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踏雪寻梅梦难圆 痴心儿女古来多
清晨的阳光透过正门上悬挂着的湘妃竹帘,在外屋的花砖地上投映出一道道参差的影子。丫环小菊舀了水进到内室,伺候无垢晨洗梳妆。无垢坐在窗前妆台边,怔怔对着桌上的菱花镜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耳听小菊嘉赞道:“二姑娘,你的头发真好,黑鸦鸦地一大把,我连抓都抓不住。”她方才回转心神,端望了一下镜中,但见自己乌发如云,秀貌胜花。只是这样皎好的容颜又有谁来欣赏?只能如此幽闭深闺、空对菱花,倒令人更添烦忧。她反手便将铜镜推向一边,命小菊打开窗子。
小菊见她面容忽郁烦异常,也不知自己又说错了哪个字惹她不快,忙放下牙梳,依言推开窗户。无垢纤眉紧蹙,望向窗外,但见庭院外的花园中繁花似锦、绿柳如烟,一派良景无限,不知不觉又触动了心事,不一会儿便泪光莹然。小菊内心更是惊讶,又不敢多问,急忙替她梳妆完毕,正收拾东西,忽听外面花树间响起一阵快急的脚步声,月明人未到、音已先到道:“二姐!你起来了么?”
小菊登觉一喜,眼看月明奔入庭院,忙转身出迎。方拢起卧房珠帘,月明已一步踏入内室隔门奔了过来,笑吟吟问道:“小菊姐姐,你们吃过早饭了吗?”小菊笑道:“还没呢。九姑娘,你好早,我这才要往厨房里去端呢。”月明双目一睁,微奇道:“往常不都是叫厨房的小厮们送来就得了的么,今天又何必巴巴地跑一趟?”小菊道:“二姑娘回来这几天,我看咱家厨房里常例做的那些菜都不太合她的口味,因此今儿想过去特别嘱咐一声,顺便把早饭端回来。”月明顿然连连点头道:“对,对,小菊姐姐,还是你想得周到。”顿了一下又笑道:“我也没吃呢,你待会回来时给我也带上一碗稀粥和咸菜丝儿。”小菊笑应道:“我这就去。”一面朝月明暗使了个眼色,向屋内窗前背坐的无垢呶了呶嘴。
月明会意,走到无垢身边,只见她手握绢帕,半掩着脸低嗔道:“我原叫她别去,何苦这般多事呢?”小菊一笑出门。月明凑到无垢面前问道:“二姐,这大清早好端端的,你怎么又哭了?”无垢微微一侧脸避开她,轻声掩饰道:“谁哭啦?”月明道:“这脸上的泪珠都还挂着呢,还想骗人?”说着“唉”的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这样长期以往下去,你这身子怎么能得好呢?”
无垢听她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语态中当真大露忧虑,较之她平时那种嘻嘻哈哈的小孩儿家的口吻大是不同,显然对自己关切深重。不禁心中一感,转向她道:“我历来如此,自己都不觉怎样,难为你倒老为我担忧。自我回到这儿,你总早早便赶来陪我说话,给我解闷;我在峨眉山的时侯,也只有你常去看看我。九妹,在这个家里,我唯有同你还能说上几句心里话。”
月明搬起旁边的彩墩坐到她面前道:“二姐,你现在只是刚回来,好多事还不习惯而已。哥哥姐姐他们人都是极好的,过一阵混熟了你就知道啦。”无垢缓缓摇了摇头,内心的伤感之意不自禁便流露了出来道:“我和你不一样,你自小便同他们一起,一块儿吃一块儿闹的,我离家已经十年了,他们对我再好,感觉上也生份得很。尤其是爹,也不知怎么,我一看见爹,心里就害怕……”
月明忙道:“二姐,我路上不是跟你讲过吗,爹他是武林盟主,平时看起来当然威风凛凛的,对我们也常板着个脸,可其实他开通明理,一点儿都不可怕。其实以前爹只要一有空暇,便总想上峨眉山去看你,但又怕搅扰了诸位师太们的清修。”
无垢微谓道:“我知道有两次静慈师太都将爹拦在了山下的待客厅,没有让他见我。爹他太忙碌了,一年中难得上山来一次,我见不到爹,心里也很难过。可师太说她这样做是为我好,她还总说让我斩断尘缘,尽早剃度,永远留在她身边。我心里其实并不喜欢山上清寂的生活,可又不敢对师太说,别人就更不用提啦。好在爹一直都不肯答应师太……爹他老人家,终究……终究还是舍不得我的。”
月明连连用力点头道:“那当然啦!二姐,爹他可真是非常挂念你的!记得上次我去峨眉山看过你之后,又往终南山去探望师父,后来贪玩在师父那儿多待了几天,爹就等不得啦,紧着带信催唤。我方踏进家门,他就拉住我不放,把你在山上的情况问了个要多仔细便有多仔细、要多详尽便有多详尽!直到我搜肠刮肚的实在想不出再有什么了,他才作罢。你不知爹这个人,经常忙碌在外顾不上时不算,在家时其实也时常心很大的,对于很多不小的事都只是三言两语的一问即过,很少见有如对你这般关重的竟近罗嗦的情形。可是现在你真正回家到他身边了,他表面上又好像不在意了似的。”
无垢感触静默,忽而神态一松,微微笑道:“九妹,咱们家不是武林世家么?那么多武功还不够你学的,怎么会巴巴地又在终南山认个师父?怪远的。”月明“嗐”的一声道:“我那点功夫,二姐你又不是没见过……”说着下意识回思了一下,又道:“这件事我以前好像倒真还没给你仔细讲过。爹同我师父是少年时便结谊的至交好友,爹说我师父自打第一次见到当时还尚在襁褓中的我,就甚感喜欢,后来他只要有机都要来京诚探看我一番,每次与爹通信时也必要专问于我,一直对我非常爱念关重。而且我师父又是个当世少有的文武全才,因此爹待我长大些后,便命我正式恭拜他为师。其实这也只不过是挂个名、以示相互间的亲密之意罢啦。我每次去终南山,大多是由我师哥陪着到处去游山玩水、见赏古迹,哪有正经心思学什么武功?你没见过我师父,他虽和爹一样武功精深,却更是个喜文擅墨、博览群书的文士。他也不大在意我学不学武功,倒总喜教我吟吟诗、作作赋之类的。”无垢恍然明了道:“原来如此。我在峨眉山上的时侯,也常喜读些诗词歌赋。前古一些有名才女所作的诗词都真是极好的。”
两人正闲说着,忽听小菊回返,在外轻报道:“二小姐,六姑娘来啦。”无垢忙起身相迎,只见珠帘一挑,小菊手提食篮,已引着体态轻盈、艳丽无双的六妹芳玫走了进来。芳玫一进来便笑道:“我就知道九妹一准在这儿!你们俩说什么私心话呢,这么高兴?”
无垢忙陪笑让坐。月明却见芳玫手里竟亲端着只彩漆红福盖盅,忍不住“哎哟”一声仰起脸打趣道:“我们家千娇万贵的芳玫小姐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四小美女之一呵!什么时侯也学会伺候着给人端汤送水啦?这可真是不敢当啊!”
芳玫樱唇一撇,含笑佯嗔道:“死丫头,你不说话也没人敢把你当个哑巴给卖啦!大早起便在这儿贪玩,爹怒气冲冲的都找了你好半天啦,你还在这儿自顾贫嘴烂舌得自己美呢!”月明顿然一惊道:“爹在哪儿找我?这俩天我好像没干什么错事呵?”芳玫眼内皓波一转,莞尔道:“爹在西花厅,你还不快去。”
月明赶忙站起向外奔去,却被正往桌上摆饭的小菊一把拉住道:“嗳,不吃啦?”月明忙甩开她的手,发急道:“没听见爹找我呢吗?还吃什么!”说完便疾疾跑了出去。芳玫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忙追着她的背影唤道:“慢点跑呵九妹!看摔着!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还整天疯疯颠颠的没个稳重模样!”
无垢透过窗户,见月明一溜烟似的消失在院中,举帕掩住嘴,微嗽了一声轻问道:“爹找九妹有什么事?怎么他老人家不高兴么?”芳玫转过身笑道:“我逗她玩呢。爹没找她,是一大早咱大哥回来了,也不知他此次去长安出了什么事,方同爹进西花厅说了几句话爹似乎就生了很大的气。以前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形,谁都不敢进去问。月明平素和大哥最亲密,爹又宠她,她撞去看看,爹不会怪罪的。”说完将盖盅端到无垢面前,柔声道:“二姐,这是天还没亮时,我就让晴云帮我一块儿用慢火熬了好久的燕窝粥。你快趁热喝了,很补身子的。”
无垢心中一感,忙谢道:“真是有劳六妹了。”正伸手,小菊已上前代为接过。芳玫坐入一旁绣墩,眼看小菊方伺弄着无垢喝了几小口,无垢便即不要。也不相强,示意小菊把粥收拾了下去,只听无垢又道:“多谢六妹挂记。”
芳玫忙轻轻拉起无垢的一只手道:“二姐别这样客气,我知道你刚来此处,和我们还不太亲近。月明虽然同你要好,可她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儿家,什么也不大懂的。你平时若有什么烦心事就尽管对我讲,千万别存什么顾虑。二姐,我是你的妹妹,咱们本是一家人哪。”无垢听到她这几句柔和真切的体己话,竟觉字字都打在自己心上,感动间,不觉眼圈便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芳玫端望着她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心中直想:“二姐这般花柳弱质、娇容丽貌,连我这个女子见了都不免心生怜爱,若换作是男儿,那可更不知要爱惜成什么样?也不知将来能花落谁家?”
芳玫陪无垢闲聊了一会出来,因想凌霄机灵擅言,便欲去约他也往西花厅去看看动静,以防真有什么事端也好和他合力劝解。不料方进东院,就见右方平素闲置的那座厢房里屋窗扇大开,一少年正扶着窗下的桌案站在屋内,摇摇晃晃地似乎想寻找什么东西,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芳玫急忙快步而入,从旁搀住他的一只臂膀道:“公子,你是想要什么么?”那人偏过头来,面颊通红,神智迷糊道:“我……我要喝水……”
芳玫忙把他先扶到床边,那少年倒头便躺了下去。芳玫向外间瓷壶内倒了碗茶水进来,端到他面前轻轻唤了两声。那少年微微睁开眼,顿时如见甘露,急忙半撑起身,就着芳玫的手咕咚咕咚的喝了个一干二净,方才大出了一口气,复又向后躺倒。
芳玫站在床边,看他昏昏而睡,便多朝他打量了几眼。但见他面相清秀,眉宇不凡,心中暗思道:“这位必是五弟他们从花江结交回来的那位夏公子了。想他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居然敢去招惹灭顶那样江湖上旁门左道的高手,虽然此举本是为了救人,全出于一片侠义心肠,可他这胆子也真够大了些。他性格如此狂放无忌,他日势必多经挫弄。”正随意乱想着,只见夏盎已缓缓一睁眼,目光痴痴迷迷的直望着自己。芳玫见他似欲所语,不知他又想要什么,忙倾身往他面前凑了凑,却听他忽然发出一声感叹道:“好美呀!”
芳玫微微一怔,下意识左右寻顾,却不明他所指何物,万不想听他紧接着又道:“你是天上的仙女么?”这才省思过来原来他说的却是自己,不觉双颊飞红了一半儿,暗啐了一口,又好气又好笑,不再顾他,起身往屋外走去。行到院中,迎面遇见小厮秦齐提着个药罐进来,便问:“这屋里的人都到哪去了?公子适才要水呢。”秦齐道:“夏公子手上的伤势还好,只是夜里发了烧,我刚才去回了五少爷,又到厨房里要了煎药来。”芳玫点点头,自行离去。
月明进园在游廊内快步穿行,因不知父亲一大早便找寻自己何事,心内揣测焦灼,走了一阵,索性一提石榴裙从游廊里跳了出去,直接插过花道朝那厢西花厅侧门而去。
她踏入厅门,方欲绕过门前摆着的那扇“岁寒三友”漆花紫檀木屏风,晃眼已看见厅中这边屏风后露出的那排同色檀木靠椅中坐着一人,正是阔别多日的大哥剑洲。不禁喜出望外,正欲大声呼唤,忽听屏风挡着的那边一沧然有力的声音怒然喝起道:“你做下的好事!”
