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它不是死猫,而是活猫,不但是活猫,更是野猫。趁人不备,溜进我家后院,仅凭自己的本事与机智,“荒野”求生,果腹充饥。我有些歉意,难道人们宁愿把垃圾扔掉也不愿分它一杯羹?台湾富庶,有的是垃圾。我虽不富裕,养活一只猫的垃圾还不缺。“欢迎你随时光临!”我向消失在苍茫世界的“瓦上飞”低声地喃喃着,却也无法忘记它临去时的那一眼凶光、那挑战性的一声“喵”。后来,我太太也到了后院,大概发现我仰望云天,一副憨态,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刚才赶走了一只野猫,它好凶啊!”我是在憎恶它,还是在赞美它呢?连自己也莫名其妙。想象那千檐万瓦的苍茫世界,想象那矫健的身姿,想象那无声的跳跃,想象那坚强的求生意志,想象那独来独往的嶙峋骨气……怎么了?我大概是武侠片看得太多了吧。
我谈不上是模范丈夫,不过假日里我喜欢陪太太去菜市场。我们去的菜市场,不是超级市场。去超级市场,必须先住进超级公寓。我们住的公教宿舍,面积只有20多平方米,充其量我们只能去南门市场。大多数时候,我们只从附近的小摊贩那里,买些变色的排骨、眼睛泛白的鱼、阴沟水泡过的青菜、皮厚肉少包开不包退的西瓜等。去菜市场是一件愉快的事,可以目睹台湾的富庶,即使漫步在三四流的市场,心中也觉得踏实。然而,唯一不太愉快的,便是每次把菜买齐后,太太总不忘记踅至鱼摊,为猫买一条臭黄鱼,或者讨一小袋免费的鱼内脏,因为当年那只野猫,已经登堂入室变成家猫,家猫变成驯猫,驯猫变成懒猫,懒猫变成贪猫。它已经到了非鱼不食的境界:若无鱼,你便在它“喵,喵,喵”的抗议声中,依稀听出“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究竟那只野猫,经由何种变化过程,成为舍下的座上宾,我也不甚了了。反正,如今每当饭菜上桌,它若在室外,必定双爪抓住纱门,拍得门框“砰砰”作响;它若在室内,懂礼貌的时候,在桌下左盘右旋;不耐烦的时候,主人尚未上桌,它已高踞一椅,前爪往桌沿一搭,睁开那难得睁开的眼睛,向菜碗观察一通,若是发现鱼虾缺席,则颓然落席而去。当然,好心的太太必定为懒猫准备一碗“鱼腥饭”——此饭似乎尚未列入粤菜馆的“群饭”之中,实在可惜——让它闲逸、完全、尽情地吃了。然后,它就躺在榕树的浓荫之下,整条背摊平在凉爽的水泥地上,整个肚皮摊开在微微的风里。你走过去,用鞋底或脚底轻轻蹂踏它的腹部,它连眼皮也懒得一抬,只是轻哼着:“妙啊,妙啊,妙啊!”
台湾的冬天虽不能称得上冬天,但要冷起来也会让你渴求温暖的阳光。冬天在家里何处最暖?当数电视机上。为何电视机上最暖?若非电视机上最暖,为何懒猫老是蜷睡其上?只要我们一打开电视机,它就往电视机上一跳,我们看电视,它就蜷成一团,睡得甜、睡得久、睡得超然。任你中东大战,任你“水门事件”,任你审判贪污。即使乌来瀑布从电视上泻出,它也合眼长眠,不抖动一根睫毛。有时,我也想到电视机之上,超然地睡一觉。猫白天睡觉,理所当然,可是,这只懒猫之贪睡,白日与黑夜不分。人们未上床,它已就寝;人们已起床,它仍昏睡不醒;人们忙于谋生,它在睡眠中消化食物。除非肚里唱“空城计”,被诸葛亮的男高音唤醒,否则它是一径滞留在梦乡,了无归意。人们在饱餐之后得散散步消化消化,可它是兽,哪懂得“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人间道理。它的卧榻随季节而变换——正如王公将相有春宫、夏宫、秋宫、冬宫。冬天,懒猫的寝宫在电视机上,固不待言;春天,它便移榻藤椅;秋天,沙发是它的龙床;如今盛夏当头,它的寝宫也移到了磨石地上。人之睡眠,春夏秋冬,只是一张床,就算冬天加毛毯、夏天铺草席,与懒猫相比,亦相去千里。
至于猫的睡姿,更是多样,稀奇古怪,无所不有。我曾经仔细观察过这只懒猫的睡姿,不下百种。举几种最特殊的,以为例证。春夏之交,懒猫睡在沙发上,恰好我的西服也放在沙发上,那只懒猫既以沙发为床,复以我的西服为褥,最荒唐的是它把整个脑袋塞进了我西服的口袋里!究竟它是嫌我家空气不好,以口袋为防毒面具,还是以口袋为眼罩,以免强光刺眼,打扰它的睡眠?我没来得及问清楚,但一时哭笑不得。一声吆喝,它爬起来就奔,结果头部更钻进口袋,几乎被口袋闷死。初夏时太阳小施威力,晒得我头皮细胞跳舞。中午我自学校返回家,发现懒猫在墙脚。那个地方晒不到太阳,由于浇花之故,地上经常阴湿,当然是避暑的好地方。但最令人赞叹的是,那只懒猫把背脊全部嵌入墙与地的直角中,于是,左边两条腿贴在墙上,右边两条腿贴在地上,头部上仰,头毛全露,连尾巴也平镶在墙地之间。可谓因地制宜,把自然条件利用到了极致。我看得发了呆,一时忘了自己站在太阳底下全身大汗,移情作用令我也分享到猫的凉爽。
猫和老鼠本是天敌,但这只懒猫在豢养之下,已经懒得与老鼠为敌。它不仅不捉老鼠,甚至见了老鼠就逃,颇似当年的军阀碰上日本兵。一天晚上,厨房里出现了一只老鼠,中等大小,并不可怕。我把厨房门窗先关上,请太太把懒猫从电视机上抱下来,往厨房一丢,立即关上门,站在外面静静地等着。等了半天,里面毫无动静,我开门一看,懒猫已经睡在贴了瓷砖的灶台上,脑袋搁在煤气炉上。我一气之下,冲了进去,拿起棒子先将猫打起,又向柜下乱戳一阵,终于把老鼠赶了出来。这时,那只懒猫如果还有一点猫性,应该趁机扑过去,替我把老鼠捉住。谁知它竟然急了,跳上碗柜,然后呼呼喷气,做防卫状。待我把老鼠赶上柜顶,懒猫从柜顶一跃而下,钻入柜底,依旧呼呼喷气,做防卫状。我一气之下,不打老鼠,回过头来打猫。太太在门外大概听到猫的悲鸣,便推门进来。于是,猫和老鼠联袂趁隙闯出,落荒而逃。所谓“养猫千日,用猫一时”,而养得太久,居然不堪一用。
然而,在太太的仁慈之下,懒猫又回到我们家。它的体重继续增加,皮毛油光闪闪。我怕有一天它会长得大如猛虎——只怕是没有猛虎的牙齿,咬不碎一根骨头,只能吃太太手中的“鱼腥饭”。无论我多愤怒还是多欢欣地回到家,无论我是仰天长啸还是埋头沉思,那只懒猫总是一径睡在树荫下,睡得那么安然,睡得那么安谧!也许它已成佛做祖,置身滚滚红尘之外;也许它已参透浮生要诀——多吃多睡,因此,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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