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家是门面五间一共七进的大宅子。参照夏提刑的大宅,西门庆给王六儿买的房子,这个宅子大概值八百两银子。后来,他又买了隔壁花子虚、李瓶儿的,以及对门乔大户的房子,加上后来李瓶儿狮子街的房子,西门庆的房产大概值三千两银子。
传统商人发达了爱盖房子买地,有农业社会的烙印。但西门庆不买地,他只是扩建住宅和祖坟,剩下的银子都去扩大再生产。另外,也舍得花钱消费。
他有一句名言:银子这东西,喜动不喜静,囤积多了,是有罪的。西门庆真是典型的新兴商人,咱们再到西门庆的书房看看。
西门庆没什么文化,原来就“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但也能做生意,能看懂契约文书和书信。他的文化活动也就是听听小曲,看看戏文,行个酒令。
书房本来是文人士大夫们专有,不过,在明朝中晚期,商品經济和手工业发达,商人们有了钱,不免要向文人看齐,附庸风雅一下。对西门庆来说,书房主要是用来炫耀的,有时也跟书童在这里做点龌龊事。书房橱柜里放的不是书,而是“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
西门庆有三个书房,最大的在花园里,叫翡翠轩。穿过花园角门,有一个木香棚,三间小卷棚,就是翡翠轩。
这书房家居风格是个头大、种类全,恨不得把所有时尚的值钱的都摆上,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文史专家扬之水女士提醒我们,对照明末文震亨的《长物志》看西门庆的书房,能看出门道来。“长物”是指不实用但有审美价值的东西,最能体现格调,《长物志》算是顶级的明代文人审美教科书。
按照《长物志》的格调,卷棚像衙门审案子的,书房也不适合放各种交椅、凉床,过于烦琐。至于四幅名人山水,就太满了,挂一幅足矣。中国传统美学强调留白,讲究少而精,少即是多。
翡翠轩外有木香棚,附近种着瑞香花。《长物志》说,有的人家用竹子做屏障,却种满五色蔷薇。还有木香棚,像茶馆标配,不伦不类。至于瑞香花,绝非雅物,因为枝条粗俗,香味酷烈,是花贼也。
原来连花草都不能随便种。一部《长物志》,让西门庆彻底暴露了暴发户的审美。
再跟《红楼梦》比,品位就更低了。
林黛玉的屋子,桌子上有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窗纱换上软烟罗,其中银红的又叫“霞影纱”,远看就像烟雾。刘姥姥还以为是宝玉这位哥儿的书房,可见没半点脂粉气。
探春的屋子没有隔断,非常阔朗,花梨大理石大案,笔海里插的笔像树林一样。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里,插着满满的水晶球般的白菊,西墙上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对联是颜鲁公的墨宝“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宝钗的屋子,像雪洞一般,各色玩器皆无,只有一个土定瓶里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这完全是现代高级极简风。
站在文人雅士的角度看西门庆的书房,大、满、全,不懂得做减法,太俗了。尽管如此,作者没有高高在上地嘲讽西门庆。一部《金瓶梅》包罗万象,全是俗人俗物、人间烟火,没有高调的道德和审美。不然就会有“西门庆现形记”的效果了。
他的立场,早就超越雅俗。这种超越性来自佛学的“色空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间的五光十色并没有终极意义。因此,作者不仅站得高,而且几乎没有偏见,对市井小人物充满体谅,对西门庆这样的土豪也充满悲悯。
一个作家没有偏见,才能写出时代和人物的丰富与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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