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乱纷纷江湖百角 美佳佳英雄少年
数日后,秦家众人已行至距京都仅逾几十里的花江府中。这花江府临山靠江,水旱两路的交通都十分便利,乃东南枢纽重镇,商务繁兴,因此虽受地理形势所限,城镇占地并不算广博,却极其繁庶,比一等繁华的京城也落不下几分。
两辆马车方一入城,月明便卷起窗帘,指东指西、咭咭咕咕地给无垢讲说个不停。无垢向车外一望,只见大道宽阔,两旁的亭台楼阁此起彼伏,茶馆酒楼连成一片,市面上不断传来阵阵醉声笑语和各式小贩的吆喝叫卖;过往行人繁杂如潮,衣饰华丽、装扮鲜明者比比皆是。其街面之繁嚣,人烟之阜盛,果然远非沿途经过的其它市镇可比。她久居深庵,乍到这等龙虎风云之地,心中又是好奇,又有些不安。
是时已近正午,秦忠先前便已遣人在城内颇具名气的“叠锦园”内订了一桌饭菜,请二位小姐前去用饭休憩。那“叠锦园”本是一座格调典雅的私家小园林,后被一姓徐的商人看中购置,做起了酒菜生意。因园中景致优美,空气清爽,更兼聘请的厨师手艺高超独特,做出的菜味鲜香异常,是以在花江众多林立的酒楼菜馆中盛名不衰。尤其是在夏季,每到用饭之时,园内各处席面都是宾客如云、座无虚设。
秦家订下的是园中“沁香阁”二楼一处临窗的雅席。众人入座不久,便有名衣饰整洁的小伙计有条不紊的摆上菜来。李嬷嬷从包袱内掏出一只杭绸小靠枕,垫在无垢腰后;又把著布菜,自己先不吃,只紧着照看无垢用饭。秦忠知道无垢在峨眉山上一直吃素,也忙将几样特意吩咐为她而点的精细素食换放在她面前。
众人忙前忙后,殷勤照顾,无垢却只略微动了几下筷子,便露怠态,用手帕轻轻抹了嘴,倚在椅中再不动弹。秦忠怕是饭菜不合她的口味,忙起身又招呼关问了几声,却见她倦然摇头,似是连句话都懒得答,想她一路之上大都是这般情态,也不好再劝,只得坐下,心中暗道:“怪不得二小姐身子骨这般娇弱,原是个难以照顾伺候的怪脾气。若能有九姑娘一半开朗随通,想来也不致如此。”
月明正大嚼着一块金华火腿,见情忙往下一咽,一歪脑袋,耳下两颗米粒大小的小珠坠晃来晃去道:“二姐,再多吃几口吗!每顿都吃得这么少,身体怎么好得起来呢?”无垢见她副俏皮的模样上满含关切之情,心生疼爱道:“好妹妹,我真的吃不下了。你不用管我,快自己吃吧。”月明嘟嘴冲她一笑,不再多顾她,大口吃完了自己那碗米饭,又捡了一块菱粉糕放在嘴里好不香甜的嚼着。无垢斜倚在椅中,望着阁窗外的远方,心发呆想:“忠叔他们即说这花江府是到京师去的必经之地,那云飞也该到此了吧?他会在哪里呢?”意念至此,不觉转目四下一寻,但见阁下林院中到处都是喝酒吃饭的陌生宾客,哪里却又能看到楚云飞半点身影?
正胡思乱想间,身旁有一男子甚显不安的话音轻轻传入耳中:“大师兄,这里的菜很贵吧?你怎么点这么多呵……”无垢心神回转,下意识顺声一瞅,这才注意到就在旁边临窗的那张长桌上,不知何时已坐入了四名俱都武装打扮、身佩长剑的门派弟子。其中左方坐的这两人一个年纪尚轻,满面稚气;一个则唇间微须,约莫年近三十。此时正是那年青弟子,对着对面倨坐的一名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子说话道:“这吃不完不都浪费了么?”
那名被他称作“大师兄”的男子黄色面皮,相貌丑陋,持着筷子砰的一敲碗沿,大露不耐道:“尽着让你吃你还哪来那么多废话!咱们做弟子的常年到头能有几次机会才下得山来、更何况是到这等繁华之地?师父这次只要咱们尽心办事,其余的一概不用拘虑,咱们还不得好好享用一番?有我这大师兄做着主呢,哪又轮得上你来唧歪?”
那年青弟子面上一窘,大露不满,却垂下头没敢再言语。他身旁坐着的另一名弟子干咳了两声,低声说道:“大师兄,这里已地近京城,大秦世家就在京中,我们用不用备个帖子向忠正府投拜一声,以示对秦盟主他老人家的尊重……”话音还末落,那大师兄便已挥手打断道:“不必了!他秦家虽然名震江湖,与咱黄山派却也素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扯不上多大关系!咱们此番下山,拿住那姓萧的叛徒是要紧,其余的事师父都没有交代,就不必理会那么多啦!”
无垢听他们谈及的正是自己家,心头微微一跳,下竟识转回眼朝秦忠和众名家从一瞅,却见他们全都自顾吃饭,脸上并无半分在意。便也无心再关,复望向远方,怔怔陷入自思。她却不知秦忠等人表面虽不动声色,其实暗中早已留意上了身旁桌上这四人。
那年青弟子又有些激动不服,忍不住插嘴道:“大师兄,我还没入门前就早已听说过‘南秦北卫’的大名!武林各大门派,无不对这两家尊崇有嘉、马首是瞻。而今咱们近到秦家的地盘上来拿人,不先持礼知会一声,恐怕不太妥当吧?”
那大师兄顿时瞪起一对小眼道:“谁说这花江府又是他秦家的地盘啦?你懂什么呀?小孩子家听点夸大其辞的传闻就紧得跟着瞎吹捧!武林各大门派对这两家尊崇有嘉、马首是瞻的是有很多,但那可不包括咱黄山派这等的名门大派!哼哼,‘南秦北卫’,这两家的底细你不清楚吧?”眼见那年青弟子露出困惑之色,大现骄妄得意道:“要么怎么骂你没见识呢?告诉你吧,这两家一个是定国公之后,一个是卫国大将军之后,当年是曾荣耀一时,而现在也不过就是一介布衣罢啦。哼哼,秦世家、卫世家,你听听,其实不过是靠些朝廷的封赏和祖上的荫荣才致声名显赫,而今虽然都在江湖上行走,单凭武功,也不见得就能高明到哪儿去。不是我自吹自擂,秦老爷子虽然是江南六省的武林盟主,你我这些后生晚辈自然敌不过他,可他未必就能胜出咱师父去!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入门才几天哪,就这么多嘴多舌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年青弟子被他这一顿排揎,面上涨得一片通红,方欲申辩,已被身旁那人使了个眼色制住道:“辛师弟,你不要同大师兄争。”只得强闭住口。
那人又转头对向大师兄道:“大师兄,师父是咱黄山剑派一代掌门宗师,与秦盟主在江湖上本来就是身份相当、平起平坐的,只是他老人家此次被那丧心病狂的狼徒剑创,一时下不得山来。眼下你我都不是那恶和尚的对手,若是能请得秦家助我等一臂之力,那抓取本门叛徒就会容易得多。”他这番话语音轻和,言态间十分恭敬,而那大师兄却仍是立刻一板脸,更加烦厌道:“马师弟,你今天怎么也这般多事!此事关系到咱师父和咱整个黄山派的声名,岂能让外人插手?尤其是那秦家,素来难缠得紧,最喜欢狗拿耗子了,江湖上各大门派的事他们都是想要伸手管上一管的!咱们不紧着躲远点,还哪有自己撵上去让他们知晓的道理?那岂不是生怕节外生不了枝吗?”
秦忠先前听那大师兄言语轻妄,心下便早已动气道:“这名黄山派的大弟子好不识礼。你投不投帖、拜不拜晤的倒也没什么,我秦家虽然名震江湖,却不是倚势欺人之户,向来没这么多个规矩,只是你明知此地与我京城秦家已仅逾百里,说话仍这般张扬狂妄,丝毫不避人耳目,忒也不将我秦家放在眼里。”待听到后来,又不禁大生惊诧:“久闻黄山派庄心慈庄掌门剑法高绝,已尽得前代掌门人齐云松齐老前辈之真传,想不到他居然能被自己的徒弟剑创,还竟严重到了连山也下不来的程度,这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这等本该震动江湖的大事,我等此前一路行来如何竟未曾听到半点风声?”转而又想:“是了,这等事自是同时也让庄掌门颜面丧尽、羞于启口,必会竭力隐瞒、秘而不宣的。不过这黄山派的什么大师兄言语可疑,想我秦家在武林中素来主持公义、侠名远播,大家本为武林正派同道,即是抓拿叛徒这种天经地义的大事,人又已逃到了我秦家地界,因何还有躲着生怕被我秦家知晓的道理?虽然此事是他门派内务隐私,但说什么‘节外生枝’,只怕其中也尚有些不可见光之处。”
却说月明用完饭,方才留意到他几人说什么,对那大师兄早生忿意,只是见忠叔等人皆不动声色方才强忍着,这时脑中不觉回响着那大师兄从头至尾的句句无礼言语,越想越气,正有些压制不住,却听那大师兄身旁坐着的那名这时节一直似心神不属、沉默不语的圆脸弟子忽然轻叹了一声,开口道:“这里人物纷杂,你们谈话留心些,不要牵扯出太多本门内情。”
马、辛二人立刻低头为礼,恭谨应了声:“是。”那人又道:“大家本系同门,你我又更是承教一师的极亲师兄弟,此番下山,完成师父交代的重任是紧要,可不能因为一点小争执就弄得自己人先不愉快。”马、辛二人又立时应道:“是,三师兄。”月明正觉他等对这位三师兄似乎很是敬服,只见那人又已转向那大师兄,微露威凛道:“大师兄,请你莫再出轻妄之语。先不论秦家威势,单论节操,秦家世代忠义、侠风烁古,也实是你我大该敬仿的楷模。”
月明听他这么一言,登时转怒为喜、大为高兴,心中对他大生好感,朝他仔细一端量,只见他二十多岁,高鼻阔目、相貌堂堂,只是那张脸上似乎大有风尘之色,含着种说不出的悲怆;又见那大师兄嗤笑了一下,虽然仍是一副轻妄可憎的神态,对那圆脸弟子却似也能有些顾念与忌意道:“算了谢坤,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如今身上又带了伤,就不同你争论这些个没甚干系的事啦。”说着摇头晃脑的先自顾大口吃起菜来。
那谢坤神情一黯,又大显悲愤,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瞪望着前方桌面,一时怔然出神。那马师弟探询道:“三师兄,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谢坤神色一回,双眉紧锁道:“我认为大师兄言之有理,咱们这次行动乃是处理本门的内务事变,不当让外人插手。不过马师弟你也所虑甚是,二师……那叛徒现在有了关东僧王那一伙贼和尚做靠山,你我四人寡不敌众,何况就算能单打独斗也没一个是那灭顶对手,却又如何能再奈何得了那叛徒?”说到这儿不禁深长一叹,右手握拳在桌面上捶了一下,大现懊恨之色道:“只怪我学艺不精,白白在这儿堕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威名。”
秦忠一听到“关东僧王”四字,心中又是微吃一惊,暗思:“早闻关东僧王、人又称‘恶和尚’的灭顶,和他师兄‘铁头陀’绝户原乃关东二强,也不知二人自小是从哪一庙投了哪一僧出家拜师,但单从给这二人取的法号上也可见其师之性、绝非善类,总之二人皆是学成了一身好武艺,也皆是不守清规、暴施横行,出道没几年便在关东铸下大名。听闻后来‘铁头陀’是离开了关东出外闯荡,这‘恶和尚’则在关东又落了个‘关东僧王’之称,以往一对开山斧下已不知害过多少人的性命。怎地这一路上怪事如此之多,接二连三遇见这些本该远在异乡的黑道名显人物?”
只见那马、辛二人面上都大现关急之色,那姓马的弟子解劝道:“三师兄,你若还如此自责,那我们又当自处何地呢?你已是咱黄山派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此番只是因你我初至异地、不明地形,那灭顶又人多势众才至惨败。昨夜若不是你奋力抗敌,我和大师兄又哪能全身而退呢?也多亏你事前有所考虑,留辛师弟只在外面大道上看哨,没有深入寺内,否则辛师弟入门时日尚短、经验有限,第一次受任下山便逢此险战,现在更是还不知会怎样。”那辛师弟也赶忙附同道:“是呵是呵三师兄,我那时上山没几天便知道你是咱掌门师父座下武功最好的弟子,大家都对你交口称赞,说早年本来那叛徒也算是师父一得意弟子,可他主要凭得是天禀奇资,又骄纵成恶,竟至后来犯下重罪、声名扫地;而你则全凭得是自己刻苦修练、勤奋不辍,又宽厚仁义、侠风堪敬。我其后与三师兄一番接触下来,也深感众位师兄弟们所言不虚,师兄品行实是当之无愧。想师父那般高深武功都有闪失的时候,如今师兄不过是一时遭遇挫折,千万不要气馁沮丧、妄自匪薄。”
秦忠见那辛师弟前面说话时都显得有些稚嫩,这番话却说得颇是不差,心念了声:“到底是黄山派一代掌门的亲传弟子。”却没想到那闻言便不忿怪笑了一声的大师兄也是庄心慈弟子。他正和月明一样,觉感那马、辛二人对那位名叫谢坤的三师兄都很衷心敬服,只见那谢坤已面露感色道:“多谢两位师弟好意提携。”说着又拧起双眉道:“不过那灭顶和尚的武功确实强于你我,这也是不能避讳否认的。”秦忠又见那一直行为浮狂的大师兄一敛神态,对那谢坤也似有些顾重道:“三师弟,昨夜是亏得你替我挡了那恶和尚一招,我在这儿就算谢过啦!事到如今,你也不要太过伤心,多留神留神自己的伤。咱们先修整一下,等师父的回复来了再说吧。”
正在这时,下面前方园门处忽然响起一阵闹嚷声,拥进一大帮人来。秦忠俯眼一看,却是七八个光头澄亮的和尚,俱都武装打扮、面目凶狠,一进大门便向道旁两边花树间坐着的那些宾客喝喝打打、极是无礼。一名正在近处上菜的伙计惊惶失措,站在原地失口大叫:“糟了糟了!他们又来啦……”话音还未落,早被当先一灰衣和尚提住衣领揪在手中,啪地便是一记耳光掴翻在地,喝骂道:“活得不耐烦啦?敢挡老子的道!”
