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下午,闵校长亲自陪防疫站医生来教室给学生抽血,检查寄生虫病。史微没听清楚,以为跟上次体检一样,于是拒绝抽血。她想:“上个星期不是才验血吗?这些人为什么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也不想想有没有必要?”当她明白不同时,却因话已出口不愿改。班长再次叫她,她还是强硬地说:“我抽了。”其他同学都抽完了,闵校长和医生见没有同学再上去,就问:“还有没有人没有抽啊?”班长叫了史微两次,见她固执不去,就说:“没有了。”答完之后对另一个班干部嘀咕:“不愿意就算了。”另一个讲:“还有一个玻璃管是空的,放在里边没有意思。”史微听这对话,又恼火又自愧,一直不得安心,临睡前躺床上犹在自责。
由于父亲高大形象的动摇,由于学业荒废前途渺茫,由于难以融会到同学中去,史微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和信心。她不甘如此,本能地开始寻求帮助。她信任秦安之,于是隔三差五地把自己认为写得好的诗歌送给他看,希望他通过她的诗歌了解她、理解她,从而真诚地来帮助她。但秦安之很忙,功课使他根本无法顾及史微,他也没有意识到史微是真的在向他求救。史微身处学校,却只能看着一切远离。
原四班班主任欧雅兰和慕容是同学,一起分配到一中任教,兼带一个班。与慕容不同,她在辰阳很快“开花结果”了:这学期她因结婚而辞去班主任职务。因此,分科后同学来自不同班级的文科班,现在班主任由地理老师兼任。据说地理老师不情愿接任这个职务,班上很多事情他都不管,放任自流。史微经常请假缺课,他也见惯不怪,从不过问。人人在自己既定轨道上行走,掉队的史微继续留在学校已经没有意义。
史微决定退学,没有引起史文远很大反响,倒是史茱着急到学校劝她不要干蠢事。史微要退学了却还希望在学校再呆一个星期。她留恋学校,渴望“生还”。这一个星期,她只是兴致来了才去上课,如果没有心情,就一个人呆在寝室看书。吴笑梅对她的行为不屑一顾,笑道: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苏月桐说了她该说的话之后,就站到一旁去静观事态变化了。出乎史微意外,朱青青和楮绿珠为她的决定着急万分。其实史微呆在学校是为了等秦安之的反应,她以为惟有秦安之这样具有宏伟理想的人才有能力帮助她;但秦安之并不在意她。更何况,她那么冷傲地拒绝了那么多同学的好心劝说?她期待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帮助,这注定了她的幻想空落。
“是该卷起铺盖回去的时候了。”史微决定这天就走。
朱青青和楮绿珠像是自己就要被拉走枪毙一样,紧张又焦急。这一日,一向明智的朱青青缺课两节,守在寝室同史微谈了无数个史微不能就这么离开学校的理由。她因为和史微在回家的路上同来同往,深知史微中途转班的原因,也因此非常欣赏史微;现在史文远的事史微不说她也了解;于是对症下药说了许多堂堂正正的理由,劝史微不要放弃理想。史微知道她是正确的,但她同样清楚留下来日子只会是在重复过去的矛盾心态中无谓地度过。这才是她无法忍受自己的真正原因。史微还是要走。楮绿珠不知说了多少一语破的的话,说急了就开始像大人骂小孩那样骂史微。史微被她俩感动,说:“是啊,我干吗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继续读书!你俩先去上课吧,我下午再去教室。”朱青青和楮绿珠半信半疑,史微又保证又催促,她俩再三交代,最后犹犹疑疑地走了。她们一走,史微就开始收拾东西,决计在下课铃响之前离开学校。然而,当她背着东西扫视自己空出来的床位要离开时,发现楮绿珠站在门口。史微无言。她试图通过行动表明离去的决心。楮绿珠也不再说什么,她又抢又拉又流泪,让史微的冷硬土崩瓦解。《一剪梅》曰:
同是多情桃李身,笑也天真,哭也天真,如花思绪乱纷纷,身在黉门,梦在黉门。
华发如今尤念君,初恨红尘,终爱红尘,缘君热泪润冰魂:君正青春,我正青春。
史微恢复上课后,发现舒逸云真的退学了。舒逸云去了北京。据说他决意放弃继续求学,他父母为他在北京联系上一家画店,让他以那里为起点去闯荡前程的。
