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驹发迹的十分突然,也十分奇怪。奇怪得就如婴儿的尿布上,突然长出了一棵比婴儿还要大的蘑菇。突然,是指速度很快。突然之中,就蕴涵着奇怪。奇怪是指和常规不同,出乎人们的意料。其实,把任何奇怪事物的谜底揭穿了,自然就不会觉得突然,也不会觉得奇怪了。突然和奇怪,都是人的意识自己决定的。和事物本身,毫无瓜葛。用哪个著名的哲学原理来解释,就是,事物本身是客观存在。突然和奇怪,是主观世界。客观的事物,无所谓对与错,主观世界就非要分出个子丑寅卯了。我们说这么多,就是告诉大家,如果把方子驹发迹的谜底揭穿,你千万不要主观上觉得突然和奇怪,千万不要主观上非要分出个对与错来。
这天,方子驹遇见了一个高朋。这个高朋的到来,并没有让方子驹的神经有任何的紧张。因为,这个高朋混得相当不错,完全不需要方子驹已经羞涩的囊中,再平添几份羞涩。这个高朋叫高明。高明不是一般的人物,自然要知其姓,并且要知其名。历史,全是留给有名有姓的人的。这个高明,是方子驹大学时的同桌、同寝室,关系自然是大使级别的。多少年不见,这个当年的贫困生,已经发展到无需要方子驹接待,反过来非要接待方子驹的地步了。
既然用到接待这个词,自然和吃饭就有了相当的不同。我请你吃饭,随便而已。地方随便,饭食也随便,气氛随便,所表示的尊敬程度,自然也随便。接待,首先是官方语言。官方的事,岂有随便的?首先,客人不是随便的人,不是随便而来的人,不是随便吃饭的人,不是吃随便饭的人。自始至终,接待伴随着的是规格。尊敬的规格,也就是尊敬的程度。尊敬的程度里,透现的是价值。职位的价值,作用的价值,所代表的个人或集体或组织的价值。哎呀,这反正是一个不容随便的事情。反正高明在高级宾馆的一个最高级包厢里,接待了最平常的方子驹。这让方子驹感动。人感动的时候,其实都是在受到别人尊敬的时候。要不是高明,方子驹这样的人,一生三世恐怕都不可能坐在这样的地方吃工作餐。这个结果,显然是根本用不着推想或试想或假设的。
方子驹吧嗒着嘴唇,问高明:“你是怎么样混上去的?混得还这么高?”
高明一笑,说道:“你有一个词,用得不当。这个不当的词,说明你的思维方式不当。思维方式不当的最终结果,就是最终导致你的行为不当。行为不当的结果,自然就是永远在大树底下捡柴禾了。”
方子驹的嘴都有点歪了,是牙疼的那种歪。他说:“哎哟,你这一串话,跟南无阿弥陀佛似的,难得,也难懂。你就说说,怎么着吃鸡屎就吃出颗黄豆来的?”
高明不理方子驹的那个茬,只顾自己说自己的。
有身份的人,大多都是这样,从不被别人所左右。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眉眼,都不被别人所左右,就不要说思想如此重要的东西了。高明说:“你用了一个混字。混是什么意思?是水和太阳比。你想想,水和太阳较劲的结果会是什么?这就反映了你的潜意识是一种自命清高,而又脱不了俗的狗东西。有这么个狗东西汪汪着,你会有什么结果,那是不言而喻的。”
方子驹一听,道理不浅,先是解字,后是说文。和算命先生的形式相同,内容却不相同。算命是唯心主义的,高明却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方子驹忍不住要问:“哪我应该用什么词呢?”
高明眼皮没抬,就这么顺势而下:“不是用什么词的问题,词只是一个表象。要通过这个表象,看到实质性的东西。准确地说,应该是建立什么意识的问题。意识很重要,意识是方向、是方法的来源呀。要叫我,就会这样问你,怎么爬得这么高呀?这个爬字,和你那个混字,体现的内涵根本不同。爬,是用爪子往上靠。巴,就是粘的意思。职场规律,就是要用浑身的解数往上粘。这就是爬的含义,真实的全部含义。诠释出来就是,不露蛛丝马迹地用尽所有办法,往上粘。这是艺术,火候最重要。火候夹生,令人不爽,还会落个没有能力的结果。火候过了头,人人都看出了你的目的。别人会厌恶你,提防你,说你有心计,有野心。注意,所有的行动目的,就是要获得注意。要让群众注意你,更要让领导注意你。最佳的境界是,通过群众的注意,达到领导注意的效果。演戏,既要给导演看,也要给观众看。最好的演员,恰恰是不会演。怎么样?我既给你诠释了爬字的理论意义,也给你传授了实践方法,还给你界定了一个标准,够是个东西了吧!”
哎呀,什么叫鹈鹕灌顶?以往的所有经验,都只不过是教小孩提裤子,完全属于启蒙性质。高明的这一番话,可以列为哥白尼、达尔文、弗罗伊德之外的野论。虽然登不得大雅之堂,但实际意义,要实惠得多,可操作性也十分的强。
现在的东西,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大多有些言不由衷和沽名钓誉。这些野论,大多要清醇许多,真率许多。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把这些个野论和实践结合起来,让其作用惠及以民。方子驹苦思冥想,终是不得要领。烦躁之情,油然而生。想这么多,耗这么多脑汁干什么?这脑汁,这生命,对于个体来说,也是不可再生之资源。善待自己吧,大不了老子不干了。嘿,最后这个“老子不干了”的想法,让方子驹心头一亮。许多有本事的人,不都是有这么豪迈的脾气吗?大不了老子不干了!这一不干,就会引起领导的恐慌,就会唤起群众的惋惜。这样一来,不就自然产生了注意吗?喔唷,原来,这份脾气的奥妙在这里呀。呵呵,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这么豪迈的句子里,竟然藏着猫腻,都不是他妈的好东西!转而又一想,我方子驹现在的实力,允许我耍这样的小脾气吗?飞翔,是有羽毛的家伙想的事?我有羽毛吗?问题本身不可笑,可笑的是,没有资格的人提了这样的问题。试想一下,如果一个捡垃圾的人,丢下手上的编织袋,急匆匆跑过来问你,这奥巴马会打朝鲜吗?你会不会回答他?会,但你肯定把自己当作相声里的捧哏了。方子驹,又冥想了一会。这方子驹,毕竟不能和那拾破烂的完全相比,他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绝妙的办法。这个办法,完全符合高明的野论,不留任何的蛛丝马迹。
这一阵,方子驹的信多了起来。大个牛皮纸信袋,一看就是党委政府机关的。负责收发的女同志,也很有意思,每次送方子驹的信,都要大声吆喝:“方子驹,信,A市党委办公厅!”