月明一听那正是父亲秦川,心头一惊,忙一闪身躲在屏风后,耳听秦川继续忿忿难平道:“我真想不到,我一手培育教导起来的好儿子,有朝一日会背着我做出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来!还居然瞒了我这么久!”月明听父亲语音似乎显得愤慨异常,不由心中怦怦乱跳道:“爹爹平时最喜欢的可就是大哥了,大哥这次干了什么特大的错事吗,竟惹爹这样生气?”忍不住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地贴在屏风边向外窥望去。
这才看清父亲双手背负,侧身站在大厅右侧;大哥眼望着地面,满面风尘,神情憔悴,此时黯然说道:“爹爹息怒,孩儿绝不是存心欺瞒。当初我也曾几次三番想带她回家,可是每次提及于此,她都惊恐异常,总说自己浮游放纵惯啦,不喜住在咱家这等世族深户里受人管束。只因她平素对孩儿一向爱意深浓、竭尽所能,是以我对她也万分信任,全无猜忌之心。孩儿自感她虽然任性娇纵些,却心地纯善,气质不俗,定是清白大户人家的女儿,又已有了孩儿的骨肉,爹爹向来开明,绝计不会反对,所以才不忍太过相逼。时光忽忽,一拖再拖地不知不觉便到了今日。直到我此去长安,得知了她竟然是平北王府的郡主!孩儿再不能有所隐讳,才急急赶回来向父亲禀告。事态紧迫,还望爹爹您成全!”
秦川一转头直视向剑洲,满面怒容道:“你一回来,就只知口口声声的又是让我救人又是让我成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不与我速速禀来!”
剑洲忙起身躬腰,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然后走上前轻轻扶住秦川一臂,道:“方才是孩儿太过着急,没能同爹爹把事情讲清楚,请您不要生气伤身。此事说来有些话长,爹您就先请坐下吧。”
秦川“哼”的一声,拂袖甩开他坐到右厢椅中,喝斥道:“还不快说!”剑洲轻叹了口气,直立在堂前,目望前方回思道:“爹还记得么?祥治二十一年的那个深冬,爹正带我在洛阳城同道门中议事,华山派顾掌门忽然送来密函,说平北王府突然连日急征粮草、囤积储备,其行居心叵测、甚显可疑。平北王江家世居长安、久揽兵权,对朝廷威势日重,早在我曾祖公尚处朝堂时,就曾向智帝提警过此情。而当今王府此代世袭的王爷江冠雄武艺卓超、屡建战功,更是居功自傲、野心勃勃,曾多次公然口出妄语、狂藐群臣,全不把国朝法理放在眼里,早怀谋逆之心,我秦家对他注意已久。是以那次接到信报后,爹便命我连夜起程,赶赴长安打探详情。
孩儿到达长安,与顾掌门交晤一面后,就赶去了戒备森严的平北王府,或日伏府外或夜潜府内,接连探查三日,确定平北王命人囤积粮草,是因那近日有一小撮北疆异族局势不稳,为防战事而备。孩儿清楚记得那天从王府撤离后,与在外守候的几位华山派同道会合交明了情况,便即相别。是时天色已晚,朔风劲起,漫天飘着鹅毛大雪。我因已探明实情,心内轻松,信步前往正在附近一处有名的“寻梅酒斋”,想到那儿喝两杯热酒解解困乏,次日一早便归返洛阳。
那“寻梅酒斋”处于一片梅林中,风景清雅,店内又自酿有一种香气清悠的‘寻梅酒’,因此平时有不少品味不俗之士爱其雅景、好其酒香,常聚其中饮酒娱情、舞风弄月。孩儿也爱那儿的傲骨梅花,只是那晚天气甚是寒冷,我料想斋内多半没什么客人。谁知刚踏进梅林,便看见灯火通明的酒斋楼上阁门大开,斜槛边斜倚着一个手持酒壶的年青女子。那女子满头珠翠生光,身上披着一件领边上缀着粲然闪亮的银色狐毛的火红皮裘。她那样处于四面一片的白雪红梅中,真显得煞是好看!”
月明正听得入神,却听剑洲声音一顿,忙凝目朝他一看。只见他望着前方,双目中光芒溢动,充满了欢悦之色,已经深深沉浸在了那段幸福的回忆里。不觉内心大受感染,莫名便思:“飞哥哥想起我二姐时,脸上一定也是这般欢快喜悦的神态。却不知涛哥哥要想起谁,才会有这种令人心醉的神情?”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剑洲已续道:“我当时心中诧异,暗想如此寒夜,谁家女子会孤身一人买醉酒斋?看她穿着打扮不似普通贫寒人家出身,莫非却是个青楼女子?
我步入酒斋,眼看里面果然再无其他客人,两名伙计已收拾起桌椅席面,正准备自行用饭,见又来我这一客,忙将我请上楼。我因见楼上除那女子也再无旁人,微生回避之心,便选了边角一桌而坐,要了一壶酒和两样小菜,正自斟自饮,忽听对面斜槛边那女子大笑两声,不由朝她一看。只见她仰面将酒壶一举,对着头上漫天飘落的飞雪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便将那酒壶放回嘴边猛喝了一口,醉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又吃吃一笑,断断续续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胜却人间无数……’又‘哈哈哈’笑了三声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到此语音忽悲,‘呜’的却又哭了起来。
我听她那尾音中似充满了寂苦之意,又见她仰脸向斜槛外忽哭忽笑、弱躯扭动,已醉得不成样子,实有一头从楼上栽下去之危。不免担心,便起身上前,先警唤了一声,却见她自沉醉情、全无反应。便又轻轻扶住她肩头摇了一下道:‘姑娘,醒醒。天这么晚了,你别在这儿混喝了,快回家去吧。’
那女子这才抬起脸,迷迷糊糊地看着我,突然甩手一推我醉嗔道:‘你凭什么管我!我……不回家,我没有家!我要喝酒!’说着另一手颤巍巍的举起酒壶又要往嘴里灌。我忙轻轻从她手中夺过酒壶,放到一旁道:‘你醉了,不能再喝啦。’那女子皱起双眉,满面疑惑地看着我道:‘你是谁?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呀?’我答道:‘我只是个过路人。夜已经深了,你再不回去,恐怕冻坏了身子不说,家里人也是要着急的。’那女子却蓦然发怒,扯嗓尖叫道:‘他们才不会着急!我死了也没人管的!我爹整天就只是围着那个疯女人转,对我和我娘亲睬都懒得睬一眼!我娘亲还唯唯喏喏地什么都听他的……我爹要把我许给一个都快三十岁了的老男人,我娘亲居然同意,说我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你说,你说他们生我干吗?’说着醉目大睁,忽又紧紧抓住我的双臂道:‘那个臭男人我一次也没见过……我今年才十六岁,不要!我不要嫁他!’
我见她双颊醉得红扑扑的,显得万分惊恐地紧紧凝望着我,那双圆润湿濡的如水乌眸中充满了一种说不明的依托求助之色。心中一软,不知怎的竟觉一阵怜惜,忍不住反扶住她双臂,柔和劝慰道:‘你别怕,婚姻大事当由自主,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别人是不能强逼你的。’那女子双目一亮,登现希望慰喜之光,对我不住点头道:‘对呀对呀!所以我同我爹大吵一架跑了出来,我爹说只要我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去,他也就能做到一辈子不再管我!’我一笑言道:‘你爹那只是一时气话,吓吓你的。这世上又有哪个父亲能够当真不再顾管亲生女儿的?你就为和你爹负气,便一个人跑出来喝成这样,就不怕万一遇到坏人?’
那女子顿冲我一摆手,一脸认真道:‘那你可错啦!我爹这个人一向说一不二!对下属如此,对妻女也是如此,从来都无戏言的。’说完目光一热,直盯了我一会儿,忽然又‘嘻嘻’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我亲生的父母都不管我,你一个过路人倒蛮关心我的么。’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我适才坐着的那张桌子旁,拿起我要的酒壶又倒倾出杯酒,笑盈盈举向我道:‘来!过路人,陪我喝一杯!’
我见她双颊醺红、醉态可掬,方要劝她不要再喝了时,她已又蓦然将脸一沉,倔傲使性道:‘你不愿意陪我是吧?好!那我就自己喝!’仰头就把一杯酒全部倒入了口中。我见她如此,也不知怎地,胸中忽然激发豪放之情,昂头便道:‘那好,所谓一醉解千愁!既然要喝,索性就喝他个痛快!’因我初来时只要了一壶酒,先前自己已快喝光,便上前拉她往椅中一坐,向楼下高声唤道:‘小二!拿酒来!’那女子欣喜异常,也跟着拍桌大叫:‘就把你们这儿最出名的‘寻梅酒’多多奉上!’
