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桐下自习来邀史微一起去洗衣服,史微把那大红问号和“为什么”说与她听。苏月桐说她练习也没做完,只不过是侥幸躲了过去。史微说:“不知其他同学怎样?”“班上没有几个人像我们这样懒惰、松散。”史微不再吭声。苏月桐又说:“你发现吗?张老师今天穿新衣服显得更加精神焕发了。”张老师的新衣服是白色的确良,由这个话头开始,她们对各科老师发表了不同议论。再次谈到张皓岩时,史微笑着说:“要是张老师再年轻二十岁,并且还没有结婚的话,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他一次,即使明明知道那是无望的爱。你信不信?”苏月桐大笑:“像他各方面都那么出色的人,还轮到你来追求他吗?”“你说我不够条件,不够资格?”“你完全理解错了。他读了高中,上了大学,他的周围一直都有女性,我们那么崇拜他、欣赏他,她们难道不长眼睛吗?事实上,他很挑剔,他结婚得很晚,到现在,他的小孩都还没有上初中,不过如你所说,他的爱人真是他的学生。你有那种想法不足为奇。”史微听得入了迷。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也不知道张老师那些事情。她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来,无非是想表达她对这位老师的特别敬佩。史微见过张老师妻子,他妻子就像他的字一样清秀、飘逸。苏月桐知道史微的意思,但史微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老师的敬爱,她还是感到很好玩。史微看苏月桐把“女性、崇拜、挑剔、不足为奇”等词用得那么浑然得体,仿佛摘自于书本里的哪一页,不禁嬉笑着继续说:“哎呀,要是我早生一、二十年就好了。”“你不要那么自信、得意,即使你早生也没有用,你还需要认识他的机会和缘分。”苏月桐不甘示弱地笑着、叫着。
到星期六,史微和苏月桐都没有回去。平日她们把洗好的衣服提到宿舍楼的平台上晾。今天刚把衣服搭上去尼龙绳就断了。她们不得不下楼重新清洗。等她们返回平台系绳晾好衣服,苏月桐累得已经不想走了。她们来到当头倚着围墙休息。一会儿,苏月桐转过脸专注地对史微说:“在我所有的朋友当中,你是最幸运的一个。”“何以见得?”“因为关于我的事,我给你讲得最多。”“假如用这个来衡量的话,在我朋友当中要属曹圆菊了。”“我很羡慕你。”“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你的朋友对你都很忠诚。”“难道你的朋友对你不忠诚吗?”“她们都很乐意帮助我,不过谁也帮助不了我。”“你太自命清高了,你总觉得别人不如你。”“不,我把自己看得好低,好低。因为我陷下去陷得太深了,谁也没有能力把我救出来,我只有自己救得了自己。”史微很有同感。与苏月桐对待自己态度不同,史微迫切希望得到外界帮助。就在史微清理心绪时,苏月桐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说:“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月光下,看着苏月桐颇有深意的微笑,史微想了想说:“我与宗老师说过正深爱一位同学。”史微在苏月桐面前没有秘密;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她没有与她提起过她和宗老师的内心较量。“你所说的隐瞒是不是指这件事?”苏月桐笑而不答。史微解释:“那是我想调班故意乱说的。其实根本没有那号事。”“当时大家都认为你在和柳锦云争风吃醋。”“你觉得呢?”对于史微明显的不屑,苏月桐不发表意见。史微觉得苏月桐不应该知道此事,因为这么出格的话她只与宗老师说过。如果堂堂人民教师拿学生私话到处宣扬,那就又可怜又可笑了。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史微问:“你是听谁说的?”苏月桐:“我说出来让你去找别人吵闹啊?”史微:“我想知道是谁说的,只不过是想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苏月桐还是保持缄默。史微心想自己平时那么信任她,她还是不信任自己;不但如此,她还看瘪她。史微不想纠缠下去,看着地上的铁桶,伸手准备提起来回寝室。这时苏月桐说:“是丁莉菁。”就在史微沉思、迟疑的时候,苏月桐接着讲:“其实她说的时候我就不太相信。我知道,要是你心里真有一个人,你也就不会有关于张皓岩老师的那番惊人之语了;也不会有什么‘求助书’了。”“我知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史微开始思寻最后一次和丁莉菁打交道是什么时候,心想:“我和她没有什么交往;自从离开一班,就再也没有和她招呼过,而她还在对我的事感兴趣,显然没有‘忘记’我。看来我还很有影响力。”
