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多做几次,就引发了“配对”的幻想,同学把潘跟我配成一对,作为取笑、偷窥,或观察的对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比较有趣的是,老师们也对潘跟我的配对很起劲,大概这很符合他们对“小学生恋爱”最理想的规划——不秘密、不激情,也配得很工整。
家长大概也觉得这是不错的生活调剂,反正幻想一下自己的小孩“感情之路从此一帆风顺”,总是令母亲们能提早感到欣慰。
潘被训练成出色的弹钢琴的小孩。有时她参加演奏会,穿纱裙上台演奏,我就会被梳上西装头,穿上小号西装,拿着花束,到剧院去听她弹钢琴,然后上台把花束献给她,在台上抱一抱。
我们两个在学校遇见时会彼此微笑,节日时会礼貌性地互赠卡片和礼物,如此而已。潘跟我,显然都没有把这个配对游戏当真过。
小学毕业以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也没通消息。我偶尔听说一点她的事,知道她跟一个医生订了婚。我以为潘就会这样结婚、生小孩、偶尔弹弹钢琴,完成又一个起码看起来幸福的人生。我没有想到会在UCLA遇见她。
我跟她打了招呼,她开心地笑了,说她在念商学院。她还笑着说听人讲起我念了个怪系。她还是那样美丽、优雅,嘴唇上方有一抹淡青的影子。
潘邀我周末去找她,她要做中国菜给我吃。我去了,在她家遇见一位没有双腿的、五十几岁的中国人。潘为我介绍他说:“这是我的未婚夫!”我很确定这个男人不可能是那个医生。我跟这位男士聊天,他是电脑工程师,他的腿是十五岁那年出车祸,救不回来而锯掉的。
我那晚吃了顿愉快的晚餐,还是没跟潘谈到什么心事,仍跟我们小学时相处方式差不多。何况潘整晚都很忙,她的未婚夫坐轮椅,动作有时不方便,潘都很利落地解决了。
我看了看屋里,没看到有钢琴。
这顿晚餐后的一个多月,我竟然接到潘的妈妈打来的越洋电话,我真的很讶异,小学毕业后,我就没见过这位潘妈妈了,我不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
“康永,我一直希望女儿是跟你结婚的,你们从小就配好了的……”说到这里,电话那头的伯母就哭起來了。
“……后来,她跟那个医生订了婚,我也觉得不错,可以了……可是,她一到美国,就变了,原来订的婚也不管了,竟然,竟然跟一个年纪那么大,又没有腿的男人在一起!……”她边哭边说,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尴尬地保持沉默。我并不觉得她值得哭成这个样子。我能理解这种妈妈的心情,但我并不觉得发生在潘身上的事,是件悲哀的事。
电话那头的伯母,稍微振作了些,她说:“康永,她从小就跟你最好,她一定会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她,叫她不要这个样……呜呜呜……”她又哭起来了。
“伯母,你不要哭了,我看见过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潘有点辛苦,可是她看起来很快乐,你让他们结婚吧,这是潘第一次为她自己做的选择。我想她终于明白为自己选择的快乐了。伯母,再见。”我把电话挂了。
另一种不一样的,但仍然微妙的甜味,在我心里弥漫开来——原来潘也很勇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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