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过蚂蚁全家把一个大粪球推动的过程,也看见过大雨后河水从北坡下来爷爷用几锹泥土就把一个口子堵住的时候。
我知道在这万事万物中,一定有什么暗藏的东西,就像我眼睛里的这个斑点,有时候看见有时候又看不见。
这种感觉一直到我亲眼看到大哥与嫂嫂他们在田间对站的那一天,我才体会到这件事到底有多大。
我的学校就在东山的那边,翻过小山坡就可以看见学校了。
说是山,其实就是两个山坡连在了一起,坡与坡的分界处生出堆土丘,每天我从西边的这个山坡走上东边的那个山坡,这西边山坡的下面就是我刚刚走出来的村子,而东边山坡的下面是另一个村子了。
学校就扎在这另一个村子的边上,我想这全是因为他们村子的人口多罢,每天早上走上去后就会看见他们村冒出来的青烟快把刚刚升出来的半个太阳遮住了。
那这个村子真大。
这两个村子距离也就三四华里的样子,那个时候在我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我们每天从一个熟悉的世界走向一个陌生的世界,学校所在的这个村子我们很少走进去,放学后我们就会马不停蹄地往回走。
从熟悉走向陌生,贯穿了我们一生。
这是我半生以后才明白的道理。
早年对于这条天天上学都要经过的上下的山坡,以及山坡上下的草木与沙石深深地融入了幼年对生命不同环境的体验。
校舍是两排整齐的砖瓦房,青砖上面扣了红瓦,如果站在山坡望过去,校舍的房顶“红的像太阳”——那天我仔细琢磨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是我们刚刚课堂上学会的一首新歌里的歌词。
站在坡上还在愣神的我听到坡下一波催逼一波清脆的上课铃声,这铃声传的很远很远,好像能传过我的耳膜穿过我的身体一直穿到山坡下我的村子里。
我确信我们全村人都会竖起耳朵听到,我的父亲、母亲、哥哥们,无论他们手上有没有活,都会停下来直起腰抬起头,往我站的这边看过来。
当然他们看不到我。
因为在这一波铃声中,我小跑着冲进教室,在我刚刚要坐下的时候铃声正好会戛然而止。
我把斜挎在肩上的书包摘下来塞进书桌下,我看见杨老师一手端个粉笔盒一边拿书已经稳稳地站在了讲台上。
好在她并没有看我,她写在黑板上的字在我的眼里一跳一跳地,她讲的什么我不记得了,能记住的就是临下课时她讲了一件事,大概就是讲文明礼貌的注意事项,她说:你们见到解放军叔叔要有礼貌,要叫叔叔,但也不要隔的老远就去喊,那样也不礼貌......
我把下巴放低,搁在书桌上认真地听,心里反复在琢磨多近可以喊叔叔,多远不可以叫呢。
但杨老师具体没有说,我转头看看其他人也没有提出问题,都齐刷刷地喊:“好的,老师”!
我咽下一小口唾液,感觉自己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虽然我没有看清黑板上的字,但她讲的话我听的清清楚楚。只是我没有与其他人那样装出很明白的样子喊出那个“好”字来。
放学的路上人就多了,兰兰,虎子稀稀拉拉与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知因为那件事,走着走着,快要越过土丘的最高处下坡的时候,我们竟彼此生气,骂起各自大人的名字来,对父母提名道姓这是一件极严重的事,严重要我们彼此的关系还能不能和平相处下去。
是我首先喊出兰兰父亲的名,好像是她父亲的外号,这外号是村里的人们经常叫的名号,我不知道这外号的意思,但我知道还是唯一一件会让兰兰生气的事。
当我痛快地对着山坡下的空地喊出她父亲的外号时,我看到兰兰的脸涨的通红,好像要与我绝交的样子,或者就在绝交的边上了。
后来我看到兰兰疾速刹住了车,她并没有对着我喊出我父亲大人的名字,我听见她轻轻地“唉”了一声露出一嘴雪一样的白牙。
这唉声我至今记得,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又不计较的好意。
当然她的这个表情是我偷偷看到的,虽然我表面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我心里还是微微地一怔。
这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宽容显然超出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交往限度与应急态度 ,接下来我有点不知所措,有点心虚胆谎,然后偷偷瞄她一眼,大笑着跑开了。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总是想起这一幕。那天我跑下坡的阳光很亮很亮,一路照在我的双脚上,脚下的一切我看的清清楚楚。
我家院子里的一个犄角旮旯用石头砌出一个猪圈,每天我放学的时候猪们就会准时挤在圈门口嗷嗷地叫。
我吃力地端上一大盆野菜与麦麸搅拌在一起的猪食急切地喂它们。这段距离从家门到猪圈,猪们可以叫可以喊,我也听的清清楚楚,我急急切切为它们做好开饭的准备,边走我边又一次想起课上杨老师的话,如果遇上解放军叔叔,多远可以喊,多远不可以喊呢。
猪吃食的时候母亲也要准备晚饭了。
这个时候一家人也都还没有回来,她放下手上的活,草垛上揪一大把干柴塞进灶膛坐下来就要点火,这一部分的事有时候也会让我来做,这要看母亲当天的心情。她心情好的时候她自己做,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在院子里到处搜索我的存在,然后对着我大喊,“去抓把就火的柴——”
其实这活并不重也不累,我一边看猪吃食的时候一边就可以帮她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就是特别不愿意被她这一喊,她这一喊就没个距离感,她不明白到底距离多远喊我是应该的,有时候我听的很亲切 ,有时候我听到她的声音落进我的耳朵里好像立刻能生出刺来。
不管怎么样灶膛里一旦生出火,房顶上的烟囱就会缓缓地冒出烟来,这个时候父亲与大哥,爷爷奶奶他们就会从同一个地方或不同的方向往家走来。
这个时候也是我最乖巧的时候。
守着猪圈望着落进院子里面一股又一股软软的白烟,看见父亲大哥一个接一个扔下手上的农具,走进家门。
就在母亲做晚饭的炊烟快要落满院子的时候,黑猪终于吃饱了,它鼓着圆圆的肚子抬起头望望我,然后慢腾腾转身往它的窝里走去。
猪吃饱了就安生了,我也要进家了。
我转身走进屋里,一整天都晒在炕席码上的太阳光线已经完全退了出去,玻璃窗上的亮光也正在一点一点暗下来,母亲一会儿灶台上一会儿灶台下在地上转悠着这一天的最后一顿饭,奶奶开始弯腰找灯拔焾子,爷爷与大哥还在院子里归笼收拾东西。
每天的这个时候是这个家最安静,也是整个村子最安静的时间,一家一户房顶上冒出的白烟慢慢地聚拢在一起再把整个村子都轻轻地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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