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好梦,闭上你我最爱看的大眼睛,牵住梦里我伸出的手。这是方子驹给他的媳妇蔡菊花说的。
这几天,方子驹夫妇的心情糟糕透了。肺叶上被人穿上了牛鼻环,气漏得不够喘,还得随时准备着去干低头弯腰的重体力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开心果似的方子驹夫妇如此忧愁呢?
这两年,蔡菊花打工,再加上从方子驹的工资上抠牙缝,算是有了一点积蓄。这口袋里有了点钱,谁都想自己做主。于是,蔡菊花就租了一个铺面,做开了糖烟酒和小百货的生意。铺面虽小,但位置不错,在一所小学的大门旁。对面,还是一个很大的居民小区。
头一年,生意很好。小学生爱买个小吃食,虽然利很薄,但滚动很快。百货和烟走得也特好,特别是烟,老师里边烟鬼子不少,居民区里也是如此。一年下来,方子驹和蔡菊花都有点想入非非了。他俩总在想,不知是哪位祖宗,上辈子积了点阴德,给后人带来了这么点福祉。为了争论这位祖宗是姓方还是姓蔡,两口子,还差点用战争的方式来解决争端。但是,好景不长,再能下蛋的母鸡,也有歇窝的时候。今年,烟草专卖局有了一个新规定,学校周围,距离大门50米以内不准卖烟。
这个规定还只是个雪。工商局还有个规定,5角钱以下的小食品,即便是有QS标志,也不能向学生出售。
这是雪上又下了一层霜。
与此同时,房子是学校的,房租自然是人家按照市场规律办事。今年的房租在原有的基础上,一下就长了两倍。蔡菊花刚哎哟了一声,还没有说出一个实质性的字来,学校的知识分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摔出一句话,“不租算,想租的人多得很!”
这句话,让蔡菊花想起刚进城上公厕的事。
看公厕的人像机关干部,一张嘴就要五毛钱,蔡菊花刚嘟囔了一句“这么贵”,看厕所的干部就朝蔡菊花嚷嚷上了,“不上算,想上的人多得是!”
蔡菊花回头一看,吓得赶紧钻了进去。
现在,这位上过大学的学校干部,和那位看公厕的干部,说话口气硬是不差分毫。阶级感情,乡亲味道,在城里,全被当作垃圾扔求掉了。骚情个啥吗?不就是住在一个屙屎尿尿都要掏钱的地方吗?
蔡菊花好不容易才回到家,城里的马路看上去平,但像是磁铁做的,让出苦力的人总是迈不开步,轻松不起来。
蔡菊花含着眼泪,对方子驹说:“咱们的小店可能开不成了!烟草公司不在受理咱们的证了。还没有卖完的烟,过几天他们也要拿走。”
“凭什么拿走?那些烟不是咱们花钱买的?那些烟的产权属于谁?属于我们!就是上法院,我们也有理!”
“专管员说,咱们没有证了。”
“没证他为什么给我们烟?”
“不是有证的时候给的吗?”
“对呀!”
“对啥对,现在,自己养活自己的人最受欺负。街上那些摆摊的,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你看被撵的,过街老鼠一样。”
“百姓的肚子,还不如某些人的面子。”
方子驹的心情很沉重,他也想不明白,人咋就活得这么难。方子驹似乎一下明白了,现在的人,为什么生活好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稍一晃动就要淌油,但却不住嘴地骂人,主要原因是精神负担太重了,被折腾得喘不过气来了。公家不管了,很多的事情公家都不管了,自己凭自己的双手去管,但总有桎梏套上你。收钱的,要比交钱的壮;花钱的,要比挣钱的牛,养着一帮欺负爷爷的孙子呀!
蔡菊花看方子驹难受,便起身去做手擀面。
吃饭的时候,方子驹问蔡菊花:“你打算咋办?”
蔡菊花说:“我问过其他的人,他们都说,得花钱找人,现在的时代,就是一个门路的时代。他们还说,行贿也是消费。”
方子驹说:“我也想,学校周围不让卖烟,这是哪家的规定?就是有这个规定,也是个扯淡的样子规定。小学周围,有几个孩子买烟?哪个小区的一楼不是对外出租的铺面?要买烟,家门口的烟店成排排,跟厕所前面的长队一样。要买烟,哪个地方买不上?当了婊子,还要立个牌坊!有本事,把烟草业取缔掉。烟草公司那些人,不都是靠烟养着,不都是靠买烟人养着吗?”
