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咬着了病鸭子,还不一口咬死,而是咬来咬去地甩打着玩。
“五·一”到了。
现在的新名词多,本是劳动节的“五·一”,摇身一变成了黄金周了。街边边上的垃圾,不也成了再生资源了吗?小伙子变成了男生,大姑娘变成了女孩。
咳呀,多了去了!
既然是黄金周,捞不着黄金,总得想着法子花些纸币吧。
钱嘛,纸嘛,花嘛;酒嘛,水嘛,喝嘛。
单位上的人,一见面就问:“黄金周上哪旅游去呀?”
“咳,这周围的地方都游够了。”
“既然是旅游,就得在旅字上下些功夫,我们自驾车上喀那斯!”
方子驹好面子,自然也不愿意让单位的同事认为他没有去处,只能年年猫在自己的房子里。他和蔡菊花商量了一下,决定回自己的家乡看看。
一来花销不大,二来也真算是旅游了一趟。
儿子要学习,自然不能去。蔡菊花要照顾儿子,自然也不能去。
方子驹一身轻松,自然有一种四九年的感觉--解放了。
“五·一”那天,方子驹终于出发了。
他提上提包,直扑长途汽车站。
刚进车站,一群人绿头苍蝇一样朝着方子驹罩过来。
方子驹下意识地闻闻自己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部位发了臭。方子驹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天天洗澡,不管春夏秋冬。嗓子眼冒烟十天不喝水可以,但一天不洗澡是绝对不行。既然身上没什么发臭的东西,这群人为什么像那种脏动物似的罩过来?像孔雀凤凰一样罩过来不行吗?像和平鸽一样罩过来不行吗?再不济,像蝗虫蚂蚁一样罩过来总可以吧!
容不得方子驹多想,两个大汉一下就扭住了方子驹的胳膊。
方子驹更不明白了,自己最近并没有干什么特不要脸的事情呀!
别说最近,自己在有生之年,压根就没有干过半件特不要脸的事情呀!别说特不要脸的事情,就是稍微不要脸的事情都没有干过。和蔡菊花结婚,也是半年以后才干得那事,还是蔡菊花的主动。
哪这些人为什么要抓方子驹?而且还是用这种特有的方式抓?
受到突然的惊吓,还是这么大的惊吓,方子驹身不由己地拼命嘶叫:“冤枉、冤枉、你们抓错人了!”
当然,方子驹嘶叫的声音比较难听,有点像未成年的小姑娘,给人一种不打自招的感觉。
方子驹奇异的叫声惊动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干啥呢?干啥呢?你喊什么冤?”
方子驹想:“这回可是真完了,这一群便衣还没法说清呢,又来两个制服,就是插上孔雀的翅膀也别想逃了。”
方子驹赶紧说:“我什么都没干,他们就抓我!”
方子驹这么一说,那群人赶紧后退了3米半。
方子驹这才闹清楚,那群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便衣警察,全是这几大排长途客车上的皮条客。他们用绑架的方式拉方子驹,是想让方子驹坐他们的车!
这个不用解释,警察、周围的乘客和做小卖买的人,都知道这群人的意图。相反,他们,特别是警察对方子驹大惊小呼的举动反而觉得极不正常了。
周围的人说:“这小子,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要不他为什么被吓成这么个龟孙劲?这是共识,是除方子驹以外的人的共同认识。
警察问:“你叫什么?没事你叫什么?有你那么叫的吗?”
好家伙,这三个“叫”字把方子驹扎得心惊肉跳。
方子驹说:“我真什么都没干,我是公司职员,想回乡下去探探亲。”
警察说:“我没问你这么多,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警察又说:“身份证、工作证!”
方子驹就是到一百公里以外的乡下,一天都可以打个来回,他根本就没想着带什么身份证和工作证。
警察不愿意,非要让方子驹到派出所去说清楚。
中国人的这个说清楚可是个政治语言,方子驹感觉到问题大了,赶紧掏出手机想给蔡菊花打个电话,让她把自己的身份证和工作证送过来。
没想到,警察一把抢过他的手机:“不许打电话!”
“这是我自己的手机!”
“自己的东西就可以随便用吗?”
方子驹很不服气,反问道:“为啥?”
“因为你的问题还没有搞清楚!”
“我有什么问题?”
“你自己知道!”
“我给你们说过,我是公司职员,我就是要坐车回乡下旅游一下。”
“哪你为什么不坐车?别人拉你你都不坐?你一会探亲,一会旅游,你到底要干什么?走,到所里去说,你不要妨碍公务!希望你配合我们!”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到了派出所,方子驹祥详细细说了自己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和单位主要领导的名字。
派出所的民警,也从方子驹的手机上调出了单位领导和好些个同事的手机号。
可以肯定地说,方子驹的身份已经真实地确定下来了。但是,民警仍然没有让方子驹离开的意思。他们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显然是个小头目,他问方子驹:“你既然是公司职员,不好好坐车,拼着命地瞎咋呼什么?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和胡乱报警没什么两样,是扰乱公务的行为!汽车站是公共场所,你那样的叫声会引起骚乱,你这又是什么行为?是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考虑到你的行为没有产生什么严重后果,写份检查就走人。”
方子驹又反问:“就这么简单?”
警察回到道:“事简单嘛!”
方子驹继续反问:“哪为什么把我弄到这来?”
警察一连串地反问:“这不能来呀?这公安局不是政府机关呀?再说了,简单的事情,不也需要一个不简单的调查过程吗?”
方子驹的叫驴脾气上来了,说什么也不写检查。
民警一看时间也不早了,害怕把事情闹大,便让方子驹回去。方子驹的叫驴劲犯得更厉害了,他不拉车也不推磨,怎么劝就是不回家。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一个真正的好人撂在派出所过夜吧。经所长批准,民警给方子驹的经理打了电话,请他来把方子驹从派出所的大门领出去。
经理来了,底气很足。
经理来了,方子驹的气泄了。
经理问:“你在公共场所怪声怪调地瞎叫唤啥?”
方子驹答道:“他们非要让我坐车!”
经理奇怪地问:“你不就是去坐车的吗?”
……方子驹说不出声了。
经理关心地问:“人家警察没把你怎样吧?”
方子驹答道:“没怎么样。”
经理一笑:“非得我来接你才出来?派头不小呀!”
……方子驹又说不出声了。
咳,黄金周变成糊涂粥了!