方子驹有信,大家都感觉到奇怪了。方子驹的信还这么频繁,大家就更觉奇怪了。这么频繁的信件,还都是来自A市党委办公厅的,就令大家十分惊奇了。人奇怪了,就要议论;人惊奇了,就要大范围的议论了。议论先是猜测性的,这个猜测,由浅到深,由窄到宽。最终,大家得出了一个结论:方子驹要调走了!人家A市党委看上了方子驹。方子驹是人才呀,要不人家A市党委会看上方子驹?A市可是个好地方,交通要道,经济发达,离省城也不远。党委办公厅工作,就是当个秘书,也是和省委的秘书打交道。省委的秘书,哪个不和省委的领导有瓜葛?省委的秘书,绝对早晚是市委的领导。市委的秘书,早早晚晚,也是县委和各委、办、局的领导。这不是入圈子了吗?回想起来,人家子驹就是个人才嘛!他哪个年龄段的,有几个是正里吧唧的本科大学生?排排队,风毛鳞角嘛!咱局里的材料,尤其是重要的大型材料,哪个不是人家子驹写出来的?重要的统计报表,哪个不是人家子驹搞出来的?写材料的时候,把人家请到宾馆里,写完材料,把人家搁卫生间了。别的不说,单是这电脑操作,全公司有能赶上人家子驹的吗?张好天和子驹是同学,他哪一点可以比过子驹?唉,咱们这什么时候都留不住人才。太不公平,太可惜。随即,善意的玩笑,也就随口而来。
“子驹,你要是调走了,我们去A市,你可要接待我们呀!”
“子驹,站住脚了,想个办法,把咱哥们也调过去!”
“就是,将来当了领导,可千万别忘了我们!”
“子驹,你要是忘了我们,人家来考察你,我们可不给你说好话哟!”
“子驹,早该上去了!我早就说过,是金子,放在那都发光。”
“你就马后炮吧!”
“什么马后炮,我什么时候不是向着子驹说话,就说年终考评,我今年还给子驹打的优秀呢!”
“我也是!”
“我也是!”
听着这些假话,方子驹真的感动起来了。他反复强调,没有调走这回事,根本没有!可是,大家谁信呀,谁都不信!方子驹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家,可再解释又有什么用呢?总不能彻底告诉大家这些信都是假的,都是自己在本市邮寄的。除了高明在A市党委做副秘书长外,其他都是假的。方子驹也很欣慰,大家毕竟认为自己是个才子,毕竟认为自己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特别重要的是,自己的戏演得很好,演得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看起来,伎俩,只要肯动脑子,谁都可以耍得出来。关键的秘诀是:把假的,当做真的来做,从骨子里,就认为是真的。
方子驹要调走的动静,越闹越大。
总经理终于找方子驹谈话了。
总经理说:“子驹呀,你能调走,而且是调到一个很重要的岗位上去,这是一个绝对的好事。我是支持你的!这么些年,不论是为公,还是为我个人,你都做了不少的工作,我都记在心里。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有些原因还不是公司里能改变了的,你的职级待遇问题没有解决。这是我的责任,你不要怨我。你要调走,虽然没有给我通气,但我不计较你。我保证不给你设置障碍,是人才,就是要流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手底下的同志要进步,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就是要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我先表个态,我同意你到新的工作岗位!”
方子驹的脸急得通红,他忙解释道:“老总 ,没有的事,这都是大家的猜测,我怎么解释,大家就是不相信。”
总经理微微一笑,说道:“子驹呀,有的同志说你城府深,我并不相信。成熟有什么不好?成熟就是两个字,稳妥!我赖好还是个老总,你总不能稳妥到我这来吧。”
方子驹一听,觉得这还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合理的,就是半真半假的,他说:“老总,是这么回事,我有个同学,确实在A市党委做秘书长。最近,他在党校上在职研究生,需要写大量的论文,这不就找上我了。这样一来,信函就多了几封。大家就以为我要调走。我解释了,没人信,我总不能把同学的来信稿件亮给别人看。这不是打我那个秘书长同学的脸吗?奥,一个秘书长,让另一个市的同学写论文。我也不能把同学的信任,当玩笑开嘛!再说了,我这个年龄,调我去干啥?当秘书?我这个年龄,当市长都合适,可能行吗?”
总经理笑了,指点着方子驹说:“你这个子驹,还蛮幽默的!看不出来,你还是懂情懂义的人。怎么,你对党校的在职研究生有研究?”
方子驹心里咯噔一下,说道:“谈不上什么研究,我就是平常喜欢留意一下理论上的东西,。平常爱写写画画,天下的文章,就那么回事!”
