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性节俭,不抽烟不喝酒,衣着陈旧,饮食简单,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父亲的热情,几乎只投注于他收藏的物品,他对“物”比对人感兴趣多了。童年时我们家境只是小康,家里就有六声道唱机音响,上百张黑胶唱片,在镇上父亲是时髦人物,他总会带回乡下人没见过的物品。
后来父亲投资失败,我们四处流离,家中物品大多变卖,连母亲的嫁妆都被卖掉,曾经闪着水晶亮光的客厅荒废成仓库。
父母夜以继日地工作还债,象征着家业逐渐恢复的,依然是家里的音响。倘若父亲是现在的年轻人,他必然会迷恋苹果计算机,蓝光DVD,甚至手上拿个iPhone、iPad也毫不为奇。在我高中时代,家业从地摊变成了服饰店,父亲又开始收集各种高级电子产品,SONY的彩色电视机,父亲是最挑剔的买家,是永不餍足的收藏者,他会花几年的时间存钱,然后将旧的机器转卖,买回更高档的设备,家里的音响层层叠叠,几乎堆了一整面墙,那时我们家境想必好转了,因为父亲将音响升级时,母亲没有与父亲发生争执。
父亲的嗜好从冰冷的器械,进展到活物——养鱼。那些年家里的变化,做孩子的不甚理解,只见父母奔忙依旧,一日回家,屋里多了一个水族箱,里面悠游着一尾“红龙鱼”,三十公分左右的鱼身,艳红华丽,要价不菲,父亲每日上街买回五十元小虾喂食,每月还会与朋友到乡下农舍,将米糠塞入空酒瓶,诱捕蟑螂,据说吃了蟑螂的红龙鱼颜色会特别红艳。父亲总是得意我们的红龙鱼养得美,无论是音响或鱼,都是最好的。每到朋友家做客,母亲总要拉住劝住父亲开口真的“评论”人家的音响设备,因为在父亲耳里,那些都是赝品。开店四年,我们又从店铺转回做夜市,父母再度变成小贩,我们搬回了竹林里的小楼房,父母在夜市圈里结交了许多新朋友,父亲的收藏范围也扩大,甚至买回了宽达两米的花梨木原木桌,黑胆石石壶,那时他买了DV摄影机,家中装设高级卡拉OK设备,音响已经改成真空管前后级扩大机,扬声器高达一百八十厘米。我二十岁那年父亲再度迷上活物,他从嘉义带回了贵宾狗,父亲还真信奉那套我厌恶的名犬主义,甚至带狗去配种,当时我们的日子一定好过多了,因为勤俭的父亲,竟每星期送狗去宠物店洗澡。
不到几年,好日子随着景气衰败也渐退了,但已经买就的庞然大物与那些音响装置,仍占据在家中重要位置,贵宾狗与它的狗儿子逐一自然老死,孩子们都离家了,只有母亲与他相伴,母亲也不再阻止父亲,甚至会帮着他说话,说父亲一辈子的烟酒钱都省下来,买那些音响也足够了,母亲会跟着他到处参观其他发烧友家中的收藏,忍耐着听父亲每天下午的“放音响”。父亲老了,他其实好多年没再出手了,他像一个国王,巡视着他已破败的领土,他脸上仍有尊严神色,我发现那些物品,每一件都记录着他某一阶段的状态,得意失意,起伏跌宕,确实如他说过的,他所买回的,都是真正的好物件,父亲一辈子没能闯出他梦想的事业,只有那些物品,象征着他的挑剔,他的价值,他不为人知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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