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和他们相比我看东西的时候模糊,但只要什么事落进我的心里就会变的清楚的很。
你玩过“打水漂”吗,把一块石头斜着打进水面上,我能很快数出激上来的水涟圈子,它们一圈推着一圈走,清楚的很,但兰兰与虎子就数不出来,每次他们都会大喊着叫我,快,数数这一次出了多少个涟圈。
有一次,兰兰望着推远的涟圈回头看着我说,你眼里就有一个涟圈,我看见它们在动,就像水里的涟圈一样。说罢,她低下了头,我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后来这个大院,嫂嫂与大哥,村里的这些不相关的人,以及田地间的那些事,我发现就像兰兰说的那样,他们在我的眼睛里先是起一个小黑点,然后就那么一圈一圈地扩散起来。
因为这些预想,我确实不知道它们的由来。
但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心里面就是有一种东西在流动,像条暗河总会冒出一些声音来,有时候我又感觉它们像北山坡顶上的云,或明或暗。明明刚才我还看见它们盘在山顶,只一会儿它们又隐在了山后。
但我心思里的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包括兰兰,很难说清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时候我猜测不知道别人的心里有没有这样暗自的心思,就是那种一个人对着自己一个人的话。
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人的出生看似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但稍稍懂点事故的人都会明白这实际上是件再偶然不过的事了,只是人们沉溺于这种偶然,而且会那么看重这一偶然事件。
因为我看到他们倾注了所有的爱心与情感,所有的时间与金钱,生生地会将这件偶然的事件构造成一件必然的重大的值得一生庆贺的事。
比如我生在那个院子里无论怎么推说都是一件很偶然的事,偶然到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没有准备好,因为一出生我的眼睛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其实这种不一样我自己是看不到的,等我知晓自己的不一样,完全是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眼睛的问题。
有人是说我的眼睛里面生了一个“花儿”,就像冬天玻璃窗户上结出的那种小的开出枝叶的白色的小霜花一样。
只不过这些小霜花飘进了我的眼睛,在我的眼里落下了脚,我睁眼看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最多视线落在对面的物体有那么一些线条在我前面晃上一晃,有时候它们清晰如冰面划出来的印痕,有时候他们是摇晃走动的耕牛。我看到它们的对面有一群受惊的麻雀往不同的方向飞去。
其实,我一开始发现自己的异常是从家里人开始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我总是早上起的比别人晚,等我浑身酸软在睡梦中翻了又翻一直翻醒睁开眼睛时,早上的太阳一定已经探到炕席上了。
母亲在屋里转悠,她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她的鞋底与地上摩擦出来的细碎声音可以再次把我送回梦里,我一边听这摩擦的小声,一边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听屋外的动静。
屋外传来“哐啷哐啷”的声音,这是父亲或哥哥们在准备田地农具的事。每天早上在这些杂声中我会慢慢起身,但从我记事起,“晚起”就是我的一桩罪。
母亲或父亲以及哥哥们并不会因为我的晚起而有丝毫的怜悯或同情,或有一点点的问询,我怀疑我这一俱晚起的罪恶身躯对他们而言我的存在就是不存在,因为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从来不会多问。
就像对我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从不多问一样,好像这从娘胎带出来的问题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所以我怎么看他们看东西看院子看这个世界的一切,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也就好办了,属于一个人的事就是一个的事。
但事实上我想我应该是有病了。
这在我多年以后我长大了自己一个人才慢慢醒悟出来的。
为什么我总是睡不醒,总是浑身又酸又痛,总是浑身酸软的一点劲儿也没有,我的病眼只是他们能看见我区别他们的地方,其实从眼睛里再往深处走,里面的情况可能会更糟一些。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躺在炕上人没动就听的满耳朵都是声音,这只能说明我又起晚了。
我挣扎着起身,推开厚厚的被子,被子里的棉花铁一样沉,碰在手上是一块一块的厚,我推开他们也要使出足够的力气。
母亲没有说话,或者说就在我这么费劲努力的过程中,我没有听到她说一句话,那怕是一句责备,其实这个时候如果能听到一句责备也是好的,
就像一辆往后下滑的车遇到一块堰石,肯定会有不一样的效果。但炕上的我与地上的她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各自在自己的范围里努力着。
多年后我看到过这样的一个故事,说一只母骆驼生下娃儿小骆驼后一脚踢了出去不管不顾,后来牧羊人按经验拉起马头琴长调后,那只母骆驼流下了眼泪,这才回过头来舔舐她正在挣扎前来认亲的儿女。
我想我应该就是那只一直在等母亲舔舐的小骆驼。
等我下了炕像个人一样站在他们面前,我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像个人了,就像刚从烧窑里取出来的泥人,可以像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
我开始洗脸梳头发,不论眼睛长成怎么样洗脸梳头发是每个人做人必须做的事。
尽管我的头发稀稀拉拉,黄的和晒在屋顶上的草一样,但此时握在我的手心上毛绒绒的,这感觉让我体会到与另件物体有了这么很近的亲和感,我感觉体自己的内有一股细细的涓流流动起来,甚至是一条冒着热汽的小河,直到这时,我才确定自己是醒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大锅金黄金黄的小米粥,此时隔壁的祖母也过来了,我看见她从锅里挖一勺子软软的黄金水,那么一扬手,这金色的软金水也从她的手上流回锅里,同时发现咕嘟咕嘟的响声。
我盯在祖母的手看,清晰而明亮。
接着院里的人们接二连进了屋子,他们肯定是闻到这小米香味了,父亲用一只脚蹬掉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往我刚刚起来的那条炕上爬去,我在想他爬上去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刚才一样的酸软,因为我看到他与爷爷一样,他们的腰一个一个就那么软软地塌了下去。
等一家人围在炕上端起一早熬好的黄金软粥时,他们先后不一地一致往我这边看过来,有的只是一瞥,有的那么一瞪,有的干脆就是那么一副不屑的样子。
因为我看见大哥与父亲根本就没抬起眼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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