史微人是留下来了,心却一直在摇摆中。数学老师叫她上黑板答题她做不来,回到座位就想:老师说“水落下丘田”,指的就是我这种情形吧?回家吧,回去!接下来的一节课她上路了。她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设想回家后自己勤奋自学的情景。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史微尤甚。史微在意想中轻巧地跨过了时空,她忽视她想忽视的,放大她想看到的,这样,她就看到了一个人人佩服的有作为的史含华。她离学校越来越远,忽然她想:我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如何向父亲交代?这一问就把刚刚还在天马行空的自己问住了。要知道,她最怕面对的就是父亲无边无际的失望和哀愁。如此她又想:初来一中,我用自己的不懈努力塑造了一个积极、上进的我,现在为什么要毁灭它?我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堪一击?我的毅力、信心呢?在学校都不能把学习搞好,企图回家自学获得成功,可能吗?史微走到柳树湾又转身回到了学校。
这一日,也是从学业成绩谈起,史微和苏月桐谈到了赵慧琴、秦安之、欧阳小玉等成绩优异的同学,接着又说到了过去的、现在的伟大女性如居里夫人、甘地夫人、撒切尔夫人等,最后苏月桐重点评价赵慧琴:“她的心胸好像很宽广,而且很平易近人。我们平时只看到她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其实她在弹琴、绘画方面都来得。她是一个真正的才女,她的气质非凡。”史微看着苏月桐娴静的表情,听着她老到的谈吐,特别是不论时间、地点和人事,她都能把那些形容词恰如其分地加以运用,史微对她更是有说不出的佩服。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为了避开饭后洗澡高峰期的拥挤,史微和苏月桐早早地把衣物和提桶放到洗澡堂。辰阳一中的洗澡堂距离操场边的厕所不到十米,和大水房成片在食堂边。因为是夏季,一次容纳三十人的澡堂一到晚饭时分就热闹、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吃完饭,史微和苏月桐来到澡堂,发现所有的洗澡间还是被人占满了,性急的同学有的已经洗好了;于是赶紧拿提桶到拥挤的水房接了热水又接好冷水,返回并没有直接供水的澡堂洗澡。这是学校唯一的澡堂,因为人多位子少,当你洗澡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总会有人一手提着满满的一桶水,一手拿着衣物,突兀地来到你跟前,等待你这个位子;甚而澡堂的走廊也有人洗澡。这就是说,有着水泥墙间隔的澡堂其实没有任何个人隐私。好在大家早就习惯了这种场合,因此上帝看到的都是一群毫无羞怯之态的孩子。此时前来洗澡的人越来越多,欢声笑语伴随着吆喝声此起彼伏。苏月桐面前有人等,她洗完之后未穿衣服就把位子让给了后来的人。由于用不着再紧张,她把衣物放进桶里拎到史微跟前。史微为了不让她久等而自顾自地忙乎着,并不注意她。等史微洗完澡,拧干毛巾擦身子时,发现苏月桐还没有穿衣服,她站在那儿正痴痴地看着她呢。苏月桐见史微望向她,不禁说:“你真美!”声音深沉而娴静。史微最初没反应过来,但她看到苏月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身子的目光时,她一下子懂了。她无声地接受了她的赞美,内心的高兴与她由衷的赞美一样纯粹而热烈。
洗完澡,她们来到水房洗衣服。此时水房的人川流不息,所有的水龙头都有人在用。她们好不容易打了水,拎着桶子走到没有人的空地方,一边说话一边慢条斯理地搓洗衣服。要清洗衣物时,她们终于等到了水龙头。像别人一样,史微正在洗衣,这时从她背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让我先接一点水吧。”“你等一下,我马上就要洗完了。”史微头也没抬,接口答道。她确实马上就要洗好了。那个同学却说:“那么多人等你一个人啊?”史微闻此很不高兴:“我先来,我可以一直洗到完了为止。”“你的水接满了啦。”“那老师的水也接满了,你为什么又不去接?”在她听来,“那么多人等你一个人”这话说错了,为此她硬是不肯相让。史微争赢了却一直闷闷不乐:在以前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无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可理喻。
