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有个家长和老袁在教室门口客气地寒暄,然后问道:“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
这件事成了一个段子,从民间流传到官方,自此,大家都开始喊他老袁。
老袁一直对班长这个职位抱有热情,但竞选票数从高一最初的十几票渐渐降至高三的一票。那一票,是老袁投给自己的。
尽管一心想走“仕途”,但老袁的班委梦却一再落空。最后班主任给他安排了卫生组长的角色。每每轮到自己组值日,老袁必挥舞着扫帚指挥全局,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
老袁虽然看起来木讷,但口才确实了得,常在班会上口若悬河。每每讲到动情之处,坐第一排的同学就要经受口水雨的润泽。
只是老袁的思维太过跳跃,所以与人相处很容易鸡同鸭讲罢了,却又从不曾放弃在万丈红尘中寻到三两知音的梦想。因此,老袁對人极热络,一旦有人接了他的话茬,他必要拉着对方神侃个把小时。班里的同学便有些怵他,老袁渐渐英雄落寞。
老袁的学习态度最严谨,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但始终没有成为各科老师的心头肉。有一次为了问一道化学题,他捧着书在女厕所门口等了化学老师若干分钟。可老袁每次考试仍旧在及格线上挣扎。
高考之前,老袁当众送给前桌女生一封信。他送信的姿态极自信,毫不扭捏拘泥。但女生看过信后委屈落泪,把那封信撕得粉碎,仿佛老袁的情意令她蒙羞。
没错,在众人眼里,老袁就是个笑话。他的爱与热忱被人们抛至脑后,大家你来我往地从上面走过去,没有人想过他会不会疼。
毕业那么多年,大家聚了若干次,没有人联系过老袁。
但老袁的名字从来都是聚会上的关键词,是一群成年人必谈的话题,是回忆里的一个坐标。所有人提起老袁,笑意永存。
——听说老袁去了非洲。
大家哈哈一笑,干杯,祝老袁晒成土著。
——听说老袁赚了不少钱。
大家又哈哈一笑,哟,老袁还有这头脑,可得干一杯。
——听说老袁回国支教了。
大家仍旧哈哈一笑,那不误人子弟吗?来,干杯。
老袁和所有人的过去密不可分,却与他们的未来毫无关系。
老袁的故事越来越单薄,一如回忆越来越寡淡,聚会渐渐也少了。
直到毕业十年,大家天南海北地凑在一起,还请来了班主任。大家酒喝得正酣,歌唱得最美的时候,老班突然感慨:“可惜啊,老袁没了。”
老袁没了。
这是一个迟到了很多年的消息。
据说在老袁去支教的第二年,赶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另一位支教老师不顾生命危险救出了十几个孩子,成了英雄典型被到处宣传,而老袁则默默地被送到了太平间。
老袁是被乡下厕所简陋的石头墙给砸死的,他被扒拉出来时,裤子还没提上。
老袁这一辈子都像一个笑话。
热闹的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大屏幕上的影像似水流转,被消了音,像一部默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撼动人心。
第一个哭出声来的人,是当年撕毁老袁情书的女生。
岁月令我们平和宽厚,却从不曾弥补你年少相逢的温柔。时光教我们淘沙成金,却从不曾珍视你最真的少年情怀。
黑暗中,有低沉的男声呜咽着举杯——为老袁,干杯。三十几个玻璃杯轻叩出悦耳的声音,像是为回忆送行的挽钟。将歉意向西,敬一杯浊酒给你。
再见,老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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