上班以后,方子驹的事迹像马三立的相声一样,很快就在人民群众中传开了。男女老少,领导平民,见了方子驹嘴角都含着那种笑。方子驹的心情糟透了,等人都走完了,才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往家走。
正是下班时节,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
方子驹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子,突然,路边一小姑娘一伸手就往方子驹的车筐子里塞了一张东西,方子驹一晃悠,只得停下车来。拿起一看,是张治疗肾病的药品广告。方子驹想呵斥两句,见是个小姑娘,只得作罢。
方子驹继续往前骑,走了还不到二十米,一个小伙子迎面冲着方子驹飞奔而来。那个表情哟,紧张得能让旁人尿裤子。眼看人车就要相撞了,方子驹这么一慌,车把就别了个死角,“咣当”一声,方子驹四脚朝天地展在了地上。小伙子一伸手,递给方子驹一张东西,小伙子说:“叔叔,专治跌打损伤,灵着呢!”还是药品广告。
方子驹那个气哟,他决定不回家吃蔡菊花做的那个烂饭了,要下回馆子。
方子驹下车,东张张西望望,发现马路对面有一家叫着“小桃红”的饭馆。名字虽然起得有些风骚,但门面却很雅致。方子驹推车过了马路,支起车子又犹豫起来。他这车子可是新买的,花了六百多块钱呢!车子虽是新买的,但不是给方子驹买的,而是方子驹给他的宝贝儿子买的。这两天,方子驹的老车子确实身体欠佳,只能“治疗”一下了,没有办法,儿子放假,新车闲置,方子驹便像求爷爷那样把这辆车子借了来。骑儿子这辆车所要付出的责任,比借别人的车子所要付出的责任还要大。这也难怪,近几年,方子驹一家三口所丢失的车辆足足有二十辆。
方子驹太不放心了,把这辆车放在这家饭店的门前,无疑是让自己的漂亮闺女到妓院门前去乞讨;无疑是把自己的耕牛栓在老虎窝前的树桩上。方子驹的大脑和眼睛,就像舌头与牙齿一样配合着四处搜寻。突然,他发现这家餐馆的左面有一段铁栅栏。方子驹把车推过去,用七把锁把车子固定在铁栅栏上。方子驹还不放心,又躲在三十米开外,像经验丰富的特务那样观察了一阵,发现确实连个蚂蚁都没有看那辆车一眼,他这才迈着方步进了餐馆。
餐馆的服务员很热情,安排方子驹坐在了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倒上茶,刚抿了两口,吐噜一下进来三个人,磨屁股就坐在了方子驹的桌上。这三个人一看就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抽出来的烟味,能呛死三头肌肉发达,犄角粗壮的健牛。打电话的嗓门,简直就是在喊救命。方子驹实在坐不住了,便站起身找到服务员,要求服务员安排一个只有他一个人坐的桌子。
服务员的眼皮那么吧嗒一下,嘴角抽着一笑,说道:“没有这个可能,这里的人都一样。”
方子驹语气强硬地问:“什么,我和他们一样?”
服务员眼睛一挑,反问道:“先生认为有什么不一样吗?你能让我看出来吗?”
方子驹气愤之极:“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服务员一笑:“爸爸,教教我好吗?”
方子驹一挥手:“我不是你爸爸!”
服务员一点都不发火:“不就是个称呼吗?和叫叔叔、伯伯有区别吗?你也不是我叔叔,你也不是我伯伯呀。”
方子驹又一挥手:“我是上帝!”
服务员一抿小嘴:“那你更像我爸爸了,也是个好好穷的上帝。”
服务员始终不愠不火,笑容可掬的样子给人一种说不上的怜悯。
周围的人不愿意了,冲着方子驹讥讽上了。
“冲个孩子摆什么大谱呀?有本事到雅座里琢磨菜谱去!”
“这种人,杂碎和我们一样,硬还要装出个吃细粮的模样!”
“哼,屁股上画眉毛——非要充个大面子!”
“也得有人给他画呀!”
“来到这个地方,就得先把自尊心揣在裤裆里!”
“狗屁自尊心,他们那号的,除了有个主子外,那都没有我们鼓!衙门里,他们可以仗着人势欺负人,衙门外……哼!”
方子驹那个气哟,他想怎么着,可又没有怎么着的气力。他转身跨出了餐馆,在街上推磨似的足足转了250圈,这才由一个完全丧失了理智的儒疯子,变成了一个有点理智的儒二百五。他真感觉到肚子饿了,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小超市,便阔步钻了进去。
方子驹还没有开口,一个小姑娘贴身跟了过来。
方子驹觉得自己肯定是个贼。
小姑娘说:“大叔,想要点方便食品吗?”
方子驹走到哪,小姑娘几近贴身跟到哪。
小姑娘继续介绍道:“我们这的方便食品种类齐全,物美价廉。共有十八个类、102个品种。方便面有今麦郎、康师傅、福满多、摇摇乐……饼干有好吃点、3+2、川岛……面包有夹心的、甜的、咸的……火腿肠有牛肉的、鸡肉的、最近还推出了青蛙肉的……这蛋嘛有鸡下的、鹌鹑下的、最近还推出了鸵鸟下的……”
天哪,还没有听她介绍到一半,方子驹的心里就长满了开着鲜花的草,鲜花上还爬满嗡嗡振翅的蜜蜂。方子驹脱口而出:“你们这有蜜蜂蛋吗?”
小姑娘小眼睛一翻,脆脆地呢喃道:“碰见神经病了也!”
馆子吃不成了,方便面也吃不成了,方子驹决定回家下清水面吃。
天已经黑了,方子驹赶紧去推自己的车子。他一摸口袋,那一串钥匙不见了踪影。回去找吧,方子驹那都不敢去了。一咬牙,方子驹决定把那七把锁给撬了。怎么撬?那可是七把锁呀!方子驹顺着街面走,好容易捡了块碗口大的鹅卵石。他像捡着宝贝似的,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用带着自己体温的石头,砸呀砸呀,还不敢弄出多大的声响来,怕惊扰周围眼睛雪亮的群众。他砸了足足有两个小时,终于把第七把锁砸开了。锁开的同时,方子驹瘫软在了地上。累呀!水米没沾牙就干了这么重的一个工程,方子驹能不瘫软吗?人家方子驹也是个人呀!可是,还没等方子驹的眼皮耷拉下去,两个警察蹿上来就扭住了方子驹的胳膊。
警察把他当成偷车贼了。
方子驹又到了派出所。
不过,这次不是经理把方子驹接出去的,而是方子驹自己走出来的。他觉得警察也特不容易,一直等他把最后一把锁撬开才抓他,警察和他一样辛苦了好几个小时,警察的敬业精神甚至让方子驹感动了。他决定不再给警察找麻烦了,警察不能惹!
