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外面突然就有人频频来我们村子,前前后后三番五次地来,全村人们被叫在一起的大会开了好几次,有时在白天,有时是晚上。
我看见的那次是一个白天。
人们齐刷地坐在这个大院外面的墙根下,有一个外地来的外地人手里抻张报纸,一直在念,他念得满脸涨的通红,他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把报纸递给了我父亲,然后父亲从前排坐着的人群中站起来接过那张报纸。
就在我不由得紧张的时候,我看着父亲也学了那个人的样子,继续抻开那张报纸,抬头看看众人,再念下去。
但我知道父亲不认识的字很多,这样一句一行正儿八经地读纸面上的话很为难他。虽然当时我们一群小孩儿在人群的边上玩耍,但父亲读出来的声音一句不落都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比如包产到户,比如承包责任......虽然我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但从村里的男人们伸长的脖子,从他们全然茫然的眼神与紧皱起来的眉头看,我想,眼下这张报纸肯定很重要,报纸上说的事也肯定是一件大事,是一件关乎全村人的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正在一日紧赶一日,就像我心里的那只被吊起来的脚正一步一步往下落。
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比兰兰虎子他们敏感,反应快,虽然我看到的事物要比他们模糊,但这些东西一旦落在在我的心里就清晰的很。
这次大会不久,人们就到田地里开始划线量长,又到饲养院这个大院里开始清数牲畜。
有一天晚上,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田地分下去,以后生产队长也没多少事可管了,都是自家吃自家种的粮,队长也要改叫村长了。
明显这话让母亲吃了一惊,她不由地提高了声调,她突然嚷嚷,那怎办,公家的东西都要私分了?村长是个什么官?
母亲还在责问的时候,我听见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囫囵一个翻身就呼呼睡去了。
我就知道,这个村子肯定要发生大事。
雪白雪白的月光透进了窗户,父亲睡去后母亲不再说什么。
我听着这个安静的夜,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一个有身疾的孩子,不知道是该庆幸这变化时刻的到来终于可以打破眼下的这一切平衡,还是要与大人们一样,在这不安中也有莫名的深深的对未知的恐慌。
我翻了个身,我屏住呼吸,我尽量保持安静。
第二天,人们一早就聚在了饲养院的大门口。
栅栏围起来的院子里关满了牛,还有马,父亲带着几个男人挤来挤去在它们的脊梁上打着抹子,那些被打上红色抹子的后背像一条深深的血痕,人们远远就可以看见。
我发现今天的这一切让人们兴奋不已。
学校也停下了课,各家的孩子与大人们挤在一起,因为前一阵分过田地后,现在就要抓阄分这些公家的牛公家的马了。
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家家户户各有所得,这个大院就空了。
我看见那些牵起牛拉走马的人,他们的脸上终于挂满了笑容,他们不再紧锁眉头,他们伸长的脖子是在对比别人家抓到的战利品,他们迫不急待地牵起这刚刚属于自家的牛或马,他们亲切地拍着马背,牛背,他们径直往自已的家走去。
女人和孩子们跟在后面,男人们高声吆喝,整个村子在这一天热闹非凡。
我看见我的父亲一个人蹲在了那个空荡荡的大院中间,他揽在手里的绳子栓着一匹黑色的大马,这匹马浑身的皮毛亮油油地,像缎子。
我心里想,从此以后,这匹马就是我家的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这么闷闷不乐,母亲走过去搭了几句话就顺手牵过父亲手中的绳子往大院门口走去,父亲也终于慢慢起身跟在了母亲的后面,我看见大哥不知道从哪儿一溜烟跑了过来,他用力关上了大院的栅栏门,他成了那天最后一个离开大院的人。
当时我正爬在大院的东墙上,我紧捂嘴巴,我看见一户又一户人们离开,我看见那个大院的地上渐渐显出空荡,刚才还满是人脚走来窜去,此时却都是踩碎了的脚印和那些半碎的脚印下满地的牛粪。
所以一直到嫂嫂他们一家人的到来,这个大院都是空的。
我偶尔经过的时候就知道里面的牛粪味渐渐淡了,后来干脆就闻不出味道了,到后来,村里人很少提起这个地方,也很少有人再走进去。如果不说都不知道 这个地方曾经是全村人的聚焦地。
因为它就在我家门前,每次想起整个村子最后一次抓阄那热闹非凡的样子,我总觉得这个地方会有一天再次热闹起来。
现在,我的猜想终于要变成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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