“对了,你的‘求助书’投递给谁了?”苏月桐又问话了。“你猜吧。”“黎昪。”“那不可能。你们都以为他了不起,可我决不会和他那种德性的人有什么瓜葛。刚愎自用,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谁惹得起?他吗,就像丹山洞的悬崖,远看还是可以的。”苏月桐好笑。她们两个在一起,几乎评价了整个年级所有优秀出色的同学,成绩好的、有特长的,外貌俊俏的、气质取胜的等等,她们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到那种讨论中,觉得其乐无穷。苏月桐当然知道史微的喜好,只不过班里有传言说黎昪对史微评价甚高;撇开性格,单论外貌和才气,苏月桐也认为他们最般配,故而首先想到黎昪。“是林涛吧。”史微没有耐心:“看来你是永远也猜不出来了。你怎么总是把眼光放在这些人身上?是秦安之。”“秦安之?”苏月桐一惊,马上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史微一眼。史微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但还是得意地、坦然地说:“这一次你想不到吧。秦安之为人塌实不浮躁,你不觉得他的塌实作风正是我所缺少的吗?”“是的,这个人我很了解,我们在初中同班时他就是那样。进入高中后,他一直没有多少改变。告诉我,你的‘求助书’上写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把你的‘求助书’交给他的?”苏月桐问。“我不是已经先给你说过了吗?好吧,我来背诵一遍给你听。你要比较一下,看我的诗写得好一些,还是我的信写得好一些?”史微果然背诵了“求助书”。“你没有署名?”“是啊。”“糟糕!他莫认为是我写的啦。”史微又一次感到意外:她凭什么判断他会认为是她写给他的呢?苏月桐今天实在太不冷静了。看到史微那么意外,苏月桐解释:“我和秦安之同班的时候,班上男生是秦安之成绩最好,女生是我成绩最好。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很喜欢秦安之,她时常把我当作竞争对手,可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那时,秦安之比较尊重我还是事实。那个女生对我产生误会,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吧。可另一个男同学对我很好,他现在也在一中读书。不过,我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上高中后,他给二中的一个同学写信,说他很苦恼。这封信他是让我们班另外一个女同学带去的,结果被我知道。现在,他碰见我很不好意思,可是我没有什么好想的。毕业以前,我不承认自己爱他,而仅仅只是同学之间很随便罢了;毕业时,我才知道自己骗不过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对他的感情永远也发展不下去了。至于和秦安之,我们之间的纯洁友谊怕也是难以维持了;这是由于他自己造成的。喜欢秦安之的那个女同学现在二中。”
史微静静地听苏月桐讲他们初中时的故事。唯一让她心悸的是,苏月桐也说“当作竞争对手”这句话。史微这才知道,原来很多人知道用这句话,无论语言或行动。史微告诉苏月桐,“求助书”是她亲手交给秦安之的,并说:“怪事,麻烦偏偏都是发生在朋友和朋友之间,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看来,我对秦安之的尊敬也永远只能停留在尊敬上了。在这之前,我多少还担心自己将来会对他生出那种感情呢,现在是不可能的了。”“假如他对你也很爱的话,他也是一个很不实在的人。他为什么也要同时爱两个人呢?我认为他是我认识的同学当中最好的一个,谁知他也脚踏两只船,我又看错人了。”苏月桐情绪明显低落。
她们转变了话题,开始谈自己。史微说:“我是一个最没有用的人。我希望将来做一个有作为的女性,我最担心以后碌碌无为,可我现在竟然还是这个样子。”苏月桐说:“我觉得我才是世界上最无能的人。我很软弱,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下不了决心。我只要自己的事业如愿以偿,我就会什么都好起来的。你是好的,你的性格我很羡慕。你勇敢、忠诚,对什么都很有信心。正因为你忠诚,所以你很相信这个世界。可我呢?人生如梦,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你不是说在你十三岁的时候,你就写信提出了要和你哥哥沟通思想吗?这是你比我更勇敢的表现。其实,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勇敢。我做任何一件事都要犹豫很久。我知识匮乏、不善言辞,这更增添了我遇事畏缩的可能性。”“你是在什么时候就开始觉得自己很孤独啊?”“初中的时候。确切地说是经过了谢一铃事件之后。但现在想来,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孤独。这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吧。”“大概,没有人知道我孤独。谁能理解我呢?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除我哥哥以外。上一次,你猜的那个人就是我哥哥。但是,他一点也不理解我。他只知道他有一个比较聪明、好玩的妹妹,他根本就不会想象到,在这个晚上,我和你在这儿谈我是一个很孤独的人。我没有一日感到愉快过,我的心里时常在翻滚着巨浪,我仅存的一个小小的宁静港湾那便是我哥哥。世界上假如能有一个人使我为他牺牲一切的话,这个人只能是我哥哥。因为,当我的小船在狂浪中快要倾覆的时候,我认为只有他能给我一个宁静的港湾。我相信他,是在一批批的人被淘汰的情况下。起初,我相信朋友胜过相信他,但是朋友越来越觉得不可信,从而确信,他是我唯一值得信赖的人。