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北方迎来了瓜果蔬菜最丰沛的日子,小菜园里随便薅几把就是现成的饺子馅。天儿一热,就容易苦夏,姥姥家的饺子也放弃了油脂与荤香,架上的西葫芦瓜掏瓤去籽切碎,撒一遍盐放在一边等着它出水分,鸡窝里摸来的鸡蛋半个月来也攒了一筐,抓几个磕开搅匀,宽油下锅炒成碎絮,凉凉了再和挤干水分的西葫芦拌在一起,就是夏日限定版的清新滋味。我吃西葫芦饺子不爱蘸东西,就为吃这口鲜灵灵的味道——西葫芦失去了水分变得绵软,鸡蛋过分饱和的油脂沁入西葫芦里,刚好平衡了油腻和寡淡,盐又勾出瓜果的清新鲜甜,吃一口,像是能把暑热一扫而光。
对故乡的人来说,饺子是一种热腾腾的日常,但并不止于日常,当饺子走上台面,也是一种拿得出手的待客礼仪。
尽管这些年来大家待客的方式逐渐多样,但是在寻常人家里,“别走了,给你包饺子”绝对是主人能说出的最真诚的挽留。
在我的记忆里,逢年过节回姥姥家,桌上出现最多的主食一定是饺子。老家的习俗是初三女儿回娘家,姥姥女儿多,她又是家中大姐,底下的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也都要赶在春节来探望,于是往往初三这天姥姥家总会满登登地挤着人。
人一多,那么无须商量,饺子总是默认的主食。舅妈默默地在屋里忙活着和面,安置面案,旁边两个搪瓷盆里是一早备下的饺子馅,冬日里无甚花样,大多是猪肉大葱和酸菜,要是可巧最近熬了猪油,那么撒进酸菜馅里的一把油渣绝对是风味浓郁的点睛之笔。家里的女人们就围着面案,或站着或坐着开始包饺子。
厨房里有两口大铁锅,一口蒸鱼蒸肉蒸丸子,另一口烧水预备着下饺子,一旁的煤气灶上,大火爆香葱蒜,炒芹菜肉丝,煎血肠,葱爆肉,菜流水似的上桌,铁锅里的水翻着花儿沸腾起来,饺子紧跟着就下了锅。东边屋子里男人们很快喝起酒来,偶尔有谁躲酒,就跟着女人小孩们坐西屋的桌子。西屋的人不喝酒,菜吃到一半就上饺子。
除了新包的饺子,西边这屋还要给回娘家的女儿们再上一盘年三十儿的剩饺子,家里叫“年五更饺子”,是专程为没能回家过年的女儿们留下的,我小时候不懂这回事儿,还抢过我妈的饺子,被三姨瞪圆了眼睛训:“吃你的新饺子去,抢你妈的饺子吃干啥?”我撇撇嘴撂下筷子,并不晓得那干瘪瘪的剩饺子有什么好,能让妈妈她们姐妹几个抢着往碗里夹。现在想来,那大约就是娘家一份不声不响的宠爱吧,走再远,嫁再远,家里永远留着女儿的一份饺子。
如果说西屋的饺子是娘家的疼爱,那么在喝酒划拳的东屋饺子则是拿着架子的角儿,要等到一群爷们酒过三巡才压大轴出场。宴席将近尾声,男人们东倒西歪地坐着,扯着嗓子从家国大事聊到曾经年少,舌头都快直了。
此时唯有一盘饺子才能抚慰麻木的口腔,并给这场宴席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像是戏台上唱戏,浓墨重彩此起彼伏,唯有捧起饺子的那一刻,才走下戏台落回实地,给那被酒精刺激过的肠胃一点碳水饱足的温暖抚慰。
在家乡,饺子见证了每一次团聚,每一个节日。虽然有时候不得不把C位让给粽子月饼元宵,但是饺子也会在晚饭时悄悄回归,从来都不会缺席。它也见证了人生中的一些重要时刻,小两口结婚,闹洞房时有生饺子,姑娘回门时,家宴上有饺子,连新姑爷头回上门,迎向他的也会是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阿甘说过,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而在我的家乡,对新姑爷来说生活就像眼前的饺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被谁包进去了一把花椒。
前些年各家兄弟姊妹都多,难免有几个淘气的。娶小妹还好,兄姐大都结婚,老成一些,鲜有胡闹,要是娶姐姐的话那就保不齐底下的弟妹们会贡献怎样的“杰作”,包花椒的,掺醋的,包盐包糖包辣椒的,总之一切以挑战人类味觉为基本方式,以戏弄新姑爷为最终目的,不盼饺子好吃,但求姑爷出丑。
所以,丈母娘对新姑爷的满意度往往直接体现在她对这盘饺子的参与度上——无论嘴上是怎样的评价,只有在包饺子的过程中严防死守,全程管控,才是对新姑爷最实在的欣赏和爱护。
据我妈说,她们姐妹五个出嫁,新姑爷上门的饺子都是姥姥一手包办,挨个下锅,唯恐有人从中捣乱,我爸他们五个连襟都平平安安地吃了饺子,没闹出花椒麻嘴这种笑话来。
往往这顿饺子吃完,也就意味着新姑爷正式得到了丈人家的认可,接下来三媒六聘,迎娶过门,也大都能顺顺利利地走下来。
待到出嫁那天还有一顿饺子,不是用来吃的,而是交给女儿带在身上的,称作“随身饭”。和住娘家时的“年五更饺子”一样,“随身饭”也代表着一种默默的宠爱,早年间缺衣少食,女儿出嫁都要带“随身粮”,是娘家给新婚小两口的接济,后来慢慢地生活条件变好,“随身粮”也变成精巧的饺子,只是那份呵护和疼爱是始终不变的。直到随身饭里的饺子被姑娘带离了家乡,姑爷上门的那顿饺子才算吃出来一个甜美的结果,并在多年以后成为就饺子下酒的温馨往事。
每年姥姥家的家宴,我那早已成家的各位阿姨还会揭发一下当年调皮的自己,讲讲当年几位姐夫上门时她们是如何试图往饺子馅里掺东西而被筷子抽了手背。老姨家的弟弟坐在一旁,听完妈妈的“壮举”笑得前仰后合,连声感叹:“妈,你竟然也这么淘。”
其實当年的老姨也没有比眼前的弟弟大多少,一碗一碗饺子吃过来,转眼就老了。讲完往事,老姨愣一愣神,恍惚间岁月流水似的过去,过不了几年,她的儿子也要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去吃丈人家那碗滋味未知的饺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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