此处的徐掌柜慌忙迎了上去,满脸堆笑道:“佛爷,几位佛爷,千万别动气,有话好好说。请问今个来想要点什么?”那灰衣和尚道:“今天我师父心情不好,出来走动走动,中午就决定在你这儿用饭了。这可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还不快快把这些人都撵走,免得到处乱哄哄的,我师父一会儿看见了不高兴。”徐掌柜连连陪笑道:“是是,尊师能亲临小店,敝处真是蓬荜生辉、小人真是三生有幸。”说着摊手一示西首道:“那边轩中正好已经空出了一处上好的雅间,我这就让他们收拾干净,请尊师和各位佛爷们去就坐。”那和尚却双目一瞪,恶容满面道:“你存心消遣老子来着是怎的,我方才说什么你没听见?我师父就快来啦!他若动了气你担着还是我担着?赶紧把这些人都轰走!”徐掌柜双手一摊,好不为难的苦笑道:“佛爷,我们开酒馆的,做的就是开门广迎天下客的生意,这些客人来的都早,无非也就是喝喝酒、吃吃饭的,大家能同坐在一个屋檐下,也算是有缘分,又不会碍着您们什么,何必非要赶别人走呢?”那和尚立时骂了声:“去你妈的!”伸手便朝徐掌柜一推。那徐掌柜是个年过半百、两鬓已白的平弱生意人,哪禁得起他这一下?向后便倒。已跟上来的两名伙计急忙从后扶住他,搀着他先退避到了一边。
园林内登时哄声四起!那和尚双手叉腰站在园林正中那条石子铺成的甬路上,更是嚣张的转顾着两旁高声恶嚷道:“你们这些个吃完的没吃完的,统统快给老子滚!哪个若敢慢着点,可别怪咱们不客气!”他话音一落,席间一些胆小的客人立刻唯恐不及的向院外奔逃,一时但听噼哩哐啷声迭响,四处桌面上的杯盘乱撒了一地。但有跑得慢些的,几个和尚照着屁股就是一脚,唬痛得那些人嗷嗷乱叫,抱头鼠蹿般逃之不迭。那灰衣和尚就象在观赏一场好戏般仰面不住大笑,神情得意猖狂之极。徐掌柜在一旁又急又不敢上前,连连顿足道:“唉呀作孽呵作孽!”
秦忠强压心头怒火,向侍立在自己这桌席边的那个早已看呆了的小伙计询问道:“小二哥,请问这些都是哪个寺里的和尚,光天化日之下,行事怎敢如此嚣张跋扈?”那伙计回过心神,大咽了一口唾沫,急忙贴近秦忠身侧,又恨又怕道:“客官,您看去是外地来的,有所不知。就在上个月,也不知从何地跑来这么一群恶僧,强占了咱花江风水最好的宝地栖仙山,将山上普渡寺里的和尚撵了个干干净净,硬把这座香火鼎盛的千年古刹改做了什么‘僧王庙’,还在那里扎设关卡,收抢香客们的财物,稍有违逆便是一顿好打,吓得许多虔诚的善男信女们都不敢再上山拜佛啦!他们还时不时的就要到山下来祸害一番,这不,只因为我们‘叠锦园’的名气大,这个月他们来了这已经是第四遭啦!不过前几次他们都是来要了酒菜带走,倒没见过那师父亲来,可虽是如此,却又有哪一次不是闹得个鸡飞狗跳的?简直就是为所欲为、无法无天!若再照这么折腾下去,客人全都给吓跑了,这生意可还怎么做呀?可怜我们这些做小伙计的也只好卷铺盖滚蛋、回家找田种去喽!” 秦忠听完,心里已知端倪,拿眼一瞟,果见黄山派那四名弟子神情大异。他不动声色,装做平常过路人般随意问道:“这帮凶僧如此威害民安,官府里就没有派人管管么?”那小伙计甚爱说话,当下“嗐”的一声道:“官府里的人就只有本事欺压咱老百姓,他们整天忙着四处捞钱还来不及呢,哪有胆量又哪有空闲管这些江湖上的人物?听我爹讲,花江的吏治从来没败坏到如今这个地步。不过话说回来了,就算他们能管,早先占据在栖仙山后山上的那个山大王刘猛他们都收拾不了,何况现在这群恶和尚呢!”说到这儿,低下头甚显神秘道:“客官您不知道吧?想当初那个刘猛也是咱花江一大害,手底下很有些真功夫,附近的乡民受害不少,现任的刘知府开始还大张旗鼓的口口声声要主持上山剿匪,可自那刘大王一放出话来说‘要么刘大人有本事,一次就将他剿死在山上,否则他一定要报复,出入府衙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他可不顾念刘大人五百年前和他是一家,要把刘大人全家杀个鸡犬不留’以后,刘大人就吓得魂飞魄散,再连剿匪的事一个字也不敢提了。客官您说说看,这自古哪有官怕匪的道理呢?后来听说还是就在京城里鼎鼎大名的那个秦世家派人出头,才把那刘猛整制得服服贴贴的,以后果真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后山上,再没敢出来害过人,咱花江的老百姓这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哪知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大群和尚来。客官您可不知道,这群和尚的师父,号称什么僧王的,听说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比那刘猛还要厉害得多,为了抢地盘,只一拳就把刘猛给活活打死了!”说着连连啧嘴道:“您说就凭官府里那些只知收刮民财、半点真本事也没有的官差,管得了这种凶煞般的人物吗?”
秦忠表面“噢”了一声,心中暗思:“刘猛行为不端,我秦家在此的盟帮江威帮帮主于跃江曾出面干管其行,结果反被其所伤,后来正是我秦家派了我子秦靖来此,整治了那刘猛一次,叫他再不许威害民安。我这番去四川,没再关顾过花江的江湖事物,不知那灭顶已突来此地。想那刘猛功夫不弱,灭顶能一拳将他打死,虽然有些耸人听闻,多半是这些街市间的民众随兴妄传、夸大其辞所致,但也足见其武功之高,绝非浪得虚名。”边思边观,只见那灰衣和尚又朝己方这座阁楼步来,挥着手大声吆喝道:“嗳!还有那楼里坐着的,统统也给老子滚……”话音未落,园门外忽然有人高报了一声:“僧王到!”
那灰衣和尚神情顿紧,转身急忙一边往大门上赶,一边呼喝那另几个和尚道:“好了好了都别乱动了,赶快迎接师父!”那几个和尚再也顾不得轰人,忙都跟着他分排在园门两侧,缩手束脚的一副恭迎之态。紧接着,便又有四名和尚拥着一位身材魁伟的僧人威风凛凛的走了进来。秦忠早凝神待观,这时一看,当先那僧人生得面圆耳大、牛目豹鼻,脸上浓浓一丛络腮胡须,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黄色袈裟,领口大开,露出长满黑毛的粗壮前胸来;外相凶狠、形态蛮横。心中先测定此人必就是关东僧王灭顶,随即便有些又好气又好笑:“他倒挺会摆排场。”
那灭顶大摇大摆的走进园内,口中狂笑声声,看去并无他那弟子先前所说的什么心情不好之色,大显狂野神气。两旁下剩的客人有的瞠目结舌、有的交头接耳,全都惊观着他。秦忠正也向下看着,忽听帘外黄山派那名姓郭的大师兄已忍耐不住的惊慌失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真是冤家路窄,咱几个干吗非选在这儿用饭呵?”秦忠斜眼暗看了看,只见那郭师兄已是如坐针毡般手足不宁,一对小眼不住的四下张望,好似在寻找逃跑之路。对面坐着的那马师弟大露掩制不住的轻蔑之意,鼻中微微发出一声冷哼。辛师弟则微有些紧张的向谢坤低声问道:“三师兄,你说该怎么办?”谢坤面色镇定、声音稳笃道:“不要慌,这里人多,他不一定能发现咱们。你们自顾如常吃饭,别惹他注意,待得有机会便走。”那辛师弟神色登然一定,垂下头继续吃饭。
秦忠这一番听观下来,对那谢坤已大有好感,又顾念毕竟是武林同道,有心帮他们一帮;再向下一视,只见那灭顶已在甬道上停了步侧身站着,并没四处观顾,也不入哪一桌吃酒,却直盯着面前一处,脸上这一时已布满了似不怀好意的怪色。秦忠微感意外中,随他目光一望,心中直道了声“不好”,原来下面席间先前有两名拉胡琴的老者和唱曲少女,为宾客卖艺助兴,其后发生变故,他二人便暂且躲在了一边树下。而此时那灭顶注视的正是那二人所在之处,秦忠由此才留意到那少女虽然身着粗布旧衣、面有菜色,却又哪掩得住那天生的娉婷身姿、秀丽容颜?心中顿然省到灭顶歹意。
下面灭顶色迷迷的直盯着那少女不放,大声淫笑起来。那老者吓得慌忙拥住那女子便欲躲走,却被早围上旁的几个和尚连呼带哄的挡了回来,登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抖成一团。灭顶更是“哈哈”大笑,挠了挠头顶上圆溜溜的戒疤,一径朝那少女走去。方至跟前,伸手就在那女子脸上摸了一把。少女娇呼一声,秀面涨得通红,一甩头匆忙向后躲去。灭顶得兴浪笑道:“好滑呀!小美人儿,别躲啊,快来给我香一个,伺候爽了本大师,你还用得着穿这破衣裳在这儿卖唱吗?”
老者再顾不得害怕,慌忙挡在女子身前,对着灭顶连连摆手道:“大师,你可是出家人哪!光天化日之下,如何干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佛祖知道了,怕是也饶你不过啊!”灭顶大声调笑道:“老头儿,你没听过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只要佛祖在本大师心里,本大师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说完又微显不耐的瞪起一对牛眼道:“我对你这老家伙没兴趣,快躲到一边去!可别说我吓唬你噢,我一口气,都能吹跑了你!”旁边围着的几个和尚顿时哄然大笑。
那少女缩在老者身旁,虽然浑身微颤,却目光如电直盯着灭顶。灭顶见她虽然惊怕,眉目之间却露出一股胆气,心中也微感一罕。他的二徒弟觉空──就是先前领头的那灰衣和尚伸手向那老者搡去道:“快滚开,老东西!别碍着我师父的好事。”那女子柳眉一挑,忽的上前一把推向觉空,娇声斥道:“住手!不许你碰我伯父。”
觉空不曾提防,竟然被搡得倒退了半步,顿然“嘿呦”一声骂道:“小娘们,你倒挺厉害!”那女子秀目圆睁,直视着面前众和尚,口齿异常清利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人言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花江也是法理昭彰之区,你们如何做出这等恃强凌弱、厚颜无耻之事来!”园林中的客人虽然跑了大半,仍有不少富贾大员、见过世面的,和一些胆大不怕事、最喜凑个热闹的没有离去,眼见一个小小的卖唱女,娇躯弱质,竟能有如此措词胆色,不禁都内心称奇,西角边树下有一人已忽然大声赞道:“好女子!”
众人齐顺声音一望,只见那厢一张小桌边独坐着一人,布履方巾,儒雅清秀,却是个少年书生。那书生衣着简朴,桌上只摆着两样平常的小菜,显然是个平民子弟,正举着一只酒壶,自斟自酌。
灭顶牛目一瞪,觉空立刻带领几个和尚冲了上去,啪地一拍那书生面前桌面,凶神恶煞般的喝道:“小子!你是什么人,胆敢在我师父面前撒野?”那书生连眼也不曾眨得一下,浑不在乎的仰面喝干一杯酒,这才唇角一扬,现出不屑笑意道:“我乃进京赴考秋闱的书生,姓夏名盎,本是九江人氏。今日途经宝地,本来想效仿前古逸士,借景娱情,好好的痛饮几杯,以助我胸中诗情。谁知如此佳景、如此美酒,好端端的却不知从哪儿跑来一群恶狗,对着人乱吠乱咬,令我诗意全消!唉!真是大刹风景,扫兴、扫兴的很哪!”他这番话说着宛若诵书般抑扬顿挫,最后更是不住的摇头晃脑,引得周围的客人连起哄笑。气得觉空团团乱转、四面喝斥:“不许笑!有什么好笑的?都快给老子闭嘴!”仍有不少人捂着嘴“哧哧”乱笑。
觉空脸色发青,真想上去狠狠给那叫什么“夏盎”的书生一记耳光,只是见到灭顶目光怪异的盯着那书生,似乎竟无恼意。灭顶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对他等这些弟子是说打就打,平时经常拍马屁就拍在了马腿上。是以他这一时测不准师父心意,未听得师父吩咐,倒也不敢造次。其实灭顶本是个极易发作的暴性,只是毕竟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有时倒也能不似年青时那般莽躁而已。他此刻心中正想:“若是个没点真本事的,料也不敢如此张狂招惹本大师。难道这看去弱不经风的少年竟是个厉害的练家子?”要知道江湖上历来有许多身怀绝技的高手异人却都是深藏不露,最喜装痴卖弱。他这么一想,仰天打了个“哈哈”,缓缓步向前去道:“朋友,你胆子不小,咱二人来亲近亲近。”不料那夏盎已端着一杯酒站起先迎了上来。
灭顶脚步一停,正睨目相待,却不想那夏盎却直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连眼也不曾斜得一下,好似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一般。灭顶微微一窘,心头大怒,只是因那夏盎尚未理他,他自觉若反先寻那夏盎倒显得有失身份,一时便先强忍着。
那夏盎径直走到少女面前,双手捧盅举向她,目色挚灼道:“姑娘,你临危不惧、品格高洁,令人钦佩。夏某不才,想敬姑娘一杯。姑娘饮了此酒,从此就如我夏盎的家人朋友。我夏盎虽仅为一介弱流书生,可若是有人在我面前欺负折辱姑娘,我拼却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誓要同他争讨个是非曲直!”
此言一出,举座称奇!那少女看着夏盎,一双秀目盈盈生光,接过酒杯便仰面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向旁一搁,俯身下拜道:“多谢公子。”夏盎急忙扶起,二人一时相视,座中原本有那爱多事凑趣的人,见他俩一个是丰神秀逸的少年书生,一个是花容月貌的二八娇女,又是这么特殊的一副情形,竟高声叫好,噼哩叭啦的乱鼓起掌来!那少女顿时面上一红,含羞低下头去。夏盎却撇嘴一笑,依然是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情。
灭顶先前立在一边,见他二人自顾说话、目下无人,就好象自己压根不存在一样。不由又是恼火又是没趣,脸上大感无光,此刻听到众人呼好鼓掌,再难相容,双拳一捏,手上各个骨节宛若炒豆般爆起一阵清脆大响!方才出声的那几人立时唬得缩头禁声,唯恐被他发觉,又有不少人都禁不住失口惊呼。秦忠在上首也不觉心神一凛:“这厮果然功力非凡。”
灭顶斜目见众人惊惧如此,心中满意,松开双手,歪头对着夏盎洋洋笑道:“小子,你究竟是哪一门哪一派钻出来的,敢给我这样有恃无恐的捣乱?你大概还不知道本大师是谁吧?说出来不怕吓死了你,我就是灭顶!江湖人称关东僧王的灭顶!”说到最后这一句时大露声威,恶目耽耽的瞪着夏盎。万不料他非但没有被吓的半死,反而“哧”的一笑。要知许多江湖中人受得了伤,受得了痛,却最受不了别人的讥笑。灭顶登时恼羞成怒,暴喝道:“臭小子!你笑什么?”
