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还是一名刚从高校毕业的新员工,一进单位,便领教了会议海洋的厉害,当时正是开展党的路线方针教育工作阶段,涉及所有的机关事业单位,必须派员与乡镇联络蹲点,局里就指定一名副局长和我参加,市政府接着在剧院召集众多下派干部开会,算是首先进行培训,这一开就是七天,七天内不言不动,又不敢随意走掉,差点把天性散漫的我憋出病来;那位从部队转业的副局长,虽然他的大半辈子与军人行伍相关,却略无军人的威势,这从他凸肚便便而行的走态和那张起皱、眯眼、充满讥笑神情的面容中,都给人一种油滑之感。
局负责联络的乡镇是全国著名的小五金加工生产基地,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拥有作坊式的车床工人之类,日夜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配件磨制声。每年,从家庭出发的推销员穿梭奔波于全国各地的大小机械家电企业,至于运输的功劳则主要应该归结于此地便捷的交通状况,当地人常喜欢对外人炫耀“海陆空兼备”的说法:这“空”一说恐怕要跟几十公里以外的省城机场搭界,其它那条途经集镇口的铁路干线和大部分乡镇拥有、不算特别的公路,还有那条蜿蜒过镇、作为河运基础的航道,据称可以一直上溯到京杭大运河,不妨把它称为“海”之说的由来。
每天,由清晨经站而过的列车鸣响小镇骚动的生机,候车室台阶下的菜市场内开始人头簇动,小店纷纷摘下门板,拉亮电灯,满怀希望地迎接第一批到来的顾客,因为有来往旅客的搀杂,所有的店面和摊位都给人一种顾客盈门、生意兴隆的假象,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流向街道中央的镇招待所的,作为镇里相对规范和大型的休息去处,其内部的环境要比其它同类显得整洁和大方些,设施也基本齐备,什么洗衣房、开水间、浴室等略具小而周全的规模,虽然没有星级宾馆细致周到的服务,却适合这里人们自助式的意愿,比如自己到楼下打水,或者端起脸盆拿些脏衣服去洗,大家都觉得这样做很自然,如果旅馆的服务员胆敢打破常规,过分积极地招待客人,客人们许会感到不习惯。这里的服务员们每天8点左右进房铺床,打扫卫生,送开水,所以你睡不成懒觉,到时非要被吵醒不可,下午除了再送一次开水,基本就清静了。
我们报到后,镇里立刻组织召开了动员大会,随后便落实付诸村具体事务中,被各村干部带来带去分田地、搞计划生育等等,偶尔间歇回几次家,有段时间维持上午出工,下午蹲旅馆的模式。我闲得无聊,便常常出门四处溜达,走出旅馆,朝右侧前行,正对面就是邮局,门口的墙壁半中央悬挂的信箱俨然这幢房子的象征一般,我有时走到营业柜台前东瞅西瞧,可惜低头工作的中年妇女和旁边时常站立着高谈阔论的几名青年男子,每每与偶然兴起的绮念作对;路边的“**供销社”,字迹斑驳不全,想象多年前属于它叱咤风云的时代,让人油然而生几分英雄迟暮的感慨,如果有心继续深入,就得走上黑沉沉的二楼,会惊喜地发现居然还有图书柜的存身之处,那天时候尚早,只有3点多,里面却已经看不清模样,几位营业员在柜内木然兀立,看不到有什么其他顾客,社领导大概出于节约开支的目的,尚未开灯,分明想借助自然天光尽可能地维持较长时间。玻璃橱内整齐排着几本文学名著,可见世界虽然广袤无际,处身之地无论如何微小,仍可领略到类似的悸动。只是这环境实在让人难受,作为唯一的一次经历,我以后再也没去。
十字街口有个摆图书出租摊的老头,位置得天独厚,且不用为此多付摊位费,按每本一周时(24小时)0.3元计费(后来涨到了0.5元),当然还要缴5元钱的押金,作为你损毁或遗失的赔偿,生意颇佳。我几经选择,最后成为这里固定的光顾者,时常买上几斤瓜子,借两本小说,躲进房间,关起门来边吃边看,倒也惬意,唯一的问题是造就的瓜子壳堆积如山,很难处理:放在茶几上,等服务员来拿掉,次数一多,便觉得尴尬;自己拿下楼,附近又没有垃圾站,再说经过门口时登记员虎视眈眈的,象犯罪分子处理赃物一般,也不甘心;后来索性把它们倒入厕所,一冲,自觉既干净又隐蔽,可是没过多久,服务员就跳起来:厕所被堵住啦!