晾了衣服,史微独自去教室。在路上遇到秦安之,当她看到秦安之想开口叫她时,她把头死死地埋着。走过之后,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自己明明是希望和他交流,为什么却表现出不愿理睬他的样子?这个晚上,她一直在气恼自己。楮绿珠和秦安之对她说过相似的话:“你应该改变自己的心境”,她理智上接受了,行动上根本做不到。
六月二十九号大考即在。这天放学,楮绿珠回到寝室,一进门就坐到床上哭开了。史微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答理,只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寝室里其他同学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情。史微问不出所以然,以为她是和宗老师发生争执,挨了训;不然刚放学刚从教室回来,能遇上什么事?再想宗老师平时的为人,不禁为楮绿珠愤愤不平。回到自己寝室,细想宗老师对待优生和差生的赤裸裸的势利目光,就更加气愤不过。转而想其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史微恨透了,心也凉透了。她决定不计后果做一件事情,她要公开地大声地问一问老师:优生和差生在他们心目中到底有多大差别?何至于让他们那么另眼相待?
史微跑去外面的小卖部买回来一张洁白的大纸,铺开之后就用她因统考才从教室搬回来的墨汁和毛笔写道:
问老师
我们是学生,是您的学生。我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老师,您知道吗?您琢磨过我们的复杂心理吗?您又是如何想的?您做过什么,在行动上?更确切地说,除了上课,您帮助过我们吗?作为班主任老师,您了解自己的几个学生?您理解了自己的几个学生?
我们是差生,是意志薄弱的一群。我们喊,我们哭,我们狂叫,甚至,我们想要死去。可是,在世人眼里,在您的眼里,我们是无志者,是孬种,是庸俗之辈,我们是您不屑一顾的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您拿出真心对待我们了?辛勤的园丁,您除了在心里鄙视我们之外,您拿剪子,对我们做过何种修整……
写完后,史微决定把它张贴出去,就像学校张贴公告那样,她想把它张贴到办公室外面的墙壁上去。她要让老师看到,她要让平时带着有色眼镜看优生和差生的老师去想一想:优生和差生其实就如同他的几个不同的孩子,他为何要有好、恶之分?
苏月桐感到史微不对劲,过来看她捣鼓什么。看后她说:“你真是天真呢!你总的目的是希望老师理解学生,希望别人理解自己,但你这种行为带劲吗?你这样做,老师就理解你了吗?老师不是我们的同辈人,他比我们早几十年,你希望他在思想上理解我们,和我们所想的一切都很融洽,这是很难做到的。要寻求理解,应该在同辈人中去找。要别人理解自己,自己还必须理解别人。”顿了顿,苏月桐继续说:“你这样做很苛刻,但并非不可以。作为老师是应该理解学生。可是,你必须意识到:你的这种做法很幼稚,很愚蠢。你即使这样做了也不能给老师带来多大震动;相反你只会断送自己的前途。”史微辩解,说急了就讲:“大不了他们把我开除。”苏月桐说:“开除?说得轻巧。做起来也潇洒。好吧,我来问你:不读书了,你回去做什么?”苏月桐越说越来劲,她的气势使一股子劲儿的史微终于做不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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