夏盎一甩宽袖背手于后,满脸嘲讽之色的连连摇头道:“灭顶?没听说过。我师傅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只听他讲过老庄孔孟,从未听他提起什么关东什么王的!”他这番话又是说得怪腔怪调的,甚显滑稽,旁边又有人难以忍住的笑出声来。灭顶再也按捺不住,啪的一掌,将身旁一张桌子击得粉碎道:“奶奶个熊!你存心消遣本大师来着!我也没闲功夫同你这后生晚辈在这里瞎缠,你有多少能耐,本大师一试便知。”说着一步上前,伸掌便向他身后右手抓去,却见他丝毫不能抵挡;当下握住了他右手扯向前再微一用力一捏,便试明他根本不会半点武功,果然仅是个文弱书生而已。
灭顶仰面“哈哈”两声大笑,心中却微生了些自失之意:“想不到我灭顶独霸关东强首十几年,今日竟在这江南水乡看走了眼。日后若让江湖上的朋友得知我关东僧王灭顶如此谨慎胆小,岂不要笑掉大牙?”其实不只是他,就连高坐台阁上的秦忠先前虽看那书生步伐身形不似怀负武功,却又见他胆大过人、气势非常,也有所怀疑他是真人不露相、故意造作。
灭顶又睨目道:“小子,你有些意思。本大师平生最看中的就是有胆量的人。你今日虽敢戏弄我,我且不杀你,只要你一只手就够了。”夏盎心中微微一惊,但觉他手掌一紧,便似有一股热气源源向自己手上传送,未几那只手竟如塞入火炭中般灼痛难当。只是他性格狂傲,不肯示软,反而仰面狂笑。灭顶瞪眼喝道:“你又笑什么?”夏盎已是痛得双眉乱抖,口中却兀自大笑、利语如流道:“我笑你空有一副好外形、一身好武功,却是胸无正志、腹内空空,原是草包一个!”
灭顶顿然怒火迭腾,目中凶光大现道:“臭小子,你果然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骂本大师是草包!我今日若便宜了你,那真是枉自为人!”他先前本是有意卖弄本事,否则早一把捏碎了夏盎手骨;这时手上更是加力,定要他当众出丑讨饶。
那少女忽然跑上去,拉住灭顶的一只胳膊拼命扯呼道:“你快放开他!”灭顶只肘弯微微一抬,便将她甩向一边,那老汉慌忙赶上扶住。夏盎见情大愤,一边奋力挣扎,却哪里能挣脱得开?一边放声冷笑道:“大师果然是一介高僧,身怀绝艺!即有这等本事,不去报效国家、扶救万民,却在这里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真是可笑呵可耻、可悲呵可叹!”灭顶反倒好笑起来,手上劲力不觉一松,转头对着周旁众弟子道:“我原说这些酸书生,屁用没有,只会写几个破字、念几句烂诗,就拿自己当什么人物似的,很有些嘴头逞能的功夫!你们听听这个迂生,都什么光景了,还同我讲这些个废话?国不国家的,干本大师个屁事!”说完便甚觉可笑的“哈哈”大笑,那些弟子都也跟着放声哄笑。
笑声中,忽听那少女异常清晰的声音又朗朗响起道:“大师,想不到你即没有德行,就连最起码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师你方才那番话,枉为我大吴子民。”众弟子笑声立缓,全都回头惊望着这个柔弱盈瘦的女子。
秦忠转回头,压声对着身旁诸名早已义愤填膺的跟从道:“咱们此行出来未曾多带人手,不虞在落云岭遭遇强敌,你们身上都带了伤,本来我不想再让你们犯险,可我秦家历来行侠仗义,不能眼看强人逞凶而袖手旁观。再不相救,非但那书生的一只手就废了,那女子也是势必遭难。”说着一示庆虎和另两人道:“你们几个伤重的留下来守着小姐和李嬷嬷她们,剩下的人跟我上。灭顶称霸关东多年,他的武功你们也应能料想得到,恐怕比三猴也差不多,虽然三猴是三人他只有一人,但他还带着不少弟子,大家都各自小心些。”秦家历来号令严明,是以庆虎等伤势较重的三人虽也早都尽皆想下去打个痛快,却不违令。秦忠正不动声色的领先站起,不料眼前忽地人影一晃,那谢坤已直接从阁窗上跳了下去,紧接着便拔出长剑直跃向灭顶那方,喝道:“贼和尚!休得逞凶!”
郭师兄面色大变,扶在桌上的双手不住颤抖道:“疯了,他真是疯了,躲都躲不及这个大对头,他还自己撵着往上冲哪!他这不是要连累咱们几个师兄弟同他一起死吗!”马、辛二人全朝他怒目而视。秦忠从他等先前谈话中已知那谢坤不是灭顶对手,忙也带领众人赶了下去。
灭顶本正有些惊怔的注视着那少女,还没来得及做何反应,便听一人喝声,转头一望,但见一条男子身影从自己左后方疾冲而来,转眼看他就要近前,自己那十几名弟子已一拥拦上将他团团围起。灭顶一时间还未看清来人,视线就已被众弟子阻隔。同时间,那干和尚已动起手来,可只顾注意着这个冲上来的谢坤,万不料方一发难,却忽的又赶上了好几个人,还连怎么回事都没明白过来,就被那几人杀了个措手不及、晕头转向。
谢坤一时倒落了个轻省无事,转头见身旁前来相帮的秦忠等人并不相识,也是微微一愣道:“请问是哪一路的朋友前来援手?”秦忠打发了一名和尚,趁隙捧刀打了个礼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谢少侠不必分心多问。”谢坤便不再多话,一点头,甩开众人又朝灭顶逼近,因见灭顶是时正侧背对着自己,便抖出一个剑花,先向他虚晃一招为示,喝道:“快放人来!”
灭顶也没料到忽然就会有这么多练家子同时出现,本正有些惊异,这时转过身,方才识清谢坤,登时帚眉倒竖、怒目圆睁道:“原来是黄山派的龟孙子!奶奶个熊,你还敢来!昨夜我一时不备,让你几个走脱,想不到今日自己送上门来!这真是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啊!你那个师兄弟呢?叫他们一起滚出来,本大师一并收拾了,也省得麻烦!”谢坤丝毫不敢大意,持剑直对着他,沉喝道:“有我一人就够了。灭顶!还不赶快放了人,来与我正式对决!”话音方落,只听身旁呼呼两道风响,微微斜目一瞅,却是自己的两位师弟马永胜和辛荣已一起疾冲了上来,挺剑摆势。
灭顶怒喝道:“你们几个还真是阴魂不散呵!本大师杀得可不是无名小卒,你们究竟是黄山派的哪几个龟孙子,昨夜一时没顾上问,现在还不快报上名来!”马永胜当即高声道:“我正派弟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黄山派掌门座下四弟子郭金贵、谢坤、马永胜、辛荣在此领教高招!”完后更是愤声高喝:“贼秃,我四人今日纵血溅于此,也断不能与你干休!”说是四人,那大师郭金贵兄却远远落在他们后面数步外,一双三角眼上下翻动,甚是惊惧不定的只顾探测着形势。
灭顶顿时切齿冷笑道:“那好得很呵!倒省了本大师去寻你们。你们想与我干休、本大师还不肯呢!”说着遥目一瞅那大师兄,一时端测他因何未上前。谢坤趁隙微侧着头朝向马、辛二人,感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道:“两位师弟,你们这又是何必?”辛荣年青血热,一挺胸脯大声道:“三师兄,你身上带伤、明知不敌还要挺身救人,难道我们就不懂‘侠义’二字了吗?”马永胜接着道:“三师兄,什么都别说了,我马永胜心里最服的就是你。咱们是同门师兄弟,当然得并肩作战,同进同退!就算不是这恶僧敌手,大不了一起死,又有何惧!”
秦忠听得热血上涌,大声赞道:“好!不愦是名门大派的弟子,果然侠风义行、正勇无畏!咱们今日就与这凶僧好好对决一场,振振我正道神威!”灭顶一瞅,但见自己的十几个弟子已被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蹿,一时全缩在一旁不敢上前,派不上什么用场;而秦忠那方的人这时皆虎目耽耽对向自己。他本是个蛮横自大之人,原不忌许多,只是他此次下山本是为游乐,未带兵器,看对方敌人如此之多,心里着实觉得有些麻烦,便向谢坤呼斥道:“好孙子,还约了这么多帮手来!怎么,是想打群架吗?”
秦忠道:“大路不平世人铲。我们是行侠仗义、同道相助,又不是和你相约比武,你那干弟子先前对这位小兄弟也没讲什么武林规矩单打独斗呵?”心中又道:“虽然我这边人是多了一点,合攻你一个原不合我秦家行风,但你明知黄山派这四人非你敌手,还拿此话挤捝他们,又算什么?”
灭顶哼笑了一声,无言以对。谢坤却忽对秦忠道:“这位前辈,我师兄弟此番挺身而出,一来是为救人,二来是原也同这灭顶有过结。我看不如让我黄山派弟子先来向他领教,省得有人说我们名门正派以多欺少。”秦忠听他这么说,不好当众拂他面子,便道:“也好,我等就在旁为你黄山派几位朋友掠阵。”然后转向秦家众人道:“你们先把这些和尚看管起来,别碍着了黄山派各位同道的手脚。”众人领命,将那些和尚全驱到一边。诸和尚中有两三个胆大些的虽还骂骂咧咧的,却只是逞了两句口头之能,再不敢有半分反抗。
这同时间,秦忠负手一立,对灭顶道:“还不放人,正正当当的对阵。”灭顶这一时早忘了再运功威害夏盎,当下冷笑一声,将夏盎一把推开。秦忠忙赶到夏盎身旁,还未及关问,那少女也已疾步奔了过来,先开口关切道:“夏公子,你怎么样?”夏盎对她轻松一笑道:“没什么。”秦忠道:“咱们那边说话。”护着他二人往旁边一张桌边坐下,当即察看夏盎的伤势。只见他右手曾被灭顶握住的地方已红肿一片,还起了水泡,对他这样一个半点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来说,受伤着实不轻,所幸并未伤至筋骨;又见他却甚为硬气,未呻吟一声,反倒安慰着那少女和也已赶上前那名老者,不由对他大有好感。
这边谢坤向秦家众人点头示礼道:“多谢各位同道义士。”然后又低声对马、辛二人道:“二位师弟不要太紧张,一会儿若落险情,他们必不会袖手旁观。只是灭顶这厮武功太高,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二人一点头,展动身形,噌地便挺剑向灭顶分刺过去。灭顶“嘿嘿”怒笑:“好孙子!这就动手了吗?”边说边已迎着剑势反攻上去。
秦忠一边着人拿来伤药布带为夏盎敷裹,一边密切注视着场上的情形。只见灭顶神形之间对那黄山派众弟子似乎颇为痛恨,一上手便拳势猛烈、呼啸生风,招招都显得狠厉无情。观了一会儿,看那马永胜的功夫还算可以;那辛荣则如他所思,入门时间尚短,剑招虽使得不差,尚瞧得过去,但自还须长久精练,无甚出奇之处;而那谢坤剑法则精湛娴熟,是颇有威势,只可惜身法不够灵活。他先前曾听得谢坤身上有伤,知是因此受碍;又见那灭顶如此仅一双肉掌、以一敌三,却游刃有余,胜负一望便已可测知。这结果虽在他意料之中,仍不免暗暗惊忧,阵上对决,伤亡往往就在一瞬之间,他怕那几名黄山派弟子受伤,有心帮忙,又感谢坤此人很有些傲骨,前时既已说定是让他黄山派弟子先战,此时他们尚未明显落于险情,贸然出手只怕反惹其不快,只得在一旁小心观望。转眼又过了几十招后,但见那大师兄郭金贵终于也挺剑而上,却是偷偷摸摸的趁着灭顶被谢坤他们三人合围转战之机,冲着灭顶身后就是一剑。
秦忠对这位黄山派的大师兄本来就已颇有看法,此刻更是连连皱眉,心中直道:“我名门正派行风当光明磊落,何况你还身为黄山派首位弟子,行为就更应严谨持正,怎能如此趁人之危、偷施阴招。你那三师弟适才为了救人,情况那般紧急之下,在灭顶身旁也还先虚晃一招示警,人品武德可不知要比你高出多少倍。”
场中谢坤见状面上也是微微一红,向郭金贵一瞟,却见他偷袭完这一剑后便急忙退开,又远避在几步外小心窥望。周旁下剩的宾客虽皆非武林中人,却也能瞧出些端倪,纷纷指点嘀咕、语含蔑意。他们声音虽小,黄山派另三人也听得分明,脸上大是无光。灭顶方才被郭金贵那一剑迫得身形急转,竟险些着了道儿,忿气顿盛,“呸呸”骂道:“黄山派的孙子,合攻还带偷袭!打不过就耍奸么?罢了!今日若不让你们占点便宜,江湖上的朋友还道我关东僧王欺负几个晚辈!现下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本大师的真正手段!”
秦忠心头直叫一声:“不好!”但见灭顶已环臂喀嘣一捏双拳,怪呼道:“黑龙裂冰拳!”紧接着便向前猛力一推,两股强劲的拳风瞬时呼啸骇响,真有让人惊心动魄之威,直朝正值当先的马、辛二人击去!谢坤大叫一声:“快躲!”急忙赶前拼力一救,虽已不及,却也分扰得灭顶多少泄去了些劲力。但饶是如此,马、辛二人惊骇中仍觉肋下如受铁锤重重一击,已分别中了一拳,立时一声惨呼,向后直跌出数米之遥!
宾客中顿时爆起一片惊声,两个胆小些的再不敢留看,起身便逃向园外。郭金贵满头渗汗,持着长剑的右手不住打抖,忽然眼珠一转,转身疾跑到跌在一处的马、辛二人身旁似察看伤势,眼见他二人皆已一时晕厥,便急急收了剑,将他们分别抱向远侧。秦忠见他赶去救治马、辛二人,便没顾先往那边,一看谢坤早停手微侧着身,满脸关痛的望着马、辛二人那边;而灭顶这一招同伤两人后,一时也没急于再发招攻击。便急忙赶在谢坤身旁道:“灭顶,你休得逞凶!我等来向你讨教几招!”一边示意谢坤退后。却不料谢坤神情一凛,当即又执剑直指灭顶,悲愤异常道:“大叔,这其实也是我们黄山派同他的私人仇怨,就让我们黄山派弟子自己来了结!”