那伙计虽端上酒来,却面露难色,嗫嚅道:‘二位客官,夜已经深了,小的们明儿还要起早开店,一会儿就该打烊了,您二位能否少喝些?’那女子顿然秀眉一挑,怒斥道:‘胡说!这世上只有宾客嫌你们这些奴才伺候得不好、哪有你们这些奴才反敢来撵宾客的?以往那些最喜讲究个格调的秀才们在你们这儿还不是经常闹得通宵达旦!今儿你又同我嘟囔什么?’那小二战战兢兢道:‘女贵客息怒,平常那些秀才们闹得晚了,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那女子更怒道:“你还敢同我回嘴!你们掌柜的呢?把他给我叫来!”小二道:“这种天气,掌柜的早回家睡觉了。姑娘若执意还要喝那就喝吧,请千万别生气……”
我见那女子似是大扫兴致、依然怒气难消道:“我说你怎么胆这么大呢?掌柜的不在你们就可背主违客、自图轻省了是吧……”忙一阻她,从怀中掏出一绽纹银放在桌上道:‘小二哥,辛苦你了,今儿这酒斋就算我包夜了,你把酒放下,就自管去歇息,不用再照管我们。这绽银子除了付酒帐、剩下的就请小二哥尽数拿去,权当也打碗酒喝。’那小二忙不迭的点头哈腰道:“这位客官真是通情达理,头前是小的一时困乏了,失语冒犯,二位大人大量,千万海涵恕罪。两位贵客尽管自便,酒资额外的银子,小的是绝不敢收的,待结算后一定找还。”我一笑道:“不必,小二哥自管依我之言收银,别再罗嗦。”那伙计这才收了银俩,千恩万谢地下楼去了。
那女子转怒为喜,一手支颐,笑吟吟地望着我,双目亮晶晶的,倒似全没了先前那般迷醉之色。我举酒满倒,对她笑道:‘来,你喝一杯我喝一碗,今夜不醉不归!’……”
秦川望着儿子那张不知不觉中已大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喜悦的面容,心思:“四年前,剑洲是十八岁,也该当是解儿女风情的年龄了。我武林儿女,原不拘小节,想来那郡主也必定容貌过人,剑洲对她一时情迷倒也算不得什么大过错。只是这孩子素来品行端正、孝顺听话,真想不到他为了一个女子竟隐瞒了近我四年之久。也怪我常年在外、少有闲暇,没能过多思虑关问到家中儿女们的这些私心事。而今距剑洲与那郡主初生情愫之期已长达四年,可看剑洲眼前回述起来,语无凝滞,对当日情景竟依然是这般感怀深重、记忆犹新,足见他对那郡主情意之深。自古有多少英雄豪杰就坏在这红颜女子手上,剑洲心地纯挚,性格又很执着,我该怎样才能让他明白呢?”不由暗叹一声。
耳听剑洲道:“是时朔风已停,四野静寂,我与那女子对饮了一会儿,只听见旁边炉堂里柴木迸裂的声音。烛火映照下,我眼看着她那桃花般娇丽美艳的面容,心头忽地乱跳;又见她瞬也不瞬地斜瞅着我,那两汪水目吃过酒后,愈发显得横波入鬓,荡人心魄。我不由更是酒气上冲,面上大热,忙站起身往炉堂内又加了几根柴,踱步向斜槛边,只见外面真是好一个白雪皑皑、红梅似火的画中仙境!面对着如此良霄佳景,我蓦然间只觉胸中意气奋发,酒气一涌,一跃下楼,拔出长剑便在漫天飘洒的雪花中尽情舞弄起来。
那一片场地中顿时剑气萧萧,激荡得火红的梅林内花瓣纷飞、落红成阵。琉璃世界,雪花四舞,更衬得我手中那把‘飞星剑’晶莹闪亮,豪气万千!那女子站在楼槛边,瞧得高兴,忽而也一跃而下,在一旁随着我的身形缓缓移步,大声吟诵起适才的那首《鹊桥仙》为我助起兴来。这一次她语音清利高亢,显得甚是欢悦,与先前大为不同。我也大感振奋,尽兴挥洒间,耳听她吟到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时,心中莫名便觉一阵感触,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激动滋味!待她吟至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也意畅兴足,收式而立,凝目笑望向她。她啪啪大鼓了两下掌,满面嘉喜,连连颔首道:‘好剑法,真如皎皎白龙,潇洒俊逸。’
我受她夸赞,心中难以自抑地便涌起一阵甜蜜。只见她也凝视着我,秀美的双目中闪动着奇异地灿烂光芒。我们就那样在白雪红梅中静静相视,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惊喜快乐,就连阵风夹起片片雪花梅瓣从眼前掠过也浑然不觉。一时物我两忘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一笑,脸上大现出些昏恍之色,喃喃说了声:‘你这人真有意思……’娇躯一晃就向后倒去。我急忙纵上前将她扶于臂中,只见她双目紧闭,面颊赤红,已然醉了过去……”
秦川愈听愈是心惊,忍不住插声喝问:“你可是酒后不制,趁人家醉昏之际,做出了什么必得负责的不轨之事?”剑洲心神回凛,忙正色道:“不!爹爹,绝无此情!漫说孩儿酒量甚好,就算一时贪杯过量,也断断不会做出那等有违父亲常年教诲的卑劣行径来。”眼看秦川冷“嗯”了一声,不再追究。便又接着诉道:“我见她已昏昏而睡,便将她抱起,轻跃上楼,在炉堂旁拼起了两张桌子,把她放在了上面。然后关好阁门,因怕冻着她,又把她身上的那件皮袭掩裹了一下。我复归到自己先前那张桌旁,喝完残酒,也在离近炉堂处寻了个地方倚墙坐倒。因那几天我连日奔劳,身体困乏,不久便也沉沉睡去。
那样酣然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我才对身旁轻动有所察觉。睁开眼一看,四处早已一片雪亮,但见那女子正蹲在我面前,一手支颐,瞬也不瞬地静静注视着我。我一时不防她距我如此之近,又见她目光奇特,顿然微生窘迫道:‘咦,你醒了?比我还早呢。’那女子脸上也微露窘色,放下手道:‘我早醒了……’说着便恢复自然,莞颜道:‘看来你是真累了,睡得那样香。’我见她神智已清,丽靥如花。心情不觉分外舒畅道:‘你昨夜喝了那么多酒,头不痛吗?’那女子摇摇头,一噘双唇,神情娇俏可爱道:‘才不会呢。其实我平素酒量好得很,只是昨晚心烦,才会那么快就醉了。’说完便又似先前那样静静凝视着我。我见她目色颇有些古怪,正不知自己哪里不对,却看她忽又柔婉一笑,显得娇羞不胜道:‘你这人,倒蛮规矩的。’
我回思起夜里的情形,也微觉尴尬,正不知再说什么好,她已站了起来,语态转得甚是轻快道:‘我去叫小二哥煮些稀饭,待会咱们俩都喝一碗好不好?’我忙对她点头一笑,方一动欲起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将自己穿着的那件红裘盖在了我的身上,赶忙站起将那裘衣捧还给她道:‘姑娘,你快把衣服自己穿上吧,我会武功,冻不坏的。’她抿嘴一笑,却不接过,反将后背对向我。我微微一愕,转瞬省明其意,竟无半分违意,把那件皮裘轻轻为她披在身上。她转回过头,对我娇颜欣笑道:‘谢谢你了,这位大哥。’便即步下楼去。
我信步向前,推开阁门,立于斜槛边,大吸了两口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望着酒斋外晴空万里下耀眼雪光中的怒绽红梅,心情真是舒畅万分。少时那女子端上粥来,我们在桌边相对喝过,就坐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起来,但觉言语投缘、甚有默契,逐渐越聊越有兴致,好几次都不约而同地齐声大笑。后来那女子问我:‘嗨,过路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她,又反问她,那女子笑意盈盈地答道:‘我姓江,我叫江雪晴。’我说:‘雪晴?是白雪的雪、晴朗的晴么?’眼见她颔首,不由感赞道:‘好美的名字,倒蛮对今时之景的。江雪晴……’我一边回念,一边不觉回思起她夜里从楼上跃下的身姿,显然也习过些武功;又早见她身上穿着的衣裘,腕上戴着的的玉环,头上插着的金钗,件件都精美华贵,再少见识的人也能看出绝非是一般人家所能享有之物。我脑中这才骤然一省,顿时大惊道:‘你姓江?你莫非是平北王府江家的人?’
她见我神色陡变,显得又是惊愕又有些好笑,轻轻一撇嘴,微露调意的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当即站起,对她一抱拳,肃然正声道:‘江姑娘,实不相瞒,我就是江南大秦世家的长子。我秦家与平北王江家在公政见不同,在私也有世仇,你若真是平北王府的人,在下唯有就此告辞!你我二人原本萍水相逢,就全当没有认识过吧!’……”
这几句话剑洲此刻虽为回述,却依然说得坚定无比。秦川脸色登时一松,微微点了点头。只听剑洲继续道:“她面色一变,腾地站起,紧紧咬住下唇注视着我,忽而却又满面呈笑道:‘你看你,这么凶巴巴的干什么?我不过是逗你玩呢。长安这般大,难道只许他平北王一家姓江不成?’我一想这倒也是,正自感失态,只见她已一噘樱唇,娇态大现道:‘秦大哥,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我心神一漾,又是怜惜又是后悔,情急中不由一抚她肩头道:‘你别怕!都是我不好,什么也没搞清楚就火急火燎的,吓着你啦。’她听我关切抚慰,神色大感,忽然目中深情大现道:‘秦哥,你刚才那样着急,是不是因为害怕我若是平北王府的人,就不能同我再继续交往了?’
我被她一语道破尚未自察的心事,方顿然省悟对她不知不觉中爱恋已生。当时我想:‘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何况真心喜爱一个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之事,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便即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喜悦,很兴奋,还有一些很复杂的感觉,我……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以前从没有过的。’说完这些话,我就转身走到斜槛边站下,默默注视着外面的雪景,心头忐忑不安。忽听她几步奔了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娇靥如花,喜不自胜道:‘秦哥,我心里和你也是一般,你这样喜我,我真是,真是高兴得紧。’说着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讲到这儿,不由话语一顿,朝秦川端测了一眼。
秦川测到他心意,心头顿凛道:“想剑洲自幼便懂事听话,万料不到他一朝竟能背着我在外结女生子。虽然我常年奔劳于一些正道事务,从没能察觉到他这番私情而问及于他,他也不算欺骗了我,可毕竟也是对我存心隐瞒。那女子若只是个普通人倒还罢了,偏偏又正是平北王江冠雄的女儿。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小可,我眼下必须将其中情形知道个详尽清楚,才能审明情势,度出个周全之策。要知从古到今,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无路回头。剑洲是我爱子,我当日已不慎失察,若是而今他真已误蹈歧途,我断不能再叫他继续执迷不悟下去!”当即一沉声色,肃喝道:“你们这几个孩子母亲既已早丧,那我就不但担负着你们父亲的责任,也担负着你们母亲的责任!即便是这等儿女私情,你们也自当向我如实禀报!剑洲,你瞒得为父好苦,而今还不快自管把你和那郡主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详述出来!这里没有外人,无论其间牵涉之情如何尴尬,也不许你再有丝毫的隐瞒,否则休怪为父严惩不怠!”
剑洲忙抱拳垂首,诚惶诚恐道:“爹爹息怒,孩儿绝不再敢有任何的隐瞒。”稍停了一下,直身继续述道:“当时我闻着她秀发上散发出的阵阵香气,心神激荡,只觉能与她在此茫茫异地雪景中不期而遇,真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决定安排。她依偎着我,柔声道:‘秦哥,你这番来长安原本是要停留多久?就在这儿多陪我几日吧,先不要回京城去了。’我心头一凛,忙扶正她道:‘晴妹,我此番本是受我爹之命来长安办一件紧要之事。我爹现在洛阳,我今个必须动身到那里去向他老人家禀报一声。等完事之后,我立刻便赶回来找你。’
雪晴面容顿黯,悲苦异常地看着我。我急忙又柔声抚慰道:‘别这样晴妹,人生难免聚散离合。我那匹座骑是我十六岁那年,我爹做为生日之礼送于我的良马神驹,脚程快得很,用不了几天我就会回返的。’她却将头转向一侧,目光凄楚道:‘这世上多少当初如漆似胶、信誓旦旦的亲密爱侣都能转眼分裂,何况我和你相识还不过一日?你今日一去,只怕未到半途便已将我遗忘,还哪里能够回返呢?’我忙捧起她的双手,正容挚保道:‘晴妹,你放心,我秦家没有背信弃诺的儿郎!我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除非是我身有不测……’雪晴立刻大叫一声:‘不!’脱开我的手紧紧掩住我的嘴,目光大闪,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道:‘秦哥,你勿讲不祥的话。我相信你……我等着你,就只等着你一人,你可一定不要忘了你今时对我的保证。’
我就此离开她,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直往洛阳行来。不瞒爹爹,当初您精心为我挑选的那匹‘金风’宝马虽然是世上珍罕的良种,我却仍只是嫌它慢。好不容易近到洛阳,沿途同门知会我您当时已行至开封。我赶到开封,向您详细回禀了平北王府的情形后,告诉您自己在长安新结识了个投缘的朋友,想回去再与其好好晤处几天。那时我平生第一次涉迷儿女之情,自感虽和雪晴情愫已生,却毕竟只算初识,因此不大想也不好意思那么早就向您详禀这等事;而爹您素来开通,对于这样一些无关正恶大义的私事一向都由我们自主,当时也没有多问,只说您即日便要返京,让我无事早去早回。孩儿在开封只住了当日一夜,次日天未亮便即又起身往长安赶去。
那时我才担虑到雪晴会因婚约之事受家中逼迫,心中急灼,一路上快马疾骋。谁知一行到距长安城几十里外的白杨坪,就看见一女子一身素妆,无精打采地垂头坐在大路旁的一家馄饨铺内,竟正是雪晴。
长安是西北要府大郡,白杨坪是我那路去入城中的必经之地,来往路人很多,是以那铺面上生意极好。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妈妈往来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雪晴却对周遭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双眼直呆呆望着地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一跃下马,走到她面前,欣喜难禁地轻轻唤了声:‘晴妹。’
雪晴本宛若魂游天外,闻我之声猛地抬头,怔怔看着我,忽然‘啊’的大叫一声,跳起便一头直扑入我怀中,欢喜得又哭又笑。我搂住她微微颤抖的娇躯,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阵阵少女芬芳,心中也是激动万分。
我在与她重聚的幸福滋味中沉浸了一会儿,方才察觉铺中四面吃馄饨的客人全都目瞪口呆地惊望着我们;那位老妈妈站在一旁,乐得满脸都如绽出了菊花一般。我微感一窘,忙轻轻向外推了推雪晴道:‘晴妹,晴妹,好了,你看好多人都在看我们呢。’雪晴却使开了小性,将地面跺得咚咚作响,一连声嘤咛娇嗔道:‘我不管!我不管!让他们看去好啦!’一面仍死命往我怀里钻。我只得将她拥到旁边僻人一角,关询道:‘晴妹,我走以后,你父母有没有再逼迫你的婚事?本来我还想今日进了城就去探访城中江姓大户,尽快找到你,却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你。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白杨坪来啦?’