经历了这两件事,不知什么原因,方子驹脸上长出一个绿豆大小的小泡泡,而且还化了浓。
方子驹决定到医院去好好看看。
蔡菊花说:“哎呀,那么几个小米疙瘩,买瓶皮炎平涂抹两把就行了。留下个疤瘌谁还能计较?年龄到了嘛!”
方子驹听的出来,蔡菊花的话里透着不是人话的话。
方子驹懒得搭理她,只在心里嘟囔道:“瞎起什么哄?这疙瘩长出来的时代背景你知道吗?你要知道了,不心疼得掉泪连喊我几声好哥哥才怪呢!中国革命之所以走了这么多的弯路,就在于没有完整地了解马克思主义诞生的背景。当今世界,尤其是在我们的世界里,背景问题,上演得比文革时期的出生问题还要重要!你个女人,不也讲究个亲生和非亲生,原配和非原配么?”
方子驹排着长长的队,这个队就和他的思想一样的长。
排长长的队时思考长长的问题,有一个非常好的长久的现实好处,那就是让你忘记了时间,从而也就磨练了你的意志,使你的性格和你所处的人文环境适应起来。性格决定命运,说的就是性格能否适应人文环境的问题。
江南的橘子到了淮北就是枳,橘子可以人不行。瞎猫碰上一个死耗子,知道是怎么碰上的吗?那只死耗子是被那只瞎猫吓死的呀!试想想,有哪只耗子见过瞎了眼睛的猫,还直直地冲自己跟头绊子地扑过来?
这个长问题还没有思考完毕,方子驹就已经坐在了皮肤科医生的面前。
医生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同志,长得还算俊俏,气质优雅,一看就是那种胳肢窝不长半寸的小毛毛,手指甲、脚指甲用小钢挫捣腾得平平整整的讲究女人。看见方子驹脸上呈三角形排列的小疙瘩,女医生赶紧带上了面罩,她带面罩的动作,特像芭蕾舞剧里的红嫂。
方子驹的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碰撞,女医生从方子驹的脸色上看出了不满,便简洁地说了一句话:“抗非典剩下的,节约型社会嘛!”
女医生把方子驹的脸定定地瞅了数十秒钟,然后掂起笔,在一张纸上刷刷写了两行外国字,然后说道:“拿着这个先去交钱,然后上三楼朝右手拐。”
方子驹拿起纸条一看,这还不是外国字。方子驹大学本科学历,而且还是第一学历。外语对他来说,虽然没有汉语熟悉,但是什么货色还是能够鉴别出来的。这医生写的字像国文又不是国文,还和国文有些接近的文字。是甲骨文?这种文字国务院早就不允许使用了呀!难道这名医生是外专?就是外国专家。即便是外国专家,也可能是越南附近的。要不这字怎么会有中国字的血统呢?方子驹细细一打量这名女医生,也不像越南人呀!甚至连云南人都不像嘛!方子驹这一打量,那名女医生反而透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方子驹害怕闹出误会,再被警察当作老流氓抓了去,便惊慌地按照女医生的嘱咐交钱去了。老模范、老干部、老农民、老土包子、老要饭的等等等等都可以当,惟独不能当这老流氓,这老流氓没有平反和转行的机会呀!
别扯了,中国人还没有出生就学会了排队。方子驹又排了一个长长的队,划价交了69块9毛9分钱。这医生什么都没有给治呀,怎么就交了将近70块钱呢?不过这数字倒还是满吉利的,数字再吉利这医生还是什么也没给治呀!
方子驹有些来气,属于小人物的那种气。可转而一想,医生不是让我上三楼朝右手拐吗?这是在给我指路呀,人家给指了一条路而且还指的这么明确,难道还不应该收点费吗?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知识呀!这样一想,方子驹反倒有些感动了。这种感动,依然是小人物的感动。中国的小人物就是好,最能谅解人。不像一些有名头的人物,弄不弄为了几毛钱的电话费,就要和别人上法院。还说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法律!怨不得大领导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插着腰站在最高处说一句最关键的话——我们的老百姓多好呀!
带着那个印有吉利数字的收费单据,方子驹上三楼朝右拐。拐过去一看,真有一间医生办公室,还挺隐秘的,方子驹便左顾右盼地挪了进去。医生听见进来了一个人,头也没抬,嘴巴对口罩说:“脱裤子!”紧接着就在一张薄纸上呼啦开了。
方子驹左右再一看,就自己一个人呀,医生肯定是要脱我方子驹的裤子呀!脱裤子能看什么?这也不是谁想看就让看的呀!再说了,这疙瘩是长在脸上的,和裤子爱护着的那些东西也没有任何关系呀。方子驹摸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的疙瘩还是长在脸上,绝对没有因为到医院就吓得藏在了裤子里。哪医生为什么要用比强奸犯还硬的口气强令他脱裤子呢?方子驹明白了,方子驹就是聪明,这看病嘛,不是吃药就是打针。医生让我脱裤子,肯定是要给我打消炎针,绝对不是要给我吃药。方子驹内疚了,错怪了医生呀。毛主席的指示就是对,一切的结论,应该在调查研究之后。方子驹麻利地把裤子脱到腰部稍下五公分处。
医生没转身,命令道:“全脱!”
方子驹一抖,问道:“我得什么病了?”
医生还是没有转身,说:“别紧张,我这不是还没看嘛。”
方子驹怯怯地问:“你要看什么?”
方子驹羞愤交加。他在心里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医生脱裤子的阴谋得逞。
医生转过来了半个身子:“你要看什么,不是我要看什么!你不要激动,没什么大问题。”
我要是非不让你看呢?方子驹的驴脾气不轻易地发了出来。
医生一看就不是犟驴,慢悠悠的语气让人舒服,也让人不舒服:“我说了你不要激动嘛,和气才能生财,我向来是尊重老顾客的意见,你不让看说明你的羞耻心还没有泯灭,有救!我的宗旨是永远照顾回头客,你拿上这个到一楼去交钱,然后上四楼朝左拐。”
听了医生的话,方子驹再次糊涂了。这是医院,还是市场?这是医生,还是杂货铺的小老板?
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方子驹还在思考这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他回头一看,“泌尿科”三个字赫然在目,是医院呀。方子驹一惊,脸上长个把小疙瘩,怎么就给弄到泌尿科了?这小疙瘩也是什么大病的征兆?长疙瘩也并不全是皮肤方面的问题呀?莫非我染上了什么脏病?干了脏事肯定能够染上脏病,但染上了脏病,并不一定非是干了脏事呀!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人人都懂的道理并不是人人都讲,而且还是大多数懂道理的人并不讲道理。
方子驹十分紧张,病可以治好,但流言蜚语却永远也没有办法治。快快地去排队交钱吧,钱是什么?不就是散了黄的王八蛋吗?交多少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的人把病当作东西卖给了咱们。
哎呀,现在排队交钱的人更多了。
这医院不是改了税务局吧,总是人多人多,而且还全是交钱的。唉,还是这医院的买卖好啊!
