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就是奶奶是最后一个轻磕小脚上的泥土爬上炕的，奶奶通常会坐在靠近我父亲的边上，而爷爷总是会坐在我父亲的另一边。
这一家人，似乎谁也不会去注意爷爷与奶奶这对冤家已经有好几年不过话了，当然那时我不懂或是没有发现，或者是不会发现，直到我成年后再回头才从这一家人的种种怪异中明白一二。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一家人过日子，日子过的越来越安静。
母亲依旧跨在炕头与灶台的连接处，不管是平常日子还是什么重要的时节，母亲总是坐在这，我发现这个位置很重要，坐在这里母亲给谁加饭就给谁加，或稠或稀全由母亲手中的勺头说了算。
我深深地瞅了她一眼，我看见这锅金黄的软米粥母亲一碗一碗地盛在黑色粗陶碗里再一个个递到各人手里，我通常坐在最末炕梢，等递到我手上总是最后一碗了。
后来我对黄金色至深的思恋可能与经由母亲手中的这碗粥有关系。
那金灿灿的黄色让从头到尾感觉温暖，感觉安定，此时所有人的饥肠辘辘或惴惴不安都会得以安慰。
后来我突然意识到爷爷与奶奶他们之间过话与不过话已经不重要。一家人围在一起的坐定就是每一个人的坐定。
我暗自想刚梳理好的马尾辫绝对让我看起来既利索又整齐，因为我感觉自己的脖子下有清凉风穿过。
坐定之后端住的这只大碗感觉就端住了现下的这个世界，在这个时候，炕上地下周围人如何对我觊觎也已然不再重要。实实在在入口的金黄色的米粥软溜溜地灌满了人世间所有的缝隙。
是的，在这空腹的早上，没有什么比得上这入口的粥这么让人温暖，我低头喝了一口，温暖即刻顺了口腔滑进我的心里，这让我在很多年以后还常常能想起这粥入口的感觉。我即刻想到这感觉大概就是骆驼母亲的舔舐，只不过当年的母亲不会亲自亲抚我。
慢慢地，我发现他们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对我有恨之入眼的恨，他们看我最多就像看一件闲置的家什，但事实上我并没有闲置，除了早上起来有点困难，我自己看自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大缺欠。
因为每天早饭过后，我就会背起书包和兰兰虎虎他们一样翻过山头去上学。但上学这件事也许在家人看起来就是一件闲置的事。想起多年后我把女儿装模作样地花很高的价送进了贵族学校，其实上学只不过是一翻山头的事。
很快，全家人在稀里哗啦的喝粥声中，爷爷、父亲与大哥长一句短一句开始议田地里的苗情以及今天要做些什么营生的话，这是大人们的事，自然不在我关心的范围，我知道在田地与家院之间有一条路，父亲他们主要的任务就是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最后收秋赶在下雪前把粮食弄回家。
我斜着眼睛瞄了一下大哥，他黑黑的大脸膛越来越像父亲，而爷爷的脸夹已塌陷，父亲喝粥的时候像爷爷塌着后背，大哥坐的像半截树桩，又稳又直。
母亲又添了一回粥在各人的碗里，她自己并不着急端起来，她明显是要放慢喝粥的速度，她缓缓抬起头对着父亲对着大哥说：“昨天温和来说的相亲的事怎么定？就是那户人家太远了。”
相亲？我一边扒拉碗底剩下的几粒米，一边抬起眼看母亲，再看父亲，然后转头下再去盯住大哥。我知道这件大事在爷爷奶奶已不是能拿主意的人了。
父亲与大哥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提到订亲的事就像刚才说到田地上的事一样，他们这波澜不惊的样子让我有点失望，因为我知道类似大哥订亲这样的事，在村里对每家每户都是一件大事，当然这也是我很关心的一件事，虽然在他们眼里这与我没有太直接的关系。
想想以后我身边会坐上一个别家的女子与我一起喝粥吃饭，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的事，两个不相识的人家通过这相亲订亲要结交成一家，这本身充满了神奇。
我想起前年一个远房姐姐结婚给我们一群小孩子撒喜糖的情景，那天，我们一群小孩子围在姐姐家的院墙外面，远远地看着他们结婚，那天我们每个人的衣兜里装了满满的糖块，可是我还要绕在院墙外久久不愿离去。
父亲说，媒人温和已经往那边递话，这彩礼数那边同意了就差不多了，再就是商订他们来的日子了。
母亲听罢这才又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她往下吞咽的声音坐在对面的我听的清清楚楚，大哥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我盯着他看，这是给他订的亲，可是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样子。
我想知道这女子是谁家的，长的怎么样，但父亲母亲大哥他们就像结扎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口子一样，嘴吧封的死死的不再开口说什么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开口，如果我伸出长舌去问，肯定要让他们白我一眼，谁会拿一把闲置的干草当花看，所以我不情愿地慢腾腾放下碗，跳下地，摘下挂在墙上的书包就出了门。
出了村口就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太阳爬的老高老高，远处的田地间已经有人影在晃动，去学校的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知道我应该是最后一个走在上学这条路上的，兰兰与虎子他们像兔子一样跑的早就没了影子，但我并不太觉得羞愧，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一个人走一条路倒有一种从头彻尾的完整，太阳下的沙石明晃晃地刺痛了我的眼，我努力睁开眼，看到窗户玻璃上一朵一朵的小花，叶子四下散开，我知道此时的这个世界又开始模糊了。
但我行走在路上，还在想大哥订亲的事，我很想知道谁家的女子要进我们家的门，家里要加一个人那么这个村里也就加了一个人，这真的是一件大事。
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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