雪晴听着我的话,原本目光显得有点奇怪,似乎隐透着股惊慌,可待我说完,她立刻便眉开眼笑道:‘那天我一回到家就去找我爹,他正同那个疯女人,噢,就是我姨娘在一起。我一看正好,赶紧当着我姨娘的面同我爹故意寻死觅活地闹了起来,告诉他我死也不会嫁给他替我选的那个老男人!其实我姨娘这人的心肠也挺慈软的,她见我哭嚷,吓得赶紧便向我爹求情,其实她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事,只是让我爹什么都顺着我,别惹我伤心哭泣。我爹平常最听的就是她的话啦,当下再没半句罗嗦,便说那桩婚约就算作罢!我心里顿乐开了花,总算还没得意的昏了头,又立时想到那可还不成,急忙又千方百计地耍性胡闹,穷搜责辞说我爹自打生了我就没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而今又只为一己之利攀附权贵,就毫不顾惜地把自己的女儿往火炕里推!他既这样已没半分把我当成是他的亲生女儿,那我以后也就不再当他是我的爹爹!嗳总之是把我能想起的可激他和我断绝关系的话全都说了一遍!结果我爹果然中了计,发起雷霆大怒,大骂我说他早就想把我这个处处与他作梗、时时与他别扭的忤逆之女撵得远远的!只要我有本事一辈子不回来,他自可全当从没生养过我这个女儿!以后他永远都不会再管我的事,是死是活都由我去!就这样一骨脑地把我给赶了出来!’……”
这些话剑洲此刻虽为转述,可因记忆清晰,又不觉带着几分雪晴的口吻,是以屏风后的月明边听脑中边就能清楚想像出当日那位雪晴郡主说话时的情状,不由暗吐了一下舌头,心道:“这位雪晴姐姐也真够刁蛮的,爹平常还总说我任性,我若是有这雪晴姐姐一半儿,他只怕也早气个够呛。”又思:“大哥也真是的,从小便这样听话老实,爹问什么,他就一五一十的尽供而出,也不知讳掩一下,度量着会让爹不快的就别说了呗。”不由很是担虑,悄悄探头朝父亲端望了一眼,只见他端坐椅中,依然是那副沉怒面容,倒似也再无异变。方才略微放心,同时听剑洲续道:“我见雪晴越说越是一副来兴的鬼黠神态,最后竟还得意的笑了起来。不禁实感说不出的好气又好笑道:‘哪有个做女儿的如此口不择言对自己父亲说话的?都被你爹赶出来了你还高兴成这样?’说着我又大是奇怪道:‘你爹既已答应不再逼你成婚,好端端地你又干吗想方设法、莫名奇妙地非要恼得他和你断绝关系才好?’
雪晴笑容顿僵,张目结舌地看着我,半晌忽在我肩头捶了一下,噘嘴娇嗔道:‘你看你,我爹对我本来就一直都不好吗,我就不愿受他管制!而今我也算长大成人、可以自立了,正好又逢着这次抗婚之事,索性一做到底和他脱离关系。是他自己赶了我出来,自不会再寻我,以后我就大可在这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喽!’我实难认同道:‘为人子女当重孝道,你这样胡闹也实在有点过分呵。’雪晴有些急恼起来道:‘我不这样做还留在家里,他这次顺了我就不会逼我下次了么?’
当时我只道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儿,自小娇纵恣意惯了,有那般极端行为不过是总爱逞一时孩子气,如今才明白她乃是生怕我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势必与她绝决,方才如此大费苦心的同平北王断绝父女关系。那会我正欲再劝她别同家里人执拗时,她却又已一笑,喜不自胜、情意真挚道:‘秦哥,我知道你若回来找我,一定先要经过这白杨坪。正好我有一位远房姑婆,喏,就是前面卖馄饨的那个沈妈妈,就住在这里。我便收拾了些银俩衣物投了她来,每天都随她早起晚歇的开铺,坐在大路边等着你。秦哥,你知道今日已经是第几天了吗?你又知道这些天我每一时每一刻都备受煎熬、真是度日如年吗?不过谢天谢地,总算是又见到你啦!’
我心中大感,登然再也想不起别的事,执起她双手问道:‘你怎么这么傻?万一我在外地有事或是路上耽搁了,一时半会回不转呢?’她直望着我,目光转为一片痴然道:‘你一天不来,我等你一天;你一年不来,我等你一年;你若总也不来,我就寻到京城你家里去,一剑刺死你这个薄幸的人!然后再自杀!’
我听着她这似乎狠恶其实却饱含真情的话语,禁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心内百感交集,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她紧紧贴着我的胸膛,又宛若梦呓般痴喃道:‘我姨娘以前常对我说,男人最是狠心的,坏男人专会花言巧语的哄取真情,害得你受骗上当,一生悔苦;好男人又总是满口的忠孝礼义,就唯有儿女事小,明明已和你种了情,却偏又要生出诸多理由,就是不和你在一起,无论你怎么求他、怨他,为他流尽眼泪、伤碎心肠,他都是铁石一般,再不肯转意的。’
我心中异感涌动之下,又不禁有些奇怪道:‘你姨娘不是疯了么?’雪晴道:‘她也是一阵一阵的。有的时侯,我倒觉得她心里比这世上哪个没病的人都明白。’说完她抬起头紧紧凝视着我,双目中深情大现,又惊恐不安道:‘秦哥,我不管她说的那么多,今生今世,我就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将来如何,你都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俯脸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郑重抚慰道:‘你放心,晴妹,我绝不是你姨娘口中那种背信弃诺地反复之人。’她却依然满脸紧色道:‘不!秦哥,你须得向我立个誓,一定要娶我为妻!’我当即竖起右手二指,对天盟誓道:‘我秦剑洲,与江雪晴一见钟情、两心相悦,今生定要娶她为妻,誓不相负!若他日有违此誓,便叫我身中剧毒,不得善终。’……”
秦家位居武林正道联盟之首,历代与黑道邪派对抗,行风光明磊落。传家百余年来,邪派多少阴谋恶计,他们皆不惧退,只是正风正行,素乏通晓毒之一物,对此实感有些棘手头疼。是以此刻秦川听儿子竟不惜以此为誓,只觉一阵刺耳违心,登然忿喝道:“你和她统共见面才不过两次,就对她发下如此重誓!剑洲呵剑洲,你,你该让我说你什么才好呢?”
剑洲心神顿回,忙低眉垂首道:“爹,孩儿实在是对不起您,可我当日想也未多想的即出此誓确实是出于一片真心。”秦川冷“哼”一声,暗道:“可见剑洲对那郡主眷恋之深。”又想他年纪青青,便有此不祥之语,心内终觉不快。
剑洲等了一会儿,见秦川再无言语,心中思量了一下,又向下述道:“我方说完,雪晴便一下子抱紧我,眼泪成串掉落下来。后来她带我去到那位沈妈妈家,与我面对面地坐在她那间屋内的大炕床上。我二人虽只相隔数日,感觉上却好象已经很多年没见一样,知心的话儿说也说不完。沈妈不断进来招呼我们用这吃那,喜滋滋地瞅着我看个不停。我见她显然很疼爱雪晴,又见雪晴虽是被撵出家门,可出来时似乎带了不少财物,屋里日常所需一应俱全,便也放下心来。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我欲唤沈妈安排我到旁屋歇息,雪晴却不许我走,执意要我多陪她一会儿。我便说道:‘晴妹,你爹既然已经向你妥协了,你就别再耍小孩子脾气,过两天就赶紧先回家去吧。’雪晴神色顿怏,一摇头道:‘不,我不回去。’我又劝道:‘这父女哪有隔夜仇呢?你不过同你爹一时负气,就说了那么多任性无忌的话,总归也很不对。你不回家,难不成就真打算一直待在这里?’雪晴更显愀然,急切道:‘那你呢?你就没想过要为我安置个出路?’我一笑道:‘等你回了家,我自会快速返京向我爹禀明咱们俩的事。我爹素来疼我,我真心喜爱的女子,他一定也会喜欢。待他老人家同意后,我就会光明正大的到府上拜访,向你父母求婚。’
我原以为她听完我这番话,一定是欢喜万分,哪知她却神色大变,宛若吃了一大惊似的直瞪瞪望着我。我一时不解其意,忙扶慰道:‘晴妹,你别担心。就算你父母一时不会答应,可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努力不弃,定要赢得他们同意把你名正言顺地娶回家。何况并非我轻狂自大,只是实事求是的说,我秦家毕竟也是京中显赫世户,我也自认人品端正,你父亲虽然挑讲门第,应也不致觉得有所辱没;你又已倾心于我,于情于理度之,我想他不会执意反对。’却不料雪晴更是惊惧异常道:‘噢不,你千万别去见我爹!我爹他……他腰缠万贯、妻妾成群,儿女多得很。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他有时侯根本都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么个女儿。我家中那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里,他从小最不喜欢的便是我啦!秦哥,你们家是武林世家,同我家那等俗流的奢靡大户可还大不一样。你从小家里人都对你很好吧?哪里知道在我们那种豪门深宅里,人情淡薄得很。我爹他既已撵了我出来,是断不会容我再回去的!’
我见她神情急切,以前也听闻过一些世中富户的豪绅财主们只顾寻欢作乐,府内三房四院,搞得诸多妻妾子女间争宠夺骄、勾心斗角,确无多少亲情可言。正有些为之所动,只听她又道:‘秦哥,你若真心爱我,在乎的就只是我这个人,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对不对?你若执意逼我回家,那我唯有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再见你!’