“就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我今年也报了党校的研究生班,以后可要请教你了。”
方子驹有些激动,说道:“哎呀,老总要这么说,我可要先挖个地缝准备着。老总的事情,哪一样不是公事?你只管安排,我就像完成公司的业务那样去完成。”
总经理指点着,眼泪都笑出来了,“你这个子驹呀,真是幽默。咱们接触的少了,接触少了。你也是,从不到我办公室或是家里去聊聊,从不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机会。这可是你的不对,你的不对!”
方子驹的心被煲成了粥,软软乎乎的。唉,什么都不要怪别人,一切的缘,都是自己去结的。
调动的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方子驹再没有说什么,其他的人倒替方子驹圆了场。子驹不愿意走,总公司里另有安排。总经理说了,子驹很有才,以前缺乏了解。这个话,是张好天传出来的。总经理确实在他跟前说过缺乏了解的话。完整的一句是:“这个方子驹,有点意思,以前了解的还是不够!”
这天,召开了全公司大会。主题就一个,下个星期,总经理要陪董事长来检查工作。各个部门,必须全力以赴地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哪个部门出了差错,哪个部门的主管说清楚。
大家忙碌起来了。各个办公室,开始仔细地打扫卫生。收废纸的人可乐坏了,在走道里穿梭不停,脸上的表情,跟过年一样。
经过一个上午的会战,窗明几净的景象出现了。连卫生间都洒了香水。公司还成立了检查小组,由一名副经理带领,挨个办公室地检查,手上的白手套,东掏西挖,硬是不能留下一个死角。
为了美化环境,还从花木公司,买了上万块钱的盆花,发放到各个办公室。还从装潢公司请来了两个专家,设计了两处墙报,由装潢公司,高质量地制作在了门厅的最显眼处。
张好天还出了个好主意,把各项制度都上墙。这下,装潢公司又制作了几百个框架,叮叮当当了两天,各个部门的制度都上了墙。
一条欢迎领导检查指导工作的横幅,红艳艳地挂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又召开了一次全公司大会,对衣着、言谈、举止,提了详尽的要求。最后,经理强调说:“同志们,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关系到咱们公司的形象,咱们市的形象。关系到咱们经济发展,社会稳定。这个关键时候,对集体不负责任,对同志不负责任,对领导不负责任的人,我们决不手软!谁砸我的牌子,我就砸谁的饭碗!”
全体人员正襟危坐,会场秩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老百姓说得好,不打偷懒的,偏打不长眼的。这个时候出岔子,完全就是想轻生。
星期一早晨,还是全体员工,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先是把办公室的卫生,严格地复查一遍。然后列队,站在大门两侧,列队迎接董事长。
一列车队,昂扬而来。董事长在前,总经理在后,与大家一一握手。
方子驹猛然发现,总经理的个子小了一大截,脸上的霸气也淡了九分。形象嘛,也显猥琐,方面大耳的官相,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这群人里,总经理就不是官了。既然不是官了,下人的样子自然也就显现出来。看起来,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这句话,绝对是真理。人有了精神,不是官也是官;不是财神,也会有个财神样。但这精神从哪里来呢?不是从职位中来,不是从财富中来,还能从哪来呢?人如是个气球也罢,精神完全可以从空气中来,可人终归不是气球呀!要么就去装?满面菜色,怎么能满面春风呢?多年愁眉刻下的道道,怎么才能使印堂发亮呢?方子驹的胡思,总是和乱想形影不离。
一行人,依次进了会议室。方子驹要回办公室,必须路过会议室。巧事出现了,方子驹刚跨过会议室的门,董事长出来了,总经理紧跟其后。董事长见到方子驹,笑容可掬地揽住了方子驹的肩膀头。同时,还回头示意总经理不要跟来了。总经理傻眼了,眼巴巴地看着董事长揽着方子驹的肩头,有说有笑地走了。转弯的时候,总经理,还有许多的同事,还有张好天,都清清楚楚地看见,董事长和方子驹耳语了一下。方子驹呢,也和董事长耳语了一下。哪个亲热劲,就像爷爷和孙子。这个比喻,可是总经理想出来的。当然,张好天也这样想。过了大约好长时间,其实只有两三分钟。董事长和方子驹又转过来了,两人还是笑眯眯的。到方子驹办公室门前,董事长拍了两下方子驹的肩膀,这才紧走数步,进了会议室。好家伙,方子驹和董事长的关系不一般呐。总经理以及总经理以下的所有经理、部门主管都这么想。
方子驹倒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和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想在挪窝。看起来,这方子驹还真是真人不露相。这还不算啥,关键是人家方子驹是个真君子。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利用过董事长的关系,连嘴头子上都没有漏过一丝口风。关键的是,人家就没有在董事长面前说过公司里的不是,要不,总经理、经理能这么好看?高风亮节呀!这样的人,咱们这个公司,竟然让别人吃了这么些年凉菜,喝了这么些年凉水,居然还是凉菜配凉水。想到这,有些同志的眼睛都湿润了。
方子驹没有看出同志们的变化,董事长就是想上卫生间,就是附耳问方子驹卫生间在什么地方。方子驹也就是附耳告诉董事长卫生间的方位。之所以神秘了一些,大概董事长觉得,大清早一上楼,一个堂堂董事长就找卫生间,实在不太好,便掩饰了一些。
张好天耐不住了,问道:“子驹,啥时候和董事成了哥们?连老同学也隐瞒,不地道!”
方子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便顺水推舟地说道:“我和董事长是哥们?瞎说,董事长能是我的哥们?按辈分,我得叫他叔呢!”
好家伙,同志们这才想起,董事长也姓方呀!
一阵沉寂,人们就像坐在高坡上听着雷声,看着闪电,等着洪水来临那样沉寂。
方子驹,这个我们只认为他有个好名字的方子驹,原来还是董事长的亲侄子。一切的谜底都揭穿了,方子驹为什么会有这么好个名字,这个一直萦绕在人们心头的重大人文课题,终于有了谜底。这个名字,肯定是董事长给起的!如此说来,方子驹不配有这个名字,哪还有谁配呢?
