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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喜(四)

时间:2022/7/17 作者: 麦粒 热度: 72412
  后来回想起来,我能从一开始就懂得哥哥与嫂嫂他们的事似乎并不偶然。多年后当我坐下来依然会想起那天的情景。

  有时候我想,人心就像一口井,只要是在深处动过土,水就总是会慢慢渗出来,今天我依然能写下这些事肯定因为我的心就是那口井,昨天的水在时间里流走,今天就又会在时间的沙缝里自动渗出。

  那天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们几个几乎是一口气跑上坡顶的,站在这坡顶是我这一天最能生出豪气的时刻,我甚至完全忘记了课上老师的批评,她说我的字写歪了,她那里知道我眼里的“花儿”每次在我写字的时候就会不时地跳出来,尤其在我专心写长长的文字的时候,总是让我词不达意句不成型,至于写歪的那几行,那是因为昨晚母亲早早吹熄灯躺下后我爬在窗口照着月亮写的。

  当然我不会和老师说出这些,一个人的内心话不一定都要说出来,或者有时候是没法说出来,没法说出来的原因是我后来长大渐渐才明白的。记得当时的我努力睁大眼睛直望着老师,但我这一言不发的样子似乎让她更加的气愤,因为我模糊地看见她从很远的讲台上把我的作业本扔了过来,“砰”的一声就落在了我的课桌前的地上。

  但这个动作清晰可见,我知道老师的这个动作与我眼里长出来的这个“花儿”无关。无关就好,只要与事无关,这个世界就还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此时我一口气跑上了山顶后,我已把刚才教室里发生的一切遗忘殆尽。我已站在了高高的山坡上,一眼看穿那卧在坡下的我的村子,与村子中间我家的那处院子。

  兰兰突然说,你家来人了。

  顺她的手指远远望去,我家院子的门口停了一辆大马车,马车的边上有很多人。

  不用再说,连小孩子都知道这肯定是有什么大事了,我们几个人只对视了几秒,就飞奔而下。

  跑近院子就看见一辆卸在门口的大马车,长长的车辕子边上有四匹大马拴在木头桩上自顾自地低头吃草,那些看热闹的人们从院门口到家门口三三两两走走停停听不清他们在叽咕些什么。

  可是此时我已猜出事情的原委了,我发现这满院子的人像是慢动作电影里的人,他们做了我的背影,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此时的我心已经开始狂跳。

  我想这肯定就是前几天夜里父亲与母亲耳语的那件事了—哥哥说亲的事。

  凡是大事总是要有个大事的样子,村子里上上下下人们见过不少这样那样的排场,这次终于要轮到我家了。

  跨进院子,我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响,双腿不自由发软,脚下的泥土瞬间虚乎,我想快速地走进家门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又害怕进去。好像今天来相亲的不是大哥而是我。

  但在这千载难逢的时刻,我又有点厌恶自己这扭扭捏捏的样子。

  一扭头我看见村子里的七姑八姨都来了,甚至我看见隔壁村子那个经常来找我母亲串门拉闲话的女人也在。只是我见她看了我一眼就很快转过身去,说是“看见”,其实是漫不经心的那么“瞄”了一下,或者是我一个不小心钻进她眼睛的余光里,因为她的目光并没有接我的询问,我本想从她的这里探个虚实。

  如果说刚才进院时我还有点紧张 ,那么现在越往家里迈步竟然越生出一丝丝按捺不住的恼恨,我开始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有权知道家里的一切。

  我暗暗念叨硬了头皮走进家门。

  我一抬头看见屋里的人似乎比外面的人还要多,炕上地下,坐的跨的靠的四面墙上严严实实都是人,人们从四周围坐在了一起,我明白今天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标。

  我站稳了,再小心看过去。

  父亲与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坐在炕中间,母亲在灶台边上跨着,她习惯这样的坐姿,灶台与炕的连接处那片小小的地方似乎永远都是她的位子,这个地方似乎方便她收腿就上炕,放下脚就可以行步自由。

  后炕捎上坐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姑娘,她低着头,一条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但我看不清楚她长的细模样,我想她肯定就是今天这排场的主角了。

  我这急切相见的样子经我多年的思想终于总结出一句话:人一旦不能四目相对也就失去了相见的意义。但我当时心里就咬定,这女子一定是我大哥相亲的对象了。

  再看站在堂地上的是几个不认识的后生,年纪和大哥应该差不多,这些人是谁我就不好猜测了。

  坐在长辫陌生女边上的人我认识,他是本村专门走街串户说媒的老温和,他一脸的笑,平时堆满皱纹的脸看上去更绉了。我不明白今天 为什么他这么高兴。

  媒人的边上是大哥,我知道大哥与那姑娘一样也是今天的重要人,但大哥距离那姑娘坐的那么远,中间还隔了很多不想干的人,我看见大哥和刚才屋外的那个外村女人一样,快速地瞄了我一眼就不再看我了。

  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也没有找到一个适合我的位子,或坐或站似乎都不合适,好在我人小,我努力钻营的功夫并没有影响他们正在进行的排场对话,尽管他们的对话我听不太明白,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其实这样的排场说什么话都是为了排场本身而已,他们真正想说的早已在暗地里说好了。

  从炕上到堂地没有多出来的位置给我,我靠在屋中间的那只红柜前小站了一会就溜了出来。

  我知道 ,大事要靠大人们说,自然这门亲事很快就说成了。

  给大哥说的媳妇这一家是从很远的另一个省那边迁出来的,因为我听见院子里的人们说那边比这边还穷,后来我也知道那几个站在地上和大哥一样年纪的年轻后生是那个长辫姑娘,也就是我嫂嫂的哥哥们。

  就在这大场面过后的第二天,这新来的一户人家就在我家大院前面的那排空房子安落了下来。

  说是空房子,其实他们外来人是不知道的,这里是村里一处空闲下来的饲养院,饲养院就是专门给牛马羊们夜宿的地方,前几年突然兴起了分田分地,这些原本归集体公家的牛牛马马也都归到各家各户了。

  所以这个院子空下来已有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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