我听她措词坚绝,已显偏激。也不想再与她争执,便说;‘晴妹,即是如此,不如你索性跟我到京师去,我先找个住处把你安顿下来。等禀明我爹后,我们就成婚,以后再慢慢求得你父母的谅解。’
雪晴目光大动,显得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忽而问道;‘秦哥,你如此信任我,不怕我是个坏女人吗?’我不禁好笑道:‘坏?你能有多坏?我武功这么高,不怕的。’雪晴‘扑哧’一笑,靠入我怀中道;‘秦哥,世人多诈,江湖险恶,你这般挚诚,也不多存些防人之心,只怕是会吃亏的。’我笑着摇摇头,说;‘不会。自从我出道以来,结识了许多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他们都喜欢我这个性格。江湖纵然险恶,我从前不惧,现在有了你,就更加无所畏惧了。’雪晴紧紧贴着我,柔声道;‘秦哥,你待我真好。’
是时夜深人静,如水的月光从窗外泻入,我二人相拥共听着两颗心一起跳动的声音,脑海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只觉今生今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们拆开。过了一会儿,雪晴轻声道:‘秦哥,你说你爹他能应允我们的事么?他若知道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会不会不喜我?’我说:‘我爹是老一辈的人,自然有许多想法和咱们不一样,但他老人家心胸宽广,又一向开明,不会在意这些个小事。只是我秦家重归江湖以来,一向已匡扶正道为己任,多年来也不知得罪了多少邪派妖人,平素行事难免要谨慎警戒些。我是家中长子,娶妻这等人生大事,我爹一定会仔细过问的。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爹至多找人查查你的出身也就罢啦,你又不是什么邪门外道,我们俩彼此真心相爱,我爹绝计不会反对。’
雪晴浑身一颤,蓦地抬头道:‘不,不秦哥,我还是不要和你去江南了,我就待在这里,等你一有空就来找我好不好?’我大感意外道:‘为什么?’眼见她目光闪烁,咬唇答不出什么。实在端不出她心意,便笑逗道:“那你就忍心让我总这么跑来跑去,与你分分合合的?’雪晴却无丝毫笑意,愈显惊慌不安道:‘我从小娇纵惯了,进不得你家那种庄严肃穆之处,若惹恼了你爹,反倒不好。’说完退后将头转向一边,再不言语。
我当时若稍加思索,自然也会生出重重疑心,可我那时年方十八,以前从没遇到过她那般让我心动的女子,对她一见钟情、挚爱深重,怎么也不愿猜疑与她。我想爹爹身为江南六省武林正道盟主,乃是一代英侠豪杰,威名远播,她心中畏怕也是人之常情;再者她放纵任性,也确实不适宜我秦家的门风习规,是以便没有再深究。
我见她怔怔望着床下,眼圈泛红,似乎满怀心事,早不见了方才喜悦的神情。心中一软,忙把她拉入怀内,和声劝慰道:‘好了,晴妹,不愿意去就不去么,难过什么?’雪晴道:‘秦哥,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一笑,将她搂紧些。她伏在我怀中,呼吸渐促,忽然说道:‘秦哥,反正我迟早都是你的人,不如今晚,我就将……将身子给了你吧。’
我大吃一惊,忙扶起她,正色道:‘不,晴妹!我秦剑洲绝不做这种违礼背义、不负责任的事。须得我将你明媒正娶后,我才能与你……与你相亲……’雪晴却急切道:‘江湖中的人洒脱自由,历来都率性无忌、轻藐礼法的!你出身武林世家,怎么还这般拘泥于世礼俗规?’说着目色一毅,甚是坚执道:‘我早想清楚了,秦哥,两个人最重要的是彼此真心喜欢。我也不再催你娶我为妻,只要能和你携手同心,什么礼法名份,我都不在乎。’
我说:‘晴妹,我知道你对我是一片真情,可是这对你不公平。况且,也有违我爹素日对我的教诲。’雪睛看着我,目光甚显奇特道:‘你就那么听你爹的话吗?’我一昂头,当即正色道:‘是!我爹十几年来含辛茹苦,即为父又为母,将我和几个弟弟妹妹教养成人。我是家中长子,他对我期望甚深。我宁可无论自己怎的,也绝不能伤他老人家的半点心!’……”
月明听得心内大感,举目朝父亲一望,只见他脸上虽无甚变化,眼内却隐隐透出欣慰之色。耳听剑洲续道:“她呆呆望了我一会儿,蹭下床去,背站到一旁桌边窸窣摆弄了斯须,捧了一杯茶送到我面前道:‘秦哥,咱们说了这大半天话,你也该渴啦,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我其实并无口渴之感,只是见她关怀,不忍相拂,便接过来一饮而尽。哪知不过须臾,便觉小腹中腾起一股热浪,转眼便象熊熊烈火般直燃向丹田四处!我瞬时间面额发烫、心跳奇速,立刻省明是茶中有异,惊异之下,禁不住大泛起伤意道:‘雪晴,是你在茶里下了药。我真没想到,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雪晴目光奇异,缓缓……缓缓解开了身上的衣衫,道:‘你原谅我吧,秦哥。不过你放心,这不是什么毒药,只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春药。’我吃了一惊,又眼看她的……她的衣服愈脱愈少,止不住更是心头狂跳!忙闭紧双目,大声道:‘别、别雪晴!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一边忙盘膝运用内功调制内息。耳听她幽幽道:‘秦哥,我对你爱恋挚深,绝不会害你半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这药是我家秘传特制的,效力大得很。’说着‘哼’的冷笑了一声道:‘豪门深宅最擅用此伎俩,任你功夫再好也是枉然。你虽然喜欢我,我还是不放心,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磊落丈夫,只有这样我才能牢牢抓住你。秦哥,我把一个女孩儿家最珍贵的初贞都给了你,将来即使你爹反对,你也绝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说完便朝我抱了过来。
那药力果然如她所说,大得惊人。我当时强自抵御,早已大汗淋漓。被她这么一抱,一阵阵特有的……特有的处子幽香直扑鼻喉,周身血脉都欲炸裂开来一般!想要推开她,一伸手却觉所触之处无一不是……不是她温软滑腻的少女胴体,吓得我再也不敢乱动,竟连一点对策都没有。我心神迷燥,强撑着脑中仅剩的最后的一点理性,拼力大叫:‘晴妹!别……别这样!我保证我爹一定不会反对的!你千万别干傻事!’可她却丝毫不理,只紧紧的抱着我,不断吻我……后来我再也克制不住,就……就……”
秦川先前早喝命剑洲要把他和雪晴当日私情详述而出,又已知他们二人生有孩儿、自然早有肌肤之亲。心内虽本早有准备,可亲耳听到这般尴尬私情,面上也不禁微微发热。待他说到此难以下诉处,也是再难克制,啪地一拍椅扶,怒不可遏道:“她倒是早有预谋!哼!虽然而今世道开化,你们这些年轻人总喜欢背风逆俗的崇尚些什么新思想新风潮,可这女子,也太过轻浮放纵了些!”剑洲忙垂首道:“爹教训的是。可这种事,总归女孩子要……要吃亏些。她如此大胆无忌,也是出于对孩儿的一片深情。”秦川怒“哼”一声道:“那倒也未必!”
剑洲不敢接话,过了一会儿看了看秦川的脸色,方又小心翼翼地续道:“后来雪晴又让沈妈往东在长安郡属的银河县内购置了一所房子,和她一起搬到那里去住。而我此后只要一有空暇或是往陕西那方办事,都要赶去与雪晴相会,次年便有了……有了我们的儿子梅孝。当初我们给他起这个名字,一是为了纪念我们在梅林的缘遇初识,二就是意要他不忘孝敬爹您这长辈。自那以后,我更是多次曾向雪晴提及要带她们母子回家与爹爹相见,可雪晴却执意不从,还一直百般告诫我不要将和她的事告知家中,每一次态度都坚决万分。我思她与我初识时只怕我背信负情、不肯娶她为妻,现在又只愿无名无份的跟着我,实在猜不透这女子家的心思。实告爹爹,我与雪晴一直两情笃谐、眷恋深浓。可是每一谈及回京之事,她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忧郁难欢。孩儿一来愧疚平常有很多日子都未能陪伴在她母子身边;二来想等四弟再长几岁能替爹爹分忧后,就可接掌秦家,我也无须留在父亲跟前,可择出外自立门户,只要我和雪晴感情美满,爹爹晚些知道应也不会太过怪责。是以不忍强逼于她,最后总是由着她去。真是流光似水,不知不觉中晃眼竟已又是四年。哪知我此次一去银河县,雪晴和梅孝竟然已经不在了!
那天我到了县内,已是入夜时分,方踏入沈妈她们家中,便见四处狼籍一片。我心内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奔到里屋内一看,但见沈妈在地上晕做一团。我急忙蹲身救醒沈妈,她睁眼一看是我,立刻紧紧抓住我双臂大叫:‘姑爷!你快去!快去救救晴儿母子!她们刚被王爷派来的人给抓走啦!’我顿时惊异万分道:‘王爷!什么王爷?谁抓雪晴干什么?’
事到那刻,沈妈再也无法隐瞒,这才将其中真情原委疾述给了我。我一听雪晴原来竟就正是江冠雄的女儿、而沈妈其实也是平北王府的仆妇、乃雪晴的哺娘时,脑中直如炸雷般嗡的一响!四年来与雪晴相处间种种感到奇怪可疑之处刹时全有了答案!我一站而起,恍若大梦初醒,一时思绪迭涌、心潮狂啸,不觉双拳捏得喀喀作响!
沈妈见我神色异变,从地上跪起一把抱住我的腿,急切惨呼道:‘姑爷!我在王府为仆多年,知道王爷对你秦家积怨甚深!郡主虽然骗了你,可你知不知道她为了这样和你一起,其实也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有些话郡主没有骗你,王爷专宠一人,对王妃雪晴母女早已冷落多年。如今他既为郡主和你之事而抓了郡主回去,决计轻饶她不过!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求你看在晴儿素来对你一心一意、又为你生下孩子的情份上,纵然怪她,也好歹先去救救她们母子吧!’
我心神一回,急忙扶起沈妈道:‘沈妈,你把我秦剑洲想成什么样的人啦?你先在这附近找个稳妥的地方躲一躲,千万别再出什么事!我这就去王府!’沈妈目中大现感色道:‘姑爷,我早就对郡主说过,你是个可以依托终身的人!王爷他乃一代枭雄,平生统兵疆场、杀人无算,向来心狠手辣,姑爷你可一定要多加小心哪!’我冲沈妈一点头,转身便纵马往长安城内奔去!”
月明听到这紧要处,正不觉大是紧张关注,却不防剑洲话语忽又一停;急忙朝他一望,但见他面色凝重、剑眉紧拧望着前方,目光不停闪动,显然心绪颇为激荡不平,已深陷忆情。厅中秦川虽明见儿子此时好好站在面前,可听到他在那般情形下只身前往王府犯险,还是不由焦灼道:“后来呢?”剑洲受父亲追询,心神顿省,忙一控激情,思忆甚是清楚地将当夜的情形回述出来——
原来那夜剑洲赶到王府府邸旁,寻至一静僻处掠入王府高墙。夜色深浓,平北王府中却一片灯火辉煌。他曾在王府潜伏数日,对府内错综繁杂的路径倒也不算很陌生,当下一路寻察,转过好几重殿堂楼阁,终于在靠近内庭的一座大殿内,探听见了雪晴的声音。
剑洲忙左右一顾,择定了那大殿外一离侍卫远些的僻处,悄然靠近,随后便轻快一掠而上那处华檐下的一根横梁,双腿倒攀住横悬向下方洞开的高窗顶内窥去——顿见雪晴扶地趴跪在宽广的大殿正中,衣发散乱、满面泪渍,正倾身抬脖对着前面高台上岿然而坐的一中年男子不住嘶叫:“你把梅孝弄到哪儿去了?快把儿子还给我!你快把儿子还给我啊!……”那男子金冠玉缎,神容威豪。剑洲四年前曾在暗中见过他面,识得他正是平北王江冠雄。只见他一臂屈肘支在椅扶上,似心神不属的微微抚弄着腮旁虬须,也不知正在想着什么,对雪晴的质问全若未闻、毫不理会。
剑洲正一寻思办法,忽听那边正门上传来一阵轻碎的脚步声,一名秀洁侍婢垂首快步入了殿中。江冠雄立刻便在椅中一探身,面色急切地朝她问询道:“怎么样了?”那侍婢恭禀道:“请王爷勿担,侧王妃刚才吃了药,已经安睡了。”江冠雄神色一松,复靠回椅中,轻轻颔了下首,那侍婢便即施礼告退。
雪晴这时却反倒再说不出话来,又恨又怕地望着她父亲。江冠雄却安居椅中,眼皮低垂,双目似开似闭,一副睬都不屑睬她一眼的轻疏形态。阔华的大殿中一时一片沉静,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骇人凝重气氛。似过了很久,江冠雄方忽缓缓开言道:“你好大的胆子。我直到如今才知晓,你居然是同秦家的小子在一快儿,还和他连儿子都早生了。”语态当真平静异常。可他愈是这般,就愈显得阴森可怖。就连外面向来勇胆少畏的剑洲听了,心里都不由泛起一股莫名慑寒。
雪晴浑身微微颤抖起来,骤然又奋起嘶声大叫:“你说过!你说过的!只要我有本事一辈子不回来,你就不当我是你女儿,随便我到哪里去、爱怎样便怎样!怎么你这等人说的话也是不算数的吗!”江冠雄仍不动声色道:“本王掌兵千万、号令三军,向来纪律严明、言出必行,说过的话自然算数,这一点我想你也应该很了解吧?洛诚礼在本朝位居极品、权霸朝野,当年我欲把你许配给他的长子,本来也不算辱没了我江家,可是你任性不从,又故施伎俩讨得侧王妃为你求情,我无可奈何,又想本王戎马半生、拼死拼活的捍卫着他王室江山,才能有洛诚礼这干只会使尽花样糊弄皇上的无耻之辈在京中安享富贵,也不必非得去亲结那老匹夫,也就由得你去了。谁知你却得寸进尺、变本加利,竟敢恃宠卖疯的对我说出那么多大不敬的话,这若换成是我对我父王,他早将我一枪扎死了;而我念在仅有你这么一个郡主,只把你撵出了王府,你带走沈妈和诸多财物,我全当不见,对你已够尽情,又何曾食言?本王乃一向说得到做得到的王主豪雄,岂屑欺你这么个小小的悖逆孽障?打从你踏出这王府大门之时起,就同我再无半点关系,是死是活我都懒得过问。”
雪晴双目一亮,顿绽一线希望之光道:“那你现在又管我做什么?”江冠雄这才纵声冷笑道:“是你自作孽太甚啦!想本王一生挺立锋口浪尖,控握狂风巨澜,万不料这一次倒真算是在阴沟里翻了船!雪晴,我可真小觑了你,怎么也没想到你竟能在我的眼皮底下结交秦家的人。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他又千里迢迢地跑到长安来干什么?只怕不是为了欣赏古迹、游山玩水的吧?哼哼!别说事实无改,你怎么样身上也流承着我的血统,自小吃我的、穿我的,就算是我平北王府里的一条狗,也休想背叛于我!当初我是与你绝关,天下这么多男人,本来只要你自甘低贱,你想跟谁嫁谁,就是乞丐和尚、聋子跛子我都无心关顾,但就只有他姓秦的不行!”