方子驹左等右等都下班了,还离着窗口有一大截呢。
中午是回不去了,给蔡菊花打个电话,告诉她中午就不回去吃饭了。更年期的妇女,脾气大可心眼小,不随时报告极有可能引起男女方面的争端。唉,自己不行了,就总怀疑别人还很行,还总是嫉恨别人还很行。
人的痛苦,就在于很多的功能太强了。等到很多的功能都退化了,人就舒服了。所以,人步入60岁后最幸福,敏感的功能都老化了呀!等到所有的功能都退化了,就完全幸福了,升天堂了嘛!
医院干什么都及时,医院就是医院,方子驹的肚子刚刚饿,小推车就送来了小盒饭。45块钱一份,虽然价格有些少许偏高,可人家解决了你现实的困难。千里送鹅毛,单是那运费就得是多少?雪里送来的碳,容易吗?哦,非得要别人和平常一样的价格?你自己处得环境就不平常嘛!市场经济嘛,就是要随行就市。市场经济有市场经济的规律,什么时候都不能违背规律,这可是唯物主义哲学的精要哟!再说了,这盒饭里还有肉菜呢!看人家这刀功,硬是能把肉切成芝麻粒大小,而且还大小完全一致。这哪里是在做饭呀,分明是在搞艺术创作嘛!
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方子驹好容易又交了99块9毛钱,这又是一个吉利数字,意思是永久永久还永久。方子驹爬上四楼,差一秒才三分钟,医生就让他明天再来。理由是他今天不但吃了早饭,而且还吃了中午饭,根本不可能从血液中化验出什么肮脏的成分了。方子驹绝对是忍不住了,要不他绝对不会向医生这么体面的人发火的。
方子驹问:“脸上长这么个球疙瘩还要验血?”
忍无可忍的时候,说句脏话实在是痛快。看起来,脏话该说不说也不对。所有的动物,都有听起来很脏的叫声嘛。人说脏话,并不全是下流。有些时候,文明人说脏话,正是向不文明开战。
医生反问:“长个疙瘩,这么简单?这要看这疙瘩是怎么长的?是谁让你长的?”
方子驹说:“是阎王爷让我长的行不行?”
医生说:“要是阎王爷让你长的倒好了!阎王爷会不会嫖娼呀?即便是阎王爷不会,哪你会不会呀?”
方子驹紧张地问:“你什么意思?”
医生诡秘地一笑:“意思你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当然知道,装糊涂是一种很古老的伎俩!”
方子驹跳起脚来骂:“我都活了快五十圈了,你他妈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花钱是来找你栽赃的?你给我化验,有了你的哪个意思,我到公安局去自首!没有你那个意思,我和你在法院见!抽!就是抽两公斤血,老子也不在乎!我用我的鲜血,染红你数钱的双手!”
方子驹越吵越凶,但那个医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样。
方子驹开始站在过道里,高声讲述自己今天的经历。这时从楼梯口跑过来一位穿白大褂的人,他拽着方子驹的胳膊焦急地说:“楼下有你们单位的女同志!”
方子驹一下闭住了嘴,跟断了电的机器似的。
那个穿白大褂的人,一直把方子驹搀到医院的大门口,他说:“你这疙瘩根本就不是什么病,你是公费医疗,这医院呀,就是要挣你们的医疗费。看见前面那个药店没有?对,是公费医疗定点药店!去,买瓶这个药,保你一擦就好。”
那人就手给方子驹写下了药名。
方子驹很感动,今天总算遇见了一个好人。方子驹那个激动哟,他二话没说,掏出499块钱,买了一瓶好心人推荐的药。
这药,绝对不会有错!
回到家,蔡菊花和儿子已经吃过晚饭了。
儿子接过方子驹买回来的药一蹦三尺高:“太谢谢爸爸了,你咋知道这药治我脸上的青春豆?”
方子驹一抽:“什么治你的青春豆,……这是……”
儿子喜笑颜开:“你看嘛,这说明书上写着治疗青春期……”
方子驹自言自语:“不对呀,人家穿着白大褂呢!”
小小的儿子,像个大大的哲学家:“穿着白大褂就是医生呀?明天,让我妈把餐馆里厨子穿的白大褂给你带回一件来……”
不等儿子说完,方子驹一把掌甩了过去。
这晚,方子驹好晚才睡着,眼睛一合就做上了梦。
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只是看见了根本不行,还得亲手摸着,亲手摸着了也还是不行,非的亲自攥在手心里。攥在手心里了,又开始睡不着觉了。他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这个场景,连他都辨不出个真假。
方子驹走在一条大街上。
这条街很古怪,街面上全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窨井。这些井全都没有井盖像是一张张大嘴就这么黑黢黢地张着。
行人乍着两条胳膊,在寸把宽的井沿上晃着往前走。时不时有人啊地惨叫一声就消失了。旁的人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聚精会神地走自己的路。
方子驹在井沿上晃给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要走一走。不走,一辈子就得这么晃着,半步都迈不出去。
人活一世,属于创造的东西咱享受不上,属于娘胎里带来的本事,总还是要施展一下吧。
方子驹跨出去一只脚,这才想起需要看看别人是先迈的左脚,还是先迈的右脚。这么一走神,他也只有啊地一声消失了。
方子驹飘啊飘,螺旋似的飘。最后,并不是想象的那样,重重地掉在硬石板上摔个全死或者半死。而是还那么飘着,前摸不着什么,后也抓不着什么;前瞻不到什么,后也顾不到什么。总之,就是让你醒着,却找不着回家的路;就是让你活着,但却过不成日子。
方子驹有个毛病,关键的时候胆子特别大,就像抬到毛锅边上的猪,叫声最大一样。用他私下里的话说,就是该死的孩子小鸡鸡朝天,翻个身又有何妨?还能取得一个遮了羞的效果,落个死得与众不同的评价。搞的再好点,没准还能出个死名呢!人死了总不能落个吊死鬼卖淫——死不要脸的名声吧?这条命,全当是奶妈抱孩子——别人的。既然是别人的,就完全可以自由糟践嘛!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方子驹大胆地睁开了他的双眼。他发现自己是飘在一间华丽的办公室里。这办公室有三个大房子组成,中间最大,有一百多平米,是办公的地方。身后是一间带卫生间的休息室,足有五十平米。房间里的布置,华丽得让人都看不出华丽了。前面是个会客室,一转沙发,发出羊脂玉那样的荧光。据说,这是用鬼皮做的。方子驹飘在空中还想看看,只见门缓缓的没有任何声响地打开了,进来一个人,脸黑如碳,双眼如炬。额头上那枚弯弯的月亮,也发着荧光。这枚弯月,绝对和童年的阿娇无关。这不是包拯吗?方子驹猛然想起,包拯可是宋代的人呀,做鬼也做了上千年了。天哪,碰到了一个大老鬼!方子驹有些胆颤,转而又一想,这鬼总没有董事长可怕吧?这鬼权力再大,总不会把我方子驹收拾成副厅长级吧?
