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船轻巧地把史微载回了史家村。看到女儿带着在外求学的东西回家,史文远没有一句重话。傍晚煮饭时史微一边烧火一边看书,萌发了在家拼命学习,期末参加考试,明年也要参加预考的想法。她不知道,一场令人窒息的斗争已经拉开序幕!
所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所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史文远兼有这两种无望。对待女儿,第一天他任其自然;第二天他把她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第三天亦是如此。史文远一年没有出去,家里养了一头猪,这头猪成了史微回家后的重点服务对象。她早晨六点半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河边挑水,然后做饭、上坡割猪草、洗猪草、给猪喂食、切猪草、煮猪草、上山砍柴、做晚饭、给猪喂食。等她把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完,已是掌灯时分,她连洗澡换下的衣服都没有时间洗,更不用说休息、看书了。史文远以为能够难倒女儿,史微在月亮塘洗猪草时则对玉英说:“明年我在家包阳春,让我爸爸去找副业挣活钱。”史文远每每恶语相加:“你以后就是一个只能伸出手板向男人讨钱过日子的农村妇女。”史微冷硬地问:“农村妇女碍哪个了?”明白恶意中伤和体罚无用的史文远最后选择了离开。是的,他必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然,女儿没有屈服自己倒先死了。
史文远一出门史微就轻松了。这天史微料理完家务正在看书,赵思雯来了。对于史微的休学,伯伯、伯娘说:“既然娃儿自家不愿读书就不读了呗,那有什么希奇的?不读书就不吃饭了啊?”他们白一眼史文远,用好言好语安抚史微。史萸对史微的态度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而到底是冷还是热则取决于史微读书成绩的好坏。史微庆幸表姐和她母亲不一样。史微休学,赵思雯既不像舅舅和母亲把事情看得很严重,也不像史微自己那么乐观。
晚上姐妹俩早早地上床,抵掌而谈。赵思雯现在最关心的是爱情:“我打算和一个会做家务、任劳任怨、没有太大本领的男子做终身伴侣。这样的男子可以听我指挥,随我摆布,我就能获得足够的时间搞创作,成就自己的辉煌事业。有本领的男子难管,招架不住。像东聪明、潇洒,对异性具有很强的吸引力,正因为如此,他虽然有意追求我那么久,我却不接受他的爱。”赵思雯说的东,几年前史微在她家见过一次,是姑父的学生,与表哥义结金兰。史微问:“这难道是婚姻吗?相爱的人会存在这些问题吗?”赵思雯说史微:“一、你多愁善感。二、自卑的高傲。这也是女孩子所具有的通病。”史微说:“自卑和高傲是一对反义词,是互相矛盾的两种东西。”赵思雯抢过话头:“我知道这是一对反义词,知道它们互相矛盾,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性格里。”赵思雯拿史微平时的思想行为做注脚,史微觉得她真是切中要害了。当谈到舆论的影响时,史微说:“议论是他们的事,听不听在我自己。我可以做到不在乎。”史微曾说过,在舆论和习惯势力面前,她是一座珠玛郎玛峰。赵思雯说:“你不要想得那么天真。你应该知道,被议论的是你。比如说,你让别人打吗?打是别人的事,但挨痛的是你。”史微被说得哑口无言,就补充:“我讲的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如果她议论到了我不能容忍的时候,我当然要给予有力的还击。”赵思雯获胜地笑了。史微马上想到苏月桐。她真想让表姐和苏月桐在一起争辩一场。她想知道,她们俩谁更会说?这种奇思妙想,赵思雯也很感兴趣。赵思雯早就知道苏月桐是个角色,她倒真希望有机缘同她会一会,看她究竟能厉害到什么程度?