雪晴目中希望之光顿散,怔瞪了他斯须,又万般不甘的索性破口大叫起来:“我不当你是我爹,就该不到你管!我爱嫁谁就嫁谁!你和我早断绝父女关系啦,现在又想起来这些破情由!那可是你单方面的主断,我不受!”江冠雄双目一张,两道如刃寒光直朝她射去!雪晴登时被震吓得掩口一缩,脸上不自禁大露惊恫之色!
剑洲虽早有闻知江冠雄武功之高,只怕比父亲也落不下几分,但那时亲眼一见他那含怒暴射的精强目光,还是不由也觉心头一惊慑;随后便见他寒气森森的说道:“你可该给我说话仔细些了,我的脾气你也算最清楚的,以往你怎么胡闹我都懒得与你一般见识,如今到了这一次,哼哼,你还敢在我面前混头疯性的耍你那套郡主娘娘的骄宠威风呢?我先不究你和那姓秦的小子所犯的大罪,只凭你仍这般妄胆无状,你就准备在黑牢里度完你的下半辈子吧!”
雪晴两眼一睁,惊惧万分地望着他,蓦然全身软倒,伏在地上惶恐哀求道:“不,不爹,父王,我、我知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这一回吧!我也再不敢跟您顶嘴啦!爹,求您,只要您能答应放我和秦哥在一起,以后我保证什么都听您的!”
剑洲在外面看得钢肠几断,真恨不能立时便冲入将她救起!可其实也早思到先别说王府守备重重、兵将成军,就单只眼前这一个江冠雄,自己也决计讨不了好去,那样自己身陷是小,雪晴和梅孝却又待倚靠何人?当下强压悲情、力稳气息,一动也不敢动地向堂里暗窥,防止被江冠雄有所察觉。同时间但见江冠雄重眉一拧,声色俱厉的断喝一声:“住口!”道:“他江南秦家世代与我江家为敌,我江冠雄本人和姓秦的更是仇深似海、誓不两立!那秦剑洲当初出道仅区区一年,就已经声起四方、名振江湖,同他爹秦川一样,整天什么忠啊义啊的,时不时的便与我作对!想我江冠雄堂堂一代王爷将帅,保疆护国、战功赫赫,哪个还要他姓秦的来自充英侠、多管闲事!江雪晴!你给我听好:只要曾是我江王府的人,除非是死了我管不到,否则任哪个也别想同秦家的人有染!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谁让你娘一家当初贪恋王府权势,费尽心机讨得我父欢心,硬是让你娘死缠烂磨地攀嫁给了我。哼,你而今巴不得不姓江,我还只恨不能当初没你们这对实是多余的母女呢。”
雪晴缓缓跪起身子,悚怔半晌,又竭力求幸道:“爹,只要您高恩应允我和秦哥在一起,我会和秦哥说,我们一家三口从此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绝不再涉足这世面江湖中半点事情便是。以往的种种是非恩怨,再与我们无关。求您念在我好歹也是你亲生女儿的份上,能发发善心,放我们一条出路。”
江冠雄嗤然冷笑道:“你肯,他肯么?”雪晴急忙道:“他肯!我知道秦哥他一定肯听我的话!”江冠雄神色一厉,又喝道:“到了此刻你还兀自在痴人说梦!秦家的人我清楚得很,那秦剑洲乃是秦川的长子,年纪轻轻便已声名远播、交游广泛,自是秦川心中第一得意紧要之人,将来必要接掌秦家、位登盟主。就算他自己贪恋儿女私情,甘心为你从此隐退无为,秦川又怎么可能由着他的宝贝儿子跟你这么一个仇家女子自弃前程呢!”
剑洲眼见雪晴顿然神色一黯,随后便大露忧疑、目闪不定,似乎已颇为其父之言所动。自思到:“我与雪晴结为爱侣后,虽不免对她言及家事,可因她每次一听及此就会变得情绪异变、郁恍不乐,后来便极少再对她说起。她是以不知我本非爹爹亲子,也非爹爹侄辈,而其实是我爹的外甥,依照我秦家祖规,是不能接掌秦家门户的。”正想着,却见雪晴转而又大现不甘、执意不改道:“不!我不管秦老爷子怎么想,我只要爹您先答允!爹,求您看在父女情份上,就同意让我和秦哥在一起吧!”
江冠雄目光似诮甚异的俯睨着下跪的雪晴,静视斯须,霍然仰面两声大笑,笑声直冲华梁!在外的剑洲耳膜被震得一阵嗡嗡作响,心神大凛!但见里面的雪晴更是面肌震扭、急掩双耳,随后放手一望已笑毕的江冠雄,满面惊惧不定的紧张慌色。而江冠雄也直瞪向她,这转瞬间那心意难测的双目中便已是凶光大露、杀气腾腾道:“你给我趁早死了这份心!秦家虽早已远退朝堂,却在江湖中技高群雄、位居盟首,历代人才辈出、呼应甚广,又素来极好多事,乃时时制肘于本王之劲敌!如今他家人丁虽不及祖上那样兴旺,可也是龙虎争起,尤其是那秦剑洲,我早有所闻,江湖上四处盛传他武艺超群、胆识过人,哼哼,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哪,此人必为我后日心腹大患!以前本王还没刻意重视到他,倒是你干下的好事提醒了我!现在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他远在江南京诚也还罢了,他若再敢跑到这长安来,我就叫他来得去不得!”
雪晴顿时“啊”的发出一声惊恐已极的大叫!紧接着便手背掩口瘫坐向后,矍目怔瞪,一时几如被震傻了般;顷刻又如雷击顿醒般仓惶扑起,手足并用的朝前跪爬去,直到高台阶下,对着高高在上的江冠雄涕泪交流、恸骇哭求道:“爹!父王,我求求你,求求你千万不要害他!这所有惹您不快的事都是我的错,同他没关系……您要怎么惩治我都可以,别迁怒到他身上……我……我也再不敢存任何地非份之想了!我不和他在一起,只求你别动害他的心!他若到长安来啦,你也别害他!爹,您答应我行吗?您一定得答应我啊!爹!”
可无论她怎样竭力唤求,江冠雄始终森然不理。外面的剑洲眼看她又伏倒在江冠雄座下,咚咚咚的不住猛烈叩头,那副惨切若疯的异样形态和平素自己熟识的那个她简直叛若两人!直觉一阵心疼如裂,情潮狂荡!面上肌肉都禁不住微微颤动起来,忙紧紧一咬牙腮,强行自控。
真如过了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终于见得雪晴停止狠叩,缓缓抬起头,前额却已磕破,渗出一缕鲜血,流向惨白的面容,双目直勾勾地望着江冠雄,那副样子真让剑洲感到一阵莫名害怕,又听她语态怪戾异常,如同发着个恶咒毒誓般一字一字地说道:“爹,你若真要害了秦哥,我纵化厉鬼,也绝放你不过。”
江冠雄登大现嫌厌忿色,甚是不耐地一挥宽袖,向外喝命道:“来人!把她给我关入黑牢,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正门外立刻步上数名彪悍军士,虎步上前拖起雪晴便走。雪晴拼命挣扎,双足在地上不住乱踢,疯了似的放声哭叫:“你好狠!你好狠哪!我恨死你!恨死你……”她那尖利凄厉地声音一路传出殿去,在原本广阔寂静的花园内显得异常刺耳可怖、悸心震魄!
剑洲强抑心中汹涌的悲愤,悄然向旁远跃下,暗中尾随在那几名军士后一径来到王府黑牢。他隐匿入牢外一处花树后,眼看那几名军士将雪晴带入大牢,须臾后转出,又同牢门外守卫的军士交晤了几句,方才离去。剑洲转目一察,见四下一时再无多人,当即飞纵上前,迅疾如电般的接连出手。那几名在牢门前守卫的军士还连什么都没来得及明白过来,就已被点住了穴道,一动也不能动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冲入了大牢。
剑洲入内,但见面前却是一条深长向下的台阶。忙疾步掠下,到尽头处方往旁一转,眼前已豁然大亮,现出火炬通明的宽敞牢所来。迎面牢间正中便有满满围了一桌子的军士正闲坐守夜。那七八人忽见剑洲悄无声息的侵入,俱都目现惊光。上座一领首模样的人登时拍桌而起,抢先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剑洲此刻还哪待他等再多反应?当即攻上前,身形如风,不过几招便已将那几人一一封穴制住。那干人有的已跳起摆式、有的尚未及站直,这时全都动弹作声不得,姿势个个不同,甚显可笑。一时眼睛俱都瞪得老大,几如作梦一般!
剑洲四面一望,但见大牢东西侧都有甬道,道旁的牢室一间接着一间,多不胜数,越往内越是昏暗,远远望不清尽头。心中不由焦灼,正想解开那名领首模样的人逼询,前面墙后忽又转出三人!
这一切不过转瞬之功。剑洲自入牢中,尚不及察到那墙后还有去所,竟不知那三人究竟从何奔出。眼看那三人见到自己二话不说,便绕开桌边那些被点住的军士齐冲了上来,忙挺身迎上。几招对过,便觉见出这三人功夫颇为不弱,又俱作军官装扮,与前时那干普通军士大为不同。耳听他们攻势间拳脚生风、呼喝声声,心思这样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外面巡察的官兵发觉,不由心急如焚,一边手下更不留情,一边寻暇转首向两侧甬道内轻唤:“雪晴,雪晴,你在哪里?”
那三人一时合攻剑洲不下,面上早露惊讶之色。此刻听他这么一唤,当先那名年青军官顿然道:“你是秦……秦……” 剑洲当即坦应道:“不错。”一招“白虹贯日”疾点向他前胸大穴。那人急忙向后连纵两步,退到东侧那条甬道边,险险躲开。剑洲正往前一追,另一名黑脸的中年军官已从旁攻上,边打边道:“原来是秦家的大公子,怪不得这般好身手。”
下剩那名留着细须的瘦小男人登时喝道:“刘侍卫长,乱讲什么,不要命了么?”从另一侧也侵了上来。剑洲见那黑脸军官似乎较为直爽,忙施展出全身武功,先将那细须军官暂行迫退,紧接着便如疾风骤雨般朝那黑脸军官直逼而去!