蔡菊花愣住了,她从没见过方子驹发这么大的火。
“别发那么大的火,伤身体。”蔡菊花说道,“从古到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天塌下来的事情。人家说,二十八中的一家店,就没有取消。他消息灵通,提前知道有这么个决定,请人家管事的人吃了、喝了。主要的是,人家有个亲戚还管着烟草公司,说话管用!”
方子驹说:“你是说让我也去请客送礼?”
蔡菊花说:“你也先拉拉关系嘛。”
方子驹说:“我认识一些人,可都没什么关系呀!你别以为认识就是关系,认识有什么用呀?这关系呀,就是螺杆和螺帽,能互相紧扣,保持一个稳定的结构。并不是说你是螺帽我也是螺帽,我们就有关系了。不是那么回事!就说这吃饭,有关系的人,不用请,三三两两,隔三岔五,几天不见个面就心慌。吃饭也不讲究什么档次,就是图个关系。用普通话说,就叫联络感情。这没关系的人呢,请人家吃饭都很难!”
“说这么些话,不就是想说你不行吗?”蔡菊花走着个脸,开始收拾碗筷。
方子驹“忽”地一下站起来,说道:“我不行?能不能成是一回事,有没有胆量去干,又是一回事!我明天就找烟草公司的经理去!”
“真的?”蔡菊花的脸变成了她的名字。
“当然是真的!”
蔡菊花问:“哪咱们买些什么礼物?”
方子驹说:“咱们什么都不买。”
蔡菊花的脸暗淡下来,说道:“不买礼物能办成事?你真有这么大本事,还是你根本就不成心去办?我可告诉你,这个店可是咱们自己家的。咱们还指望他给儿子挣学费,挣房钱,挣我的养老费呢!”
方子驹说:“你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告诉我这些行不行?我明天先去找我们经理,让他先给烟草方面打个招呼。官和官好说话,都是圈子里的事情。然后,我在去烟草公司。”
蔡菊花将信将疑,问道:“经理会给咱打招呼吗?”
方子驹肯定地说:“能!你是我的家属,就是公司里的家属。公司里的家属有困难,他能不管吗?关心民生,可是现实的主题!”
蔡菊花的嘴一撇,说道:“老天爷还说我们都是他的子民呢,还说他是万能的呢?信这个!”
方子驹挥挥手,很大气,他说:“要看到社会的主流,你这个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要是文化大革命,你非被革命了不行!”
蔡菊花不愿意闲扯,她反正觉得有点悬。
第二天,方子驹犹豫了好长时间,终于来到了经理办公室门前。他没有停脚,转身又回去了,一点也没犹豫。就这样,方子驹折腾了一个上午。中午下班回家,蔡菊花包了韭菜羊肉饺子,这是方子驹最爱吃的,比手擀面还爱吃。方子驹简直不敢看蔡菊花的眼神,蔡菊花的眼神太热烈了。
“怎么,经理没答应?”
“不是……”
“那就是答应了?”
“也不是……”
“哪是什么呀?”
“哎呀,你让不让人吃饭了?”
“哦,那就边吃边说!”
“说什么呀,经理今天开会去了。”
“没说成!”
“也不是没说成。一大早,我就去找经理了,经理临出门还给我说,放心,他抽开会的间隙,给烟草公司打个电话。他说,他和烟草公司的乔经理是铁哥们。”
方子驹说得有鼻子有眼,但蔡菊花却听得糊里糊涂。
方子驹不会撒谎,这一点,蔡菊花很明白。蔡菊花非常悲哀,但她没有埋怨方子驹。她知道,在她和家乡人眼里,方子驹是个大人物。但在其他人,尤其是在那栋豪华的办公楼里,方子驹却是个小人物。为了她,不会撒谎的方子驹,都开始撒谎了。蔡菊花又悲哀,又幸福。蔡菊花疼爱方子驹,这种疼爱,男人一生都离不开。
看着蔡菊花的表情,方子驹的心抽抽着疼。
下午一上班,方子驹没有犹豫,他以一种大无畏的气概,推开了经理的办公室。经理细心听完了方子驹的陈述,很关心地问道:“你爱人开这么个小店的确不容易,比鸡还起得早,比狗还睡得完,比驴还转得圈数多。我说子驹呀,不能让你爱人这么下去了。女同志,需要的是关心。在哪打工,也比开小店轻松!我有几个同学,都是几家大公司的老总,我给他们打个招呼,让你爱人到他们那去,也有个人照应。不过,你媳妇也没有什么特长,也没学过什么专业,这不要紧,我完全可以放下架子去求他们。这些有钱人,不就是党的政策好吗?你以为他们有多大本事?狗屁,好多连初中都没有上完。”
方子驹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给经理表示感谢,然后再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方子驹心里好难受,像是放了一只液化气瓶,哧哧地冒着让人窒息的气。方子驹想到了蔡菊花,胆子一壮,这年头,怕个求,他烟草经理不也是长着两个卵子吗?方子驹迈开大步,直向烟草公司那栋入了云霄的大楼冲。
刚到门口,方子驹就听到了蔡菊花的声音。没错,正是蔡菊花扯着喉咙在和人吵架。方子驹箭步跑过去,看见几个人正在往外拉扯蔡菊花。方子驹大吼一声:“放开她!”那几个人愣怔了一下,随即把方子驹团团围住。
“什么人?你是她的什么人?”那几个人,同时有力地伸出胳膊,指向方子驹的脸。
方子驹一点也不害怕,像个见义勇为的勇士,“我叫方子驹,她是我媳妇!怎么地,你们凭什么把他往外推?你们这还是不是政府的烟草局?”