赵思雯走后,史微分别给吴笑梅和秦安之写了信,倾诉苦恼。在给吴笑梅的信里,她还问了秦安之、刘琥珀及一班同学的成绩,并嘱咐吴笑梅不要对苏月桐说起她和秦安之交往的事。为了不引起误会,史微夸张地对秦安之说了刘琥珀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她如此只想表明她对他秦安之是纯粹的信任。现在充斥在她脑海的,都是她和她父亲、母亲以及燕姑这些人。她希望秦安之理解她的苦闷。史微次日托去辰阳赶集的人邮寄了。
父亲外出这几天晚上,都是玉英与史微做伴。史微把铺盖搬回来之后,史文远在堂屋后的小间内用两根长凳和几块木板为史微搭了一张简易的床。银铃、玉兰、雷雨儿嫁人的嫁人了,不嫁人的也都有了婆家,这两年玉英继她们之后成了史微贴心伙伴。那日在月亮塘洗猪草,两人说到一个姑娘,玉英说:“她能够像男劳力那样犁田、打耙。”史微就说:“明年我不读书,就一个人留在家里种田,也学会犁田打耙,让我爸爸外出找副业,免得父女俩在一起斗气。”玉英听后笑得合不拢嘴:“那明年你的田就要放荒了。你认为种田那么容易吗?除了犁田、耙田,还要推田埂脚,还要找田里漏水的地方并把它堵塞好,天不下雨你还要去管水。别的就不说了,单管水一样,你就要哭。为管水,你几天几夜莫想睡觉,站在坪上走来走去,如果你不和别人吵架相骂,你就别想水流到你田里去,你就莫想吃饭。你刚刚不读书,爱面子,不愿和别人打架相骂,别人叫你等你就等,别人说他的水要从你田里过,你又让他过,你要从别人田里过,别人让你等,你又等,这样,你的田不裂口子我不信。”玉英如同张皓岩讲历史,史微喜欢她头头是道的善意取笑。玉英入睡快,史微想睡也睡不着,因此不是看书,就是胡思乱想。
史微想到同学,想到同学无形中存在的城乡差别。其实有思想的人不在乎对方来自城里还是农村,之所以分类活动,生活习惯使然。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有头脑,是否自信。
说到自信,史微就想起了红灵来的那群男生。譬如三班班长梅文侃的大家风范。那次三班开班会,梅文侃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这时班主任来了,黑着脸责问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开会。他默不做声,走到门边,把讲台让给老师。等老师讲完之后,他从容地回到讲台上。同学们各怀感想,台下一阵骚动。面对这种场面,他拿起黑板刷子,一边适度地敲打着讲台,一边说:“静下来!大家静下来!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自此之后,三班同学无人不佩服他的镇定,他的魄力也因此而为全班同学所公认。此事史微是与楮绿珠在一起时听叶也红说的。又譬如四班团支部书记汤宏泉的鼓动才能,苏月桐讲:“我们班那次开团会,是讲参加学校五。四青年节跳舞比赛的事情。汤宏泉站在讲台上说着挥起了手臂:‘我们既然参加了,就一定要夺取第一名! ’他像是要给人传递信心和力量,我们班的同学对那一次跳舞比赛充满了自信。”
史微一边记述这些同学的事迹,一边思考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些表现?然她心里最明白:“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史文远去找副业的地方走了一遭,回来了。昨天,史微在父亲吩咐下,上午挖了两块地红薯,下午去种油菜。她发现自己的劳动量劳动成绩都不比父亲差,父亲何以总是要用“家庭妇女”、“农村妇女”、“男人手板缝里讨吃”等等这些侮辱的话来打击她?今天父女继续种油菜。史文远叫史微整地,史微忙中被锄头把狠狠撞了腰,刚停下来揉一揉,父亲就不耐烦了:“你回去煮饭算了,你在这儿做得了什么?”史微也没好气:“您回去吧。”“我回去了,我回去煮饭了,你就要把这里搞好啦?”“好。”“你给我滚蛋!丑种子!”听到暴跳如雷的声音,史微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过头去毫无表情地正视着父亲。她不明白,自己如何又惹恼了他?难道她答应把这里的一切事情搞好错了吗?这些事情是她的能力能够做到的,她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回答?看到女儿这样毫不畏惧地看着自己,史文远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哪个娃儿像你这样应大人?”史微继续整地,任凭父亲在身后抱怨:“我前世做的过错事太多,今世才得了你这么个忤逆,这是报应……”
史微想以《十月小阳春》为题,写一首诗,或者一个短篇:也许有人错过了阳春三月,就像我错过了许多学习机会,但是还有十月小阳春可以播种,只要抓住,还能收获!
史微这般盘算生活,生活却未必配合她的意愿。这天史萸云潭赶集回来看望史文远,史文远内心积存已久的悲苦、愁闷、怨愤也有了认同对象。史微站在父亲和姑妈面前,只能任凭他们没完没了的白眼和数落。
史微明白父亲的悲哀、痛苦,希望通过交流达到父女思想感情的一致,于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但自认“人强命不强”的史文远顽固地拒绝了她的一切努力。在他看来,一个“坏东西”、“丑种子”还能说出什么知趣的话?还能做出什么知趣的事?悲剧早就开始了,谁有能力改变!