秦忠知他是一时悲愤下犯了拗劲,心中一急道:“这可不是义气用事的时侯。”尚不及再开言相劝,却听灭顶已应话道:“不错!想本大师自在关东称霸,无论黑、白两道,哪个敢轻易招惹?我那大徒儿,入门的时间最早,跟随我的年月最长,一直都最能称我心意。万不料刚随我来到这江南富豪之地,还没来得及享几天艳福,就被你黄山派这几个孙子稀里糊涂的给杀了!”说到此又是激恼迭现道:“也怪我一时疏忽,才致有此剜心之痛!”遥手一指马永胜等人那边,恶目大瞪道:“今日你们哪一个也别想再跑,本大师誓要将你四人尽皆碎尸万段,以祭我爱徒亡灵!”
秦忠心念:“原来是伤到了人命,怪不得灭顶这般着恼。”眼见谢坤已一步挡在灭顶面前,也是激忿难掩,寒面肃声道:“你窝护我黄山派的叛徒,就是我黄山派上上下下的公敌!本是你无理在先,怎么还能这样混淆是非的怪起我们来?可惜我学艺不精,无法将你制服,那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梁子既已结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昨夜在寺中杀死你徒弟的就是我一人,同我几位师兄弟没关系!大丈夫恩怨分明,你要报复,冲我一人来便是!”
却说这时节郭金贵一边万分留意着灭顶举动,一边在马、辛二人人中一顿乱掐。他早吓得魂飞魄散,本就是急寻能逃开灭顶之计方想起装作救助两位师弟借情先远避在这一边,此时心思慌乱,只顾虑着自己如何逃脱,又哪能真有什么精力救治他二人?好在马永胜功力较深,被他这么胡乱一摆弄便也缓缓醒转;辛荣却双目紧闭,口鼻血泌,毫无反应。
马永胜睁眼便朝地上吐出一口血,随后便觉肋下剧痛彻心,方大喘着气,郭金贵已在他身旁一扶,急问道:“你怎么样?还能不能走?”马永胜这才省起些状况,还道是他先救醒自己,此时一边关心自己、一边又急欲和自己去帮向谢坤才出此一问,便忙一边单掌扶地强撑而起,一面应道:“你放心大师兄,我这点伤撑得住,还能打……”郭金贵先前正见众人这一时间皆关注着谢坤和灭祖的情形,无人顾上注意自己这边,乃是大大的可趁之机,恰见马永胜既已醒转,总算心里还有些同门情谊,便想同他趁机一起逃脱,听到他这一句,顿时“嗐”的一声道:“还打什么呵?”说着扶着他便向后转去。马永胜万没想到,惊诧万分道:“大师兄,你……你这是干什么?”
郭金贵不想他声音还挺大,急忙“嘘”的一声,又是惊恐又是焦躁道:“噤声,留心被那贼秃听见。你这还用问么?咱们不赶快趁乱逃走,难道留下来等死啊?”马永胜更惊道:“可是,辛师弟……还有三师兄也还没退下来呵?”郭金贵急道:“你这会还罗嗦什么呀?谢师弟功夫那么好,会有法子跑脱的,让他先挡挡也好。辛疾这会反正也走不得啦,别为他一人害咱们两人。”
马永胜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目一寻,这才顾上看清辛荣一动不动的躺在几步外的地上,急忙欲伸手去拉,却被郭金贵挡着只顾将己向后拖,不由又惊又怒道:“大师兄,你说得这还算人话么?又有脸回去向师父交代么?辛师弟他现在到底怎样?我可不能扔下他不管!”
郭金贵双目一瞪,正要去捂他嘴,忽听前面灭顶爆起两声瘮人的冷笑!他和马永胜两人顿时都是心神大凛、其他全忘,齐朝场中看去。只见灭顶已直盯着谢坤道:“好孙子,你倒不怕死!本大师最重有胆色的人,若是以往,我一定放你一马。只可惜你害我爱徒性命,今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谢坤立时双目一张,两道充满愤恨的寒光直朝他射去道:“贼秃!哪个要你相饶?恨不能割汝之头,以雪我黄山派之耻!”灭顶顿然面色铁青,怒喝一声:“小子真是给脸不要!纳命来吧!”侧身一掌便带过旁边的一张大圆桌,一声暴喝,四处散坐的那些正挺脖观望的宾客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也看不清他究竟用何手法,只见他暴风骤雨般的几掌,那张质地坚硬的木桌竟已如纸糊般的碎成了一块一块,紧接着他便掌影翻飞,更是迅疾的一一击中那些木块,那些木块顿时夹着上乘内功所带出的气势,接二连三的直朝谢坤全身上下呼啸而去!
众宾客正瞧得目瞪口呆,秦忠已向旁一跃,凛喝道:“大家快退后些!”那些人这才省到自身的安全问题,忙慌不迭的起身朝后退去。同时间,谢坤急忙旋步挺剑、上拦下挡,果然将那些木块挡得四下乱飞,一些险些被击到的人顿时惊呼起来!
谢坤听见,这才省思那些宾客不会武功,若被自己挡出的木块击到必要受伤,内心大急,却见秦忠已带人一面帮助着那些宾客后退,一面已围成一道保护在众人之前。心头又是一松,这无暇再多想的转眼间已将那些碎木块尽数挡开,方微透了口气,一股更强大的内力雄风却又洪然而至,原来是灭顶已伸出双掌直朝他推来!他昨夜为解救郭金贵等人前胸已受过灭顶一拳重击,受伤实重,这会对敌损耗体力、牵动患处,本就一直在忍痛强受,此时被灭祖那双掌劲力更是迫得直觉一阵胸痛气憋,忙举剑几下招式化解了灭顶那一击,可随后便连喘息之功都没有的又受到灭顶接连不断的猛烈进攻,虽是以利刃对着灭顶一双肉掌,他的剑术又实实在在的是日日不辍勤奋练出,却逐渐被迫得大显仓乱、后退难支。
马永胜眼见谢坤大露险情,再难多待,一把搡开郭金贵,不防却牵动了伤处,“呵”的一捂,朝谢坤那边摇晃了两步,一时间却伤痛难支、力不从心,知就算能撑上前只怕也是帮不到他反还要拖累他,只能拼力唤道:“三师兄,小心呵……”郭金贵面色如土,生怕他唤得引起灭顶注意,颤手点着他,惧恼交迸道:“我好心救你你却要连累我死,好,好,是你自己不走,可怨不得我啦。”说完转身便跑。
却说庆虎等人在高阁上一直都密切关注着秦忠那边场上的情形,待见到谢坤险象环生,更是屏气凝神的只顾紧张观战,不觉旁情全忘。只有月明对那郭金贵一直耿耿恼恨,所以才格外注意他。这时一见他要开溜,登时再想不起别的,站起便奔下楼去。
郭金贵本想绕到园林后墙处逃出,不想避在花树间慌慌张张的方跑到阁楼一边,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娇斥:“站住!同门有难,你怎能临阵脱逃、独自偷安?”刹那间心头狂跳,骇得几欲晕去!气也出不畅了、腿也迈不动了,可待得一看时,那紧接着便如一团疾风般奔上拦在面前的却只是一弱年少女,身量未足,两鬃尚梳着垂髻儿。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转眼又羞恼交迸道:“从哪儿钻出来你这么个死丫头!活得不耐烦了?快滚开!”说着便伸手朝她一推。那少女举掌格开他手,原来也似学过点武功,依然娇声厉斥:“亏你还是黄山剑派的大师兄,把咱们武林正道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郭金贵欺她不过是个小女娃之心下,更是恼怒道:“作死的黄毛丫头乳牙还没落尽呢,就敢教训起老子来!就凭你练得那两下子也敢管老子的闲事?快滚开,否则我可不是这样客气啦!”那少女自是月明,闻言顿时秀目圆睁,怒不可遏道:“你是谁老子?配么!打不过你也不许你逃,今儿这闲事是管定了!”郭金贵见她声色俱厉、纠缠不休,深恐被灭顶察觉,急恼之下,恶心腾起,别说做为什么名门正派弟子、就连一个普通男子应具的起码品德都没有了,恶狠狠喝骂一声:“我叫你自己讨打!”高扬起手便欲朝她脸上扇去!
再说先前月明方一下楼,无垢便对秦忠那方的打斗情景心生怠意,下意识一瞅月明,却不见了她身影。无垢顿然一急,在楼上寻望了一圈也不见她,想开口问一声,却见庆虎等人皆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窗外之战,不由一犹豫,只敢轻轻扯了下也探望着窗外的李嬷嬷道:“乳娘,我九妹怎么不见了?”李嬷嬷心神回转,四处一寻看,也是愕急道:“可真是呵,刚不还在这儿好好坐着呢吗?唉呀这乱糟糟的,九小姐她跑到哪去啦?”
庆虎听见,这才注意到,心头顿时一阵惊跳!一边急忙往各面窗边向外瞭看,一边已隐约听到左厢窗下的争执之音,一下子扑到那面一看,正见月明就要受到郭金贵掴打,她躲避不开,索性闭目昂头一脸傲色的直对着郭金贵。庆虎自从在落云岭受挫,嘴上虽没说过什么,心中却其实一直对没能保护好两位小姐而耿耿于怀、愧疚难安,而那次是因对手太过厉害,他已是尽力,实在无可奈何,这次他却深感全是因己粗心失职之过,眼看九小姐又要在自己眼前受辱,登时浑身急火冲顶,血热如沸!大喝一声:“狂徒!住手!”
郭金贵那一掌还未及落下,闻声不由惊得呆了一下,抬头一望。庆虎喊完那一声就欲从窗上跃下,不防动作急猛了,牵得伤处一阵直透肺腑的剧痛,禁不住“唉呦”一声,不由自主便是一缩。早也赶在旁的秦家另两名仆从急忙扶住他,疾声道:“你别乱动了庆虎哥,我们去……”
庆虎正满心只痛恨自己不争气,忽听一个熟悉的轻笑声也察不清究竟在何处响起道:“快走呵五哥!”顿时精神一大振!只见一团白影已飘然落于月明身前,那人持着一只扇子的扇柄向前一探,便正中郭金贵手腕。郭金贵根本无法躲避,本觉他动作轻飘逸,似乎全没使什么力。却只感腕处一阵彻骨酸痛,还哪里再能举得住?顿时“唷呦”一声落掌往后连退两步,一时竟痛得鼻涕眼泪都险些齐流下来!
那白衣人回手将扇子唰地抖开,在胸前轻轻扇动,神定气闲、眉目含笑道:“好呵你,连我妹妹都敢打?这一扇就算是给你点小惩戒。”郭金贵矍目一睁,捂着手腕惊疑不定的仔细一观望眼前这人,但见他银环系发,玉带束腰,一袭长衫雪白耀眼,站在那儿宛如临风玉树,身姿潇洒、神采飞扬,真是好一个浊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
谢坤奋力与灭顶拼搏了一时,逐渐难支,已是仅有招架之力,忽而右臂一痛,已被灭顶一掌切中。他咬牙硬生生忍住未发一声,急忙拼起全身功力顽强不屈的举剑对抗,但意志却不能改变实力,只勉强坚持了三四招,前胸便又中重重一掌,这一下新创加旧痛、势难再撑,“呵”的一声翻倒在地,长剑脱手,无论内心还是表面,刹时都是一片灰黯。
秦忠本早提着心,见情更是惊急,大叫一声;“灭顶!咱们来较量一下!”挺身冲入灭顶和谢坤之间。灭顶本一心都放在谢坤身上,急欲向他报复,冷不防又被秦忠横插一杠,登然躁恼道:“要你多事!”斜手一掌、呼呼生风,直朝秦忠劈去!秦忠立觉一股劲风迫面,发须皆飞,耳听谢坤急叫道:“小心哪大叔!”急忙旁躲,正大感有些难以应付,身旁又冲上一条身影,抢迎上灭顶。
秦忠一看,原来却是小五赶上一边向灭顶高喝道:“得罪了!”一边飞步前踢,攻他下盘逼他自救。灭顶一时不得不停攻自守了两下,躁恼得“哇哇”乱叫道:“你们这帮阴魂不散的!纠缠得老子好生心烦!”说着连“呸”两口,向外圈下剩的那三名秦家跟从暴喝道:“名门正派!最擅以多胜寡!你们索性一并上了,也省得本大师费神!”那三人皆朝他怒目而视,虽明知他是强词夺理、以话相激,却也还是不由不被他挤兑得有些羞于上前合围之感,而且未得秦忠号令,本就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便都向秦忠一望,等他示下。秦忠心知此番带出的不多几人中眼下原本就只有小五武功最好、而自己是唯一未受过伤的一个,小五和自己既已全在场中,他等再上前也不是灭顶对手,倒反增他们自身凶险、又落灭顶口实;况且他们一旦走开,那干恶僧还不定会趁乱又干出什么坏事来,便道:“你们自管看管好灭顶大师的那十几名劣徒和保护好旁人要紧!”那三人忙即应命。
灭顶听他点出自己原本所带人手有十几名之多,语含讽意。只是急于先了结与谢坤之事,顾不上理睬他许多,“嘿嘿”一笑,再不多待,暴喝一声:“黑龙削冰掌!”双掌一起,两股凌烈的掌风顿时向小五和秦忠一起当胸扑去!他与秦忠、小五二人先前对过那几招,已能测出二人武功谁高谁低,是以此时双掌发出的力道,对小五偏重、对秦忠则轻些。二人被迫得尽皆后退,小五闷哼一声跌后几步,秦忠则踉跄躲向一侧,好不容易才算避开了这一掌掌力。灭顶再先不顾他二人,一步踏到谢坤面前,怒目恶瞪。谢坤手捂伤处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灭顶那黑压压高立面前的身形,知道无幸,不由得心跳加速,面色潮红,却满目不屈之光。转瞬便见他高举起右手,直对着自己顶门,刹那间更是心思转了百折千回,一片伤怅……
秦忠知灭顶对谢坤尤其痛恨,势必要置他于死地,这一掌下去,较前时对付马二人可不知会狠上多少倍;而见谢坤已是无力对抗,一副待死神态。是以虽明知自己不敌灭顶,但在此同道生死攸关之际,还是朝灭顶大喝一声:“你休要再害人!”将心一横,奋不顾身的向前跃上,却忽然听到一声沉喝:“忠叔快退,让我来!”
秦忠顿然不觉便是一怔停。就在这眨眼功夫,一人已直越过他,一掌不差半分,准准正对上灭顶就要朝谢坤拍下的那只手掌!众人只听“啪”的一声大响,灭顶已向后直退一步,双目惊睁、面色顿变!陡然出现的那人却下盘稳扎,此刻一甩长衫下襟,昂然肃立,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灭顶这才看得清楚,万料不到面前所立的这猝然之间击退自己的竟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蓝衫少年,只听一旁小五等人已无不欢声叫道:“五少爷!是五少爷来了!”不由斜目一瞅他几人,又见秦忠也已微笑着立于那旁,满脸喜慰之色。心中惊测难定,当下又回眼死盯着那少年不放,只见他生得肩宽胸阔,浓眉大眼,看去勇姿凛凛、英气勃勃!
