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竹子,父亲与我看法截然不同。父亲与竹子,似乎今生的约定与厮守。我印象中父亲是从一根竹扁担开始与竹耳鬓厮磨的,磨得光亮的半月形长扁担,与父亲时常纠缠在一起,使得父亲瞬间有了担山填海的力量,父亲和竹子挨得那么近,皮肤挨着皮肤,骨头连着骨头,以致在手搬肩扛之间,我听到了骨头与竹节的窃窃私语声。
我是在历史的河流里认識竹简的。最初的文字里,竹简是一座立体凝固的雕塑,在时间的刻刀下留下他们刀砍火烧的背影。褐红的博古架上,浓缩着风雨的竹简,深刻进青灯古佛、战争与灾难,在看不见的黑夜里,摸索着文明的足迹。它是记录者、沉默者和旁观者,个中的微光,只待后来者读出其中的风声。
父亲不懂竹简,诸如竹子的暗语与象征,比如它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象征着生命、长寿、幸福和精神气节,甚至是最直接的比喻:如空心象征谦虚;竹弯而不折、折而不断象征柔中有刚的做人原则;竹节毕露,竹梢拔高意思则是高风亮节。对此,父亲是一片茫然。
对文化他没有发言权,而在生活的旋涡里,他就是自己的主宰者。他可以从一节竹枝上取下一节,打磨成祖母手中的捻线陀,纺麻线、棉线;他可以花上十天半月的时间,用上好的竹青编织成憩息的竹席、躺椅。
我感念父亲时,时常读到另类的陌生与异样,或是不可名状的茫然与恍惚。在我的视野里,总有一片辽阔的竹海,涌动在大地的褶皱里。在旷野里不停劳作、奔跑的父亲,正是一棵竹子,一棵在风中奔跑的竹子。在几十年的光阴里,凄风苦雨、冰刀霜剑都没有折弯它,即使在最黑沉沉的深夜里,依旧发出铿锵的踅音。
心情低谷时,我总会搬一竹椅,陷在里面看父亲种的竹林。父亲曾对我说过,竹子是很神秘的,它还能开花呢。事实上,见过竹子开花的人并不多,以至于不少人认为竹子根本就不开花。父亲说这话时发出罕见的叹息声。让我没想到的是,开花后的竹子下一个路口就是死亡。原来,它终身只开一次花,花上数年数十年的时间积蓄营养,一朝迸发,然后死去。花期就是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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