史微意欲寻求理解,给苏月桐写信。
云潭集日第二天,赵思雯继她母亲之后来史家村看望史微:“青云讲二十二号星期天,秦安之要和史思振、青云一起来史家村看你。”史微听了这个消息,像久处寒冷冰河的人突然遇到一股暖流,心,不禁为之所动。但她马上面无表情地说:“他来这里干什么?”在她看来,他来只会使事情更糟!史微现在决不希望见到他。
赵思雯刚走,玉英就在下面石阶上喊:“微儿姐,你有信。我刚才去担水,合作社人叫我带给你。”像史微预料的那样,秦安之回信来了。
秦安之满版、满版地写了六页纸,史微一边看,一边流泪:
含华:
祝你好。我能对你说什么呢?难道我能无端地向你表白我之罪过?我只觉得我深深地愧对于你。读到你的来信,我便处于无限的懊悔与自责之中。
于此,我也才知我真正地自私。人类的以及动物的自私本能都令人惊叹。市侩的庸俗、自私,我曾鄙视、诅咒,而现在,自己的无意的自私竟使一个人在艰难之中无法爬起之时,请求的帮助得以无情的拒绝。事情已经如此,后悔么?我知道,过去的不再来,而惟有将来,才有补救的希望。
起初,你突然闯入我的生活之中,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以为你爱好诗,希望我能有所帮助,可我对诗并无多少了解,但我却虚伪地给了你自以为高明的指点。学习上的繁忙,我也没有多少时间想到此,而此虚荣的做作也令我深悔不已。后来你还来信,我又将此当作玩笑,而不知此为真正地求助。我一点也不了解你的苦楚,对于你的几次说起,我都不作一回事。现在想来,我只觉实在有愧于你。我遗憾,我自责……
我不怎么求你原谅,我深知此是无法原谅的事。你骂我、恨我都行。我只想有一天能补回我之罪过。
世间确实缺乏温情,我只求你能常给我写信,不要冷漠了我们。
愿你愉快地生活。
安之
1986年11月6日
这天晚上,史微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笑着告诉苏月桐:“我表姐赵思雯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醒来后史微自问:我为何要对她讲这些?是不是要从什么事情里寻觅自己想要的什么东西?
没隔多久,秦安之又来信了:
含华:
你好。我盼望了许久,可是你竟一点儿不给我音信。虽然你不曾要求我复信,我还是冒昧给你回了一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但我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月桐也很冷淡。大概对我的所为有些共愤……
我们读了这么久书,而今将是我毕业的时候,我也不知我今后能怎样。初中毕业时,虽然和许多同学分了手,但我也不觉得失去了什么,我那时并不懂得情感。而现在,我真害怕当我们这些老同学各自去闯荡社会的时候,却忘记了这走过的年月;仿佛那也似一场梦,只留给了深处的记忆,而忘记了你、我、他(她)。说真的,你不要以为这都是虚假。我总觉得:你去之后,我心里怅然;为你而遗憾,为自己而自责。
我怀念,我怀念这深秋殷红的落日。我怀念这秋风下已黯淡的颜色。
我不能说出我之情感,而只愿安静地生活吧。
安之:十一月十四日
几天后,苏月桐也回信了:
含华如晤:
来信收到。我实不料你在家的处境竟是如此不利。本以为你在校也无益,指望你回家能够散散心,岂料又陷入困境!尽管你说对此无动于衷,可我却颇不解,你父亲这样做是什么原因?我原来觉得你父亲是很通情达理的呢……
苏月桐随信寄来的还有屈原的《橘颂》及这篇美文的每一个词语的详细注解。史微看到熊首山山麓环绕的那一片绵延不绝的桔林,喜爱至极,曾写过一首小诗《桔赞》;苏月桐说那首诗美,有意境,有韵味;但冉超老师的评语是:“屈原有《橘颂》,相比太平淡。另辟蹊经路,方可出新意。”苏月桐记住了这评语,看到屈原的《橘颂》,留意把它寄给了史
看完苏月桐的信,史微愁绪更浓,思绪更乱,心中满是惆怅,却又有一种满足:“解我者何人?苏月桐是也。”
这之后不久,曹园菊也来信了:
含华:你好!
前几天听说你休学了,我感到很吃惊。虽然以前曾听你说过类似的话,但我却总认为你不至于那样做,然而你却果真这样做了。
含华,我觉得你的思想愈来愈复杂,也愈来愈消沉了。你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吗?我甚至觉得你的有些想法简直是病态生理作用的结果。我认为造成你今天思想性格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你从小失去母爱,再则就是初二时的那次事件。然而,由于这样的原因,就一定造成你今天这样的性格吗?一个人如果总是想着自己失去了多少,总希望所有的人都来关心自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自私的表现。
人世间除母爱外,还有朋友间的爱、亲戚间的爱、同志间的爱,这些爱也同样能温暖人心,同样能给人以力量。请你不要把失去母爱作为原谅自己消沉的理由,更何况你还有温暖而至诚的父爱……
读着曹园菊的信,史微想起苏月桐在她面前猜疑曹园菊的话,一时感慨万千。曹园菊直截了当地说她有一种病态心理,这不能不使她自问:我是不是钻牛角尖钻得太深?
对曹园菊,史微无法割舍;对苏月桐,史微同样不能割舍。对秦安之呢?秦安之似乎还不能和曹、苏二人相提并论。但是,史微知道,自己曾经把一切生的希望毫无道理地全部寄托在他身上,因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成绩好?是不是还因为他是一个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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