同志们羞愧了,羞愧自己过去如此这般地对待方子驹;羞愧自己自以为揣摩透了人间冷暖,竟然连方子驹都没有揣摩出来。更为羞愧得是,和方子驹的境界比起来,自己根本就是个狗东西嘛!
方子驹没有想到,这几天的自己,或者说自己的这几天,竟然使同志们的灵魂来了一场革命。没想到,身教重于言教这个真理,由他来了个活生生的体现。
总经理再次把方子驹叫到了办公室。
方子驹很奇怪,这会看总经理,咋看咋是个总经理。个子又高大了起来,方面大耳的形态,一看就是个爷。早晨那会是自己看走眼了?对,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
总经理给方子驹倒了一杯茶,是亲自倒的,没有安排其他人倒。
总经理拍着方子驹的肩膀,是总经理亲自拍的,总经理还亲自说道:“子驹呀,你可真行,瞒了我这么多年,说你是好同志吧,你差点让我犯错误。说你不是好同志吧,你的品行独一无二。啥都不说了,你也不用不承认,我都知道了。你只要不在董事长跟前说我的坏话就行了。”
方子驹赶忙站起来,说道:“没有,没有,董事长只是问我工作怎么样啊!”
总经理紧张地问:“你说怎么样啊?”
方子驹答道:“我说,还行!”
方子驹看见总经理的脸有些僵硬,忙说:“董事长问我想不想换个岗位,我说,哪都不去。工作只图个顺心,我在这非常顺心!”
“好嘛,好嘛!子驹呀,你这样不示张扬,默默奉献的人,我们绝对不会忘记的!你很快就会看到。”
下班回家,方子驹把这一幕学给了蔡菊花,两个人撅着屁股笑翻了天。
没过多久,方子驹被提升为总经理助理。
张好天不平衡,但没有用。不平衡,手里必须要有砝码,砝码才能解决不平衡的问题。没有?那就不平衡下去吧。在现实生活中,倾斜还是一种了不得的美。倾斜是平衡的前提,更多的时候,倾斜就是平衡。都平衡了,操盘手可就不平衡了。人的一生,对界限的模糊,也是一种境界。如,对荣与辱,对生与死,对善与恶的界限的模糊,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既然是总经理助理,跟着总经理出差的机会也就多了。上半年已经结束,自然要对上半年的工作,来一番检查。这是规律,是工作规律。工作规律有一个特点,都是由习惯而来。时间长了,就成了工作习惯;工作习惯长了,就成了工作规律。不关正确与否,不管需要与否,已然形成了规律,也就一般不易更改。按照工作规律,六月底开始,要对市辖六个分公司的工作进行全面检查。对下半年的工作,进行全面的安排。尽管年初已经进行了安排,但仍需根据上半年的完成情况,进行再安排。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改进上半年存在的不足。尽管年底上级要检查,但上半年的检查也不能或缺。这样做,是为了督促,是为下半年的工作打基础。再说了,做为上级领导,成天呆在办公室,不下下基层,掌握一些具体情况,实属官僚嘛!不看望一下在基层工作的同志们,也是严重的脱离群众嘛!群众不答应,也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嘛!
这次检查,总经理的安排是,六月的最后一周,检查三个分公司;七月的第一个周,检查另外三个分公司。检查完后,写成调查报告,上报董事会一份,董事长一份,发改委一份。这项工作,有方子驹来完成。
方子驹是第一次随总经理出差,觉得很神圣,心情也格外的愉快。汽车一发动,方子驹就如坐在豪华的音乐厅里,撩人的旋律,给人以洗澡搓背挖耳朵的感觉。
第一站是A分公司。听完A分公司黄经理的报告,再翻看了一些材料,又挨个办公室看望了群众,天已经擦黑了。天完全黑了,要睡觉。天擦黑了,要吃饭,这也是规律。民以食为天,这是规律。可见,工作之后,坐在大酒店的包厢里吃饭,是多么的重要。当然,大吃二喝是不应该的,那是人民的血汗。但吃喝还是应该的。领导工作了一天,吃一点,补充能量的同时,增加一点营养,也是为了更好的工作。领导的年龄都不小了,注意身体,也是为了多工作几年嘛!领导一年能下来几次呀?再说了,你们家来个朋友亲戚,不也得下馆子吗?就是过去的农民,不也得炒个鸡蛋,喝两杯地瓜烧吗?现在生活好了,全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嘛,这改革开放,不都是在这些领导的领导下,才取得成功的吗?奥,全国人民都享受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实惠,哪领导就不能也享受一些改革开放的成果吗?这些成果,不都是这些领导的劳动收获吗?这样一想,坐在这样的酒店里,还确实有点委屈。但条件就是这样,这已经是县城里最好的了。
分公司的黄经理,能喝,堪称豪饮。方子驹很羡慕,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如此的海量。有了海量,自然也就有了能量。还让方子驹佩服得是,黄经理不但海量,而且海聊,各类段子,荤素结合,惟妙惟肖。人才,简直是大人才。半癫狂之机,黄经理还要展示自己的才能,拿起话筒,旁若无人地展示歌喉。黄经理唱歌的方法很奇特,完全是嚎音。这一点,让大家十分受不了。黄经理很愧疚,兴致也到了极点。他拿起电话,要找本地歌厅的一位一流女歌手来助兴。大家拦他,可谁都拦不住。性情中人,也是好心嘛。黄经理拨通了电话,“小扬扬吗,宝贝蛋,快来给我捧捧场。”但是,完全出乎意外的是,电话里传来的,不是扬扬让人缺钙的声音,而是让男人打尿颤的女高音:“谁是你的宝贝蛋,我是你妈!”黄经理没有听出个高低音,还以为是小扬扬的姐妹在开玩笑,便流着口水说:“今天不玩,叫扬扬,明天跟你好好玩。”对方的声音如摔碎了一口钢锅,“你个老不要脸的,我玩你妈!”黄经理有些生气,说道:“我在帝豪等你,你不来不算你尿得远!”“好,我马上就去,我断了你的粮,看你还能硬几丈!”最后这句话,黄经理听明白了。他赶紧关机,查号,脸色陡变。“坏了,电话打到家里去了!”这还了得,分公司的这些中层,哪个不知道经理夫人的威严,纷纷想离席而去。黄经理的酒劲吓飞了一半,脑子随之而清醒。从形态举止脸色三个方面综合考察,黄经理反倒异常镇静。他招呼大家坐下,说:“等会我媳妇来了,你们只管哈哈大笑就行了,放开了笑。”大家摸不着头脑,都想看个究竟,谁都不想走了。