蓝衫少年匆匆向众人点了下头,以示为礼,随后便又对向灭顶,一抱双拳,炯炯双目大露坦色道:“方才这招晚辈是趁了大师不防之机,只因情势紧急,晚辈只有先出手救人再说。现在大师已有了防备,晚辈不才,就来向大师正正当当的讨教几招。”
灭顶自幼习武,出道已久,绝非浪得虚名之辈,适才被他一掌迫得直退一步,确实也主要是因为一时不备之故,心中正颇感不忿,却听他这么说,不由暗自接连认同、大感合意道:“这少年内功不错,为人也很知高低、很懂礼数,我以前好像没听说过他这等年纪青青的人物呵?看来这京畿一带的江南武林还真是卧虎藏龙之地!这些人都叫他五少爷,他究竟是哪家的五少爷呢?”
月明双目灿亮,一下子抓住那白衫人左臂,喜出望外的雀跃喜叫道:“七哥,七哥!你几时来的?”白衣公子一把揽住她,满含爱悦的笑道:“不早不晚,刚巧看到这园子里打得热闹。我和五哥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先没出面,就悄避到这一旁找了个人一边询问一边观望着,才问出了个大概情由,便见到你这小淘气又要自不量力的闯祸了;而且忠叔那边场中的形势也愈发紧迫,我和五哥当即便决定兵分两路、各救一边。”说着在她脑顶轻敲了一下,笑道:“本来我和五哥是只关注到忠叔他们怎么和灭顶那干和尚纠缠在了一起,只打算问清楚了去帮向他们,万没曾想倒先见你突然从这楼上风风火火的杀了出来。我若再不赶紧现身救你,你这打抱不平的小女侠被人欺负啦,回头还不得埋怨死我?”
月明顿时“嘤咛”一声,靠在他身上含嗔撒娇道:“你就少讽刺我了七哥……”话间转眼看见这一时一直惊疑不定站着端测的郭金贵,登又一噘嘴怒道:“这个人坏得很!头前在楼上吃饭时就对咱家出言不逊、大肆毁誉,好像他是个多有能耐的人物一样,结果刚才竟还扔下他三个同门师弟就要独自逃跑,真是个一点品德都没有的狂妄劣徒!七哥,你很该好好教训教训他!”她对这位黄山派的什么大师兄早就满含憎恶,郭金贵方才又口出秽语,不但骂了她还辱及其父,是以她对郭金贵记恨更甚,一心只想无论怎样也不能轻易与郭金贵干休,虽知不敌,却本就毫无畏惧,此刻身旁有了七哥做靠山,那更是有恃无恐,想什么便说什么。
郭金贵虽是面相显老,但事实年龄也已近三十,仓皇逃蹿之际却被月明这么一个小小的黄毛丫头拦住坏了好事不说,这时又遭她这般一句接一句的无礼训斥,内心的气恼可想而知,他恼羞成怒之下,竟然全忘了旁他,破口便大骂了声:“小贱人!”气急败坏的又向她打来。
白衣公子俊面一沉,不悦道:“怎么你尽说脏话?”右手已迅如疾电般伸向冲上的郭金贵,起腕一扬,手中扇面上的扇骨正中郭金贵下颏。郭金贵怪叫一声,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一下顿时灰脸颓然,再也不敢有丝毫妄动。
白衣公子回扇轻挥,又恢复了那副神定气闲的形态问道:“你还要再试试么?”郭金贵早如吓破了胆般,这时双手捂着下巴,目光慌乱的望着他,惊惧异常的一迭声应道:“不不不……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白衣公子皱眉道:“黄山派庄掌门在江湖上声名斐耳,你只怕连他的一半功力都没学到。本来咱们是江湖同道,我不该为难于你,可是你品质实有些低劣之处,又恃强欺负我妹妹,我这两扇就权当给你个教训,请你以后好好想想,一名正道弟子应如何做人。”他说一声,郭金贵便点一下头,最后听他不再追究,更是如捣蒜般的点头道:“是,是,我一定好好想。”
马永胜这一时恢复了些劲力,眼看谢坤已得人相帮、化险为夷。心中大松,再顾不得别的,急忙到辛荣身边先替他救治。前方蓝衫公子向秦忠一示意,其实秦忠不用他多示也知当怎样,忙上前一搀谢坤,怕他还要执犟,便道:“谢少侠,你快同我退下,先帮我看看你师弟的伤势如何。”谢坤闻言果然神色一急,不再阻抗,拾起剑随他退向一边。秦忠先他按入夏盎等人所在那处的一张椅中坐下,嘱道:“谢少侠,你自己也伤势不轻,先在这里稍事休息一下,勿需妄动,我这就去把你师弟带来此处,咱们再一同为他们仔细察治伤患。”谢坤虽关重师弟,很不愿在此坐等,但一来觉秦忠言之有理,二来秦忠说完便转身唤了小五一同赶向马、辛二人那边。他不及再争,便也未再开口,且紧接着那少女与老者又赶着近前答谢关问,他也忙着答礼,一时便也顾不上许多。
马永胜见秦忠等人来帮,也自是欢喜,几人紧急救治了几下,辛荣便醒转过来。秦忠见他虽受内伤,却无性命大碍,便扶起他并唤马永胜一同往谢坤那边仔细察治伤势,但马永胜其实早听见到郭金贵那边起了变故,他本是个重于同门情谊之人,急欲前去一看究竟、有所帮衬,只是一时顾不得,这时辛荣情势缓和,他便匆匆向秦忠道了声谢道:“我没什么大碍,请前辈先将我师弟扶过去,我去去就来。”说完忙朝郭金贵赶去。秦忠便也先没管他,将辛荣扶走。
马永胜不顾己伤,两步并一步的赶向郭金贵,边行边便已听到那一个小小的不明来历的白衣少年却象个长辈般教训自己本门的大师兄,本就大生忿意;待到跟前,又正见郭金贵这副唯唯喏喏的丑态,更是愧怒交迸,大声指责道:“大师兄,你怎么这般没胆气?”说完又抬手直指那白衣公子,怒道:“我黄山派的弟子怎么样,自有我黄山派的列位师尊来教导,不需你这个外人在此指手划脚!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少年晚辈,怎可对我黄山派大师兄如此充大妄言?你自认为很了不起是么?那就让我马永胜来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
月明忙拉住白衣公子低声道:“七哥,这人挺好的,想是一时动了气,你别同他过不去。”白衣公子道:“我知道。”说完正对向马永胜,和颜悦色道:“这位马大哥,在下没这个意思,可能是我方才言语轻妄了。你有伤在身,我不和你动手。”马永胜却已犯气性,执怒难消道:“谁同你称兄道弟?少废话!有本事就尽快使出来吧!”说着已拼力摆起一武功架式,身形却不由晃动了一下。白衣公子微微一笑,折扇负手,侧过身去。
马永胜其实先前已见到他攻击郭金贵的身法,虽仅凭这一点时间的观测,度不出他武功究竟有多高,但也明知眼下自己非他敌手,只是气他前时那言语分明小瞧本派弟子,而大师兄又自堕门风。因此才势难相容,非要争这一口气不可;这时见他似一副对自己不予理睬的形态,更觉他是摆明了丝毫未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更是气恼,奋力大喝一声,便挥拳向他颏面击去!
他虽负伤,这一拳却是满怀怒气与警意下拼尽全力而发,也是极具威势、非同小可!但一旁阁楼上观望着的庆虎等人自知他远非那白衣少年对手,本都以为他立时便要中招受创,万没料到却只听一声闷响,他这重重一拳竟已准准击在了那白衣公子的下颏!
这一下观到的所有人皆大出始料,月明第一个先惊呼了声:“七哥!”抓着那白衣公子一臂心痛的再说不上话来。马永胜也是做梦都没想到那白衣公子非但没对己发难,竟还连躲都没躲一下,白白受了自己这一拳。不觉愣在原地,半晌反应不过来。白衣公子面上微现痛色,冲月明轻摇了下头,随后偏过身避人悄吐出一口血沫。
马永胜好不容易回过些心神,直瞪着那白衣公子始终负手侧立、不曾动过半分反击之意的身形,惊诧万分、猜疑不定道:“你……你这算什么意思?”那白衣公子早已恢复常态,对他一眨眼微笑道:“刚才我说话没有轻重,是我的错。马大哥为人不畏强势、重情重义,身上又有伤,我是不会同你交手的。这一拳就算是我为方才之过赔礼,眼下形势还很紧迫,你和你的师弟还有那位勇敢的夏公子都受了伤,如果你觉得已经出了气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替几位疗疗伤、上上药呢?”
马永胜张口结舌,惊怔望着他那张带着让人不得不信的真挚笑意的俊秀脸庞,片刻方傻傻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少年公子一展折扇,扇面上赫然露出“秦风烁古、南天一柱”八个大字,马永胜双眼登然大睁!只见他已粲然一笑道:“我姓秦,我叫秦凌霄。”
蓝衫公子待秦忠同谢坤退往一边后,左手一提下襟衣角,塞于腰带之中,右手前伸,向灭顶做了个请的动作。灭顶两道粗眉紧紧拧成了疙瘩形,恶狠狠地盯着他,双拳一捏,骨节咯嘣作响。蓝衫人昂首凝视着他,面色慎重,丝毫不见半点轻色。
灭顶蓦地大喝一声,目中精光暴蹿,象只恶虎般气势汹汹的朝那蓝衫公子挥拳攻上!蓝衫公子忙举拳相迎,顷刻便与他斗得难解难分。偌大的甬道间拳风呼啸、尘土飞扬,二人你来我往,上攻下踢,彼此都无托大之心,各自施展着平生苦练的种种招法,所使的功式一个狠暴、一个沉稳,皆有板有眼,走的都不是轻灵多变之路,一拳一脚都是精湛娴熟、利落漂亮,, 转眼已对了几十招,当真是精彩之极。场外留观的那些宾客虽不懂武功,却都能对他二人这等扎实威重、毫无花梢的打法看得清清楚楚,真如观赏到了一场千载难逢的武术表演般,惊佩兴奋得别情全忘,喝采连起!
秦忠将辛荣扶到谢坤身旁椅中,谢坤赶忙与秦忠一起为辛荣擦血喂药继续疗治了一番后,见他已无大碍,便嘱他好好坐在椅中休息,自己急关向场中,愈看愈是心惊,后来直觉汗颜无地,心中连叫 “惭愧”道:“我这十几年的功夫竟都如白练了一般。”再也忍不住,转头向秦忠恭声问道:“大叔,请恕在下冒昧,敢问你们可是姓秦的吗?”秦忠忙含笑应道:“谢少侠太客气了。我姓秦名忠,和这几名跟从正都是秦家门人。”
谢坤垂首示了一礼,复望向场中道:“那这位公子使的应就是秦家甚具威名的‘伏魔拳’了。”耳听秦忠“嗯”同了一声,心发呆思:“灭顶成名已久,算得是武林中的前辈,我不及他也还罢啦。可这少年看去比我尚小不少,除非他武功就此停滞不前,否则我纵练这一生一世,又怎能胜得过他?”不禁长叹一声,又感触颇深的说道:“我早该想到,除了大秦世家的少爷,还有谁年纪轻轻,就能具如此英神武功,真是名不虚传呵!”
秦忠见他如此真心感意的夸赞,也抵制不住内心的自豪一笑,但因素具谦虚美德,随即便一敛神情,未再说话,也关望向战势。场内灭顶双目大瞪,越斗越现躁猛,一副恨不得一拳就能将那少年制伏的狠急形态。他身形蹿动,招法凌烈、虎虎生风,将自己的那两套“黑龙拓冰拳”和“黑龙削冰掌”尽数施展。众宾客早已知他功力高强,适才曾亲眼见到他以此功式连挫黄山派及秦忠等人,当真是威力无穷,因对他皆无好感,暗自都为那年纪青青的蓝衫少年捏了一把汗,可逐渐却见他此时使出的这两套功式虽然更现慑人威势,但在那少年身上却收不到甚效用。无论他怎样狠招迭出,那少年始终身法稳健,应接自如,式式招功都不慌不乱、精练娴熟,根本就无半分要落下分之态。先前在阁楼上伺侯秦家人饭席的那个小伙计也早溜了下来,站在一旁越看越是兴奋鼓舞,禁不住接连大喊:“好啊好啊!小少爷真是好功夫!”周旁不少宾客也跟着出声附和。
灭顶当着众人之面,久战那比自己不知要小上多少岁的少年不胜,脸上早大觉无光,这时听到众人助向那少年之声愈来愈盛,急恼更添,身法不免有点躁乱起来,忽而一不留神小腹上便露了个破绽。那一直稳扎稳打、沉谨重实的蓝衫少年见机不放,当即一拳击去,结结实实地正中灭顶小腹虚软之处。围观众人单听那拳声势便已知其威力之重,又见灭顶原本躁红的脸色立时白了一下,更能测知他受创不轻,不禁大爆喝采之声。灭顶却也甚为了得,向后略微一退便硬生生立住,连大气也未出一声。但饶是如此,他也自感羞愧难当,脸上一阵热涨臊红!
蓝衫少年收式而立,既不乘势追击,也不骄得懈怠,沉稳解下腰间佩刀持于手中,一派谨正之色道:“久闻大师平生绝技乃是一套开山斧法,就请亮出兵器。”
灭顶自初与他交手时,便已看见他腰下悬着的刀器,早测他势必迟早要与自己较量兵器,但这一番比拼下来,已知他功力超乎自己预想的高深,此时见他果然如此,心内不觉便叫了声“苦”道:“没想到这小小的少年竟是个如此扎手的人物,想我从小在师父严训下苦练武功,似他这般大时也远没有这般修为,此前已遭他一击,这个人丢得就够大了!他若再出兵刃,那我一双肉掌只怕势难相敌,莫非我十几年出生入死苦拼下的声名今日就要堕在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的手上?”要知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不知多少将声名看得那可是比性命还要重要。是以他念方及此,心头已是一阵大痛!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思绪纷乱、暗今如潮道:“早年师父在世时,曾说我性格易骄得狂妄,远不及大师兄有自明擅制之能,若将来不知收控,武功必停滞不进,多次训诫过我骄兵必败,可我却不以为然,其后这多年来又一直在关东称王称霸,早把他老人家的话扔到脑后去了。此番我受大师兄相召,从关东苦寒之地千里迢迢的来此江南锦绣花柳水乡,本拟是要好好的享受一番,哪曾料一开始就在阴沟里翻了船,被黄山派那几个龟孙子杀了心爱的大弟子先不论,今日报仇不成,反倒又要被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后生小辈挫创,这可真是流年不利、正应了师父当初的预言啊!”
