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依然会看见他们走动,他们交谈,他们弯腰,他们放下农具,他们低头,他们进了家门。
在这个过程我几乎都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更听不到爷爷对奶奶或奶奶对爷爷说什么话,在这里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无交集无交流的样子,看他们莫如看院里院外的鸡们默默地排队,钻进窝里,上架。
等我后来有了自己的家,我常回想爷爷奶奶他们生活的样子,他们俩的住处与我们家在一个院里,一墙之隔,我好像从没有看见过奶奶抬头用正眼去认真看过爷爷,爷爷总是默默地做东做西,田里的活他干不动,他一个人整天从头到尾收拾这个院子。累的时候他会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我清楚记得在手指头上数子属丑牛就是他教会我的。
但他为什么不与奶奶过话?
这实在是一个迷。
听说早些年奶奶的腿脚快,常会越过山坡去左右邻村串个门子,东家进西家出,傍晚回家风大的时候她会扯起衣襟裹在头上,而此时爷爷眯着眼睛,坐在门口的那块石头上一动都不动。
这些话是听我母亲偶尔说起的。
她似乎对我的奶奶有些微词,但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我想有些事就像村头的那个老榆树,只看她的叶子就够了,何必去挖她的根。
此时归圈的牛将头一摆一摆,它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就在我面对它认真看它等它发出长长的嘶吼时,它却又摆摆头,顿了顿犄角并没有发出声音来,不知为什么我看到这里就想哭,我好像看到了爷爷的样子。
没有声音就没有喊叫,没有斥责,其实很多次我一个人走在上学路上的时候就想过,如果人人都不说话也好,人如牛马,有活就做,只要从面部识别人们的想法,这个世界也就会柔和很多,一切就像现在这烟雾笼罩的样子,一切的问题都不见了。
后来我就喜欢上了这样的时刻,暗暗地喜欢。
因为家里村外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仿佛才刚刚清醒,此时的我不再出口骂人,不再胡思乱想,不会悄悄把母亲纳到一半的鞋底藏到猪圈里,把父亲的卷烟用力捻碎再给他原封装进烟盒里......
相反,我勤快如牛,主动找事情做,比如喂猪,比如主动一路小跑帮母亲揪生火的柴,比如站在高坡上一边藐视东坡下的学校,一边张望西坡下整个村子的烟雾......
此时我不会再因为早上的起晚而让他们生厌,我奇怪这太阳光一走,他们就会各自安生如归窝的鸡归圈的猪,他们不再抬眼看我,我也会因为再看不到他们眼睛里的我而开始变的心安理得。
晚饭后我的作业只是写几行生字,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虽然学校我去的晚但重要的内容我并没有落下,有时我会悄悄问问同桌我落下什么没有,至于这些个横七竖八搭在一起的字写着写着就记住了,下次再见就认得了。
可能在人们的眼里母亲纳的鞋底与我写的生字是一回事,在她开始绕线收起针线萝筐的时候,我也就很快合上书本挂起书包,因为如果我再晚上一时半会儿,母亲就会说是我浪费了她的灯油。
一家人躺下后,月亮很快就升起来了。
月亮明晃晃地挂在窗户外直直照进来,我睁眼就可以看见被子上的碎花,稍一侧身就可以看见母亲背身后面的一绺头发。
晚上家里并没有挂窗帘子的习惯,这在我成年后也一直保留下这个习惯,挂上窗帘就看不见月亮了,看不见月亮就看不见时间了,看不见时间人就会让人慌心,当然这前一句是母亲说的,后一句是我长大后自己添加的,多年以后当我住进高楼,也总是因为要不要拉上窗帘而一吵再吵。
他很奇怪睡觉为什么要亮着窗户,我说因为自小我妈就喜欢这样,他恹恹地翻转过身去背对了我,我从他后面睁大眼睛看去他的后背像一座山挡在我与窗口的中间,我越过山向着空旷的天空,想象着一个人数星星,因为城市里没有星星,只有半死不活的路灯与串流不止的车灯。
那天就在我迷糊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对母亲低声说,今天温和和我说,相亲的那家人同意了。
我听到睡在炕梢的大哥囫囵翻了个身就响起鼾声,可他这一翻身一下子惊醒了我,我睁开了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月亮很亮很亮,照满了整个屋子,我知道此时的月亮已经升到天空的最高处。我想我的眼睛像月亮一样是没有瑕疵的。
因为我要像其他人那样看清她的模样,当然,她肯定也会看我,她怎么看我这是我最关心的重点。
月亮很快移过了窗子,就在屋里一片漆黑父亲随大哥先后响起鼾声的时候,我听到母亲也翻了一个身,我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这个家要添丁加口了。
添丁加口,黑暗中我反复琢磨着这句话。
我用被子蒙起了头,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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