“政府的烟草局,也不是为她一个人服务的!我们让她去接待处,她不去,非要去找经理。要是都这样,经理还怎么工作?”
方子驹也理直气壮地质问:“她为什么要找经理?因为经理是烟草公司的经理!她为什么不去接待处?因为接待处解决不了她的实际问题!影响你们经理的工作,你们经理的工作就是为这些人服务,因为是这些人养了你们,养了你们!你们看看她的一双手,跟土鸡爪子似的,一年才能挣个养家糊口的钱?你们经理坐在办公室里,就能拿十几万、二十几万,甚至更多。就凭这,她还不能见你们经理吗?你们经理应该主动下来接待他们,他们是你们的衣食父母!要是你们的亲娘老子来了,你们也是这个态度吗?”
“说得好啊!”
方子驹回头一看,自己身后,居然站着一位五十来岁,一看就很有派头的人。
方子驹想,人的派头,和神枪手一样,都是子弹喂出来的。
“我姓车,就是你们要见,可又见不上的经理。这几天,我确实在躲你们,确实怕见你们,我向你们道歉!这样好不好,你们先回去,我明天安排个时间,专门解释这些问题。你这样的情况有一批人,我一个一个的解释说明,也不实际。你回去等通知,明天,明天我们来解决这些问题。相关的情况,我们还要和电视台联系,做几个节目,向你们,向市民做个交代,你们看行吗?”
车经理这么一说,方子驹还不好意思了,拉起蔡菊花就往外走。
蔡菊花很不高兴,埋怨道:“好不容易把经理逗出来了,你怎么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了?你不放,往死里拉我干啥呀?我一个老娘们,怕什么呀?”
方子驹说:“我不拉你,不拉你我们俩都得栽进去!”
蔡菊花不以为然,说道:“怎么就栽进去了?我看这经理挺好,就是这底下的人坏。老百姓整起老百姓来,特狠!衙门里的小吏,连个品都没有,可就是他们对百姓最狠!他们能比百姓强到哪去?就跟你似的,不也就是个百姓吗?而且还是个没多大出息的百姓。你们这些人,要是碎了你们的饭碗,能干啥?哭都哭不出个全声!比起我们,除了命好,什么都不如!”
方子驹吃惊坏了,没想到,自己的老婆这么会说话,还说得这么有思想。没想到,自己的老婆这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以自己为代表的那一群人。方子驹不服气,蔡菊花都这么看不起他,以后还能有什么市场?我可怜的方子驹,就剩下在老婆跟前这一点自尊了。这一点自尊,眼瞅着也保不住了。
“鸭屁股都炖化了,嘴帮子还这么硬!”方子驹说道:“这经理挺好?你要是听了我们经理的话,你连叫他一声爹的想法都会自然萌动。你见过几个经理呀?没有比较,怎么就能得出好与坏的结论?告诉你,你今天碰见的,是一个政治经验异常丰富的笑面虎!”
“咋啦,我一个弱女子,还真碰见会笑的大老虎了?是不是还多亏你及时赶到呀?”蔡菊花那一脸的嘲笑,摘下来足有一筐子。
“你还别不服气,这经理态度确实谦恭,但他话里的意思,你听出来了没有?”
蔡菊花问:“什么意思?”