包拯坐在并排能同时睡下四个半人的老板桌前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方子驹说:“不是我来找你的,是我掉下来的。”
包拯又问:“是你亲自掉下来的吗?”
方子驹想想说:“所有人的行为都是自己的行为,找再多的理由也还是自己的行为。肚子饿了才去偷窃,但你能说哪是肚子的行为吗?”
包拯一闭眼:“你的话似乎对,但其实不对,或者说只对了一个方面。小偷的肚子也不是小偷让它长的,小偷的肚子也不是小偷让它饿的。小偷巴不得不长这个肚子,巴不得自己的肚子永远不会饿。人的一生,其实是身不由己的一生,就像你掉下来一样。”
方子驹觉得包拯说得太有道理了,毕竟还是级别高的人有水平。想想自己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方子驹确实想让包拯解决几个问题。他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包拯说:“世界上本无什么问题,只是你的心力未到,所以才有了问题。”
方子驹有些火了,说:“你不要搞什么弯弯绕。世界上有两种水平高的人,一种是当了官才有了水平;另一种是有了水平才当了官。你属于哪一种呀?”
包拯眼睛还是闭着,嘴巴也不动,但声音却洪亮:“你希望我是那一种呀?”
方子驹嬉皮笑脸地说:“我希望你是越当官越没水平,当来当去和老百姓一个球样;当来当去啥也不懂,经常向我们老百姓问天问地!”
包拯的声音传过来:“你这个想法很有水平!今天,我们就来演示一下。你是官,我是老百姓。你这个当官的,来问我这个老百姓。如何呀?”
方子驹一听乐开了花
方子驹要和包拯换座位,包拯说:“我是百姓,自然应坐在台上!”
方子驹说:“那不行!场面上规矩,还是要讲的!”
包拯微微一笑和方子驹换了座位。
方子驹问包拯:“上面的那条街道为什么都是窨井呢?”
包拯答:“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窨井。认为有窨井的人,看见的就全是窨井。如果你根本不往窨井上面去想,大大方方地走过来,什么都没有。那些窨井,都是人自己挖的。”
方子驹又问:“我做不到你说的那样,又该怎样走过来而不掉下去呢?”
包拯答道:“很简单,手里随时拿个棍子。走窨井沿时,可以保持平衡。掉下时,刚好可以像单杠那样担在井沿上。走平路时,你当个手杖,可以节省你的力气。走山间小路时,你可以打草惊蛇。遇见恶狗坏人时,就是你防身的武器。总之,人的手里可以没有棍子,但人的心里,必须藏一根棍子。最重要的一点,这棍子还可以治后悔病。”
方子驹对这一点非常感性趣:“是吗?是不是一切可以从头来过?”
包拯还是不睁眼:“可以呀!不过,从头来过,并不能治所有的后悔病,要根据具体的情况来定方案。”
方子驹便把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给包拯讲述了一遍。
包拯说:“你遇见的事情,目前只有两个东西可以治。一个是权,另一个是钱。我这有个条件,钱和权不能得兼。”
方子驹一点都没有思索,张口就选择了“权”。
包拯睡着了,但思想照常说话:“可以,但这个权在处理完你的事情后要收回来。”
方子驹有点失望:“收回来,给人家的东西还要收回来?你们那个年代不是终身制吗?”
包拯说:“权是东西吗?不收回来你还能听我的吗?”
方子驹问:“上面怎么不收?”
包拯打这呼噜说:“这很简单。上面的官有等级,不听话就再也升不上去了。所以,为了升级也得听话。这下面的官没有等级,官是处理事情的,没事了官就要收回来。收不回来,又没有等级,他就要自己找事。自己具备了找事的能力,谁还听你的?”
包拯的话让方子驹好惊奇,他问:“你怎么和我们所了解的包拯不太一样?你不会是个水货吧?现在的水货可是叫多。”
包拯说:“你见过假鬼吗?”
方子驹一笑:“没有,我见的都是真鬼!”
包拯也笑了,“这不就得了!”
方子驹还是不大明白:“你反正不太一样!”
包拯说:“你现在见到的是鬼,当然是真的!你原来见到的包拯是个好官,不能说是假的,但也不是那么完美。那是一个泥塑,把不好的全删掉,把最好的全贴上,好官都是这么塑出来的。其实,真正的好官也就给老百姓办了几件好事,就这,老百姓就记了八辈子。”
方子驹又问:“你的官,皇上也从没有拿走过呀!你现在不还当作丞相吗?”
包拯答道:“一千年前,我的官职皇上拿掉了还不只一次!他想拿掉就拿掉;想什么时候拿掉,就什么时候拿掉;想怎么拿掉,就怎么拿掉。再说了,我的官职根本没有你听说的那么大。好在我始终站在皇上一边,拿掉的官职才能很快恢复。皇上拿掉你的官职,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错误。记住,在主子眼里,根本没有威望这个词,只有奴性这个词。威望只存在于百姓中间,很多时候,你的威望太高了,在主子眼里你就是犯错了。”
方子驹颔首。
人生的快与慢,就是走什么路、站什么队的问题。说到底,就是听谁的话的问题。抓住了这个问题,就像打蛇打在了七寸上,一下就要了不听话人的命。站对了队、听对了话,就像婴儿叼住了奶头,茁壮成长的日子就在眼前。即便还不是婴儿,也会成为政治上的受精卵,很快发育成培养苗子。有人把权利比着男人的睾丸,男人的一生,就是让自己的睾丸长得更大,永远地长。一旦有一天,自己的睾丸不长了,或是自己不注意被别个人一刀拉了去,这个男人就完了。
包拯见方子驹还在沉思便催促道:“你同意吗?如果同意你就回去,把你说得那些事处理完以后,马上回来交权,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你也耽误不了!权力这个东西不像其他的东西,权力只有借用这一种方式。”
方子驹说:“行,我就借权。借钱还得连本带利地还,借权可是白用!”
