的乡间大路上默默前行,忽听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云飞神色顿凛,停下脚步向前张望,透过林木,隐约只见远方转折向东的道路上尘土飞扬,现出几匹奔驰而来的骏马。月明眼尖,奔马尚远在那边路上,她看到马上骑者身上飘飞的衣服颜色,便即认出,失口叫道:“是忠叔、是忠叔他们哪!”
 
    楚云飞忙向江涛使了个眼色,同他将马斜牵入路边林中,扶下二女。楚云飞在月明脸上满含爱怜的一刮道:“月明妹妹,再见了。他日若能在京城相遇,你可不要已经忘了飞哥哥这个人呵!”月明心头一阵酸怅,大睁起一双黑亮的眼睛,激情作保道:“不会的飞哥哥!你放心,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和涛哥哥!”说完转望向江涛,那种酸怅感更盛,不觉有些怔怔的。江涛也一望她,目中微微闪动着一丝异光,但转而便冷眉一拧,别过头去。
 
    楚云飞大笑两声,笑声甫歇,直朝无垢看去,两道目光中情意无限,似有万语千言、诉之不尽。无垢心头狂跳,一时一颗心竟似要蹦出胸膛一般,浑身都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楚云飞瞬也不瞬地凝视了她一刻,蓦然目色一敛,痴绝异常道:“无垢,你多保重。再见了。”一咬牙腮,转身重重一拍江涛肩膀,牵着马便往林中走去。
 
    无垢一听到他那声大含深异意味的“再见了”三字,心中直如尖刀力剜,刹那间只觉一阵神晃魂摇、天旋地转!月明站在一旁,本自凝望着方、江二人的背影,目中早已是泪汪汪的;转瞬却看见无垢秀目大睁,神情异样可怕。正大生惊担间,却见她已忽然一声大呼:“不!云飞,我要你!我一定要再见到你!”说着已如一阵疾风般朝楚云飞奔了过去,足下快得简直与平时那个娇娇弱弱的她叛若两人!
 
    楚云飞霍然回身,一把抱住直向自己扑来的无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疑不定道:“无垢,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无垢紧靠在他温暖而有力的胸膛上,玉管般的手指紧紧抓住他双臂,虽周身羞烫发颤,却再也不想松开他半分!心神激荡,泪珠扑滚道:“云飞,我其实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本来就什么也没有,现在又何必在乎那么多呢?我……我舍不得离开你,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楚云飞心头大震!也顾不上测她第一句话的意思,只觉紧接着整个心胸都激荡起一股热流!俯脸紧贴着她的满头秀发,双手搂着她不住地摩挲,迷醉痴然道:“好,好,无垢,你放心,只要有你这句话,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江涛和月明惊怔望着他二人,耳听得马蹄声愈响愈近,方如梦初醒。江涛急急一扯楚云飞,楚云飞抬起头,放脱无垢,慢慢朝后退去,一只手臂却仍直直举着朝向她,目中凝聚着一片深情,坚定无比道:“无垢,你等我来!”
 
    无垢泪眼迷离中,眼看他毅然转身,转瞬便消失在侧面林木中。泪水更是扑簌簌疾落,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跟了两步。忽听身后月明已一声大叫:“忠叔!”紧接着秦忠的声音便沧然响起道:“天哪!月明!无垢!是你们吗?真的是你们吗!”
 
    无垢回头一看,秦忠和家中诸仆已停在大路中,仓急万分地跳下马来。秦忠惊目大睁,大张双臂疾冲上前,一把便将她二人拥入怀中。无垢只觉他力大异常,一时被他抱得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心内悲喜交集,不由更是泪如泉涌。
 
    秦忠又急忙松开她二人,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眼看她二人安好无损,一时真是惊激万分,喉头热烫,竟已下泪道:“苍天有眼!叫我能在此得见到两位小姐……否则你们若是有个闪失,我秦忠可真是百死莫赎啊!”
 
    他日前先往落云镇急急安顿了李嬷和庆虎等受伤的人后,苦寻对策。想此僻野小镇,哪有人能对抗得过东海三猴?便急忙修书送回京城家中,又派小五连夜赶往最近的前方大镇上的盟帮中去请援手。这一夜长吁短叹、忧虑深重,又哪曾安稳过半分?好不容易捱到上午,仍不见小五归来,众人都是心如油煎。秦忠中年之人,跟随秦川处事多年,向来沉谨,他此番身为众人统首,心内再怎么忧急焦灼也要自持不乱、顾全大局,本不愿众人做无谓的伤损,可时光每过一分,他都像是在忍受一种惨酷已极的煎熬。后来实在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便带了几名受伤较轻的跟从急朝落云岭赶来。本拟先不顾一切的摸上山去,就算不能解救得两位小姐,拼死也要先见到她们。万不料方疾行至此处,竟赫然见到月明站在路旁林中!秦忠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转瞬间便听见月明一声大叫,方才惊省是真!这一下真是喜从天降,众人皆是大出所料,几疑身在梦境!
 
    月明眼看秦忠神情憔悴,一夜之间竟似苍老了好几岁;后面的家中众人也个个风尘仆仆、满面忧劳之色。激动感怀之下,放声大哭道:“忠叔!忠叔!累你和各位哥哥担忧!我……我和我二姐都没事啦!”秦忠连连点头,顾不得当着众人面前,老泪涌目道:“二位小姐,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竟真的就这样又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唏嘘了一刻,方能勉强自控道:“九小姐,二小姐,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无垢自见他起,最担惧的就是他问到这个,心头顿然一大跳!慌忙侧过头去只是一味哭泣。她念怀楚云飞,显出的悲戚之情倒非做作。月明自也知不能让她来说,便一半是真、一半假作的抽噎着将被三猴掠上山后的情形描述了一遍,但将涉及楚、江二人身份之处都一概隐过,又由此变改了些情节,说她和无垢二人被急急关入密室后,看不见、但能听见外面事态,知是三猴的仇家来寻,可具体是何人、结何仇却不得知;后来听得两方激烈争斗后,三猴中长的两个尽皆被杀,只逃脱花似真一人,想是那三猴仇家随即便也自行离去,再听不到什么动静。她二人便急忙寻着机关打开密室之门而出,果见宋钟和胡孙尸首横在地上,花似真则不知去向。她二人不虞能得此机,再不敢有丝毫耽搁,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下山来,向乡民打问了一下附近路形,猜测家中众人会往前面镇上修整,便往这方赶来,万不想竟能在路上碰个正着。
 
    她虽不惯说谎,可一心要回护楚、江二人,这一番情形又大多是实,因此倒也不觉太难为。而秦忠早闻东海四猴的恶行,此刻得见两位小姐能得保清白的失而复归,当真大感是上天庇佑、有惊无险,满心唯觉大喜过望,对她二人丝毫不疑,只是暗忖了一下:“不知三猴的仇家是何来头?竟如此了得。”当下再顾不得多想,忙极尽关护的带她二人复往落云镇与其他人会合。半途遇到小五请来的盟帮诸人,原来那几位盟帮门主也知不是三猴对手,急忙商议选拔,尽力多带了些能干的人手前来,因此耽搁了些时辰。秦忠忙都答谢了,那些盟帮中人本还为未谋定如何解救秦家两位小姐的周全之计而深感忧重,不想竟已安然脱险,也都甚觉惊喜,大松了口气,自行复回不表。秦忠在落云镇上重新雇了两辆宽大舒适的马车,安置两位小姐上路。就此快马加鞭,再无耽搁,一路上对无垢和月明二人更是吁寒问暖、加倍呵护的直往京师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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