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这种搓澡、洗脚、剪指甲的事,都是姐姐、嫂子、哥哥们完成的。可在几年前,母亲来北京过年时,年前家里人人要大洗一次肉身之习俗,在我们家里如同律法一样规范着。于是,农历腊月三十夜,北京因为禁放鞭炮而显得过度冷清和寂寥,因此我们把家里所有的吊灯、射灯和墙壁灯一律打开,让大屋小间和角落,都一如白天明亮与透彻,以此制造出一些过年的热闹和虚幻。在这热闹、虚幻里,輪到母亲洗澡了,妻子去卫生间把所有的沐浴灯和热水打开来,待淋浴房里的热暖满了后,母亲让妻子出来了。
出来后妻子对我笑着说了一句很温馨的话:“咱妈脱衣服还不让我看哪!”然后我和儿子及儿媳,都围着电视笑起来。那源自一家天伦的笑,像一盆冬火把北京过年的冷清暖出了一屋子的热。我们都在客厅吃着瓜子、花生、小糖和巧克力,看看电视也听着卫生间里流水哗哗的洗澡声。过一会儿妻子去推开卫生间的门,问母亲该不该给她搓澡搓背什么的,母亲对她说了不该不用的话。于是又过一会儿,儿媳过去推开一条门缝儿,问要不要帮助奶奶搓个背,得到的回答也是不该不用啥儿的。如此儿媳也笑着,从卫生间门口退将回来了。这样又过几分钟,儿子也过去隔着卫生间的木门问,用不用他给奶奶搓个澡,而母亲,依然用她热暖水淋的声音回答说,不用谁搓澡,她自己能解决这些烦琐的事。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们全家人就是觉得应该给母亲搓搓澡。于是就都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挂钟和电视,觉得母亲最少淋浴洗澡过了半小时,再不搓搓澡,良机会如风一样飘过去,便都多少隐隐有些急慌着,最后都把目光搁在我身上。
我便把一岁的孙女从怀里放在沙发上,像妻子儿媳一样穿过客厅走到卫生间,将门推开一条缝儿说:“搓搓吧,搓搓身上干净不痒啊!”
母亲从玻璃房里扭过头:“那你进来搓搓吧。”
我被批准进去了。
任头顶炙热明亮的四个浴灯下,卫生间里的水珠、蒸汽和水蒙蒙的雾,像雨天后的虹或云,有着蒸腾的彩色和明媚。在这明媚雾罩的水亮里,我看见母亲的衣服旧的堆在洗池上,新的挂在墙钩上,而她坐在玻璃浴房里,像老年的菩萨坐在虹和水间一模样。那一刻,我没有觉得母亲是女人或女性,只是觉得她是我母亲。而她也没有觉得我是男人和男性,只是觉得是她儿子。我们就那样彼此看了一眼后,我拉开淋浴房的门,她递给我她手里的搓澡巾,我开始异常自然地给她搓背、搓肩、搓脖子,并让她转过身子面对着我,去搓她的胳膊、手腕和手背。
这时我就清晰地看见母亲八十岁的裸体了,像信徒看见了圣母的淋浴裸体样。她除了单穿着一个全湿贴身的裤衩外,其余所有的身体都裸着,都亮在我的眼前和灯光下,胸、背、吊乳和有些赘肉的肚(好丑哦),还有她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青色脂肪瘤。
原来我的母亲已经成了这样子!
矮胖、丑陋和不堪,白发缕缕,下巴双重,垂吊的乳房如同麻袋的岁月和女人生命史的沉沉暮暮都在她的身上一样。而我从她肩背、胳膊上,搓下来的泥垢卷,白灰灰如从历史的躯体上搓下的多余无用的记忆一样。我就那样一下一下地搓。她就孩子样一下一下任我搓。当前后上下都搓完了,余下的部位她自己可以手至搓洗了,我才把洗澡巾从我手里还给她:“搓搓清爽吧。”
母亲笑了笑:“真丑呀——人老就没人样了。”
“这有什么呢?”我也望着母亲笑着道,“谁老了不都一样嘛!”
然后我和母亲又对望一下出来了。关了门,擦着汗,出来我们全家都扭头望着我,脸上都是红亮羡慕的笑,像我得到了一种奖励而他们都没有。又像他们和我这时候,都吃了比利时最好的甜心巧克力。
北京的年夜和深秋前的冷夜一样,而我们家,这年除夕的年夜里,和仲春正到的午后一样。我们围坐着,等待着,到卫生间门吱地一下响开来,妻子和儿媳过去扶着她们的婆婆和奶奶,我和儿子站在客厅等着母亲走过来。就那么几步路、几秒钟的时间里,母亲便如圣母或老年菩萨一样过来了。儿子这时望着奶奶问:“怎么样,洗了舒服吧?”而我不等母亲回话儿,就笑着对我儿子说:“你奶奶白得很,身上和奶汁一样儿。”母亲也便红着脸,笑着对大家精辟地总结了一句女性的人生和岁月:“丑死了——这么丑地活了一辈子!”
天呀,好深邃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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