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刘岩一共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面对面》对她采访,一次是一起出席一个活动。活动下午三点开始,我提前一点半多一点到了现场。推开休息室的门,一眼看到她坐在沙发上,两腿平放在她的轮椅上。我习惯早到,生怕因为我耽误别人时间,结果她比我还早。在陌生的地方见到我这个半熟不熟的人,她高兴地跟我打着招呼。
她没有化妆,头发也是自然的状态。此时的她平常极了。我问她有没有人来给她化妆,她说没有。我心里一紧。她行动不方便,那么早来,是心里考虑到别人,不想因为她自己拖别人的后腿,给人添麻烦。想到她这样的情况却时时顾及着别人,心里就酸酸的。难为这个姑娘了。
化妆师匆匆赶来。我坐在她身边,在她化妆的过程中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就是想陪陪她。她说到下周法国大使馆要邀请她作为主宾参加一个政府间文化交流的活动,还没有想好穿什么衣服;聊到她现在担任策划和导演推出了一台音乐剧《26分贝》,现在正在全国巡演;聊到她的身体最近不怎么好,前段时间发了烧,现在好了……听着她说,看着她,这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年轻女子的生活,日常琐碎的烦恼、麻烦、期待、喜悦,她都有。
可是她不普通了,因为她曾经有过无人企及的过去。
命运在这个女人身上发了一回烧,打了一回摆子。它曾经一股脑把什么都给了她,然后一瞬间全部收回,硬生生留给她一个残缺的躯体。
刘岩曾经是一个国家级顶尖的舞蹈演员。能够想象的美好,她都拥有。1.72米的挺拔身材,纖细修长的四肢,精致不俗的脸,妩媚灵动的眼睛,茂密乌黑如瀑布般的秀发。老天爷不仅给了她完美的外在条件,还给她舞蹈的天赋。她是那么爱跳舞,练功在别人眼里是遭罪,她却甘之如饴。热爱加上天赋加上美,她跳的舞出神入化。刘岩曾经跳过《胭脂扣》,她在如梦似幻的舞台上跳得如醉如痴,躯干、四肢、旗袍,已经成了她的羽毛、她的翅膀,在舞台上,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灵。因为跳得好,她被选上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高台上跳一个三分钟的独舞。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时刻啊,全世界的眼睛到时候都会盯着她看,一个舞者,会不会用一辈子换这三分钟?她还收获了旁人羡慕的爱情,她和中央电视台名导演郎昆成了一对情侣。我曾经听办公室一个姑娘说过一个情景:入秋时节的夜晚,一场演出散场后,在国家大剧院旁边的小巷子里,她和他共撑着一把伞,甜蜜地彼此紧紧依靠在伞下。即便在夜色里,人群中还是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因为他们是那么好看,就是人们所说的“一对璧人”。
一个女人出落成这样,老天爷都嫉妒了。
离奥运会开幕还有十天的一次彩排,刘岩还没待跳完,一个微小的时差让高台早了一秒拉开,刘岩掉落下去。一片黑暗。
睁开眼睛,一切都变了。
八年后一个冬天的午后,在北京舞蹈学院的练功房里,刘岩坐在轮椅上跟我说,出事之前的半辈子,她一直都是一个很骄傲甚至傲慢的人。因为没谁比她更知道自己有什么,别人没有什么。去练功房,有人跟没人都一样,因为她一去别人就都走,她跳得太好,人家不想当她的陪衬。不管在哪里,在人群中她都像天鹅一般抬着下巴走路,她不需要看见别人,因为别人眼里都是她。
可是一瞬间,她的羽毛被拔光,她的翅膀被折断,她妖娆灵巧的腰身变成了粗笨的轮椅。让一个美人去面对来自自身的笨重残缺和丑陋,是残害她第二次。
她要独自走多长的漆黑隧道,才能看到一点活下去的亮光?谁能揣度她黑暗中独自前行时的恐惧寒冷和无望?
这个美人硬是这么挺过来了。她学用轮椅,考博士学位,写书,带学生,参加社会活动,导演编排舞蹈……当她重新坐在轮椅上出现在人们眼前时是在舞台上!她用她的上半身,仍然在舞台上舞蹈。她让所有准备俯视她的人继续仰视她。
我在她身旁的沙发上,看着在化妆师手中,刘岩的脸一点一点生动明媚起来。上了妆的她,仍然卓尔不群,哪怕下半身陷在轮椅中,上半身仍然骄傲地挺直,下巴仍然微微地向上抬着。如果说以前的她骄傲是自带的天生的,那么现在的她是要骄傲给自己看、给旁人看。她是舞台上的精灵,即便落入凡间,也不会成为凡人,她依然是精灵。因为她曾经无意中对我说:“从事艺术的人天生就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否则他就不应该干这一行。”
优异的女舞蹈演员,可以用她的美、才华和无数人对她精神和物质上的关注去对抗沉重的现实,当她足尖离地腾空而起时,她是仙子。刘岩仍然骄傲,但是她不再轻盈,她用什么来抵御生活的负担和无奈?有没有男人来爱她、滋润她、娇贵她,让她继续骄傲?她的身体有一天不能动怎么办?她会怎样?
如果换作我,我不会选择用前二十六年的独领风骚去抵之后命运的不测,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不要舞台上聚光灯下摄人心魄的美,也不要身体残缺的疼。
我有时想,也许在落生前,命运就已经和刘岩达成一个交易:我给你有数的二十六年,在这段时间里,你拥有一切,脚上的那双舞鞋会让你跳得出神入化,也让你美得无与伦比,所有人艳羡你、爱慕你。但是,这是有代价的,代价是时间一到马上全部收回,而且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你要不要这样的安排?你要不要这样大起大落地在人世间走一回?刘岩也犹豫,但结果是,她点头,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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