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疼,一丁点儿的痛疼都能叫我心有余悸一整年,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怕打针。我还记得,那是我小学四年级,也就是我十三岁的那年夏天,图光着脚凉爽的我,在一次跟朋友追逐打闹的过程中,被一根中指那么长的钉子戳了脚。虽然那根钉子没有完全没入,但是却因为生了厚厚的锈,害的我脚板发炎、红肿还流脓了。虽然没有严重到要去医院的地步,但是消炎针是必须打的。那时候,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赤脚医生(由于这个行业很不挣钱,这些年除了政府扶持的个别人,很多人都渐渐地退出了这个行业),我妈妈就背着我去了那儿。可是我这个人,一看到尖尖的东西,魂都没有了,更别说那在面前耀武扬威的针筒了,我掉头就跑,要不是我妈妈死拦着,要不是我那脚受的伤,我可能早就跑到天边,自由地飞翔了。
每次遇到当年的熟人,每次回想起那个尴尬的场面,我都有一种钻到缝隙离去的感觉。因为当时为了按住我,出动了四个大人,一人控制着我的一只手和脚,扒了我的裤子,然后在那赤脚医生的辣手无情之下,在我清凉的尖锐如杀猪叫的哀吼之下,消炎针才算打完——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当时也没吃亏,因为忙乱之中我不知道踹了谁一脚。
现在当然没有那么麻烦了,人长大了,也懂事了,但是反而不是我喜欢的那样了。因为小时候的我,怕就大喊大叫,现在,只会默默承受,反正眼睛一闭,谁还在乎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到底承受得住还是承受不住。
除了怕疼,我还怕苦,怕那至今想起来都不寒而栗的中草药味。
我们家本来只会有两个孩子的,那就是我大姐和二哥,但是由于哥哥生理上有残缺,农村里传宗接代的氛围又特别浓厚,所以我那老实巴交的父母也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胆子,瞒着计生办的那些人偷偷地生了我。结果人家找上门,家里没钱交罚款,大门都被那些村干部抢走了——我有时候真想问我那孱弱而愚昧的父母,在计划生育抓得那么严的大环境下,你们有胆子生我,怎么就没胆子跟那班巧取豪夺的村干部们拼了呢,但我知道这个问题我永远是要不到答案的,刀枪剑戟固然可怕,人脑子里那既有的传统更可怕。
我也不知道那个天才提出来的“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这个口号,因为它是很有道理的。虽然我的爸妈也曾侥幸地盼望我会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但可惜事与愿违:我不仅有着跟我哥哥相似的残疾,而且更加的体弱多病,是一个吊着药罐子才勉强维持成人的。所以,用不着我再废话了,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喝药,喝药,在喝药的。
一开始,为了省钱,只找旁边的老中医看,所以对齁苦齁苦的中药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年头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可以把中药制成片,那时候吃中药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炉子熬。有的三碗煎做一万服用就行了,有的却可以煎了一遍又一遍,但最终都要一饮而尽。
你知道,孩子的心思能有多少,大概也就是尽量不吃苦的东西而吃甜的东西了,所以尽管我身体抱恙,尽管老中医和老妈都哄我,吃了药,就不疼了,不晕了,但是我又怎么是那种肯听得进去别人的金玉良言的人呢?不喝,不喝,就是不喝。
但是,大人们最终还是找到了制服我的方法——只要我不肯吃药,他们就威胁我,找医生来打针。我跟你说,我才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灵丹妙药时万试万灵的,但这一句话对我就就真是万试万灵,比什么都管用。每次只要一有人说找人来打针,再苦再齁的药我都会一饮而尽。当然,他们也不是每次都来硬的,有时候买点红糖放在药里拌一拌,就算又过了一关了。
但是,你要知道的是,我怕苦,却并非源于我怕疼,怕死才是。
了解我这个人的人都会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永远是那个只会把旌旗高高挂、却不敢一马当先的孬种。虽然我的懦弱是有遗传的——我爸爸就是一个窝里斗的孬种,但是我骨子里对它的厌恶却根本没办法让我走出来,在这儿我想说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我初中时期,一天我回到家中,发现妈妈跟一个邻居扭打在一起,而且对方还是个壮汉——这要是让任何其他的孩子遇到,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揍那个邻居,至少也应该立即将他们拉开。可是,你猜我怎么了?我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法,我怕了——要是那个乌龟王八蛋打我怎么办,那该多疼?我逃了——要是我打人的事情被学校知道了,开除我怎么办,我的前程就毁了?更冷血的是在后头,我跑到爸爸打麻将的地方,因为他们正在兴头上,等他们打完了整整一圈之后才对爸爸说:“爸,妈在家被人打了!”“那个混球,现在才说,估计他们也打完了,没事了!”——这就是爸爸当时对我说的话。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老天要安排我们家在我们这一代遭受那么多,因为家中男人个个没种。
第二件事发生在我高中阶段,一次我拿着一百元钱去学校租出去的小店里买生活用品,店主是一对夫妻,他们找了一张五十元的钱给我,毫无经验的我当时根本分不清真假,只当我在买教辅的时候,书店的老板才告诉,这钱是假的。我去找那个小店的老板,那老板却跟我说,他们也不容易,也是上了别人的当的,说什么也不给我换回来。怯怯懦懦的我,明明自己一周也才五十块的生活费,居然最后选择了息事宁人。当然,也不是什么也没得到,那小店的老板娘一声赞叹:“这孩子,真善良!”让我一生都仿佛听了天籁。
跟你讲这些故事,不是为了博取你那鳄鱼般的眼泪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这躯不堪的外壳下面,更住着一颗不堪的灵魂,哪怕不堪的岁月已经远去了,他还那里默默的作祟。
每当我想尝试着以最强硬的姿态去面对生活中的每一次不公的时候,他总是拉着我继续往下沉沦——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疼了怎么办?
每当我尝试着改变、拒绝命运的每一次无理要求的时候,他又拉着我一起冬眠——就这样吧,你这样的人只配得上现有的。
每当我不甘受命运摆布,想掌握自己的咽喉的时候,还是他给我当头棒喝:不苟且于现状,难道你还想反了不成?
我没办法改变那从娘胎里就带来的怯懦,让我愤怒,让我煎熬,更让我深刻地意识到:假如我不能更果敢一些,等待我的可能是更凄惨的下场:那就是孤独,也就是我最后害怕的东西——当有一天老去,我可能会孤独到连回忆都是孤独的。
我还记得,我在回答那个问题的时候是这么写得:我怕生老病死,我怕寒来暑往,我怕刀枪剑戟,我怕不堪回首,但我最怕的还是,当我撒手人寰的时候,连回忆都是孤独的。
拍疼,怕苦,怕死,怕孤独,你要是真的怕了,怕了怕这怕那,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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