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前积攒的两大橱子书我都搁在了老家,没往城里运。母亲主动担起了保管的重任。兄弟姊妹来拿书看,母亲都牢牢记在心里,催促他们按时归还。母亲上过扫盲识字班,认识一千字左右,已经够用了。舅舅是文盲,出门举步维艰,由此母亲深知读书的紧要。家里支出用度再紧巴,只要我说买书,母亲总是东挪西凑及时给我。打小,农活再忙,只要我在看书,母亲绝不会派我干活。母亲在和左邻右舍闲聊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说一句:“我儿子在看书呢。”母亲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我是村里屈指可数考上大学、跃过龙门的农家子弟。
午后,我和母亲一本一本翻过书来,再晒晒封底那一面。母亲笑道:“我看看我的宝贝儿子看什么宝贝书。”说着拿起一本荷尔德林的《人,诗意地栖居》,翻开扉页上我的淘书小记念起来:“在暮色苍茫里漫步辽宁师大校园,于樱花树影里邂逅小书摊,一腼腆女生处理旧书,遇此书,半价购之乃去。1994年4月16日晚于大连。”母亲翻了一下,说看不懂就放下了。又拿起一本薄薄的白皮书《乡愁的理念》,是董桥的,照例先念扉页我的购书小记:“逛大学扎堆的济南文化东路,往来皆年轻面孔,间或遇到面熟之老学生,颔首微笑。路东段三联书店济南分销店购董桥《这一代的事》及《乡愁的理念》,久慕董桥文名,今足愿矣。1992年6月2日。”母亲慨然叹道:“儿子啊,原来你跑了好些地方啊,我都不知道。”母亲逐本翻阅着、轻声读着书上的小记,几乎每一本都有来历,都有故事。整个下午,母亲一直笑个不停。
那个初夏,栀子花氤氲的香气里,我和母亲坐在书堆里,一本一本翻晒我喜欢的书。母亲用棉布仔细拂拭着,娘俩漫无目的聊天拉呱,光影在从书本上抬头低头的瞬间消失。栀子花开的时节,已经有点热,母亲用手背拂了一下额前的发,冲我一笑,她的白发斜刺里探出来,让我心惊。多年以后,母亲心脏病突发,溘然长逝。那两大橱子书我经常摩挲、翻阅,心里蒸腾起无尽的思念。因为,每一本书上都留下了母亲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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