方子驹的话音未落,他一下就回到了长途汽车站。
一群人向先前一样,“嗡”地一下扑过来,拿包的拿包,拽人的拽人,完全是一副劫财劫色的气派。
方子驹还是反问:“干什么、干什么?把你们的领导给我找来!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吗?”
警察出现了,警察绝对不向着方子驹。
警察问道:“这是公共场所,你这么大呼恶叫的想干什么?叫他们领导,你口气怎么这么大?他们对你怎么啦?人家也是在为民服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容易吗?其他人谁都没叫,你叫什么?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就是这车站派出所的!怎么着,是不是也要把我们所长给你叫来呀?”
方子驹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转而一想,我怎么没理了?我是本市的市长呀!这小小的警察,就因为他们是个小小的警察,就有地大的派头?我一个市长,而且还是经过包拯、包大人、包龙图大人点头的市长,还不得有天大的派头呀!叫你个派出所长?掉我的份子!
方子驹一瞪眼:“叫你们局长来!”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嘿,这小子来劲了,所长他还看不起,还要叫局长!
“你凭什么叫局长?走,到所里先让你见见所长!”
“你们不是人民警察吗?公安局不是人民公安吗?为什么我不能叫?”
“为什么不能叫?就因为你不是人民!你是人民吗?你不是!既然你不是,你凭什么叫我们局长呀?”
“我是不是群众?”
“你不是,群众是多数,而你只是个人!”
方子驹气急了,“我不是人民,也不是群众,哪我是什么?”
“你就是个老百姓!”警察给方子驹界定了身份。
“我不是老百姓!”方子驹的脸涨得通红。
“你不是老百姓?你是什么?”
“我是市长!”
大家一下寂静,随即纷纷大笑。
“他要是市长,我就是市长他爹!”
“当市长他爹有什么意思?他要是市长,我就是省长,不但管市长,连市长他爹我都管!市长的老婆要是看着还上眼,我就让他亲自给我送上门来!”
“你搞市长的老婆,哪市长不是闲下来了吗?”
“才不会呢,哪不还有好几个县长乡长等着呢吗?”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人群一层一层地卷着增加!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动静把派出所所长的大驾给惊起来了。
“他说他是市长!”
“谁是市长?你是市长?你的秘书呢?你的警卫呢?你的2号牛头车呢?记者呢?陪同的领导呢?上面怎么没有通知呢?”
“他就一个人,是来坐班车的!还说是自费旅游!”
“自费旅游?自费睡觉?自费吃饭?自费坐车?自费上卫生间?自费留影?哪你怎么可能是市长呢?身份证、工作证、户口本、粮食关系、健康证、出院证统统拿出来!还有,暂住证办了没有?”
方子驹一看说不清了,群众的围观层数也说不清了,他有些惊慌,赶忙掏出手机。警察一下扑上来,差点把他扑到。
“你要干什么?给谁打电话?给你的同伙吗?”
“你说话要负责,我是市长,不是罪犯!我有什么同伙?你这样说话是要犯错误的!你们不相信我是市长,我总要证明给你们看吧!再说,我即便不是真市长,也是真公民吧,你有什么权力不让我打电话?”
“给他、给他,证明还是要让人家找的嘛!所长挥挥手,很有姿势地点燃一根烟。再狡猾的狐狸,它也斗不过好猎手,他要看看方子驹这头黔驴的技是怎么穷的。”
方子驹拨通了公安局长的电话,他说:“你马上到汽车站来,五分钟到!没有报姓名,没有说身份、没有说原由,口气硬得就像黄世仁对喜儿她爹。”
警笛长鸣,一溜子五辆警车,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疾驶到了车站。“啪啪啪”五辆车的门子一甩,局长、副局长、纪委书记、政治部主任、刑侦支队支队长,在家的这五位领导,分别从五辆车里蹦了出来。然后,整齐的如刀切过的蛋糕一样站在方子驹的面前敬礼,“市长好”的问候声,如春雷般响起。方子驹回问道:“同志们辛苦了!五个委员又齐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旁边围猎似站着的几百人戛然无声,像是看着预示地震的闪电,从自己的头上滚动而过。
方子驹本想再来那么两句,但一想,还是要有点城府。包拯虽然让他当了这么个市长,但时间就那么一会,要珍惜。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出车站的大门,亲自挡了个“的”,扬长而去!方子驹的那几分威严啊,好几个小时才下去。
以后公安局发生了什么事就不知道了,交通局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车站发生的事情倒知道。所长还是所长,据说所长没被撤职,警察没被辞退,并不是方子驹不想收拾他们,有仇不报非君子嘛!何况这还不是一般的仇,而是损害形象的大事,这难道是方子驹个人的事情吗?哪为什么不处理这一干当事者?关键的关键是方子驹的这种做法不合乎规矩。
市长嘛,一切的安排都是为了工作!我们和过去的达官贵人有一个本质的区别,他们前呼后拥、车来车往、举杯把盏、华盖锦袍完全是为了享受,完全是摆封建官僚的臭架子嘛!我们呢?我们坐坐车、带些工作人员、应酬应酬完全是为了工作嘛!不讲这些规矩,就会给辛辛苦苦在基层工作的同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会伤害基本群众的感情,哪我们还搞什么事业呀?所以,方子驹身为市长,错误也是有的,没有规矩怎么能成方圆呢?试想一下,如果方子驹同志按照市长应有的工作形式出现在车站,还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吗……结果就是,车站还和过去一样,一群群强壮的汉子,还是在那里热情地让人产生错觉地为顾客服务着。
经历了这件事,方子驹对微服所产生的意外效果,也就是类似于文学效果的东西有了深厚的兴趣。自己是市长,才不管别人定的什么规矩呢!自己定的规矩才是规矩,别人定的都是狗屁。狗屁的标准含义就是:狗的肛门里发出的臭气。做不到这一步,当这个市长还有什么意思?
这天,方子驹想到了小桃红饭店,想到小桃红饭店旁边的哪个超市,一种冲动又涌上了方子驹的心头。他悄悄地出了门,饿鼠半夜出动那样快快地碎步,然后猛然站下,左右前后划着圈地瞻顾一周,当确定确实没有人之后,他出了大门,骑上自行车顺风而下。方子驹自以为做得很隐秘,孰不知秘书、办公厅主任、秘书长、司机等等人都如看自己的行为那样准确地看见了他。大家知道市长又要微服去了,大家还很感动,感动于市长的平民情结。但是,规矩也很重要呀,要不这么大的责任哪个个人能够承担?最保险的还是来个集体研究,民主决策的意义也在于此。
大家一商量,市长的这种行为,绝对不可以阻拦。因为,大家都是部属。但车站那样的结果,绝对不能再发生。因为,大家还是部属。如此,只能采取一个策略,千方百计想办法,让市长零距离接触的群众,知道他就是市长。秘书长立即给报社、电视台、公安局打了电话,不到五分钟,一群各种身份的便衣,和普通人民群众没有贰样地散布在了方市长的周围。方市长什么都不知道,还沉浸在自己导演的戏剧效果之中呢!