蓝衫少年待了这一时,见灭顶始终无应而站,目光闪动不属、似陷自思。微生愕意,目露探询的轻唤了声:“大师?”灭顶这才心神省回,忙粗声应道:“本大师今日到此本是为寻消遣的,没带兵器!你自管上吧!”说着心内已一横道:“罢啦!只怪我骄傲自大、贪图享乐,这几年不思进取,荒疏了武功,以至今日在此不虞竟是藏龙卧虎之地要落此奇耻大辱!如若不敌,那也只有认栽的份!又还能怎的!”
心内这么想着,却见那蓝衫少年闻言微微一愣,似忖了一下,随即便一扬手,将那柄佩刀抛向了场外一本家跟从的手中。灭顶知他这一举动是摆明“你即未携兵器那我也不用兵器”的要与自己公平竞争之意,又听他颇显坦诚道:“如此大师的成名绝学无法施展,是晚辈占大师的便宜了。”不由得暗自感叹了一声。
那蓝衫公子言行虽然这样磊落重礼,却无半点轻敌自大,说完话便又神色谨正,稳稳摆了个架式道:“大师请。”然后便毫不懈怠的展招攻上。灭顶双目一瞪,这一次自然更是倾尽全力的对决,一心只望能更改局面,挽回先前之耻。可转眼又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几十招过后,他非但依然占不到那少年半点便宜,还被那少年浑厚不竭的拳势迫得愈发吃紧。他本是个粗鲁性子,一向对战都只喜力敌、不喜谋策,这时却被迫得急动心智,好不容易瞅准一暇,故意身形一晃,在肋下卖出了个破绽。那少年与他对决当真凝神警心、毫无大意,寸机不放,又一拳袭来。灭顶早思好下策,见果然引得他中计贴近发攻,当即往旁一闪,抡起铁钵般的右拳直朝他面门击去。那少年这一下一击不中、先机已失,二人又已相离甚近,灭祖本满拟他绝无可避,却万万不料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那少年偏头一抬手,竟已当面将他拳头紧紧握住!
灭顶眼看他一举一式都绝无甚机巧出奇可言,但就是精熟稳实、及时有力,自己总是制伏不了他,心中着实焦躁;又闪念到他之所以能做到如此,其实正是因禀具着扎实高强的功力,自己恐怕实非他对手,本还抱着的些许不甘侥幸心理全消,更是不免急惧慌乱,虽暴喝了一声挣脱开他手,一时却再顾不上自护。那少年当即一记重拳,偏巧又依然正击在他下腹先前受创处。这一次灭顶可真是痛上加痛、直觉一阵剧痛彻心!再难忍耐,“啊”地痛呼出声,向后连退三步,捂腹佝腰的直不起身来。
场外周旁顷刻欢声震天,两个凑在一起的年青小伙计没命的大叫:“好!打得好!”“恶和尚,你也有今天!”被徐掌柜紧着连喝斥了几声,方才强敛静声。夏盎手上敷了药,这时灼痛感消减,也又高声诵语、以助兴势道:“大路不平世人铲,自古英雄出少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真乃大快人心哪、大快人心!”身旁那少女目含嘉许的直瞅着他,含笑不语。秦忠则捋须微笑,颇露慰色。
灭顶强撑直起身,脸上青一下红一下,看看周旁群情欢悦的众人,又看看自己那干被秦家跟从看守着的一个个垂头丧气、委顿蹲地的徒儿,真是尊严丧尽、羞愤难当。他到了这时,还哪有脸再上前攻打?目如火灼般瞪向那蓝衫公子,嘶声大叫:“好小子!我今日栽在你手里也算输得公道!既已败啦,那就没什么可多说的!要杀要剐,你快快动手吧!”说完昂头挺胸,一副无畏待毙的蛮悍神情。
蓝衫公子直身一立,微露意外之色道:“大师言重了,晚辈哪有要大师性命之妄心?我辈学武之人,一为强身健体,二为扶危救困,又不是为了以杀制人。只是大师你丧行败德、恃强凌弱,先欺辱调戏良家女子,又毫无改心、好勇斗狠,连伤打抱不平的夏公子和黄山派几名弟子,晚辈想替他们向你讨个公道。”
灭顶顿时怒目圆睁道:“本大师乃是在江湖上成名十几年响当当的人物!今日纵一时状态不佳输于了你两招,那也就敢认敢承罢了,却可绝不受你这毛头小子教训!你很想自充义正、替人出头是吧?那他黄山派弟子杀我爱徒却又怎么说?他几人的命是命,我徒儿的命就不是命啦?”
谢坤听他倒还似大为有理,顿时气冲脑顶,张口便怒斥道:“贼秃!你包庇那淫贼……”蓦然间却省觉周旁众人已齐注视向自己,当即顿口停语。马永胜先前早已拉着郭金贵随秦凌霄、月明等人来到他身旁,这时眼见众人大露疑色,忙接口向灭顶喝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你窝藏本门欺师灭祖、离经背道的大叛徒,我们焉能相容!昨夜我们正是因为要捉拿本门叛徒,才在不明地形的情况下深入你领地遭你创击,于那一场混战中杀了你徒弟!本是你大错在先,怎么还能反倒这样顽恶不惭的混淆视听?”他一开始在阁上用饭时就已流露过想倚仗在此正名显赫的秦家之心,这时已知无论先前帮向己等的秦忠等人,还有其后出现的这两名本领高强、正德服人的年青公子正都是秦家子弟,不禁那般心思更甚,忍不住又道:“灭顶恶僧!今日正是教你知道邪不胜正、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的时候!”说着摊手一示秦家众人道:“你睁大眼好好认清楚形势,眼下你已是技低于人、受制降服,别指望还能再无理横霸!只要你答应把人交出来,我们黄山派与你之间的怨仇就一笔勾销!”一直灰溜溜待在旁的郭金贵也得志叫道:“正是!你这会子猖狂不了了吧?速速交出本门叛徒,否则我们绝不能与你干休!”
灭顶却全不受他等理动威逼,“呸”的一声恶骂道:“黄山派的孙子!有本事就自己降服了本大师再来要人,全借着外人的力量还有脸逞得什么威风!”这话正中了黄山派几人隐痛,马永胜脸色一变,方欲再说,已被谢坤厉眼制住。
蓝衫公子正色道:“大师此言差矣。欺师灭祖乃是江湖无论正邪两道、各个门派都会严惩不怠的重罪,你窝庇别派叛徒实已是先铸大非,而我们正派同道相互帮助却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之事。这世上修习武功的人万万千千,出类拔萃的却能有几个?难道说只要武功低些的人,那就是皆变非、唯有忍气吞声的份?大师你不过是功夫练得好些,就可以不讲道理、恣意横行了么?”
灭顶大为不耐道:“我们闯荡江湖的以武为生,本来就是强主弱从!我灭顶今日即输便认,早说教你要杀便杀!但是让我交出他们黄山派的那位萧兄弟,那是万万不能!我也没闲情与你这小子多废话,总之我灭项这辈子不干出卖朋友的事!”
蓝衫公子也不清楚他和黄山派之间到底纠葛如何,一时迟疑未语。谢坤却霍然站起,对他一抱拳,满脸坚色道:“秦公子,有劳你这番公德义行。只是我们和灭顶之间本是私人恩怨,当由我们黄山派日后自行解决,就请公子不必再为我等费心。”蓝衫公子虽很有心相助,只是见谢坤神情傲倔、措词坚绝。不好勉强,便点了下头,对灭顶道:“即是如此,此节就先搁下不理论。”说着摊手一示夏盎那边道:“但是大师调戏这位姑娘、又伤害这位义士的劣行总该有个说法吧?”
灭顶“哼”了一声,斜睨昂然道:“那你要怎样?”蓝衫公子正色道:“世间凡事讲得都是个‘理’字,大师应当向这位姑娘和公子赔礼认错。”灭顶一愣,眼看他表情极是庄重,随即便仰面连爆“哈哈”两笑,气骂道:“赔个屁的礼!小子,我看你与那迂生倒是一路!本大师这辈子一向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调戏个民女又算什么?至于那迂生,只能怪他胆大包天、自不量力,本大师没废了他都算便宜他啦!小子你给我听好,我今日虽走霉运在拳脚上输给了你,可决不受你折辱!你别在这儿消遣于我,要杀要剐尽快动手!三十年后,老子照样是一条好汉!”说着双目一瞪,满脸凶顽无畏之色,倒也颇显凛然。
夏盎在座中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学文就当执笔安天下,习武就当马上定乾坤!如今国家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虏犯境,这京师附近、天子脚下虽仍是一派繁华绵绣、歌舞升平的富贵太平景象,可外省却有多少地方已是官恶盗狂、民不聊生。尤其边疆一带的百姓,早已饱受多年战乱之苦,过着颠沛流离、命如草芥的悲惨生活。当然,灭顶大师你又怎么会关心这些事呢?”说着又是一叹道:“大师,你实是个粗人,虽已出家为僧,却六根不净、全无佛心;空怀有一身好武功,却不懂半点公理大义,整日以此禀具着高强武功的有用之身,做一些低劣无聊的事。”话到此处,已是双眉紧蹙、满目痛惜,转向那蓝衫公子道:“秦公子,所幸这位姑娘并未受到什么大侵害,你与这位自命僧王的大师再说也是毫无意义,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蓝衫公子也已双眉蹙起,点了下头道:“夏公子提携的是。”又对向灭顶,一派正凛道:“大师,晚辈尚有一言奉劝。从前你在关东的所做所为晚辈没有亲眼见过,不当妄评,但而今你即已来到江南,如果再犯下什么邪恶罪行,我秦家之人历来以匡扶正道为己任,定然放你不过。望你日后能改过向善、好自为之。”说完霍地一伸手,示向园门外道:“晚辈言尽于此,你这就请吧。”
灭顶双目直凝视向他,帚眉一竖、凶光大盛道:“我也有一言相告。本大师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只要不死,必图报复!你纵放我走,我也不会感谢于你。错过眼下之机,你再想制伏本大师可没那么容易啦!所以你可要想清楚再做决定,免得来日后悔!”
蓝衣公子刷地扯平下襟,侧身昂立,脸上微露奇诮之意的反问道:“自古邪不胜正,大师以为我会怕你么?”
灭顶瞪目咬牙,无言以对,半晌方仰面爆出一声惨笑,连说了三声“好”,狠狠道:“你就是京中秦世家的?”蓝衫公子毫无避畏的正视着他,目光灼灼、正气凛然道:“不错!我就是秦家的第五子──秦志鹏。今日之事全搁在我一人身上,与别人无干。大师也是江湖中声名成就的前辈,当自重身份,日后请不要怀怨为难此处店主等无辜良弱。你若要寻仇,尽管来找我便是了!”
灭顶目光大动,忽明忽晦,蓦然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园而去。秦忠随即训诫了那群和尚两句,命三名跟从放他们随其师离去。那十几个和尚立刻便如过街老鼠般争先恐后的逃出园去,形态仓皇狼狈之极。
“叠锦园”中的主宾顿然齐都欢笑鼓掌!道道嘉佩大露的目光投视向那秦志鹏。徐掌柜欢喜之余,紧忙着众名伙计收拾好桌椅席面,伺候各位宾客或继续吃酒用饭或尽完观兴离去。庆虎等人这时也早都下楼近前,与小五等人先呼拥住了场外的秦凌霄,不住声的欢情招呼:“七公子!七公子!”秦凌霄也大是欢悦的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不住口的热切相唤:“各位兄弟、各位兄弟,你们一路辛苦了……”
月明一步跃到秦志鹏面前,一张可爱圆脸兴奋喜悦的如染赤霞,连蹦带叫道:“五哥!五哥!你真棒呵!”秦志鹏微微一窘,随即便大含关爱道:“九妹,这次你可经历凶险了,没吓着吧?”月明方摇头一笑道:“我没事……”闻声的凌霄已转过来接口道:“我们一听你们在四川边界出了岔子,提前没想到,都是吃了一大惊,险些担心死了!正和信伯、四哥他们商量着怎么赶紧去解救你们,谁知一转眼又收到忠叔的飞鸽传书,说已经化险为夷了。只是一纸信笺上也没多诉详情,我和五哥猜测不定,还是放心不下。五哥当时就要出来接你们,却偏巧爹他老人家从安徽返回,责我们是遇事则乱、经不起风浪,说既已无事,就不必再费周章、小题大做,就是不许我们前来。我和五哥俩个无法,虽只得待在家里,心里却象猫抓似的坐立不安,整天掰指头算着你们的行程,琢磨着你们这两天该到了,实在再也待不住,就偷偷溜了出来,今可真是赶得正好!”说着一指志鹏,对月明笑道:“你别看五哥这会一副稳稳重重、不动声色的样子,那几天在家里,他可是急得直转圈子呢!”
月明更是感悦,拉着志鹏的胳膊,亲昵贴上撒娇道:“我当然知道五哥对我好……大哥回来了吗?哎呀我都快想死你们啦!”
凌霄欣然一笑,目光不经意转动间却见一老妪扶着一青衣女子孤孤落落地站在人外,那女子纤眉轻颦、粉颈微垂,身形显得不胜怯弱、甚是寂瘳。顿然省起,忙步上前去,轻施一礼,和颜微笑道:“这位就是无垢姐姐吧?我是七弟凌霄。”无垢虽自小便投居在峨眉山,却并非不通闻家中诸事,知道七弟秦凌霄其实乃是自己的七舅父秦岭之子,生于祥治十年,九年前七舅父和七舅母将他送入忠正府托付给四舅父秦川,就此远赴西北参战,后来就在那千里异地双双阵亡。她八岁离家,并未见过这个弟弟,忙欠身还礼道:“是我,七弟。”凌霄又亲切关问道:“姐姐的身体可好些了么?爹和我们在家里时常挂念的。”无垢听他竟能担知到自己体弱之情,颇感他细心体贴,心内也很欣喜,忙含笑点了点头道:“难为七弟惦记,已好得多了。”
凌霄方自一笑,志鹏也携着月明迎了过来,向无垢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二姐,我是五弟。”无垢早不知家中兄弟长成何样,此刻见志鹏浓眉大眼,依稀记得有几分儿时的模样,不禁仔细一端详道:“五弟么?都长这么高啦。”志鹏微笑道:“可不是么?二姐,我都十七了。”
凌霄含笑一旁,眼见无垢纤身娇弱、秀容含怯,显得楚楚可怜、气质独特,不禁上下打量,心内暗暗称罕道:“我三姐和六姐并列江湖传称的四小美女之中,被誉有闭月羞花之貌,却不知二姐竟也生得这般清雅娟秀、超凡脱俗。若依我看,三姐虽美,却太过端庄,少些灵秀;六姐虽美,又太过俏丽,少些娇柔。全不及二姐这般孱弱娉婷、女风十足,天生的惹人怜爱。”
无垢同志鹏说完话,觉察到凌霄盯住自己不放,不禁面颊微微泛红,只道他是初见自己心中好奇才如此,却哪知他暗自中这样一番心思?大着胆也仔细看了看他,只见他修眉清目、俊朗可亲,倏忽竟觉其貌与楚云飞颇有几分相似,心头莫名便是一热一酸。
月明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转,霍地朝凌霄眼前扬了下手,大露顽皮的脆生生笑道:“七哥!你干吗这样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看得二姐都不好意思了!”凌霄顿回心神,姿式潇洒的一提先前已别在腰下的折扇,随意向另一手上轻敲道:“我是在想,二姐这般清丽,只怕比咱家那双姐妹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月明登时大是欢喜的连声认同道:“就是么、就是么!七哥,我也是这么想的!”