方子驹说道:“人家话的意思都没听出来,就给人一个挺好的评价?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也没捞着一个好呀!行了,咱不在这上面扯了。那经理,给咱们透了两个信息。一是根本办不了。他说什么来着,四个字,解释说明。解释什么?说明什么呀?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说明为什么不可能再办专卖证。如果能办,还召集那么多人干啥?立即吩咐,给群众解决吃饭问题不就完了吗?二是你们也别闹了,再闹,电视台会曝你的光。人就是再不要脸,也不愿意在电视上丢脸吧?你儿子看到了怎么办?你儿子的同学看到了怎么办?你儿子的女同学看到了怎么办?你儿子的班主任看到了怎么办?你被曝了光,大不了脸面上不好看?可儿子呢?我呢?”
蔡菊花缓过神来了,说道:“别说,这笑面虎还就是毒!”
方子驹说:“知道了吧!告诉你,明天你别去。想办证的,也不是我们一家,能给一家办,我们就得去办!照这形势,谁都别想办。知道什么人可以知错偏不改吗?领导呀!知道领导为什么可以知错偏不改吗?权威呀,没了权威,即使有个职位,还管什么用呀?有,比没有还难受!”
蔡菊花懂得了许多,眼睛里又透出了死心塌地的那种敬佩。这个敬佩,当然属于方子驹。
一场关于烟的风波,终于过去了。但是,风波是因生活而来。只要还有生活的需要,风波就不会过去。这就好比,浪是因水而来,水不干,浪自然不息。蔡菊花不甘心,不甘心没白天没黑夜的干,还只过着鸡刨食的日子。蔡菊花发现了一条新的财路,烤火腿肠。方法很简单,供应火腿肠的商家,免费提供一台炸肠的机器。免费使用的条件是,只需进他的货就行了。算下来,一根炸好的肠子,卖一元钱,有三毛的利润空间。蔡菊花到别的学校门前,向同行好友咨询过。一天怎么着也能卖两三百根。蔡菊花根本没有和方子驹商量,只把手指头这么一掐,就擅自和商家签定了合同。当天,炸肠机就摆在了她的小店门前。咳呀,在这一片,蔡菊花可是独家经营。一放学,学生拥上来,用水泄不通这个词,一点都不夸张。这一天,店里的其他东西,基本没有时间去顾及。单是炸肠子一项,蔡菊花就净赚了200多元。可就是累呀,浑身的骨头散了架,腿也有些浮肿。不行,必须要雇个人。
蔡菊花对方子驹说:“这生意,真好!你算一下,一个月不多落,落个7、8千还不是松松的!要雇个人,不然,机会可就没有了。”
方子驹的眼睛,如秋天干了蔓的茄子,蓝光烁烁,还瞪得快要脱落了,他说道:“这就要雇人?不成熟!”
蔡菊花说:“你成熟,只能当农家肥。”
方子驹喉结一动,没有出声。
蔡菊花继续说道:“给老家打个电话,把巧英接来,一月管吃管住三百,怎么样?巧英高中毕业,还会说普通话,长相也俏,完全可以。不要心疼300块钱,不就是一天的收入吗?就这么定了!你明天用办公室的电话给巧英打,让她必须来!这么小的事情,你不会也办不来吧?”
方子驹好感慨,蔡菊花的变化,那么真实。
一个人有没有才能,标志性的东西有两个。社会的认可程度;是否转化为财富。不用细究,方子驹一项都没有。蔡菊花过去没有,但现在已经露出了芽尖。有苗就不愁长啊!方子驹的心里酸楚得很,他可是方圆百里的头一个大学生啊!
蔡菊花的心情,和方子驹截然相反。她很愉悦,比和方子驹结婚还愉悦;比挎着包袱皮刚进城还愉悦。因为,那时她负着重。她,一个小学都没有读完的小女子,能和方子驹相匹配吗?方子驹,可是方圆百里的头一个大学生呢!她这双粘满了泥壳壳的大脚板,能走在平整华丽的人行道上吗?这人行道,比乡长办公室的地还平整好看呢!现在的蔡菊花,根本没有这些想法了。她看不起城里人,城里人离开了城,就像鱼离开了水,还能活吗?农村人,不是一个个尽在城里活人呢吗?农村人就像甲鱼,样子显老,但却水陆两栖。城里人离不开农村人,却看不起农村人,这是没良心,是假面子。农村人离开城里人,照常活得滋润。农村人不滋润,就是因为有了城里人。尽管这样,农村人依然敬重城里人,这是实诚,是掏心窝子。方子驹上了大学又怎么样?进了城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村里的二混子一样,养不了老婆孩子?蔡菊花想象着,村里的人接到了方子驹的电话,该是个什么情形。大家会到处传扬:菊花有出息了,在城里发了大财了,现在要招工了,招得还是巧英那样的高中生呢!想着想着,蔡菊花落下了眼泪。
第二天,方子驹一上班,就给老家里打了电话。巧英说,三天后就到。
蔡菊花依然大把的挣钱,腿却肿得有些发亮。她向方子驹提了一个要求。
“你明天别上班了,给我帮忙去!”