那人登时应接不暇,手忙脚乱的接连倒退,正急欲去摸随身兵器,已被剑洲一把捏住左腕脉门,顿然半身酸软、动弹不得。剑洲疾喝道:“说,雪晴被关在哪里?”那人当即微摇了下头道:“不敢说。”剑洲早闻平北王治下甚严,见那人虽面现惊慌,却丝毫不见妥惧之意,敬他也算是个直爽汉子,便道了声:“好。”放开他将他点倒在一边。
那细须男子纵身跃上,一边疾速去拔腰下钢刀,却听噌的一声龙啸,面前一道白芒刺目,剑洲已抽出长剑直指向他眉心道:“你来说!”那人身形顿停,大惊失色,右手不觉一松,已拔出一半的刀身又滑回鞘内,一时有些怔然地看着剑洲道:“好快,真是太快了……”转而回省过来,面色一转,又斜眼相叽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想从这王府大牢救出人去,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剑洲见他神情可憎,当即收剑上前,反臂将他一肘击晕在地。忽听身后一声风响,忙转身一视,原来又是那一直站在东面那条甬道边的青年军官伸拳攻到。剑洲方回掌格去,却觉那人似乎只是虚晃一招,紧接着便向甬道内疾速滑去。剑洲紧跟而上,心中这才顾起生诧,不知那人为何不趁先前自己力斗那另两名军官之机相攻。但见他在前只是疾步向内,身法甚是敏速。
剑洲此时方有暇端清那人大约与自己一般年龄,功力却显然比那两名中年军官有过之而无不及,心思再如此纠缠下去,实乃夜长梦多。当即飞展轻功一跃赶上,正欲下重手将他制服,却见那人紧盯向自己,忽然声低如蚊道:“别点我穴道,快随我向里来。”
剑洲顿然微微一愕,只见那人足下不停,一边向内,一边又压着嗓音道:“我带你去找晴郡主。你千万别高声,若惊动了后面的守卫或是巡兵那可了不得。”剑洲不由暗思:“我在王府之中素无结交之人,他又因何帮我?再者平北王治下甚严,哪个竟有胆量敢违抗他的命令?这人一再引我入内,是否里面暗藏机关?”想了想又觉不象;又思自己既为相救雪晴而来,那里面纵是刀山火海也要闯它一闯!当下背握长剑,紧跟在那人身后。行走间瞟见这条甬道内牢室虽多,却似乎空空落落的,仅见的几名囚犯也都蜷缩在牢房角落中,好像早已被破了胆,别说声张,就连敢抬头端望一下的也没有。
剑洲微感讶异,转而又思江冠雄淫威慑人,这些人既被他关押在此王府黑牢,必已饱受荼毒,早被折磨得胆志全消方致如此。思量间已行到甬道尽头,那人却又往西折去。剑洲这才看清那边又现出一条短道,道左单排又有数间牢房,忍不住急灼道:“快到了么?”那人头也不回的朝前一指道:“就在那里。”剑洲心头登时一阵狂跳!激动之下,又不禁顾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那人答道:“我叫高风,和郡主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一问她便知。”说着已在一间大牢房前站住脚步,目光奇异地望着牢内道:“我在这儿替你们守着,你有话快说。不过若想救她出去,只怕……”剑洲再也顾不上听他多说,一步纵上前去。对面墙上昏黄的烛火映照下,但见正是雪晴侧坐在阴暗霉潮的牢房中,双手抱膝,目光痴痴呆呆地望着地面,神智竟已若有些昏溃失常般乱语嘀咕着:“你别来,你千万别到长安来……他会杀你……他一定会杀你的……你不是我爹,你好狠,你好狠…… ”
剑洲心头顿然一阵奇酸,反手一剑便劈开了铁栅上的铁锁,一掌拍开牢门冲了进去!雪晴蓦然抬头,如梦惊醒,“啊”地大叫一声:“秦哥,是你!真的是你么?”剑洲蹲身一把抱住她,连声唤道:“晴妹,晴妹,别怕,是我,是我来啦……”说着只觉喉头一阵热堵道:“你……受苦了……”雪晴惊喜交加,“哇”地哭了起来道:“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秦哥,我只当今生今世……再也见你不着了!”剑洲心潮激荡,尚不及说话,已听高风在外急喝道:“轻声!有话快说。”心中一凛,忙强忍伤情,松开雪晴收剑正色道:“晴妹,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快跟我走,有什么话咱们出去再说。”
雪晴扑上紧紧一捏剑洲双臂,嘶哑着嗓子唤道:“不秦哥!王府有重兵驻扎、守备森严,你武功再好,带着我也是跑不出去的……何况孝儿,他还尚在府中。”剑洲一听她说到儿子,心中直如刀割,当下将心一横道:“你先跟我出去,我再去寻找孝儿。”雪晴疾疾摇头,泪如雨下道:“不,秦哥,你千万不要以身犯险!我是我爹的亲生女儿,他除了关着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可是孝儿,他身上留的是你们秦家的血,我爹他素来心狠手辣,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快回江南自己家中求助,多找几个人来救我们的孩子,只要你们父子平安,我就是在这黑牢里呆一辈子,也是……也是心甘情愿的……”
剑洲周身热流宣涌,双手捧住雪晴那张亲熟无比的脸庞,钢肠几断道:“不,晴妹,我不能,不能扔下你一个人。”雪晴一下子靠入他肩头,热烫的眼泪成串落入他颈中,浑身抽颤、泣不成声道:“秦哥,我骗你……骗了你这么多年……是有苦衷的,我实在……实在太怕失去你啦……秦哥,你千万不要怨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怨我……”
剑洲紧紧搂住她,阵阵酸楚难禁道:“你怎么这么傻呵?你既然是平北王的女儿,又不敢告诉我实情,那当初为什么不另寻个安身之处,避开你爹远远的?”雪晴强抑悲痛,惨言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么?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以前我也曾试探过你,你说你还要同你爹做很多事,暂时还不能离开家独立门户。我不能妨你抱负,又不能同你回去,那你远在京城,这样往来奔波都已经够辛苦了,我若再往边塞之地走,那可不是要活活累死你么?我又要多久才能见你一面?而我更不敢向东南一步,你爹是江南六省的武林盟主,势力广播,我只要对他稍有靠近,用不了多久他必会知察我们的事,以我这般身分,他定不容我们在一起!”说着仰面一望剑洲道:“秦哥,我前思后想过多少遍,倒不如留在这里还能让我觉得安心些。我爹身为一代王候统帅,从无戏言,又向来狠心绝情,我原想当初我煞费苦心、极尽手段激得他将我撵离,他必然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任我在外自生自灭也不会再关问半分。虽然我也忧到他若一旦得知我是和你一起,只怕就万无可能相饶,可又别无他法,所以当初我才又往远些的银河县搬了搬。这四年来,我总抱着侥幸之心,又果然平安无事,就乐疏了警念,只贪想着能一直这样下去,浑忘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说到这里,好不容易才收控住的热泪又滚滚落下道:“秦哥,这么多年我只顾贪恋和你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从没好好顾惜到这样做会给你带来的凶险,我……我真是太自私了……”
剑洲正感怀莫名的听着,忽见高风现在狱门上,双目微微泛红道:“郡主,时间紧迫,现在就不要说这些长话了。”说着又转向自己,疾声道:“秦公子,你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还是先回去谋个万全之策再来搭救郡主吧。”
剑洲哪能忍心就此离去,紧紧抱着雪晴不放。高风又催促道:“秦公子,你若想就这样把晴郡主从王府救出去,那只怕是万无可能,还是先尽速离去,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做无谓的牺牲。你放心,王爷既已将郡主关入此处,暂时绝不会再加难于她,就算万一有什么不虞之险,我拼死也会保护晴郡主的安全。”
剑洲正脑中急忖,雪晴已惨呼道:“秦哥,今日能再见你这一面,我纵死也甘心!这儿太危险了,你快点走!快点走呵!”说着狠狠推开他,伏倒在地,抱头恸哭!剑洲忙上前复想抱住她,忽听远楚大门处已隐隐传来一阵纷匝之声!高风急忙转身向外一探,紧接着便一步跃入牢中道:“快走吧!好像有人来啦。再晚了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雪晴顿如中了电击般抬起头,惊恐万状地朝外一望,然后便发了疯似的死命将剑洲朝外推去道:“走!走哇秦哥!若万一惊动了我爹,那可就全完啦!’
剑洲一把拉住她一只手,紧握不放。高风在后拽住剑洲另一只胳膊,用尽全力将他向外拉去道:“秦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剑洲半蹲在地,立足不稳,一时竟被他拉后数步,脱开了雪晴。
雪晴跪在原地,那只手动也不动地持在半空,凄然欲绝地看着剑洲,蓦然撕心裂肺地呼道:“秦哥!今生来世,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不要忘了我呀!”
剑洲热泪上涌,一下甩开高风,大踏步回身在雪晴额头狠狠吻了一下,然后紧紧凝视着她,坚毅万分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晴妹,你再等我一次,我一定会来救你!”
他说完便一咬钢牙,转身出牢,快行出短道时,转对紧跟其后的高风一抱拳道:“高兄弟,谢谢你!你这样同我出去恐要遭疑,为防连累,暂且得罪了。”一掌便将他击晕在地;然后向外一转,如风般穿行于甬道,抽出腰下长剑,直迎向已如潮水般从大门处涌入的王府官兵!他大步向前,一声清啸,剑光闪闪中也不知扫倒了多少兵士,就此脱出王府,一路快马回返京城而来。
月明听剑洲诉完这一长串话,早已是心潮起伏,泪光点点,贴在屏风边向外一视,只见剑洲也已是目中含泪,扑嗵一声跪倒堂前,对着父亲苦苦恳求道:“爹,孩儿也知此事千难万难,可是您自小抚育孩儿、疼惜孩儿,就求您救救雪晴她们母子吧!”
秦川一时静望前方,目光闪烁,似乎显得忽而感慨、忽而悲愤,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剑洲不敢惊忧,垂下头,心中忐忑万分,片刻方耳听他道:“剑洲,六年前为父带你第一次出道江湖,对你嘱咐过些什么话,你还记得吗?”不由思忆滚滚,感触万千道:“孩儿记得。父亲十四年来所有的苦心教诲,孩儿都记得。”
秦川目色苍茫望着窗外远景,谓然一叹道:“是呵,十四年了,打你八岁回入我秦家,已整整十四年了……”顿了顿,忽然问道:“你可知我秦家和平北王江家的恩怨究竟如何?”
