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发了愁,说这以后多麻烦呀,又要吃又要撒,多出多少事体来呀?不久祖母承认,猫咪不仅仅是麻烦,它还是能派些用场的,一夜消灭好几只蟑螂,家里的蟑螂明显地少下去。
猫咪捕蟑螂的时候非常好看。它先把身体趴得低低的,尾巴亢奋地直颤,下巴几乎搁在地面上,眼睛如通了电,成了两盏小型探照灯,藏在胸脯下的前爪还微微地快速搓动,像在摩拳擦掌,蟑螂越近它身体便压得越低,眼睛也瞪得越大……然后,一个闪电,出击,在冲刺尽头突然跃起,前爪由上方落下,准准拍在蟑螂身上,再抬起爪子,歪着头看地上那肥大的蟑螂扁平了,满腹膏脂都被它拍出来了。然后它也嫌恶心,掉头走开。我看明白了,它的突然跃起是为了增加最后那一拍的力度,等于把它整个分量都砸下去。那蟑螂的尸体还能看吗?
猫咪和祖母最开始是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惹谁。猫咪实在无聊,发现祖母织毛线的线团在笸箩里一动一动,似乎可做玩物。它试探著上去,前爪挠挠,线团动静大了一点,于是它就像捕猎蟑螂那样,退后若干步,猫下腰,摩拳擦掌一番,突然蹿出,对着线团又蹦又跳,不亦乐乎时还把线团抱在四爪之间盘弄,像杂技团蹬坛子节目。
祖母就这点好,温和得跟猫也不发脾气,只是轻声对猫咪说:侬当我在跟侬白相啊?或说,白相可以的,咬就不可以了,哦?猫咪好像听懂了,从来不下嘴咬毛线团。从此猫咪单方面把祖母认作玩伴。
真正在意猫咪的是顾妈。猫咪来了不到一年,家里一个老鼠、一只蟑螂都没了,这一点顾妈顶看重。有猫咪和没有猫咪,在顾妈眼里一个史前,一个史后,文明程度是有区别的。米缸里再也没有老鼠粪便,猫咪这是什么贡献?顾妈心里一杆秤。所以顾妈很舍得给它吃。
菜市场有个卖毛毛鱼的小贩,顾妈三分钱买三四十条鱼苗,放在一张荷叶上拿回来,放在一个罐头盒子里炖,炖出一罐白白的汤,顾妈连鱼带汤给猫咪拌上半钵子米饭,猫咪吃起来,美得耳朵尖直哆嗦。猫在顾妈炖鱼的时候,娇滴滴地喵喵着,身体酥软半边似的,在顾妈裤腿上蹭来蹭去,顾妈便骂骂咧咧地说:骨头轻吧?轻得来——没骨头了是吧?……等钵子往地上一放,猫咪饿虎一般上去,顾妈又是骂骂咧咧:噎死你!烫死你!慢一点!啥人跟你抢啊?
猫咪原谅顾妈,光要她的宠爱不行,必须连同她的骂骂咧咧一块儿要。
猫咪跟祖母一样,一年四季宅在家里,最多在阳台上坐坐,扑一两只蝴蝶。一次来了几只傻鸟,在阳台的水泥栏杆上叽喳蹦跳,猫咪觉得这太讽刺了,不扑上去白为一世猫咪,于是它一个漂亮的鱼跃,从窗内直接跃上栏杆,傻鸟不一会儿就剩下一小堆毛和几滴血,刽子手猫咪嘴上爪子上半点血迹也没有,眯着眼睛舔舌头:味道还行。
到我当兵的时候,猫咪的神态和动态都跟祖母很相像了。它像祖母一样恬淡自如,没什么事能惊动它,没谁能让它受宠若惊,你叫它:猫咪,过来!它白你一眼,叫谁呢?才不过来。只有祖母能支得动它:猫咪,去,隔壁张家请你帮忙捉老鼠。猫咪是一整个楼人家的猫咪,常常被借到邻居家去除害。
大米越来越金贵,十斤大米要配搭两斤山芋干或者玉米面,运气最好的是配搭高粱米,高粱米和大米相掺,煮出的饭很香。邻居们的孩子常常捧一大碗掺高粱的米饭,拌上酱油和猪油,黑乎乎的,往嘴里狂扒。米的金贵越发体现出耗子的可恶,也越发体现猫咪的重要。
后来,父亲到了淮北农村,工作是修水坝。这就意味着他收入进一步缩水,顾妈连三分钱的毛毛鱼都不舍得买了,跟鱼贩子求来他剖鱼扔出的鱼肚杂。猫咪开始吃不惯,但饿了两餐就认命了。原来人和畜认命的速度都差不多,日子降级升级都是很快过得惯的。馋急了的猫咪犯过一次浑,跳到餐桌上叼走一条红烧鲫鱼,让顾妈抄起筷子抽了一下,并骂道:活回去了?小时候都不偷嘴!打死你!它自尊心受不了,躲到父母的大床下面赌气,谁都叫不出来,用手电筒照照,发现它卧在长毛的灰尘里,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嘴里呼噜呼噜的,念经或者诅咒。最后大家惊动了祖母,祖母困难地下蹲,扶着床沿轻声叫了一句:猫咪,出来吧。猫咪出来了,样子像是头都抬不起来,那阵害臊远远没过去,但它不想让祖母着急。
我第一次探亲假是离家的四年之后。四年家里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奶奶在遗像上,顾妈留下的痕迹是一双破雨靴,没了猫咪,也没了奶奶那张从上海搬来的西式床,家里似乎大了许多。第二天,一个我不认识的爸爸回来了,又黑又瘦又老的他从老也修不好的水坝上请了几天假,肩上扛着蒲草篓子,里面是给我买的大闸蟹。哥哥顺利地成为独子留在城里,他的愿望却是跟同学们一块去插队。虽然一家人都混得不怎么样,但还是开心的,因为活到那时,一家人对生活的要求都已很低。
我问起猫咪,妈妈说给了那个鱼贩子。顾妈回老家后,妈妈在厂里上班,日夜三班倒,没人管猫咪,妈妈就把它送给了那个天天给它供应伙食的人。妈妈想,猫咪这辈子,口福是有了,什么都没得吃,鱼可以管够。送走猫咪的第二个月,妈妈到菜场买菜,鱼贩子告诉她,猫咪死了,到了他家之后,给它再好的鱼它也不吃,绝食一周,死了。
猫咪是伤心死的。祖母去了医院,没有再回来,猫咪感到它被祖母遗弃了。妈妈又把它从家里带走,带给一个陌生人,连祖母那一丝丝气味都根绝了,猫咪不知自己干了什么,让人那么绝情。
也许,猫咪比我们想象的都重情,它是决意要给祖母陪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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