方子驹反手指着自己,问道:“我?我给你炸肠子去?”
“怎么,不行啊?你看我这腿……我可舍不得歇着,一天净赚好几百块呢!你一天能赚这么多吗?再说,你请假也不扣工资,你不是还有休假吗?你从来也没有休假过呀!我不让让你炸肠子,你帮我收收钱总行吧!”
方子驹还是摇头。
蔡菊花火了,说道:“你是不是觉得丢人?你才丢人呢!现在是笑贫不笑娼,党中央都看不起那些致不了富的人。比你有本事的男人,谁不在挣钱?写书的写书,跑买卖的跑买卖。最没本事的,还知道受个贿。学校的年轻老师,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晚上还到大街上去摆烧烤摊。小玉的丈夫还是财政局的副处长,一下班,就到小玉的店里来,还经常住在店里。你是啥?你都干了啥?你就是干也敢不出个名堂来!是不是?”
方子驹答应了蔡菊花。面子产生不了底气,因为面子是空的;拥有才是底气的酵母,因为拥有是最实在的。
方子驹打扮得很滑稽。
他先到单位请了休假,果然如蔡菊花预料的那样,科长什么没吭,就在休假报告上签了字。多少年来,方子驹从未休过假,他总以为,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一项非他莫属的重要工作落在他的肩上。这么一不定,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来,他始终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他以前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就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现在,蔡菊花给他找到了出路。自己的老婆,在不看重的情况下,那么地看中自己。这让方子驹感动,哪个人不希望别人看重自己呢?人的上进心,都是在别人的看重之中建立的。人类的一切文明,都离不开看重这两个字。既然老婆看重我,就来个士为知己者死吧!
方子驹跑回家,把自己最好的西装和最好的领带,全都弄在自己的身上。
出门后,他觉得还不够派,便花了五元钱,买了个塑料做的蛤蟆墨镜,高高地架在自己高高的鼻梁上。然后,迈着矫健的步伐,迎着朝阳,向蔡菊花的小店踱去。
蔡菊花一脸的不高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方子驹的蛤蟆墨镜戴在了垃圾桶上。
方子驹一脸的尴尬,左顾右盼一个来回,说道:“你这个人,脾气这么大,不像话!”
蔡菊花被方子驹的表情逗笑了,说道:“不是我说你,这是做生意。你那个样子,还不把人都吓跑了?人家还以为,我从国外雇了个打手。西装穿起嘛,倒还可以,斯斯文文的,人家以为我把大学教授雇来了。就这么干,不出二年,我保证让你在单位上,抬起你高贵的头颅!”
方子驹也笑了,他被蔡菊花的情绪感染了,问道:“现在我干啥?”
蔡菊花说:“现在没学生,你用这把剪刀,把肠子剪开,我好烤。等一会,第二节课就下了,学生都饿了,你帮我收钱。”
“光收钱,找不找钱?”
蔡菊花横了方子驹一眼。
方子驹不吭声了,但嘴角明显地笑了一下。
蔡菊花的嘴停不下来了,她觉得好幸福,她最喜欢的,就是两口子一起,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农村里的那些伙伴,虽然条件不怎么好,但两口子一起下地,一起收割,一起吃着自己种出来的蔬菜、庄稼。累了,背靠背依在大树下歇凉。就是尿尿,也是你给我看着,我给你看着,那才是两口子嘛。这城里有什么好,只有睡觉的时候,才是两口子,其他什么时候,都不是!
“子驹,你看这个店怎么样?”