不久,黄夫人被服务小姐领来了。她刚推开门,全体人员全都大笑,黄经理的秘书,笑得眼泪横流、跺跳不止。黄经理一脸尴尬,站起身,从包里掏出钱,递给每人一百。黄经理的老婆成了雕塑,没了反应。黄经理说:“打了个赌,说你不会来。你来了,自然得付钱,你可要给我报销。来来,陪总经理喝几杯。”
黄经历把客人一一介绍,黄夫人脸上的笑容,把皱纹都填平了。叮啉咣啷,一顿战斗。
回来的路上,总经理笑着评价说:“当领导,就要像老黄那样,不怕出事,关键是出了事能够巧妙地解决。”
方子驹点头,又摇头。
三个单位检查完毕,六月最后一个星期的工作,宣告圆满结束。张好天来到方子驹的办公室,一阵子嘘寒问暖的问候,便谈起了自己下基层的体会。
张好天说:“哎呀,到下面检查,工作倒不累,累就累在吃饭上。坐在桌子上,时间长不说,关键是难受。酒不喝不行,喝少了不行,喝多了也不行。话不说不行,说少了不行,说多了也不行。说得不漂亮不行,说得太漂亮也不行。反正呀,难受。谁让咱们不是主角呢?”
方子驹说:“我这是第一次跟领导下去,感觉还可以。哎呀,最有意思的是黄经理,真是个鬼才!”方子驹把那天黄经理的表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好天。张好天,也笑出了眼泪,说:“老黄原来只是个司机,就是靠这一手上去的!这样的人,你不佩服都不行!”
方子驹不以为然,说:“我看他呀,快完了!”
张好天说:“快完了?我听说老黄就要当副总了,还完了!”
方子驹说:“不信呀?那走着瞧嘛!”
张好天笑着不停地摆手。
进入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了,方子驹陪着总经理来到了新县。到新县地界,没有人来迎接。总经理的司机很奇怪,问:“廖经理怎么没来接呀?不会没通知到吧!”
方子驹说:“不可能,办公室提前就下了文,我昨天还和廖经理通了电话!”
司机愤愤不平,说:“这个公司,也太差劲了!天有高度,地有厚度,就是他们没有态度。态度一没有了,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总经理没睁眼,说道:“行了,我最烦迎来送往!这样多好,来去自由。”
方子驹看见,总经理虽然没有睁眼,但眉头却是紧皱着的。
到了分公司的门口,还是没有人,连看大门的都没有。
进到大楼里面,各门紧锁,还是没有人。还是总经理心细,指着一块黑板,示意不要出声。黑板上写着:明天早晨一上班,到会议室听经理作经济形势报告。时间,半小时。方子驹抬腕一看表,这家伙,已经讲了一个小时。看起来,这位廖经理讲到了兴头上,刹不住车,把上级领导要来检查工作这件事给忘记了。
方子驹一行,蹑手蹑脚地来到会议室门前,想听听这位廖先生讲些什么。好家伙,这位还是个阔嗓门,只听他喊道:“今年的金融危机,连美国的黑总统都解决不了。经济这个事情,并不因为他奥巴玛是美国的首黑就怕了他。你黑,它比你还黑。就是在这样的穷形势下,还是不能忘了群众。群众这个东西,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你要是忘了群众,群众绝对不把你当个东西。大家不要笑,我是讲通俗话,做实在事。就是再苦,也不能苦了群众。我决定了,还是要给大家发半年奖!先不要鼓掌嘛,在发奖之前,我要把有些事情将清楚。问题,就像上厕所,不能存。存的时间长了,就真有问题了。我知道,有些人对我有看法。有看法好啊,一个人活一辈子,别人对你连个看法都没有,哪还活什么劲呀?我这个人,就喜欢别人对我有看法,别人的看法越多,说明群众的素质高。说明我虽然做了许许多多的工作,也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成绩是干出来的,同样,问题也是干出来的。关键是要有理解。不理解,什么事情都干不成。比如,有些同志说,全球都金融风暴了,我还把酒店当成了自己的家。这不仅仅是不理解我,还是不理解金融风暴。试想想,酒这个东西,是从粮食里榨出来的,但它并不是粮食呀,它是毒药呀!我的身体不是身体吗?我不知道,酒喝进肚子心如刀绞的感觉吗?我知道,但是,为了工作,我必须这样做。这和红军二万五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和黄继光、董存瑞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更不要说邱少云了,哎呀呀,我最不敢想邱少云了。黄继光和董存瑞一下就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这邱少云可是一点一点烧死的呀,同志们!和他相比,我简直就什么也不是了。还糖尿病,三高,在烈火跟前,还算是个病吗?我惭愧呀!再者,金融风暴是什么?就是消费拉不动了。咱们到酒店里去坐一坐,不也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拉动一下内需吗?闲话少说,在金融风暴的严峻形势下,我决定给每位同志发放66元奖金,66大顺。祝同志们工作顺,孩子学习顺,老人身体顺!”