隔壁房间的副局长经常过来陪我啃瓜子和抽烟,边通报些镇里的工作情况和招待所内的消息,有时候心血来潮,便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为人之道,或者高兴地提醒每月可以从镇政府得到的实际补贴;几位镇领导偶尔会例行公事般把我们请到饭店喝酒吃饭,桌面上还常常出现几名陌生的陪客,每逢这时,副局长同志便眼盯佳肴,兴致明显增强,进而大谈各种菜肴的优良烹调方法,恨不得不等镇长的开场白说完就下箸开吃,不过也很难说到底谁沾了谁的光,因为领导们的神情同样也是亢奋而激进的。
一天,我下村回来,招待所门口的管理员递来一封信,我不禁纳罕万分:自己在这里信息闭塞,又没有通知其他人,谁会找到此地呢?看看信封,原来是通过单位转递的,瞧瞧笔迹,纤细间不乏刚劲,是男是女?也没写地址,撕开封口,急看署名处,偏偏又是“知名不具”,当时就急躁起来,只好耐心看内容本身,怎么回事?我感觉象截获了一封别人的亲密联络信件,而和自己毫不搭界,继续看下去,才有点明白过来,这么说,该是那位实习生了,我搜索着自己对她的印象。窗外树枝上孤零零地挂着几片黄叶,前方房屋受到阳光照耀的顶脊部分对比背面暗处显得格外明亮,似乎想把此刻的心情用另一种方式凸现出来,“**劝我不要这么做,说我太傻,不会有结果的,”我脑子里浮现出她那位娇小灵巧的女伴身影,哎,这倒奇怪了,她怎么知道“不会有结果的”?“……可我情不自禁,只想让你明嘹,”我觉得满心苦涩,丝毫没有被爱的愉悦,多希望对方就在眼前,这样自己还可以解释、分担她的苦痛。距离,如何能够传递此刻真切的体会呢?所有宽慰的言语都将是空洞无力的。
我满怀酸辛地想起首先在学校同乡会上见过几次的这名女孩子,她很少说话,只有最后自己毕业离校的那天聚会上,彼此聊了几句,调皮的同学们还捕捉到这个镜头,给两人拍了张照片。后来,她也临近毕业了,到单位实习,给人印象最深的倒是她和那位女伴形影不离地嘻嘻哈哈、逛来逛去的画面,好象除了好朋友这层含义之外,两人之间还存在类似亲属的血缘关系。起初经常是两个人一齐到强生的住所来玩,或许就在此时,女伴作为旁观者清,道出了“不会有结果的”断言。她自己则妆扮出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目,仿佛要表明略无觊觎女友心爱之物的企图,唯独面对女友时,她才回复自然、娇憨的笑容。人的情感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呀,它既可以由衷地喜爱某个人,又能冷静地不受对方的爱憎立场所驱使,就象其中自有理智的法则存在一般。我忆起和实习生仅有的几次单独相处似乎都是以第三者为媒介物的,比如共同去拜访某位朋友,而不象一般情感中的男女,往往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头脑里洋溢着莫名的兴奋与期待,我也没留意她的神情如何。只是有一次偶然兴起到局长家去玩,她嚷着非要一起去,到那边,局长坐下来,先不说话,却对两人左看右看,嘿嘿地笑了几声,实习生慢慢地低下了头,我才觉得不自在起来。
无论如何,得跟她说明白,我勉强打起精神,准备写回信,现在已经很难记清当时到底写了些什么,然而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这封信分明没有起到它该起的作用。
镇所属的村庄姿态各异,有的依公路铺开,有的必须跨江渡桥,有的闭塞拥挤,有的宽松开放,有的崭新,有的陈旧,有的吵闹,有的安静,有的中央有塘,有的旁边有溪。我作为工作组的成员,跟随镇里的同仁们到处走村串户,对于众多村落的名称和基本面貌渐渐耳熟能详,对这些基层干部们也变得钦佩起来,不错,他们也许言行粗鲁,有的还贪恋杯中物,但真正办起事来却个个两脚生风、干索利落,而且颇具人情味,村民对于他们来说就象只有高手方能驾御自如的的良驹;反而是身边的这位副局长大人,面目越发令人生厌,好几次别人不屑的传言飘进我的耳朵里,我觉得连同自己也象受到了轻视,许多时候镇里头没事,他便硬拉着我四处乱钻,他的这些行动,在我看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蹭饭吃,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结交下如许对象。
有一次,两人走进一家地域广阔的私宅,门口建得如同某所高校般辉煌气派,以致于我因为找来找去没有发现相应的传达室,正认为缺憾,还未走近门前,旁边的小铁门内就唰地钻出一条威武雄壮的大狼狗来,对着两人狂吠不止,唬得我们不敢动弹半分,幸亏主妇闻声出来解救。看来这狼狗替代执行了传达室的接待和询问功能,另外的放行功能则由主人亲自完成。那天大概恰巧是该户人家的某位长辈的忌日,吃饭前有个简短的仪式,自然两人得在旁作出严肃沉痛的表情,副局长大人也许认为这是为吃饭必须付出小小代价,毫不在意,我心中却懊恼万分。
那时怡伟尚未从师范学校毕业,一年后他才到镇对面村庄里的中心小学任教,对于这点,我常引以为憾:如果他能与自己同步地开始工作,该多好呵,下乡这段日子,几乎在同一个地方,两人就可以随意来往了,而不必受后来上班时间和地理位置的限制,自己也用不着专门为如何在这个陌生地方消磨时日而伤脑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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