方子驹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自己家的这个金娃娃。店面不大,15个平米左右。能够用上的地方,都用上了。到处都是货,但一点也不显得凌乱。五颜六色,分门别类,看着还有一番情趣。没想到,蔡菊花还是个能手。家务活是个能手,庄稼活是个能手,这经商还是个能手。方子驹的心热热的。他用热热的眼光看着蔡菊花,用热热的语气说道:“你真行!”蔡菊花回眸一笑,含着几分少女的娇羞。这几分娇羞,方子驹还是头一次看到。
学生出来了,蔡菊花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系着百围裙,一双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来回翻动。方子驹不停地收钱、找钱,不一会就眼花缭乱了。所幸孩子们拿的都是小钱,要不,还真要方子驹的难看。
二十分钟过去,蔡菊花头上沁出了汗。方子驹赶紧递上毛巾,他发现,蔡菊花很漂亮。黑弯黑弯的眉毛,不用修饰就眉角分明。双双的眼皮,配在亮亮的眸子上,真心疼人。小巧的鼻子,带着少女的天真。这菊花,本身就是当地的俏女子嘛,要不,怎么会许给方圆百里的头一个大学生呢?
蔡菊花的眼神潮潮的,多少年来,她感觉这一刻,是最幸福的。
“看看,这一会,就是一百多块。这是毛收入,就是纯的,也有三十多块。才十几分钟,怎么样?”
方子驹也很喜悦,一个劲地说:“真不错,真不错!”
方子驹一连干了四天,虽然确实很累,但也确实很愉快。好多年没有感受到的成就感,一下回到了身边。四天,挣了将近两千块钱。收入提高了很多,蔡菊花也轻松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他们两口子,体验到了两口子的快乐。蔡菊花拿出五百块,给方子驹买了一件七匹狼的夹克衫,这是方子驹穿的最贵的一件衣服。方子驹有了一个想法,辞职不干了。这个想法,他没有说出口。
第五天,巧英到了。这下,方子驹又轻松了许多。巧英真是个巧姑娘,什么东西,只要一教,马上就会。也就是这一天,一切又变了个样。
还是上午第二节课,还是学生围过来。就在这时,几个大盖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头。
“别卖了,别卖了,有卫生许可证吗?有健康证吗?听见了没有,我让你关机!同学们,大家上课去,这路边的东西,不符合卫生标准,对你们的身体有损害,快,散了去!”
蔡菊花的脸变了色,手也开始发抖。她知道,这是城管和工商联合检查的。她还明白,这是有人捣鬼。
“卫生许可证有,健康证也有。”
“你这个许可证,是店里的,不是炸肠子的。你有健康证吗?”
“这是临时来帮忙的,干了还不到半个小时。”
“那也不行!还有你呢?”
“他是我丈夫,这不是休假了吗,来我这搭把手!”
“不行!”
“他没有炸肠子,只是帮我看看店,临时的。”
“我给你说了,不行!你这肠子不能炸了,现在就停!”
“我可是定了合同的。”
“这我们管不着!”
“我们让巧花马上去办健康证,她刚从乡下来,还不到半个小时。”
“办了健康证,还要到劳动人事部门进行培训。你摆在门口炸肠子不行,要在房子里打个隔断,专门炸肠子。”
“我这店只有15平米,怎么打隔断?”
“这是你的事情!”
方子驹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问道:“同志,这个不是你的事情,那个不是你的事情,什么是你的事情?”
“我不和你说,我只和店主说!”
蔡菊花扑过来,一个劲地拉方子驹。方子驹刹不住车了,一把推开蔡菊花,伸出手指,点戳着问道:“你说,全市有多少家炸肠子的?他们全都是在房子里炸吗?你赶在这个时候搞所谓的执法,是为百姓服务,还是来找百姓的麻烦?是让百姓有口饭吃,感谢共产党,还是制造矛盾,让他们骂共产党?你是文明执法?还是把手中的权力当作棍子,打这些讨生活的人?这是我家的店,我就来了,你能怎么地?这肠子,我们还就是要炸,你能怎么地?你知道这些人活的有多难吗?他们除了每天睡7个小时的觉,整整17个小时守在这个店里,为的啥?你们这些公仆,是帮助他们,还是整垮他们?不信,咱们到市长办公室去评评理!”
围观的群众也开始愤慨。
“这些人,根本没把老百姓放在眼里。他们喊得最漂亮,干得最缺德,看他们横行霸道的样子,跟伪警察一样!”
“他们不是老百姓吗?再怎么着,也不能这样对待老百姓呀!”