哗-!掌声响起好一阵子。
方子驹想,就是街上的疯子,朝你喊上这三个顺,你也会感动,会鼓掌,会称赞他是个好疯子。
总经理坐在车上说:“群众工作能做到这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只有老廖了。人才确实在基层呀!”
方子驹把廖经理的报告,学给张好天听了。
方子驹还给廖经理下了断语:“这个廖大嘴,也快完蛋了!”
张好天还是摇头摆手。
过了一个月,黄、廖两位经理,果然被“双轨”。消息传来,无不震惊。尤其是张好天,震惊得简直都要崩溃了。他并不是震惊两位经理的倒霉,而是震惊于方子驹预言的准确性。可能性有三个,第一,方子驹有很深的高层人际关系。消息是从这些关系中听来的,比如董事长。这样,方子驹只是一个消息的传播者。最多也就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喇叭。第二,方子驹有着惊人的判断力,通过看到或是听到的,自己作出了一个判断。这只是瞎猫碰到了一个死耗子,只能称称奇而已。第三,是潜伏,这一切,都是方子驹反映上去的。上面根据他的反映,做出了动作。这种潜伏有两个可能性。要么是委托的,要么是自任的。这就太可怕了!张好天被自己的分析,惊出了一身的汗,连屁股槽槽里,都湿淋淋的。张好天恐惧,并不是他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情。凭张好天的地位,他就是想不要脸,也得有人肯收藏他的脸。张好天是担心自己的首长,对于首长,张好天是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张好天想到做到,立即马上把自己的分析,汇报给了总经理。总经理的眉头紧锁,陷入到了深深的思考之中。张好天最喜欢看总经理思考时的样子,他觉得总经理思考时,很像扮演斯大林的演员。
总经理经过深思之后说道:“方子驹的业务能力不差,人际能力看不出来。”
张好天明白总经理的意思。方子驹业务能力不差,那就是对人的判断能力差。这就排出了第二条,方子驹不可能自己作出如此准确的判断。人际能里看不出来,就是说,现在只要弄清础方子驹的人际关系,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张好天没说什么,回到办公室忙了一上午,下午夹着一个包,又出去忙活了小半天。快下班时,他迈着稳健的步履,进到了总经理的办公室。
张好天兴冲冲地说:“总经理,你猜怎么着?董事长根本不是方子驹的叔叔!边都沾不上。方子驹是方圆的方,董事长是房子的房!方子驹是本省的人,董事长是江苏人。董事长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方子驹是什么?和我一个大学。我就说嘛,我和方子驹是大学同学,又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根本就没听说过他有个什么叔叔嘛!”
总经理点着头,脸色松弛了许多,说道:“粗枝大叶害死人呀!这些细节,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呢?细节决定成败,这是谁说的?真是人才!你说方子驹的嘴头子怎么这么准?就算是他反映的,上级在还没有落实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向他透底呢?这符合组织原则吗?按照组织原则,也应该先向我透底呀!”
张好天问:“这么说还真是方子驹判断出来的?”
总经理没有回答。喝口浓茶,像是自言自语:“心明眼亮呀!”
张好天看见总经理似乎哆嗦了一下。
心明眼亮的人怎么能放在身边呢?这是总经理想的,张好天没有看见。但是,张好天感觉到,方子驹要倒霉了。
这回,是张好天的预言实现了。
年底,方子驹被调到后勤科,没有任何职务。张好天成了总经理助理!
方子驹死了。在梦里,他梦见自己死了。
怎么死的,他不知道。没有意外,没有重病,反正就是死了。眼睛这么一闭,头颅这么一歪,就这么死了。
方子驹看见,蔡菊花哭得最伤心。儿子呢,也哭了,但没有蔡菊花哭得伤心。蔡菊花是不要脸地哭,儿子是要着脸的伤心。其他的人,都是走样子。尤其是总经理和张好天,假模假样,完全是猫哭耗子的那种。方子驹知道,他是在医院的灵堂里。他不愿意在这,很想到家属院里躺三天。然后去什么黄泉路,过什么奈何桥。但一切都由不得他了。方子驹这会才知道死亡的意义:任何人,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也不能把任何人怎么样了。方子驹气呀,不是说人死了可以变成厉鬼,去收拾和自己有仇的人吗?怎么就成了这样?早知道这样,我干吗要死?转而又一想,有些人活着,但也是和他现在一样,任何人奈何不了他,他也奈何不了任何人。这样的人,是不是虽生犹死呀?别人能奈何你,想怎么奈何就怎么奈何,你却奈何不了别人,想怎么奈何都不行,这是不是属于半生半死呀?哎呀,死都死了,想这么多干啥?
追悼会开始了。方子驹发现,蔡菊花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一种熬到了头的感觉。这才三天,吃了三天的苦,就受不了了,巴不得改了规矩,头天就把我方子驹埋了。
总经理致悼词,“方子驹同志,才华横溢,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他还是家乡方圆百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走上工作岗位后,方子驹同志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学习,单位上很多的重大业务工作,都是由方子驹同志独自完成,他是我公司栋梁级的人物。方子驹同志关心集体……方子驹同志乐于助人……方子驹同志待人谦逊……方子驹同志一生正气……方子驹同志两袖清风……”
听着听着,方子驹后悔极了,转而又骂道:“早这么说我呀,早这么说,我还能死吗?”但是,一切都晚了。
方子驹终于入土为安了。没想到,这个世界也实行考察。方子驹把自己的个人鉴定交上去,管考察的官员,劈头盖脸就把方子驹批评了一顿,“你这么坏,你的个人材料不彻底。”
方子驹辩解道:“我怎么坏了?悼词,就是对我的最后评定。”
“什么最后评定?我们这是反的!你在上面好,在下面就是坏!上面是白天工作,我们这是晚上工作!”