无垢一阵羞涩,慌忙垂下头去,但是得到他们、尤其是凌霄这样一个俊秀儿郎的这般夸赞,心中也颇为窃喜。凌霄见月明神情俏憨好笑,忍不住持扇柄在她额顶轻敲了一下,戏谑道:“还傻乐呢你!咱们家的女孩儿一个比一个生得漂亮,就你长这么丑,将来看怎么嫁得出去!”
月明顿时“嘤咛”一声,双颊飞红,跳起来对着他又打又追,不依不饶的羞恼嗔叫道:“七哥你太坏啦!我让你乱讲!”凌霄“呵呵”一笑,身形轻快的借志鹏之身为屏左右躲闪,调逗不断。月明也随之围着志鹏左右乱追,却始终抓他不到,气急得眉眼都变了样。旁边的人看见她这副可笑神态,都放声大笑。志鹏被他二人缠得微生不耐,皱了下眉道:“七弟,你总要这般逗她。”凌霄耍够了,当下身形一站,一把将迎头冲来的月明拉入怀中,笑哄道:“好了好了我的宝贝妹妹,七哥求饶啦!七哥是说,你的相貌在家里虽然及不上几位姐姐,出去了那可是了不得的!而且你又聪明、又可爱……”月明登然慌不迭的去捂住他的嘴,急的连连跺足道:“行了行了七哥!我怕了你还不成么?求求你快别说啦,真是臊死人啦!”这一次当真是已羞得面红过耳,直如喝醉了酒一般,惹得众人又都大笑起来。
正欢闹着,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渔民打扮的人大踏步赶了进来。当先一头裹粗布、袖管高卷的三十多岁的妇人一见秦家众人,便风风火火的一抱拳道:“忠大哥你好!各位兄弟们好!”秦忠见是此地盟帮百舟门的女当家赵大嫂来到,忙拱手回礼道:“赵大嫂,别来无恙呵?”赵大嫂一点头,高应道:“还好!有劳忠大哥挂念啦!”说着往众人间一看,这才见清秦家的七少爷凌霄在人中,再仔细一瞅,志鹏也在一旁,忙上前问礼道:“原来两位少爷也来了。四公子向本帮传信,说两位小姐在前路遭遇了凶险,即日便要抵达花江,令我们盟帮中的兄弟留着意届时摆道迎接……”
志鹏眉头微微一皱,暗道:“四哥也真多事。”只听赵大嫂依然快言高嗓的一连串续道:“不瞒忠大哥和两位公子说,我心里却想,若是两位小姐真有什么凶难,不消秦家的人多吩咐,我和帮中的兄弟们二话不说,纵是上刀山下火海,眉头也绝不皱一下!可既然已经平安脱险,这花江离京师才几步之遥呵,还兴师动众的摆这些个花梢排场作甚?于帮主前阵子一时练功不慎患得那场内伤还没能痊愈,他江威帮中同本门一样在江上讨生活的那些兄弟我不能不帮衬一下,加之我自己最近又有点烦琐的家事,这里里外外的实在是忙的脱不开身!所以这些天虽然一直留心,今日察知二位小姐已到本地,却没依四少爷之命专侯专迎,还请不要见怪!”
秦家众人中除了无垢和李嬷嬷,皆知这位帮会中无论长幼都称为“赵大嫂”的前任百舟门赵门主的遗孀,生性如同男子,原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想什么便说什么;其夫不幸身亡后,她一个妇人家在外独挡一面,历炼得更加泼辣爽利,素来直言直行得不知避讳,也没少冲撞过同盟帮会中的一些门主,但其实是个很热心肠的好人,是以对她这番似含不敬的莽冒言语皆不以为意。
凌霄谦和一笑道:“赵大嫂,这次忠叔前往四川接我二姐返京,乃是我秦家一点小小的私事。早在临行前我爹就曾一再告诫,不许惊动打扰沿途任一帮会。我四哥有此反常一行,只是因手足情重、太过顾急我二姐和九妹的安危所致,事前我们皆不知晓,他一定也没请示过我爹,请赵大嫂和盟帮各位兄弟不要介意。”
赵大嫂立时大“嗳”了一声,刷的一摆手道:“七公子你言重了!四少爷担重手足姐妹的心我是很能理解的,我只是觉着,秦家的人那可个个都是好样的,两位小姐虽是女儿身,也不会一点风浪也经不住!哪个人行路在外还偶遇不着点料防不到的波折?再说这世上又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真敢与盟主的女儿作难!如今她们人也都已到了这家门口,我等犯不着再如四少爷意示那般大张旗鼓,倒显得惊惊乍乍的没见过事变!只不过头前又听报说两位小姐由忠大哥安排在此用饭,而灭顶那厮却恰在此生事,我才忙带人赶了过来。若早知两位公子也在这儿,我还用得着这么毛毛糙糙地跑来助威吗?就凭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哪能和二位公子相比?这可不是自己撵着让各位笑话吗!”说完便“哈哈”大笑,笑声甚是豪爽。秦四公子给她的传信内容简赅,她对秦家两位小姐在前途遇险的详情并不清楚,只当不过是出了点小意外,满心只觉秦家在江湖上那是何等声威?任哪个人除非是不知、否则决不敢与他家的小姐过不去,因此也并未以为意。却不知月明和无垢此番在落云岭遭遇的可远不是一般贼寇,而是武功高强、恶行响著的东海三猴,虽然秦家威势显赫,但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若非得人相助,月明和无垢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安然脱身,情况当真是难以预料的凶险。而她更绝想不到的是,力救月明和无垢二人脱险的,竟然是与己辈中人势不两立的浮罗山邪教教徒。
志鹏待赵大嫂声落,甚为诚恳的说道:“赵大嫂你太谦虚了,为我秦家这一点小事劳动你和盟帮各位兄弟,我等实感愧疚。”说着又真挚关切道:“小宝的病可好些了么?我爹知道小宝生了病,和我们一直都十分挂念。”
小宝是赵大嫂的八岁独子,她三年前不幸丧夫,对这一子爱逾性命,前些天孩子偶感风寒,时发高烧,正所谓“病在儿身,痛在娘心”,她真是急得如火烧火燎。此刻听志鹏关心问起,心内实是喜欢道:“一连灌了几天的汤药,总算已好起来了。那天老爷子从安徽回来经过花江时,就曾亲自来探视过我们,烦五公子回去代我向盟主报个平安,请他千万不要再为我这么点小事劳神分心。”说着叹了口气,由衷感怀道:“从来都只是盟主帮持我们这些帮会中的人,他老人除了公义正事,再不肯来麻烦我们一点的。”
志鹏忙道:“赵大嫂客气了,你的心意我一定向我爹代到。”赵大嫂心神一回,笑道:“看我光顾说话,还没好好瞅瞅两位小姐!”说着已先寻见到月明,只见她缩在两位哥哥身后,似有所思般怔怔出神,浑不如平素见她时那般吱吱呱呱的有说有笑。当下朝她一招手,热烈高唤道:“九姑娘!想什么呢,见了大嫂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月明本是因先前一时插不上话,其后又听她们提起自己遇险之事而万分回想楚、江二人,才不觉走了神没出声,突闻到赵大嫂专门对己的这一言,顿然回神,正急欲迎上,赵大嫂已先步了过来,一把便拉住她的手道:“你上次来时不是说打鱼好玩,死缠着要跟我去做几天渔婆吗?那这回干脆就别走了,让大嫂给你说个好人家,一辈子留在这花江当渔婆好不好?”月明顿时“哎呀”一声,扭着身噘嘴羞嗔道:“顾嫂嫂!怎么你们每一个都只拿我取笑?”
赵大嫂转顾众人“哈哈”大笑,然后松开她,忙又一拉旁边站着的无垢道:“这一定就是二姑娘了吧?我这还是头一遭见!”说着更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啧啧”评道:“人长的倒是百里挑一!只是这身子骨儿,看起来也太单薄了些,怕是连一蒌鱼也担不动!”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无垢被她一把莽力拉近,心内原已生些不喜;随即便觉她身上一股刺鼻的鱼腥味直冲鼻喉,又听她言语粗俗。愈发不悦,不禁纤眉一蹙,侧面微微向后躲了躲,赵大嫂却浑然不觉。
一直在旁侯观的谢坤风秦志鹏等人与赵大嫂说过这一阵见面话后,暂告一停,便趁隙大步上前,对秦家众人郑重一抱拳道:“黄山派掌门座下三弟子谢坤,代表大师兄及两位师弟,多谢秦家公子和各位义士的相助之恩。”是时秦家众人中辈份最高的虽仍是秦忠,但两位少爷既来到,他自持仆人身份,当下沉静避后。志鹏知道他意,忙代众向谢坤还礼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谢大哥万勿客气。”
谢坤道:“久闻秦家侠风义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秦家两位公子,武功超群、丰神俊逸,真乃人中龙凤。”说着正容转顾道:“秦七公子,你替我两位师弟察伤疗治,在下在此谢过。秦五公子,救命大恩,在下不敢言谢,他日若有时机,必当图报。我师兄弟此行本是身担本门要事,眼下在此受创,久留无益,须得尽速回归黄山请师尊示下,就此向列位道别。各位英雄义士,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他身后的马永胜和休整了这一阵的辛荣也忙都郑重而立,抱拳施礼;郭金贵也勉勉强强的随同示礼。
秦忠心喜谢坤为人,本很想打探他等来此追拿本门叛徒这项干系重大、又似疑团重重之事的具体内情,以助其一臂之力,但是一路观察下来,见测此事严重关系到他黄山派内务私隐,他显然是决不愿外人过问插手,便一声儿也不再多言。志鹏同秦忠也是一般心思,当下带秦家众人向谢坤等人拱手作别。
谢坤等黄山派四弟子离去后,那拉琴的老汉也忙拉着少女赶上前来,颤巍巍跪倒在地,对着众人感激涕零的称谢不已。志鹏慌忙双手扶起道:“老人家、这位姑娘,万勿如此!快请起来说话。”徐掌柜早着人收拾好了两张大圆桌,在旁相侯已久,这时总算得机,急忙招呼众人入座,又欢天喜地的亲手端着鲜茶果品等物奉上。
志鹏扶着那老者坐在了一张桌边,老者抹了眼泪,不忘也被招呼在此桌上的夏盎,又感恩戴德的谢向他。夏盎一笑漫言道:“老人家您这一会的谢都道了一千声了,省省吧。何况我自己都是靠别人相救,又有什么可谢的?”老者也不由一笑,依言停声。夏盎这一阵对他和那少女已有观测,觉他们不似一般村野乡民,所说通语中又带些外地口音,便询问道:“老伯,请问您和这位姑娘是何方人氏,怎生称呼,因何流落至此呢?”
