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良善的、邪恶的、无私大度的、计较的、圆滑周到的、执拗的、尖锐的、坚定有主见的、脆弱而多变的、有教养的、粗野的……有时候,我们自己都无法分清,前一晚那个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和今天得体微笑、从容淡定的,是不是同一个自己。
特别是,在面对不同的人时,你会展示完全不一样的无数个自己。
《紅楼梦》里,宝玉对着不同的人,就会有完全不同的表现。
在晴雯面前,他宠溺宽厚,既像个哥哥一样冬夜里为她暖手,为哄她高兴拿来所有的扇子让她撕,也会像个主子那样不高兴时大发脾气要撵她走。在晴雯面前,他的姿态,是长者的,是主子的,是有点儿俯视的。
但在袭人面前,他会说出最软弱孩子气的傻话,所有“化灰化烟”、让姐妹们用眼泪葬他的无稽之谈,都对着袭人说。只有在袭人面前,他才能放松,展示他最真实软弱的一面。
对着香菱、平儿时,他温柔体贴,有最细致的深情,替她们找换洗裙子、理妆,也担心着她们是不是真心快乐,心疼着她们的境遇艰难。
但对着金钏时,他油嘴滑舌,耍着贫嘴,动点小手脚的样子,有点儿轻佻,又有点儿浮浪。
和柳湘莲在一起时,他真诚有礼,既亲密又知礼仪,是最热心诚恳的朋友,也是最得体的大家子弟。
但对着贾芸时,他见面就大言不惭地声称“你倒像我儿子”。和他所谈的话题也是“谁家园子气派,谁家丫鬟漂亮”之类,肤浅琐碎,心不在焉,有着不自觉的居高临下。
对着秦钟、琪官时,他深情款款,洒脱不羁,完全忘掉身份、阶级这些事,甚至深恨自己生在“侯门公府之家”,荼毒了“富贵”二字。
他厌恶贾雨村等官场中人,疲于应付父亲让他结交的“正经人”,在他们面前,他“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
但在真正的贵人北静王面前,他却礼数周全,发自内心地仰慕和恭敬。“路谒北静王”时,他“抢上来参见”,对方问什么他都“一一答应”。北静王从腕上取下一串念珠赠给宝玉时,他“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回到贾府后,又将念珠“珍重取出,转赠黛玉”。既珍重仰慕,又有些受宠若惊。被清高的黛玉一通奚落,讨了没趣。
他对长得好看的姐姐妹妹都有兴趣,最喜欢吃人嘴上的胭脂,见了凤姐、鸳鸯等人还会“猴上身去”,摩挲人家雪白的脖颈。他虽不给人色情猥琐之感,但也是在女人堆里长大,阅人无数的人。
只是对着黛玉时,他却完全换了一个人。他小心翼翼,细腻体贴着她的每一丝情绪,关心着她身体的每一个小状况,在毒日头底下晒到怎么办,被雨淋到怎么好,咳疾是否好转,睡眠怎样……越关心越出乱,他得到的回应大多是黛玉的猜疑、讽刺、嘲弄和奚落。他们的爱情,常常与甜美无缘,而是充满了误会与埋怨,猜疑与伤害。
宝玉在面对每个人时,都像是在面对他内心的某个自己。这许许多多的“自己”,才组成了一个完整立体的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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