“这是非的标准还不一样?”
“这都不懂,你还值得死吗?去,学习两年!”
通过学习,方子驹才了解到,在死亡世界,什么都是一样。死人和死狗,只有样子上的不同,本质上完全一样。而且,在这里,机会完全均等。你在上面做恶,就让你在下面做好事,享受做好人的一切待遇。你在上面是个好人,你在下面必须做坏事,让你感知做恶人应受得惩罚。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里的事实证明,全是屁话。什么十八层地狱,除了活人给你操办的一切,什么都没有。方子驹后悔,干吗活的时候想那么多?干吗非要死呢?活着,不好也是好。死了,好也不好。方子驹很想弄明白,自己遇见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非死不可呢?
这一天,是清明节,哎呀,这是阴间的最大节日,类似于上面的春节。这个节日里,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死去的生命,都能过。反正,东西还是活着的人给送。死人可以自己死,但死人根本离不开活人。离开了活人,死人也就没有户口了。方子驹游荡着,他可没有心思去逛风景。游着游着,方子驹碰见一个人,和自己一模一样。方子驹很奇怪,可那个人一点也不奇怪,也不慌张,径直走到了方子驹跟前。他说:“我是你的活身呀,你在底下有什么要求,都是我托梦给你的家人的呀!”
方子驹很激动,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方子驹说:“咱们是一个人呀!”
他说:“不,以前是,现在不是。人活着的时候,是两个人合二为一。活着的你长大,死的你也长大。人一死,才分成死、活两个人,而活的,只能在梦里出现了。所以,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方子驹问:“有这么回事?”
他说:“当然,你在世上的一岁,其实就是死亡长了一岁。比如,你活到八十岁死亡,其实就是死和活分家了。”
方子驹似乎明白了,便问自己特别想问的事情。
方子驹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死吗?”
他说:“我是你的活身,当然知道。你死前的一切思想和行为都是我干的呀!”
“那你赶快告诉我!”
他说:“行啊,这个问题很深奥,你得有耐心,听我深入地讲。我从哪讲起呢?我先从共性讲起吧!什么是人?这个你知道吧?”
方子驹说:“知道,人不就是会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的动物吗?”
他摇摇头说:“这只是一个形式。我要说人是会穿衣服的动物行不行?我说人是会做饭的动物行不行?我还说人是会种庄稼的动物不行吗?”
方子驹一听,觉得很新鲜,忙说:“等等,你的说法很有道理,但也很成问题呢!”
他说:“你能这样看,说明你还没有死透,我不讲了。”
方子驹忙说:“我死透了,真的,你摸,我的心凉凉的!”
他说:“那我就讲,制造工具,使用工具也罢,会穿衣服,会做饭也罢,都是表面现象。关键是,人为什么会干这些?是因为人有思维。所以,人是一个什么呢?是一个具有高度发达思维的动物。这个思维呀,让人类创造了高度的文明,但这高度的文明,也是高度的束缚。比如,封建思想,最初是最先进,现在不是束缚人们意识最厉害的东西吗?道德有没有束缚的作用?社会有没有束缚的作用?连建筑的形式都有束缚的作用。我是说,人有一个共性,高度发达的思维。在这个思维形式下,人永远不满足自己的创造。永远把自己的创造,当作一种束缚要去打破。这是什么呢?通俗地讲,是一种显示自己的欲望。对整个人类来讲,这个欲望所产生的行为叫奋斗、前进。这个欲望,还产生了一个东西,等级。你为什么要死?你就是在欲望和等级之间放不下来。”
方子驹不服气,辩解道:“我没有,我对名利很淡泊!”
他一笑说:“你在生活中或工作中一遇到困难,就想达到一个等级去解决。解决不了,就怨恨达到那个等级的人,就怨恨别人没让你达到那个等级。甚至用做梦的方式,使自己达到那个等级。面对等级,你从来就觉得自己应该拥有而没有拥有。你从来就觉得自己遭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这还叫淡泊名利吗?”
方子驹还是不服,反问道:“人总是要生活呀,你说我作为一个职员,不那样想,还能怎样想?你说,为什么人和人活得不一样?”
“所以,你选择了死?”
方子驹沉吟了一会,说道:“是死亡选择了死。我没有自杀,怎么是我选择了死?”
他说:“你的心已经死了,你觉得死亡很舒服,这还不是你选择了死吗?”
方子驹说,“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该怎么办?人和人为什么活得不一样?”
他说:“自然界所有的生命,都活得不一样。胡杨树的种子,不计其数,但能长成树的能有几个?长成了树,能永远长在河边的又有几个?狮子、老虎,还剩下了多少?他们一样吗?你的哪个一样的理想,是一个水疱,除了化脓留疤,什么都不会有。每个人,都是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都在向彼岸游进。一个浪打来,沉下去,就是挫折,就是困难。浮上来,抓住了一块木板,就是顺利,就是解决了一个困难。但这个木板不是永远。再一个浪打来,木板漂走,沉下去。再浮上来,遇见一块礁石。爬上去,虽然不是彼岸,但总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记住,这个地方,还不是永远。这就是挣扎,有苦,有甜,有失也有得。每个人都是如此。穷人,有穷人乐处,富人有富人的忧虑。人小的时候,盼着长大;长大了,又怀念小时候的快乐。七十岁的时候,说六十岁真好;八十岁的时候,说七十岁真好。人的理想,应该是坐下来,一边吃着饭,一边谈。”
方子驹听明白了,但他还是有点不服,他说:“我没有空谈什么理想,我就想日子过得好一些。”
他说:“这还不是理想呀?这个理想还小呀?你这个理想是大众的理想,是最了不得的理想。成千上万的人都有这个理想,如果都实现了,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当然,这里还有个标准的问题。我问你,你现在过得不好吗?”