也许,这也是因为他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他非常地爱着一个女人,但是那女子把他丢了。这是由于他太深沉了。”“这女子是为什么离开你的哥哥呢?你哥哥爱她什么?”“她有一次患了重病,我哥在贵州做瓦,因路太远,我母亲没有告诉他,结果,她说我哥没有良心。其实,我哥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一个严重得无法挽回的误会。她本来也是爱我哥的。我哥爱她,或许是因为她的美貌吧,讲不清他到底爱她什么;但是一般来说还不是首先都从外表出发呀。农村人,经媒人介绍的能爱得这么深,就很不错了,你还苛求什么?”“假若我将来能结婚的话,这个对象首先应该是值得我尊敬的人。至于长相,我从来还没有把它放到我爱的天平上。”“我知道你所说的。你刚才说是骗老师,我当时就想揭穿你。笑什么?你骗不了我。当时大家都认为你爱刘某,他们认为你和柳锦云闹别扭是因为这个。其实大家都被蒙蔽起来了,你所想的是秦安之。”史微百口莫辩,想她刚才还在说“要是你心里真有一个人”的那些话,干脆说:“你的理由呢?”“你不要逼人太甚。我的唯一根据是当我来一班后,你不再那么问他题目了,或许是因为我吧。以前你们讲题目时的感情是很融洽的。”“你错了。我后来不太爱问他题目并不是因为你。在吴笑梅和你自己未讲这些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发现你和秦安之是老同学,我只是看到你也经常问他题目。我知道你们两个互相了解是在今年假期。那时我们两个去食堂打饭,在路上遇到他,他叫你去取书;看你们俩说话的语气,才知道你们是老熟人,并且互相尊敬。”见苏月桐有如此误会,史微不得不如实辩护几句。像谈论其他同学那样,她们多次谈到秦安之,但史微没有听她说过他们是同学。苏月桐不听解释,说:“我每次去问他题目,他讲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像是故意这样似的。他太聪明了。大概在我所有的同学和朋友当中,最会隐蔽自己的那就是他。他实在太聪明了。”
苏月桐明显情绪化,史微觉得不宜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夜已三更,周围静悄悄的。也许是初秋夜晚特有的清爽,望着神秘的天空,她们都平静了下来。沉默持续很久,史微问:“想不想去睡了?”苏月桐说:“我现在了无睡意。你想不想去睡?”史微说她也无睡意。谈话就这样继续了下去。史微说:“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我并不在乎这些。我最害怕的是别人可怜我,谁可怜我,我在谁的眼里就是一个无能的小儿。我不愿别人把我同那些小儿连在一起,我希望做生活中的强者。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能使我永远信赖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人事都在改变。以前对我好的人,现在都开始冷淡我了,即使我的血亲也不例外。我觉得自己并不蠢,只要我有了精神支柱,我完全可以奋起直追,并超过所有的人。或许,我最终的精神支柱就是我的诗、我的撒彻尔夫人吧?我有一颗当大政治家的野心,也有一颗当名存青史的诗人的野心。我想,假如有什么能使我为它牺牲一切,那就是我的理想我的事业。我确信自己的诗句‘忠诚的爱情是我的精神支柱’这一论断是错误的,尽管你、曹圆菊、秦安之都认为我是一个痴情的人,但我还能用理智来约束自己。我希望自己永远独身。”“独身那么容易吗?”“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假如考不起学校,我将到一个无人愿去的闭塞山区当一位小学教师,把我全部的爱倾注到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身上,而自己就过着修女一样的生活。看我写的那些诗,周围人大概都认为我很多情吧,其实我最冷酷。”“不错,因为你无意识地流露出了一点。但是当你发现后,你立刻又收回了这种感情,把自己埋得好好的。不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呀!”“如果你是真的看出了这一点,这个群众就只是你了。其实我的冷酷很容易发现,只要别人注意到我不关心别人的性格和情绪变化就会知道。这么说吧,我并不痴情,我比你更无情,因为我比你更不爱理睬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有些事情,它就是牵扯到了我,我也可以不加理会。习惯势力、世俗偏见,对我一点也没有压力。在习惯势力和世俗偏见面前,我是一座珠穆朗玛峰。”“我相信你的这一特点,我也最喜欢你的这一特点。也就是这一特性,你有很大的成功。”
这之后,较之曹园菊,史微不情愿地把苏月桐归类为更了解自己的知己。可这次畅谈也让她明白:即便是最了解你的人,她也会看偏你的意向。
她们谈了一个通宵,第一次看到天边熹微晨光出现的全过程。《高阳台》证曰:
楼上瑶池,亭亭浴月,一宵一对青娥。放棹芳心,如行浩渺明河。时光难返停无岸,说迷情、皆是愁多。转呵呵:去岁微茫,来岁如何? 相关万事谁由我?奈乾坤老大,讳语沉疴。无定人生,既来应惯风波。书中人物犹看比,任辛酸、雁载鸿驮。月移过,商略韶华,最怕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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