“养不家的狼,没有我们纳税,这些人,连要饭的本事都没有。”
一场风波,就这样发生了,后果怎样,谁也说不清楚。
蔡菊花没有再埋怨方子驹,她感受到了方子驹对她的爱。她看的出来,方子驹为了她,绝对能够冲上去,这是最重要的。她也看出方子驹的本事了,他的嘴巴,没人能说过。说得多有道理,让人哑口无言。蔡菊花还感觉到了方子驹的成熟,看起来,现在雇人,确实有些早了。
“子驹,现在咱们怎么办?巧英也来了。”
方子驹注意地看了蔡菊花几秒钟,说道:“没事,这肠子咱们照炸。巧英的健康证,抓紧时间办。卫生,还真不能忽视,这可都是孩子!你放心,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肯定有人捣鬼!”
“谁这样害人,我惹谁了?”蔡菊花显出了五分泼劲。
方子驹摆摆手,说:“咱们生意这么好,能没有人嫉妒吗?菊花,我告诉你,不出几天,这一片还得出现几家炸肠子的。这是坏事,也是好事。所以,你放心!看起来,这做生意,也得两手硬,一手抓钱,一手抓人。抓什么人?就是拉关系!工商、税务、卫生、物价、城管、街道,哪个都不能得罪!”
“今天不是得罪了?”
“今天只是个小人物,得罪他?他现在还担心我会不会找市长,会不会找他们的领导呢!今天,他碰见了一个猎手,这个猎手善于抓狐狸尾巴。”
“能,你就显能吧。”蔡菊花脸上透着压抑不住的笑。
“我哥就是说得就是好!有理、有节、有据,把群众的情绪,恰倒好处地煽动起来了!”
蔡菊花擂了巧英一下,说道:“听听,这高中生说话,就是清爽,跟乌江三榨一样。”
哈哈哈哈,几个人开心地笑了。
下午,事态的发展,就有些严重了。
城管大队的人员,乘着人多的时候,不由分说,把蔡菊花的炸肠机,像扔垃圾桶那样扔上一辆皮卡车拉走了。
这一次,方子驹一声没吭,任他拉去。
方子驹从蔡菊花那要了一千块钱,找到张好天,把那一千块钱硬塞到他的口袋里。
第二天晚上,方子驹又花了一千块钱,喝得醉醺醺的。半夜回到家,把一张盖着大红印的摊位证,拍在菊花手上,说了一句醉话,“误会,机器明天就送过来。有了这证,谁也管不了你!一年一审,不好意思!”说完这句醉话,方子驹打起了醉呼噜,做起了醉梦。
方子驹家,喜欢挂毛主席像。现在,方子驹家客厅的正面墙上,还挂着一张毛主席像,端端正正的。蔡菊花经常说:“我爸讲的,菩萨不灵,毛主席灵。菩萨是富人的菩萨,毛主席是穷人的菩萨。”
这天夜里,方子驹看见画像里的毛主席,笑着走下来了。
方子驹一点也不惊奇,问道:“毛主席,你老人家上什么地方去了,好久不见你了。”
毛主席说:“我那都没去,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不是说过吗,我这一辈子,离不开人民群众。我们党,什么时候,都离不开人民群众。”
方子驹直想哭。
毛主席问方子驹:“你们现在的生活都很好,那是我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你腐败了没有呀?”
方子驹说:“说不上,如果腐败只是贪污受贿和搞特权,我没有。如果说对老百姓感情淡漠也属于腐败,我有。”
毛主席一下严肃起来,说:“你很老实,敢讲真话,这是最宝贵的。我告诉你,对人民群众感情上的淡漠,就是最大的腐败,是一切腐败之源。对人民群众感情上的淡漠,就是对党的宗旨的背叛。这个问题不解决,党就很危险。”
方子驹说:“这个问题很难解决!”
毛主席说:“走群众路线,找群众来帮你说话呀!”
方子驹问:“群众在哪里呀?”
毛主席大手一挥,说道:“看,在那里!”
方子驹回头一看,茫茫的原野,无边无际。地平线上由小到大,传来一种声音。随即,一群穿着黄军装的人,铺天盖地而来。他们的喊声如阵阵春雷,惊天动地而来。方子驹看见,这群人当中,有许多都见过。自己、蔡菊花,自己小学、中学、大学的所有同学都在其中。说是他们,也不是他们。这些人都很年轻,不像是往五十岁上奔的人。方子驹明白了,这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方子驹觉得很奇妙,这是什么世界?人的两种形态可以同时出现。如此这般,是不是活着的我,可以和死掉的我对话?如此这般,有没有鬼这个复杂的问题,不是可以很简单地解决了吗?方子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那群人可是不耐烦了,年轻的方子驹问道:“你把我们招来,到底有什么大事?我们都是革命小将,除了革命,我们什么也不会干,也不需要干!”