方子驹像上次一样锁好车,他一转身,车旁立刻转悠出个人来,蹲在他的车旁一动不动。方子驹先进了小桃红饭店,这次和上次大不一样,简直就是完全不一样。上次是食客盈门,这次是寥若晨星。说的具体点,除了服务人员外,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吃饭。
方子驹有些失望,看起来,那种让人陶醉的戏剧效果是出不来了。
方子驹坐下来,眼睛直往服务员堆里瞅,奇怪,上次让他难堪的小服务员也不在。眼前的这些服务员,都是一脸的敬畏之色。方子驹招招手,一个服务员刚要往前走,那两个吃饭的男女发出了惊讶之声。那声音,发现了外星人似的。
“哎呀,这不是方市长吗?您亲自来吃饭呀?”
方子驹没好气,答道:“我不亲自来,难道让别人吃饱了喂给我呀?”说完,方子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忙又转口说道:“今天加班,来不及回家吃饭了。听说这个小店很有名,也想来沾点名气。怎么,你们……”
“哦,我们是市电视台的记者,赶巧在这碰到了市长……”这一男一女像魔术师一样不知从哪里整出了摄象机,女记者拿起话筒就说上了。
“观众朋友们,我是电视台‘关心百姓’栏目的记者萧萧.。今天,我们在‘小桃红’饭馆,意外地碰到了本市的市长方子驹同志。方市长是因为工作忙没有时间回家吃饭,所以才来到‘小桃红’饭馆的。下面,我们就几个问题,随机采访一下方市长。请问方市长,政府没有机关食堂吗?有!改革开放三十年,咱们市同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的机关食堂,早就变成‘春晓’大酒店了。这也关系到咱们市的形象,更关系到经济的进一步发展。”
“请问方市长,您为什么不在‘春晓’大酒店就餐呢?”
方子像所有的领导干部那样,抱着肩膀,昂头笑道:“问题出在这呀!注意,你刚才用了一个词——‘就餐’,我现在不想就餐想吃饭,所以我就到这来了。我个人认为,做为一个市长,就餐的次数最好要少而又少,吃饭的次数最好略少于人民群众。有时候就餐,完全属于工作需要,这个不能少。除此之外,最好全部吃饭。”
记者萧萧的眼睛发了亮,她用异常激动的语气说道:“各位观众,刚才方市长的回答非常独到。作为一个市长,他从‘吃饭’和‘就餐’这两个简单的词上,回答了如何密切联系群众?如何廉洁奉公?如何保持公仆本色?这个严肃而又深远的问题。这样的市长,能不亲民爱民拥民吗?这就是希望,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希望,更是我们伟大事业的希望。”
方子驹本想说没有那么深刻,但转而一想,你的话深刻不深刻,关键要看是不是有人挖掘。只要有人挖掘,再不深刻的话也会让你摸不着东南西北。再说了,作为市长,你说的话,想让人家不挖掘,人家也得听呀。方子驹虽然还不习惯于此,但却陶醉于此了。转而又一想,这一切不都是自己过去非常痛恨的吗?现在怎么反而如吸食鸦片一样成了戒不掉的嗜好了呢?过去自己不是市长,痛恨是处于一种利益上的嫉妒。现在自己是市长了,这一套就和自己的尊严权威联系到了一起,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哪朝哪代还没有个官服官轿?美国号称第一民主,“空中一号”也只有美国总统坐嘛,也没说给包括要饭的在内的全体美国人民一人制造一架,那怕是一万人一架也行啊!就连那些刺客也只刺杀肯尼迪和里根这样的,也没说去刺杀一个人民群众呀!这里面不也还是存在着一个大号小号的问题吗?猴群里不也有个猴王吗?猴群里的母猴不也全属于猴王吗?享受了,为老百姓也辛苦了,这就对了。这样古今中外、人类动物、一横一纵地分析一番,方子驹觉得自己高尚多了,觉得自己和提拔自己的包拯也差不了多少。这样做下去,自己岂不成为当今的包黑子?将来还不得诗吟、歌唱、戏演的流芳万世?现在的媒体,现在的艺术形式,可比包黑子哪个年代强多了。这样一想,方子驹浑身充满了力量。
可惜,那个超市是去不成了。下次吧,当上这个领导,怕是想下来都不行呀,除非自己想着法地做几件不要脸的事情。所以,为人民服务的机会有的是,深入基层与人民群众零距离接触的时间有的是。方子驹去推自己的自行车,却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推在一个陌生人的手里。遭遇了盗窃?方子驹正想喊叫,又一想,不行,市长的车子被盗,市长在大街上呼喊抓小偷,这成什么体统?这不正说明本市的治安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吗?这不正说明自己不具备让人民群众安居乐业的领导素质吗?自从当上这个市长,不知有多少人时时祈祷着让我倒霉。方子驹觉得自己正好站在一只气球上,除了自己要保持平衡外,还要防着那些手里暗藏着锥子,围着气球转悠的人。有些人就是这样,连点指望也没有,可是谁当市长他诅咒谁。还有些人,跟条藏敖没什么两样,一辈子就认一个主人。把市政府当作他主人家的大门,谁来咬谁。还有些人,天生认为自己是天生的市长,谁来就是夺了他的位置,把市长这个职务当作了他的老婆,只能由他骑在身下,其他的人摸摸手指头都不行。还有……算了,这辆自行车不要了,否则……
方子驹正这么敏捷地想着,那个陌生人推着他的车子径直向他走来。
方子驹忙说:“别过来,那车子不是我的,你我一样都不容易!”
那人不听,站在方子驹面前“啪”地敬了一个礼,“报告市长,这是你的车子,请你今后注意自己的安全,你的生命已经不属于你个人!”
碰着警察了,方子驹这才真正地感觉到,他的确已经不属于他个人了。他又想:警察怎么就知道这车子是我方子驹的呢?警察怎么就能打开我方子驹的车锁呢?全市一年要丢掉上万辆车子,我方子驹的车子怎么想丢都丢不掉了呢?