老者顿然大叹一声,先对他、又转顾着志鹏等人施了一礼,答道:“不敢相瞒列位恩人,小老儿姓白名宝林,祖籍贵阳,父母只养得我和比我足小了十三岁的兄弟二人,本来家道殷实,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微停了一下,一指立于身后的少女道:“这是小老儿的侄女儿,闺名素华,方满十六。她父亲大名白仕林,于祥治十五年时进京赴考,可惜接连两载落榜,开始尚有书信告安,到后来却再无一书,近十年来竟杳无音信。小老儿早年也曾娶过两房妻室,都不幸早亡,命中注定无有子嗣,自兄弟离去后,家中只与她母女二人相守度日。只因我不善经营,旁边又没个男丁帮衬,后来上了一远房亲戚的当,家道逐渐衰落。去岁末弟妇忧劳成疾,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将侄女儿交托于我,并请示我可否带她进京寻父。我虽知此举万般艰难,但感怜弟妇多年清孤深居、苦侯丈夫却终不得一见,此乃临终之愿,怎忍有违?同时知侄女儿素昔虽不爱言语,其实心里一直思念她父的厉害;又思自己就只一个兄弟,失踪近十年,自己已是迟暮之人,怎么着也该趁还能行得动的有生之年找到他一个下落,因此当即便答允了弟妇。弟妇也明其中难处,对我千恩万谢的闭了眼。我先料理完弟妇后事,知道京中一行必定花费甚多,便又横心变卖了家中所有,凑了些盘缠银资,尽量准备得充足后,带着侄女儿风雨兼程的赶往京师而来……”话说到这儿,气出的急了,连着咳嗽了几声。白素华忙捧起一杯茶端给他,又在他后背上轻轻搓弄。
赵大嫂先前因是搁下了帮中的事务赶来,其后见这里原有秦家两位少爷在,无须自己帮什么忙,秦家众人这时又都关听那白老汉长篇大论的诉说前情。便欲离去,趁他这一停之隙向两位少爷及秦忠等急道了意作辞。江湖中人原多豪爽少拘,志鹏等也不强留客套,忙起身辞送,赵大嫂自带人离去。
白宝林这会喝了两口茶,气息调稳,下诉道:“小老儿是半截身子都已在土里埋着的人,倒还不惜什么,只可怜了我这侄女儿,小小年纪便经此长途跋涉,一路风吹雨打、食住凑合,吃了不少苦头。总算捱到了京师,列位也能想到,要在那人迹纷杂的繁庶京中,打听到那么多年前便下落不明的一个人又谈何容易?我带着侄女儿四处寻访、上下打典,总算天可怜见,偶得一机辗转在吏部托到了人,翻查旧宗,寻出了我兄弟的消息。原本我熟知我那兄弟气性甚高,其前只测他是当年屡试不中而灰心丧气、自感无颜才与家中断绝联系,却不想原来他在第三年便即高中了榜眼,没多时就被派往这花江大郡做官来了。我惊愕之余,和侄女儿又喜出望外,急忙便赶到了这里,哪曾想打问遍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府,竟皆不知有我兄弟这么个人!我伯侄二人折腾到这步田地,不要说钱物,连饭食都早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数日前那天,天气又热,小老儿我和侄女儿正巧走到这‘叠锦园’外的街面上,眼见人海茫茫、何处寻亲?流落异地、无以维生,心头一急,一头便栽倒在了地上……”说着眼窝又红,摊手一示桌旁还在殷勤招待的徐掌柜,大现激感道:“多亏遇到这位好心的徐掌柜,见情急忙便唤着几个伙计把我扶了进来……若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丢在路上倒也罢了,只可怜我这连父亲什么样都不记得了的侄女儿,寻父不着,又孤苦伶仃陷困在这异乡,真不敢想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家日后该如何生存……”话到此一哽,两行混浊老泪直滚了下来,再也讲不下去了。
素华也早已双目泛红,强自忍住道:“伯父,您先歇一歇,让我来代您讲吧。”略顿了顿,由衷感念道:“这一路上尽遇到好人……”坐在对面的无垢这阵听话时已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虽然穿着寒素,却五官端秀、皮肤白净,举止谈吐自有气度,看去也似好人家出生;思她比自己尚小着两岁,却经如此波折困楚,竟还说一路之上尽遇好人,当真觉可怜可敬,大起相惜之心;转而一想她从小尚有母亲、伯父疼爱,如今生父虽踪迹渺茫,却多少总也有点寻着之望,较之自己这无父无母的人可不知又要强上多少倍,不由又黯然神伤。
四座的人都专心致致地关注着白家伯侄,并无人注意她。只听白素华续道:“这位仁德善心的徐掌柜非但施助我们食住,还帮我们筹划生计。他听我伯父说起因喜欢乐器,早年曾同人学过胡琴自娱,便想到让我们伯侄在他园中拉琴唱曲,赚些银钱以好再做或留此继续寻访我父下落、或回返家乡的打算。伯父起初虽感徐掌柜这番无偿帮衬的好意,却实难愿我抛头露面。徐掌柜说若只我伯父一人卖艺,怕招不到多少宾客动兴捧场;再者这天子脚下,世风开化,不似我们那等边城之地,这里女子出外做事贴补家用早属稀松平常之情,没什么丢脸的。我一路南行而来,也觉知这里世情确实如徐掌柜所说;况且贫家落困之女,讲究不了许多,虽然卖唱不雅,却也算自食其力,总远胜于落得沿街乞讨或是白白受人恩惠。伯父听过我这样一番情由劝说,便也勉强从了我意。谁知我们方在此卖艺三天,今日便遭不测。若非夏公子和各位侠士相救,小女子营生不成,还枉自受辱。”
夏盎随口笑言道:“谁叫你生得这样漂亮呢?”素华顿然双颊一红,羞窘垂下头去。夏盎性格狂放,也不在意,神色微微一正,又道:“白姑娘,你一路之上既已有不少见闻,不知有没有听说过有个从京城发起的组织叫‘兴龙会’?此会在我们江南影响很大,会中有一条教义就是主张男女平等,鼓励女子与男子一样出外谋事尽能、自立自主的。他们还倡导女子破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陈规陋俗,自由婚恋、反抗包办。”
素华羞情顿忘,双目一亮,急忙点头道:“我自入江南,曾多次路听旁人谈论这‘兴龙会’,听闻加入此会的有许多知广识高、见解超异的志士才女,只是因会中主张的诸多教义都是违背传统礼教,极其创新大胆、惊世骇俗的,是以世面上的人对其争论纷芸、褒贬不一,却不知夏公子你是何看法?”说着大露期盼之色。
夏盎微微一笑,倪倪而谈道:“我倒觉得此会诸如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教义大好之极,女子若有才能就当出外做事,这样同男子一样也可为国为家创利增益。虽然白姑娘你此番卖唱酒场是迫于困境的权宜之计,但你宁可如此自谋生计也不愿平白受人恩惠,是很具志气胸性、令人堪敬的。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女子的才能都胜于男子,却要受那些传承已久、陈腐已极的礼规压制,只能一辈子闭守家门、任由埋没,在我看来,这不能不说是我国家民族的一大损失,真是太可惜啦!古来巾帼不让须眉者比比皆是,辟如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披甲挂帅的穆桂英,那可都是千古传诵的女中豪杰;还有红拂巨眼识英豪、夜投李靖,文君听琴通机音、私奔相如,也都是些敢于对抗陈规世俗,主宰自己婚姻幸福的超凡女性。我认为她们的精神行为都当敬当诵!每个人都有自己理想中渴望的情侣、并追求如愿的权利,为什么生为女子就当任由别人主宰安排,无论喜不喜欢的人都要嫁从一生?俗语尚说‘巧女常伴拙夫眠’呢,有多少本可很有作为的女子却只能从守于一个比己无能百倍的丈夫,抑郁无趣的终老一生,这实是一种不公、一种残害!早该打破那些禁锢女性思想行为、制约女性自由权利的腐规旧习,让天下有志有才的女子走出家门,施展能力、实现己愿,同时也算为国效力。我听闻兴龙会里的教徒地位就很平等,众人无分男女,一起畅谈志向,一起谋行事举,只要你的见解建议有利公益,会中就可认同采纳,同你的性别全无关系。”
素华听得嘉羡大露、悠然向往道:“还是这京师先潮之地的女子生活的开明自在……”白宝林却早已睁圆了眼,这时见她情态,更是气急瞪目道:“胡说!这什么‘兴龙会’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何体统?女孩儿家,除非万不得已,哪有在外抛头露面的道理?更何况自己找婆家?那可不是要笑死人吗!”志鹏也缓缓接口道:“我也觉得女子还是矜持稳重些的好,正事是应由我们男人做的,不该让一个柔弱的女子在外奔劳。”白宝林闻言大喜,忙不迭的点头道:“对对对!还是秦相公说的话在理!”众人不禁全都笑了起来。
夏盎笑了一会儿道:“对了,白姑娘,你叔侄二人没有往这花江府辖属的周边一带乡镇里找找吗?也许你父亲并不是在这城中为官呵?”素华神色一黯道:“说起来又得多亏了徐掌柜。就在昨天午时园中恰好来了位富贾豪客,徐掌柜的识得他,说他十几年前就是在这花江做官的,如今已告老家中。我们自己还没央求,徐掌柜的便已先帮我们上前打问,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那位精神矍烁的老贾一问年限,竟非但真得记起我父,还忆知甚多,说我父祥治十七年时确是封到此地为官,而且为的正是花江府知府,只是没多久便皆说他傲上蔑下、目无同僚,后来便被几名官吏联合参劾了一本,引得圣心不悦,将他贬做了粟阳县令,他仍不合时情,此后又连遭贬谪,早已不知流落何处异乡了……”说着双目一红,忍不住滴下泪来。众人听情见状,也都一阵伤怅怜恻,正思相慰,素华却已又一拭眼泪,目露坚色道:“伯父说我父亲自幼耿直,想是他不随仕途俗流,才得罪权贵同僚,以致如此失意。”
夏盎慨叹一声道:“官场黑暗,古与今同。白姑娘,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过伤心。既是你父早已不在此地,不知你又做何打算?”白素华神情一黯,面露难色道:“本是想挣些银钱再做打算,不料今日又逢此险情……”说着一咬下唇,沉忖不语。志鹏身旁坐着的凌霄性情洒脱,当下动兴言道:“白姑娘,先前听白老伯说你家中物资皆已变卖,那你们回去也是一样要白手起家,倒不如就留在这里安家营生。我江南千古富庶,尤其是这京畿之地更是百物兴盛、行业众多,应比你家乡易寻生计。”白素华却顿然摇头道:“不,我们不能留在此地。”
凌霄会错她意,忙续道:“白姑娘勿需多虑,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伯侄二人在此原虽人地两生、举目无亲,但既与我等有缘一见,那只要你们愿留此处,我等是一定会帮助照应你们能在此立稳脚根的。”白素华忙恭施一礼道:“秦公子侠心热肠、盛情好意小女子深感于心,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我父这么多年音信全无、狠心绝情的不回家见我母女一面,定是因当年屡受挫折、万念灰灭以至心态扭曲、性情大变,才会有此悖背情理之异行。可我毕竟是他亲亲的女儿,所谓血浓于水、骨肉连心,我坚信他总有一天会回返家乡去寻我的。等我在此赚够了银俩,就要回贵州老家等着他,否则我若留此安生,我父亲又如何能够知晓我下落?日后他若在家乡找不到我,我父女今生还哪有相见之期呢?”凌霄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一感,尚不及再说,只听夏盎已道:“白姑娘,你伯侄二人一路辗转、沦落此境,何日才能赚够银俩归返故乡重创家业?你既有坚定返意,那就不宜在此异地耽搁,免得多生事端。我嚢中还有些银俩,只是不多,你全拿去,尽速动身归家、筹持生计吧。”
却说吴朝此年秋闱大试定于秋首之时。素华头前已听过夏盎自介,这时闻言顿然目光闪跃,颦眉坚拒道:“不恩公!你所携银俩自是你备上京赶考之用,如今考期已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收下你此等要紧之银!”夏盎漫不在乎的一笑道:“这里离京城已仅几步之遥,我一个大男人还愁进不了京吗?你就别为我瞎操心了。”素华仍坚决不允道:“恩公,你为我不畏强暴、负伤受苦,已可谓大受我连累,眼下又叫我收下此等关系你前程的重要银资,我若依从,那还哪有半点德行可言?”夏盎这才神色一正道:“白姑娘,没你想得这么严重。先前没对你详说,我有两位同窗学友早在京城的,且皆于我情谊深厚,就算我无法自谋生路,也有他们一定会资助我的。”素华微微犹豫一怔,但思忖了一下,还是摇头道:“即便情谊再深,求人总不如靠己。夏公子,我看你性情,也绝不是个愿轻易张口求助的,你虽助人为乐,也该先顾自己,就算你说得再轻快,我也决不受你好意相哄。”
夏盎方欲再说,只听凌霄已先接口笑道:“你们俩就别再争来阻去的啦,在下倒有个两全其美之策。”说着从所带行囊中掏出四绽上等黄金如意锞子,放在白宝林和素华面前桌上道:“这些金子足够二位回返家乡、重持生计的了,敬请二位尽管收下,一可解自身之困,二也可免夏公子再劳心。只是一路之上须妥当收藏,以防招来歹恶之人。”
白宝林大急摆手,连说了几个“不”,一时却又再讲不出什么。白素华忙代言推阻道:“秦公子的再三好意,小女子和家伯感激不尽。只是相救大恩尚且无以为报,万万不能再平白受此恩惠。”志鹏早想说话,待到这时闻言,立刻“嗳”的一声道:“扶危济困乃是我秦家世风,吾辈江湖中人,学武在身本就当为救助良弱,如果施恩图报,那岂不成了沽名钓誉之徒?还讲得什么侠义?”凌霄接着也又和颜悦色的劝说道:“白姑娘的品格志气,在下是早有所感、深为敬佩的。只是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遭难陷困的时侯?我们武林各大门派间还讲究个江湖救急呢!今日我相助姑娘,他日指不定也有需姑娘相助我之时,姑娘又何必太过拘忌、拒我之情?况且你伯父年事已高,这多日连经奔劳挫苦、耗身忧心,回行时若再受劳顿困苦,只怕就算能撑持到家,也会留落病患、大碍身体,需得有充足的财资以保佳食良宿才适宜免害。说句姑娘别嫌我轻狂的话,这些钱财对我秦家来说实不算什么,却可助姑娘和白老伯解这一时窘迫大困。”说着对白素华眨眼一笑,微露戏谑道:“难道姑娘就非得嫌忌执拗,不肯成全在下做桩好事么?”
素华早感他非但外相俊逸、且能言擅语,有一种似乎说什么都让人难以不喜的魅力,似他这种儿郎本最易引女子喜欢,是以素华对他虽无半点异心,却也实觉不忍再出言违拒,又一瞅白发苍苍的年迈伯父,心中真是千般难为、万分矛盾,一时委绝不下。夏盎也感凌霄之言动理动情,见白素华困情,索性左手拿起金锭强塞向她道:“你就别再推辞啦!”素华遂心意一决,红着脸接了金锭妥当收入腰间绣囊,虽怀千恩万谢,但却觉再称谢也是虚言无报,因此也再未向凌霄多言一声,只对夏盎关问道:“夏公子,你现觉手上伤势怎样,以后又如何安排?”
夏盎微微一笑,浑不在意道:“白姑娘勿须再挂虑,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本拟在花江游览一番后便进京备考,如今自去便是。”志鹏闻言,立时接话道:“夏公子即是也要前往京城,那正好与我等一道同行。此去也不必再找客栈或是友人处歇脚,一处吵扰、一处又麻烦。我们家自有空余客房,夏公子不会武功,右手之伤相对来说可不轻,需得有个稳妥适宜之地好生换药调养,否则万一耽误了,只怕连笔也抓不好了,那对于你们这等书生可是非同小可之事,是以你住到我家正好,一切日常起居都可有人照顾,即能细致疗伤,又能安心备考。”
夏盎这一路观视下来,对秦家众人品性已有了解,早嘉喜志鹏为人,这时觉他言之有理,又知他是一片实意,也不推辞,一口便应允下来道:“如此一来就要叼扰贵府啦。”志鹏见他爽快,也很欢喜,忙道:“夏公子万勿客气。我心敬夏公子义行,很想与你能有数日亲近交谈之机,咱二人正好两方得便。”秦忠在旁,见几方之事都算已有了个圆满了结,便低声提醒道:“五少爷,即是如此,天色不早,我们就此起程吧?”志鹏一点头,站起身来。众人便也跟着相继站起,准备起程。
素华脸色顿变,目光大闪,蓦然退后一步,向着众人深深揖倒道:“各位恩公义士,此刻一别,也不知日后能否再见,临别之际,请受小女子一拜!大恩大德,永生不忘。”众人忙纷纷推阻谢礼,又向白宝林施礼道别。白素华两道目光穿过众人,直投视向夏盎,一双秋水中真似有千言万语、诉之不尽。夏盎本还未太在意,却见她目光奇特,似充满了惜别眷恋之情。心头莫名一动,正微有些怔然,只听她道:“夏公子,你多保重。别过了。”最后这一声说得哀婉无比,竟让夏盎心中不由一酸,随后便见她秀睫一颤,两颗泪珠竟直涌出来。夏盎不想她竟会伤心如此,忙意欲安慰道:“白姑娘,你这是何必……”白素华却已霍然侧过身去,声色一坚道:“夏公子勿需多言,素华心里什么都明白。公子虽义正无畏、挺身相救,其实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日后若无缘,定是相见无期,是素华自己一时有此无谓情绪,禁不得分离怅楚,请公子见谅。公子不必以我为意,这就请上路吧。”
夏盎虽于心不忍,却见她说完话便紧咬下唇、神情毅决;又觉她所说确是实情,眼前一别九成与她算此就成陌路,再说什么话也是无意,两人都尴尬难受,便冲她拱了下手,转身同志鹏等人离去。白素华热泪冲目,听得他已走远,忍不住急忙转头,直视着他最后一抹背影消失在园门外,眼前逐渐一片泪水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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