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不知大黑牛为什么停下,忙从后走过去,却发现泥泞中出现一片薄薄的东西,就伸手捡起来,放在泥水中洗了洗。老八忽然觉得那东西有些异样,在阳光下亮晶晶地闪着金光。
“鱼鳞!”独臂老八一声惊叫。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鳞?足有碗口大小,得有多大的鱼才能有这么大的鱼鳞?老八打了半辈子鱼,就从来没见过。
可他确信这就是鱼鳞!
老八举着鱼鳞,反身在刚才拖车滑过的地方用力踩一踩,又跳一跳,仍是软软的,颤颤的,弹弹的。
几年来都是这样的呀!
他从这上头,赶着大黑牛拉着拖车走过无数遍,从来沒想过这下头会埋着什么。难道泥浆下会藏着这么大的鱼?
老八浑身寒气直冒,头上都沁出了汗珠,这太叫人惊异了!
老八感到手脚都是软的,抬头向栖山上大喊:“快来人啊!大船……这里有一条大鱼!”
不大会儿,一伙人全跑来了。
大船忙问:“爹,出啥事啦?”
老八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他面前:“你看!这是啥?”
大船惊叫一声:“鱼鳞?”
一伙人也叫起来:“这么大鱼鳞?哪里发现的?”
老八伸手一指脚下,大声说:“扒!快扒!”
大船和一伙人迅速俯身,用双手在泥泞中扒起来,一块块泥团被甩出去。
老八则忙着不断从路旁的水荡里往这边用手掌泼水,一边大声催促:“扒!快扒!快快!”
又看到鱼鳞了!
一片!一片!……一片连着一片!……都有碗口大小。
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终于,泥块扒开,露出一条黄河巨鲤的脊背!接着整条鱼都露了出来。
一条大鱼斜卧着,如一条搁浅的木船。
大船欣喜地大叫一声:“爹!是黄河鲤鱼,这么大!”
老八弯下腰,颤抖着手摸摸它的头,又察看它的眼睛。巨鲤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可它身上的光泽和手感告诉他,它不应当是一条死鱼。
忽然,巨鲤一直紧闭的嘴巴缓缓张合了一下。
“天爷,它居然还活着!”
众人一阵喧哗骚动,全都兴奋无比。
老八没有喊叫,他看得很仔细,巨鲤鳃边含着一汪混浊的泥水,鳃片在混浊的泥水中痛苦而艰难地启动,好一阵才张合一次。那费力痛苦的样子,让人看一眼都觉得难受。
它被周围厚重的污泥重重包裹着,束缚着,动弹不得,好像随时都会窒息而死。可是没有。它一直顽强地活着!
也许,年复一年,它曾有过无数次的扭动、挣扎,试图脱离困境,可是到底没能成功。这让老扁蓦地想起终年笼罩在水荡上空不断翻滚搅动的云雾,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巨鲤一直在苟延残喘中坚持着。就靠鳃边这一汪泥水,它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这么多年。
这条巨鲤活得痛苦,活得艰难,也活得屈辱。当年在黄河里,它一定是威风八面的,现在却被死死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它身上已经伤痕累累,鳞片破损不堪,有的地方露出白生生的肉茬。也许是它在挣扎的过程中破损的,也许是在牛蹄和拖车经年不断的践踏下造成的。在它身子周围,发现了许多散落的鳞片。鲤鱼在所有鱼类中,从来都是王者,从来都是仪表堂堂,如此丢盔卸甲,你以为肯定会让它失态。
但没有。
任何伤害、孤独,都不能动摇它活下去的决心。
它依然稳稳地卧在那里,缓慢地调整气息。好像在积蓄力量,等待再一次冲刺。
这一汪浊水,维系着一个苦难、神秘而倔强的灵魂。
所有人都被这条巨鲤惊呆了。
老八和儿子大船都是眼含泪水。他们被深深地感动了。
它用巨大的身躯支撑着这条小路,也在小路下延缓着自己的生命。
“嘻嘻!这条大鱼够咱们吃半年啦!”那个傻乎乎的女人叫起来,快活地拍着手。众人响应着,一片欢呼,黑瘦的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兽性的贪馋。
独臂老八没有欢呼,大船也没有欢呼。
父子俩对望一眼,似乎心有灵犀,同时沉默着,仿佛在艰难地回忆什么。不知是回忆那个被毁灭的遥远的年代,还是在回想关于黄河、关于鲤鱼的种种记忆。
忽然,父子俩对望一眼,两张脸同时开始变紫,嘴唇都在哆嗦,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显然,父子俩同时想到了什么!
女人仍在欢呼跳跃,就像多日前他们突然发现独臂汉子一样疯狂。
突然,大船大吼一声:“跪下!都跪下!”
吵闹声戛然而止。这伙人被大船突如其来的吼声震住了,一时愣在那里。大船跨前一步,掐住傻女人的脖子,猛地按倒在巨鲤旁,自己同时也跪下了。
一伙人全都张大了嘴巴,不明所以。
老八哆嗦着嘴唇泪流满面:“鱼王……鱼王……这是鱼王呀!……这条巨鲤,是黄河里的鱼王!黄河走了……可是鱼王没走啊!……”说着,扑通跪倒在泥水中。
一片骇然!
众人面面相觑。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一种猝然而来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魂魄。
接着,都跪下了。
齐刷刷跪在烂泥窝里。
当天,他们齐心协力,在沼泽小路边扒开一条很深的水道,推着巨鲤游入水荡。老八曾多次进入水荡,最深处深不见底,像一个潭渊。他相信,鱼王虽不能像在黄河里那样舒展,但这个潭渊足够它容身了。
鱼王和他们家有缘。他仍然记得,当年他的爷爷曾在黄河里看到过两次鱼王。这一次,鱼王有难,当年随着洪水冲出黄河,最后搁浅在这里,就是等待他父子两人救援的。这让老八欣慰至极。多年来颠沛流离,最后发现这片水荡并在这里落脚,一切机缘,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不久,老八和大船在栖山上建了一座草庙,叫鱼王庙。
老八让儿子大船独自在此守庙,守护鱼王,守护这片水荡。
老八说,这是一方圣境,除了守庙人,任何人不得入荡抓鱼、取水!
其余人由老八带着,退出栖山,到远离水荡七八里外的地方定居。老八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字,就叫鱼王庄。这将是荒原上第一个村庄。你们说好不好?
这伙人有点蒙,被老八的神神道道吓坏了,纷纷点头说,好,好!咱们有自己的村庄了。
在老八带人离开栖山前,大黑牛已经先行离开。老八有点难过,说黑牛兄弟,你去哪里?大黑牛说,我一大家子一直在荒原上等我呢。你不用担心。
老八知道,那三头母牛已为它繁殖了一个小牛群。他相信,在这同一片荒原上,大黑牛一定会比他快乐。而鱼王庄将会充满艰辛。可他不怕。他在世时,和鱼王庄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再难,有鱼王难吗?活着,活下去!这个独臂汉子并没有意识到,他所开辟的是一个人类的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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