这几天,气候反常,异常的燥热。方子驹的脸上不知什么原因冒出个疙瘩,正好长在什么三角区。先是秘书紧张,再是办公厅主任、秘书长紧张。后来,几位常委、副市长也紧张起来。方子驹没当回事,他记得好像不久的过去自己也长过这么个东西,自己也亲自单独到医院去看过。什么药没拿上,还花了好几百块钱。又花了好几百块钱拿上了一瓶药,还是治疗青春豆的。这瓶药还是让儿子给用掉了。最终,老婆用鸡蛋青抹了两下就好了。不知是自己好的,还是鸡蛋青让它好的。就跟地里的萝卜,是自己长那么大的,还是那么几粒化肥让它长那么大的?谁也闹不清楚,反正那个疙瘩它就好了。
方子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我好像也长过类似的疙瘩,也好像亲自单独到医院去看过。要不这样,今天你们给我的日程上安排个时间,我到医院去看看。谁也别陪,我自己去就行了,千万不要兴师动众。”
秘书长说:“不兴师动众当然可以,但你亲自单独去看病不行。至少,得给医院打声招呼吧。您的时间非常宝贵,咱们市上有多少事情而且是关系到咱们市可持续发展的大事等着您去办呀,总的让医院提前准备一下,也好节省点时间吧!”
方子驹觉得秘书长说的有道理,便答应了。
车从方子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门里进了医院。
这个院落静悄悄的,完全跟个花园似的,和方子驹以前看病的那种集市情景完全是天地两样。车还未停稳,便从一处别墅样式的房子里,跑出一群以五、六十岁年龄为主的白大褂。
方子驹问:“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把我拉到疗养院来了。”
秘书长忙说:“这不是疗养院,这是医院的高干病房。”
“高干病房?”方子驹疑惑地问,“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高干病房?我们谁是高干?”
秘书长回答:“这个称呼是延续以前的,现在条件特别好的群众也一样住在这。”
方子驹像是自言自语:“这个地方当然需要条件喽!”
一群白大褂把方子驹簇拥到一个三套房里。前是会客室,一转沙发比方子驹办公室的还高级。卧室足有五十平米,阳台和卧室相通,期间没有隔断。明媚的阳光从繁茂的树叶间散落下来,柔媚极了。紧接着卧室的是二十平米的卫生间,同样是阳光明媚。最为感动的是,马桶的对面还放着一个1米5的鱼缸。方便的时候,还可以看着一条二指宽的金龙,在湛蓝的水中滑来滑去。据说,经常性地看鱼游动,可以防止便秘和前列腺炎。可以调节人的心情,激发人的潜思维。
方子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说:“黄豆大的一个疙瘩,至于这样吗?”
一个具有教授头衔的老专家说:“可不能小看这么个小疙瘩,许多的癌症前期,都是以疙瘩的形式表现出来。当然,市长的这个疙瘩显而易见不是癌症,但对病这个东西,就和领导用人处世一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不可掉以轻心。”
方子驹的喉结蠕动了两下,但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秘书长说:“市长放心,我把一切工作都安排好了,各大局的头头我都打了招呼,重要的事情到您这来汇报,不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尽可能地让主管市长去处理。我给省政府办公厅也去了电话,汇报了相关的情况,重要的指示、文件、电文在最短的时间里送到医院来。”
方子驹有些着急,说道:“这怎么能行?我也是从老百姓过来的,老百姓得这么个病你们能如此安排吗?别说是一个小疙瘩,就是一身的大疙瘩,老百姓恐怕也不会得到如此的安排。你们就是这样安排了,他们恐怕也消受不起,地谁种?工谁做?昂贵的住院费你们掏吗?”
秘书长见方子驹面有愠色,忙陪着笑脸说:“市长对群众的拳拳之心的确令人敬佩,这里面还有个多数和少数的问题。所谓少数,不就是稀有吗?市长有几个?一个!群众有多少?成千上万!群众干的是自己的事,市长干的是群众的事;群众谋的是自己的幸福,市长谋的是群众的幸福。从这一点出发,市长珍惜自己的身体,就是珍惜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就是责任所在。市长,在这一点上,可不能搞平均主义哟。北京301医院住的是什么人呀?”
方子驹心安里得了。他眼前又出现了上次看病的情形,他说:“我这就不要留这么些专家了,让×××、×××、×××来给我看就行了。”
老教授说:“这不行,你说的这些个人,都是门诊大夫,看的是家常病。”
方子驹说:“我这就是家常病呀!”
老教授问:“谁说是家常病?”
方子驹答道:“我上次就是到门诊上去看的。”
老教授说:“上次你是普通百姓,可以自己以为自己得的是家常病,也可以自己做主到门诊上去看自己认为是家常病的病。可现在你是市长了,你可以决定别人的事情,但你决定不了自己的事情。也就是说你做得了别人的主,却做不了自己的主。还是秘书长说的对,你和千百万人联系到了一起。当你是老百姓的时候,你只和你的亲人联系在一起。你是领导,应该有这样的认识,有了这样的认识,就要积极的配合我们。你不是经常教育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首要的问题就是认识要到位吗?看你的了,市长!”
秘书长和教授的话,都带有明显的教训口吻,但这种教训听起来让人那么的舒服。像洗完了桑拿又接受了按摩一样。那些个糊弄过我的大夫,原来还只是个门诊的,连给我看病的资格都没有了。有悟性的老百姓说活着真好;有境界的官员说当官真好,方子驹感到自己都品尝到了。
随后,这个院落就忙碌起来了。各类高档车,像那个鱼缸里的银龙一样,滑进滑出;各类夹着公文包的人们,全都绷着脸,悄无声息地进进出出。方子驹在决定了好多人的命运的时候,却有一丝遗憾。原本是来治治那些人和事的,没想到,自己连他们的面都见不上了。等有了机会,自己还是得偷偷地跑出去,非治治他们不可。
“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一个声音传过来,一个影子飘过来。方子驹定睛一看,这不是包拯吗?不好,方子驹一急,顺势滚进了床底下。
“包大人,你别收我的权,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权。为了这个权,我在阴间都走了一回。求你了,我给了跪下了,我是你的人,今后,你让我干啥就干啥!”
包拯说:“这不是事先顶好的吗?”
方子驹说:“我把房子、存折都留给你,你把权留给我。要不,我把老婆也给你。我老婆虽然不是很漂亮,可他毕竟是现代的女人呀,而你却是个老鬼。”
包拯脸一变,“呸!”把方子驹推了个仰面朝天,顺手就收走了他紧抱着不放的权力。
方子驹一下从梦中醒来,这次做梦,让他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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