方子驹干脆地回答:“不好!”
他问:“怎么不好?没有钱花?”
方子驹回答:“不是!”
“没有饭吃?”
“更不是!”
“没有房住?”
“都不是!”
“哪是什么呢?我知道了,是没有不要钱的大房子住;是没有不要钱的奔驰、宝马车坐;没有不要钱的海参鱿鱼吃;没有人给你送钱送物;没有人对你前呼后拥、阿谀奉承!这就是标准问题,没有标准的理想就是欲壑难填。保持良好的心态,保持宁静淡泊的心境。不嫉妒他人所得,也不庆幸他人所失。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依照自己的实际,塌实地过自己的生活。真正做到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诱,不为浮名所累。宋朝理学家朱熹说过:“世路无如贪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生活在清廉之中,才会不被欲望所累。生活中听到的是大自然的风声、水声、鸟声、闻到的是花香、草香、泥土的芬芳,看到的是鸟儿自由的飞翔、鱼儿自由的游动。感受到的是亲情、友情和愉快轻松的心情。淡泊名利,就能荡涤心灵上的喧嚣和尘埃,恢复心灵的清新和空灵,在深蓄厚养中实现自我的升华。而充满欲望的人,希冀的就是奢侈的生活。奢侈是贪婪的孪生兄弟。奢侈的人缺少羞耻感。他们不认为奢侈和贪婪一样,都是人生的耻辱。近几年,不少人凡事都要追求个档次。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全都要讲究档次,最终的下场,就是把自己这个人,弄得最没档次。”
听了这些话,方子驹咧嘴一笑,说道:“听了你的话,你简直就是个圣人,什么都懂!”
他说:“我不是圣人,我就是你呀!我是活着的你,是理性的你。我刚才说的,都是你的思想,都是你多年受各方面教育的烙印。只不过,你的这些思想,没能支配你的行动,你有了两张皮。这不能怪你,现实中的好多事情,确实和理论和道德和倡导的东西不合拍。这就需要努力,需要坚守!解决苦恼的办法,只有一个,顺其自然。得到了,是个自然的结果;得不到,也是一个自然的结果,就象开花的果树。开花了,必然就要结果吗?只要有树,就会有荫凉,这样不好吗?不能让结果完美,还不能让过程完美吗?”
方子驹很感动,觉得自己还是一个高尚的人,活着的时候,至少还有这么高洁的思想。
方子驹急迫地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说:“视死如归!”
方子驹赞同。赞同的思想刚露头,方子驹和他就合而为一了。
方子驹一睁眼,原来自己在后勤科的破沙发上睡着了。
做了这个梦之后,方子驹犹如真的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悟出的道理有好几十条,但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所有的烦恼和所有的喜悦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自己找来的。即便是有了喜悦,但喜悦过后还是烦恼。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的消失。但生命可以循环吗?连这个命题都是可笑的。如此以来,为何不给自己开辟一个波澜不惊的境界?这就是修炼。
方子驹心里安静多了。一碗水,似乎成了一江水;一 江水,似乎也是一碗水。世界上的一切,在方子驹那里,都可以伸缩自如。方子驹觉得自己的精、气、神,从来没有这么充沛过。空气与空气的摩擦声,植物的呼吸声,一切的天籁之声,只要想听,都可招之即来。
但是,方子驹也有点不舒服,就是再也不做梦了。人睡眠的时候没有梦,就不是睡眠,而是假死,十分难过。方子驹去看了医生。全身检查了一个遍,连肛门都开了眼,但就是查不出原因。医生也没有办法,顺嘴问道:“昼有所思,夜才有所梦。你不会是什么都不想吧?这可是一个境界,不可能做到的呀!”
方子驹一听,明白了,问道:“这该怎么办?”
医生说:“人是自然之物,就应该向自然学习。向什么学都没用,我这里只谈健身,不谈政治。但凡是健康长寿的人,都把自己无意识地看成了自然之物。那么自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医生把方子驹领到窗户边:“你看,高大的杨树,长出绿叶,寸长的小草也长出绿叶;玫瑰开花,毒草也开花;百灵放开了喉咙鸣叫,乌鸦也一样。人都要死,不论你伟大还是渺小,也不论你是善人还是恶人,这就是自然。自然就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不要拿把刀,随时把自己往完美里雕刻。雕来雕去,只有一个结果,自己把自己雕没了。”
方子驹豁然开朗,很多的东西,但凭自己还是悟不到的。走出医院的大门,方子驹猛然感到,做个普通的人真好!
方子驹开始有梦了,也开始衰老了。医生说:“正常,我并没有觉得你衰老呀!五十岁的人,长着一副三十岁的脸,那才是不正常呢!”
方子驹对着镜子看,白头发长出来了;额头的皱纹,如干涸的梯田,透着人生的贫瘠;眼角的鱼尾纹,象一张废弃的网,在风中无可奈何的飘。但是,方子驹觉得自己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年轻……他也要长绿叶;他也要开出招人的花;他也要鸣啾啾。开花的时候,也要长出刺;叫的来劲的时候,也要像乌鸦一样怪怪地来两声。
说到做到。今年年底考评的时候,他给总经理和经理提了两点意见:一是缺乏开拓精神,四平八稳。二是只监督职工的工作,不关心职工的生活,没把群众当自家人。
人们没有鼓掌,但沉默的空气告诉方子驹,他没有说错,他说出了人的心声。这一年,方子驹被评为优秀职工。
方子驹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蔡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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