方子驹这才仔细打量起那群人。哎呀,单是这身装束,方子驹就再也熟悉不过了。一身的黄军装自不必说,光是胳膊上写着红卫兵三个字的袖章,就能讲一百个故事。
方子驹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从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
方子驹又问:“你们到哪里去?”
“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
方子驹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让我来找你们的!”
“同志!”那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这两个字,继而伸出如林的手,和方子驹紧紧相握。“这可是毛主席温暖的大手握过的手,握了你的手,等于就是握了毛主席的手。同志,我们是来干革命的,请给我们下达任务吧!”
方子驹便把自己的遭遇和平常看见听见的事情,都说了出来。那一群小将吃惊坏了,纷纷议论:“这不是资产阶级特权吗?这不是封资修吗?这不是以贫下中农为敌吗?不行,我们要联合工人阶级,建立革命的联盟,才能完成毛主席交给你,你又代表毛主席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穿着帆布工作服、翻毛大头鞋,脖子上扎着白毛巾的工人老大哥,意气风发地站在了方子驹面前。这可真是阶级弟兄呀!
随即,这群人旋风般散去,又旋风般聚拢。大家先是朗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就是这样,扫帚不到,灰尘自然不会跑掉。”接着,大家齐声邀请方子驹上台发言控诉。
方子驹依稀记得这种行为是违法行为,便死活不愿意上台控诉。革命小将不答应,先是批判方子驹有立场问题,接着用忆苦思甜的方法,启发方子驹的革命觉悟。一瞬间,方子驹鼓起了革命勇气,把生活中的艰难,一古脑地倒了出来。方子驹这边说,那边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突然,一群人冲上台,挥起革命的拳头,对戴着高帽的那些和群感情淡漠的人,实施了无产阶级专政。方子驹心里好不痛快,这真是长了革命群众的威风,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接着,又押来了一群人,这些人,全是有钱的大老板、中老板和小老板。太过瘾了,这些人平常耀武扬威,今天,却像夹尾巴狗一样。方子驹振臂高呼:“打到剥削阶级!”“打到资产阶级!”喊着喊着,方子驹看见巧英也冲到了台上。这个丫头,不好好守店,跑到这来干什么?明天,让她回老家!这种光吃饭,不干活的家伙,不能白养。方子驹看见,巧英猛然用手指向他,喊道:“我是方子驹家的雇工,方子驹、蔡菊花也是剥削阶级!”哗啦,一群人冲过来,反扭方子驹的胳膊,把他五花大绑地押上台。蔡菊花也以同样的方式,被押上台来。方子驹心如刀绞,一个劲地喊:“我们是劳动人民,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贫农!”
巧英冲到方子驹面前,照着方子驹的大白脸,“啪啪”就是两个痛快的大嘴巴子,“你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能开商店吗?劳动人民能雇长工吗?劳动人民能剥削我这样的小姑娘吗?劳动人民能成为方圆百里的大学生吗?你是一条化装成美女的毒蛇!”
一群人涌上来,几下子就让方子驹和蔡菊花的口鼻淌出了殷红的鲜血。
晚上,方子驹和其他的牛鬼蛇神关在了一起。经理长握着方子驹的手不放,他愧疚地说:“子驹呀,真没想到,你和我们是一伙的。这几年,冷落你了。有一天我要是还能东山再起,一定忘不了你!”
方子驹吓得一声不敢吭,他不知道经理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都可以证明一点,经理复辟之心不死,妄想夺回失去的天堂。这一点要揭发,方子驹刚想喊报告,张好天已经扯着嗓门喊上了。
“报告,老走资派和方子驹密谋,企图复辟,企图夺回失去的天堂!”
“我没有!”方子驹刚要申辩,一群人不由分说,拿着大棍子,朝着方子驹的花岗岩脑袋砸了下来。
“啊—!”方子驹一声惨叫。
蔡菊花一脚踢过来,叫道:“子驹,几杯猫尿把你灌烧了?半夜叫什么?你是不是想吓死我好找别的女人?”
方子驹眼睛一睁,妈呀,是个梦,这个梦,爽哉!犹如寻死的人,被暴打了一顿,脑子清楚,浑身轻松。尤其重要得是,收拾了一下显贵,还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一把。
呵呵!
方子驹还知道,这个梦谁都不能说,更不能去做,违法!
赞(2)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