剑洲忙一忖道:“正如孩儿先前所说,当年我曾祖尚处朝堂时就曾同江家生过怨隙。江家因在北疆战场立下赫赫战功,被圣眷封王封地、世袭爵位,本应感念皇恩浩荡、加倍尽忠,岂料其坐镇长安后,却日渐居功自傲、骄扬跋扈。他们本就容不下我秦家,我曾祖又因警其兵权过重、势霸一方,若不加制约,日后势必要反,是以曾上书提醒智帝此情,由此更加深了他们对我秦家的嫌恨。此后多年来,我秦家虽早退身江湖,却时时不忘祖训、尽忠皇室,又为免殃国乱起、生灵涂炭,对江家警惕牵制已久;而江家这些年也终因时机不熟、受制尚多而不曾妄动,但与我两家间的梁子可就愈结愈深了。”
秦川微微点了点头。剑洲停了一下,又嗫嚅道:“我还隐约听说,大伯他……他好像……”想了想又住下口来。秦川见他不敢再说,轻“哼”了一声道:“你知道的倒还不少。我大哥秦峰一生光明磊落,并无什么阴讳不可对人言的地方。只是这‘情’之一字,最是误人,稍有不慎,便会落得悔痛终身。”说着不由微发感叹道:“你娘亲如此,你大伯也是如此。”
剑洲抬头道:“爹,大伯他究竟为了何事,以至于得罪了江家?”秦川道:“那都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当年你大伯在扬州追察黑道中一对兄弟恶徒时,遭到暗算受了重伤,紧急中匿入了一条画舫,却不料正如戏文里唱得一般,‘正中五百年姻缘孽债’,撞见了一个从此改变他一生的异族女子。我大哥在那画舫内匿养了三日,那女子也悉心照料了他三日。待得三日后我大哥伤势得以转好时,他与那女子也已双双堕入爱河、一往情深。
后我爹寻接回我大哥时,将那女子也一并带回了家中。一经察询,见知那回族女子天真至淳、胸无机心,全不懂中土人情世故;她的身世极为可怜,幼年时的事全都不记得了,自己也不知曾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而一个亲人也没有,一直是跟着位汉族的老妈妈在西北回邦勉强维命;后来那老妈妈带她流离到张掖一带,那几年北方战火不断,战打到了那里,她们险些被乱军杀害;在那生死之际,她说是有一位金甲披身的年轻军官骑马冲出,解救了她二人,后又给了那老妈妈一袋子银钱,那老妈妈就相离而去、再无踪迹,她则糊里糊涂地便被那军官带到了长安。
她说那军官把她安置在一所大宅子里,里面布置的很豪华,还有很多老妇、丫环伺侯她,什么也不用她做。开始的时侯她不习惯,心里很害怕,可是那人对她很好,每天一大早就来看她,态度很和气,说给她取个汉人的名字叫‘倾城’。她说听不懂,那人说是非常美丽的意思,就一直这样叫她。一连过了十来日,那人突然对她说要离开几天,不能陪她了,就再没有来过。她整天待在屋子里觉得很闷,可那些人虽然旁事什么都听她的,却就是不许她外出。有一天夜里一名侍婢陪她闲聊,给她讲起江南两岸垂柳、池中荷香的秀美景色,她非常向往,再也忍耐不住,百般恳求那侍婢带她到江南来。那侍婢就真的让她收拾了些细软财物,帮她买通了门子,第二天一大早便领着她偷偷溜出,坐上门子雇好的一辆大马车,一路驶来了扬州。
我爹对我们这几个兄弟素来严厉,开始他老人家念惜倾城虽为异族,却是个纯善可怜的孤女,尚有几分允婚之意;可待问到后来,倾城自己都不明白,我爹却一听便知是长安的哪个富贵军官外室藏娇,立时便将我大哥痛责一顿,命我大哥速速把倾城送返回去。我大哥当时嘴上不敢反抗,心里却并不答应。他觉得倾城虽然没有亲人,却非商品奴仆,怎可任人买卖?那军官解救无辜弱女于战火,却暗藏私心,趁人之危,不是大丈夫行径。他一心想去找那军官理论,好让倾城能和一个真正爱恋她、尊重她,而她也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那时在我大哥那样一个重感情、负责任的男人心中,只觉宁可拼却一切,也一定要保护倾城一生的幸福。
我大哥先在家外找了一所居处将倾城安置下来,他向来孝顺,可这一次,无论我爹怎样喝令他、责骂他,他都不肯顺从。直到倾城口中所诉的那名军官一路从长安追查到扬州,又从扬州打探到京城,我们才知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平北王江冠雄。”
剑洲不由“呵”地一声,吃惊道:“原来如此。”秦川道:“那时他还没有袭上王位,听命于父统领兵马与蒙作战。原来他对倾城一见倾心,竟几致痴迷之境,只是其父严厉,已为他方选娶有妻,不可能又在是时正忙战事的情况下允他纳妾收房,倾城又本是个流落的异族女子,身份低下,他不敢带回王府,便那样把她私藏在外面。那时边关战局正紧,他借故瞒人的在长安强自逗留了几天,就不得不匆匆赶返战区。带着倾城出逃的那名侍婢本就是扬州人氏,早年因家境贫寒卖身为奴,几经辗转至长安,入了江冠雄私置的外宅。她在异地漂流多年,一时思乡情切,竟然放胆唆使倾城私跑了出来。她回到扬州后,替倾城雇船游水,又留了些银资,自己就赶紧偷逃得不知去向。可叹那倾城久居边城荒凉之地,千里迢迢来到这江南繁华水乡,不过是突发兴致,却不料头一日便在那画舫中得遇到我大哥,种下了一生的苦果。而我大哥一知倾城所述那人竟是江冠雄,前思后想,终于痛下决心、斩断情丝,任倾城怎么哭求缠闹,都没有再回心转意。”
剑洲忍不住道:“大伯这样做,岂不是辜负了一个女子的一片真情,和他自己当初的志诺大背而驰么?”秦川谓然道:“我大哥的苦衷,你现在不明白,倾城她当年也不能够明白。她只怨我大哥心狠无情,却不知我大哥所受的痛楚,绝不比她少了半分半毫。其实我大哥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因为秦、江两家本来有隙,我大哥不想因他自己的感情私事,再加深二者之间的仇恨,影响大局;二来,我大哥见江冠雄对倾城千依百顺,实是一片真心;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江冠雄那时驰骋杀场、勇猛直前,往往不畏险危、身先士卒,立下了赫赫战功,举国上下皆知其名。我大哥想他在前方流血流汗,为的是保国安邦,那可是大英雄之举,断断不能趁他在边关奔劳之际,横夺他心爱之人。”
剑洲这才省悟,不觉肃然起敬道:“大伯他,真是大义当先、胸怀坦荡。只是我大伯如此顾让,为何还招来江冠雄那么大的仇恨?”秦川长叹一声道:“得到了她的心,却得不到她的人;得到了她的人,又得不到她的心。洲儿,你可知那位晴郡主口口, 声声提到的疯女人,是谁么?”
剑洲方茫然道:“不知……”脑中已电光石火般的一明,顿然吃惊道:“难道,难道她就是……”秦川点头道:“不错,我也是多年后才从月明的师父、你陶伯伯那里得知倾城后来竟已神智失常。当年倾城百般无奈,随江冠雄回到长安后,整日哭哭啼啼,不思茶饭,一有机会就要往江南跑。江冠雄还曾陪她到京城来寻过我大哥几次,也从此对我大哥恨之入骨。”
剑洲更是大感惊异,变色动容道:“江冠雄,他,他居然肯为一个女人如此?”秦川道:“要么说情之一事,难明其理。江冠雄狂傲自大、暴躁狠绝,惟独对倾城一人,那可真已算是退忍万分、极尽宠爱,竟连一点儿也舍不得违逆。”略停了一下又说道:“我大哥自和倾城分别后,竟从此心灰意冷,再不思儿女之事,终日只为武林公义奔劳。后来我爹闭关调疾,我大哥便接掌了秦家,任倾城以后再怎么痴缠,都再未与她有任何瓜葛。”
剑洲听得感触莫名,回神却见父亲定定望着自己,目中颇现深意。因向来善解父亲隐意,不由内心一震,道:“爹爹,你不是想让孩儿也……也象大伯一样吧?”
秦川注视着他,并未直接回答,缓缓说道:“身为我秦家的人,尤其是男儿,很多时候时侯即便是一己儿女私情,也是要顾重诸多公义、万般大局,而不能只依自己喜好做主的。就如我大哥,我爹自小对他严培重教,本意让他将来承接我秦家盟主之位,承担主持盟帮大事的重任,又怎么能允许他和倾城这样情况下的一个女子情缠不清呢?为了忠正大义,我大哥唯有取公舍私,忍痛放弃了他毕生最爱的情侣。”
父亲深意愈显的话一字一字都宛若重锤般直砸在剑洲心上,他一时间思前想后,不由颤声道:“爹,大伯他顾全大义,那本是大丈夫所为,令人钦佩。可是孩儿我……我……”秦川却毫不放松的又逼问道:“如果你是你大伯,你会怎么做?”剑洲怔然半晌,盛夏天气,额前却泌出了一层冷汗,实是心如针扎道:“如果孩儿……孩儿是大伯,孩儿想……孩儿也会那么做……”说到此重重朝地一叩,再难克抑的热泪上涌道:“爹,孩儿既入了秦家的门,就是秦家的人,知道秦家的儿郎该做什么。如果您老人家坚绝不允我和雪晴之事,孩儿想,孩儿一个人……也活得下去……可是求您无论如何,都得救救雪晴她们母子!四年来雪晴对我情意深重,梅孝又是我的亲生骨肉,只要爹救得她们脱此大难,我和雪晴就此……就此情断意绝便是!”
秦川大叹一声,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道:“好孩子,你一直都很懂事孝顺,只可惜你不是我秦家的男儿所生,否则,为父一定要将这秦门及盟帮之主重任传交于你。爹方才那么问,只是想知道一下如必须选择,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爹也不是没有年轻过,也不是不懂感情。”说着长身而起,又谓叹一声,不胜感慨道:“回忆当年,我爹在闭关中与世长辞,他老人家却永远都不知道,我大哥内心忍受着何其深重的痛苦,虽也力承恪行着他的重望托任,却其实一直也是意志消沉、郁郁寡欢,以致忧劳成患,最后年纪轻轻便卧病不起,弥留之际,他还在一遍一遍昏呓着倾城的名字……洲儿,爹自小疼爱你,最知你的性情,又怎么能眼看着让你重蹈你大伯的不幸,和另一位宛若倾城的无辜女子再痛苦终身呢?”
剑洲本是悲感万分,待听到最后,又出虞一震,目光大动,惊喜交集道:“爹,您……您是说……”秦川点了点头道:“爹自是也愿你能如愿,所以虽然那江雪晴是江家的女儿,可她既已是你心爱之人,那爹就应允你和她一起;此事若能同样谋得江冠雄同意,那他自然不会再难为雪晴母子,也就谈不上救她们什么了。”说着声色大正道:“剑洲,江冠雄武功深厚,更位高权重、拥有重兵,我秦家已退出朝堂多年,公权势力很难与之抗衡。此事非同一般,我要亲自到终南山去走一趟,你陶伯伯和江冠雄乃是患难旧识,曾经私交甚深,若他肯出面将此事说合成,那真是再好也不过。否则若要强行从长安救出雪晴她们母子,我秦家和平北王府定起干戈,那势必引发一场大血战,又不知有多少无干的人会牵连在内。洲儿,你连日奔波,先回房去好好休息休息吧。我明日便动身,家中诸事还同往常一样,由你领同鸿儿、秦信他们一起商处。我未回来之前,你万勿急燥,千万不可自作主张、轻举妄动。”
剑洲连忙点头,郑重道:“爹,您放心,我绝不会因为我个人的这点私事而连累家中各位兄弟们贸然犯险!”说着又不由大露愧色道:“只是孩儿现在已长大成人,还要劳烦爹爹您在外为我奔波操劳,剑洲心里,实在是愧疚难安。”秦川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意示安慰,然后转头向屏风这边轻喝道:“月明,你听够了没有?还不快出来。”
月明吓了一跳,转而便省及,父亲修为深厚,别说自己适才在旁偷听时情绪波动、气息不平,就算是个擅隐声迹的武功高手,躲在离他如此近的地方,应也早被他察觉了。不由一吐舌头,急忙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剑洲本也功力高深,只是一直心思忧乱,无心留意周边诸事才没发觉妹妹,此刻一见她,登时喜意难禁道:“月明,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月明奔上一头便扑入他怀中,嘟嘴撒娇道:“我本是来寻你的,一听见爹和你正说话就吓得先躲了躲。大哥,这么多天不见你,都快想死我啦!”剑洲一搂她,瞅着她那副娇俏模样,更是满心疼爱道:“好妹妹,大哥也想你呵。”
秦川望着他们兄妹亲昵友爱的样子,心中也颇为欢喜道:“明儿,你大哥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几天,你先陪他回房去休息一下吧。记着,不要老是和他杂七杂八地……”月明冲父亲做了个鬼脸,娇声打断他道:“知道了,爹,不要老是和他杂七杂八地说个不停,不要老是缠着他胡闹,您每一次都这么说。”秦川不由一板脸,佯嗔道:“真是越大越没规矩!”剑洲一笑,拉起月明的手向父亲告了退,一起往后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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