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湖北,爱喝汤。旧时物资贫乏,走亲访友间最高规格的招待,便是一罐煨汤。延绵至今,煨汤早已成了家庭习俗,这让周末的排骨、腔骨、筒子骨、鸡鸭,都要比平日贵上些许。土鸡汤、莲藕排骨汤、筒子骨萝卜汤、猪肚汤,都由母亲包办,她总是最后一个坐下来吃饭的人。一坐下,她就把砂锅里的肉夹给我们姐弟俩,有时候是排骨,有时候是猪尾,有时候是一只鸡腿。一家人,总要经过多番推来让去,那块汤里被公认最佳的肉,才能找到主人。
我依然记得那碗最好喝的汤。20世纪90年代初,母亲操持着第二天过年要吃的饭菜。过年上桌的汤前一天晚上就要用小火慢炖直至开餐,所以“煨”这个字,极为形象。那天做的是腊排骨藕汤,半夜里,我是被生生香醒的,是在睡梦中被强烈的香气直挺挺戳醒的,那裹挟了阳光气息的腊肉香气直冲天灵盖,霸道而强烈,具备摧毁一切困意和寒冷的魔力。我睁开眼,房间的玻璃上全是雾气,客厅里爸妈在讨论第二天的菜单,屋里暖和得像春天,这注定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汤。
一碗好汤,浓郁的汤汁与舌尖缠绵悱恻,充实了寂寞的胃,也霸占了饥渴的心。汤汁化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渗入你的血液,浸润你的骨头。你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回味着唇齿间徘徊萦绕的香味和内心的充实。
每一个人对正宗都有自己的理解,追溯源头,可能就是记忆中最为深刻的那个味道,第一次的味道,儿时的味道,惊艳的味道,所以才会在这个问题上有众多争议。我喜欢喝羊肉汤,吃过全国不同流派,苏州的藏书白烧羊汤,四川的简阳羊肉汤,云南的黑山羊清汤,都有其地域特点的“正宗”味道,但被深深烙印在记忆里的,还是宁夏的羊肉汤。
上一次我去银川还是北京举行奥运会那年,时隔四年再次造访,富宁街上那个不知名的巷口,当年的摊位还在,还是那位大叔。老远就知道是他,他那穿透苍穹的吆喝声,辨识度极高。一路小跑过去的那200多米,叫作激动。随着他的声音入耳,羊肉汤的香气也钻进鼻腔,调戏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像中了毒一般,肌肉紧绷着站在摊位前,落座,“老板,加肉,不要粉丝,一个馍”,像是默契捧哏多年的搭档,大叔应和一声“马上”的节奏恰到好处,然后,便是如坐针毡的等待和静止的时光。
宁夏滩羊肉,小火慢炖,无须加任何调料,只用些许的盐来调味。酱油、醋、盐、辣椒、花椒面都摆在桌上,咸辣随心。端来的时候,白白的汤里漂着成块的羊肉,缀着翠绿的香菜,一吃就停不下来。我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肉感细腻绵软,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嘴巴里炸开,肉浸润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汤汁就从肉里迸溅出来。再来一块壮馍,揪了泡着汤吃,又暖又香又饱,幸福感爆棚。
我的广东朋友嘲笑东北没汤,能被南方人勉强称为汤的,只有西红柿蛋花汤、紫菜蛋汤和疙瘩汤,煲汤是少的。喝汤煲汤,确实不是东北“普世”的生活习惯,因为干的都是繁重的农活,喝汤不饱肚子。加上东北气候寒冷,一个个地上菜,等菜齐了基本就是挨个冰凉。于是,炖菜就来得顺理成章,最好是同时做好同时端上,这就有了“一锅出”:锅里炖着,柴火烧着,饼子贴在锅沿,待炖菜熟了,贴着锅的饼也熟了,饼还会吸收一些炖菜散发的气味。豆腐、粉条、蘑菇等,一大锅食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吃菜、喝汤、啃肉,同步进行,即便吃不完也不会坏掉,第二天烧根柴火、添点白菜豆腐又是一顿。
但东北乱炖的汤谁说不是汤呢?东北的黑山白水消弭了不同食材之间的界限,看似杂乱无章的搭配却融合出复杂、浑厚的滋味,它浓稠、丰富,并不突出某种食材的鮮,但每种食材的精华都浓缩在里面。
都说中国的汤,半壁江山是广东人撑起的。凉茶和靓汤是广东人民对付一切湿热的办法。广东人非常喜欢喝汤,感冒了要喝汤,发烧了要喝汤,长痘了要喝汤,心情不好也要喝汤。总之各种各样的身体问题,都可以通过喝汤解决,汤简直就是广东人消除疾病、强身健体的精神图腾。
闽粤地区蔬菜、草药种类多,汤,有足够的追求花样的基础。虽然都是在水中加工食材,但汤的做法,分得清楚明白:氽汤、煮汤、煲汤。拿洗澡来比喻,“汆”相当于淋浴,“煮”相当于泡澡,“煲”相当于洗桑拿。广东人什么都吃,又什么都可以拿来煲汤,木棉花、霸王花、五指毛桃根,就连桑叶也要拿来煲汤。前段时间我去福建的山里,碰到一条小毒蛇,发了个朋友圈,广东朋友纷纷惋惜蛇太小,不然可以煲汤。这已经不算什么,沙虫、水蟑螂、鳄鱼,都已被广东人煲成了汤,试了滋味。
很多汤,并不见得是以“汤”为形式和招牌。我酷爱吃面嗦粉,一碗好的粉或者面,一定要有小火长时间熬制的高汤打底,放汤包、调味包的一律不算,靠撒味精、鸡精的也一概不提。若论汤头,牛肉面自然在五虎之列,牛肉汤准确地说应该是牛骨汤,只有肉没有骨头的话汤头肯定一般,必须用牛骨慢熬的才好。清亮亮地舀在你的碗里,再撒一把碧绿绿的青蒜,加上几勺香喷喷、红彤彤的辣子,汤未入口,颜值已令人垂涎。
我去厦门待了一星期,完全被沙茶面的面汤蛊惑了,那是一种混着面香,仔细品还有椰子的清甜的浓稠咸鲜的汤。衡阳鱼粉的汤头也令我惊艳,比沙茶面要带劲,它用河中的草鱼、鲫鱼和猪骨或者鸡骨、鸡肉等作为原料熬制高汤,为了去腥还会用上较多的胡椒粉与生姜。乳白色的鱼粉汤,浓郁的鱼鲜中透着一丝生姜与辣椒的辛辣,不由分说地在你的大脑记忆区刻下自己的名字。
汤一类的东西,大概只有小城市的才会真的好喝。小城市,小尺度慢节奏,每顿饭都有一家之主精心筹备,就像我母亲,不紧不慢地炖着汤,时不时舀一勺尝尝味道,一脸从容,温柔极了。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过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不曾感受到的东西。春天,楼下种的花草,藤蔓会顺着墙壁爬到自家的窗台边,风一吹,就若隐若现地偷露出一点新绿;在这里,人们无须担心衣服不小心被晚风吹到楼下,因为邻居一定会在第二天早上将它拾起,挂在楼梯扶手上;小孩不用害怕停电,妈妈有事要出门也不会走不开,随便敲开一家的门,他们都会热心地把你领进去,让你看你喜欢的动画片,只要是周末,准有好喝的汤。
那里的一切,都是我所怀念的,也都在我煲出来的每一锅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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