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明把母亲住院的事情办完以后,让妻子王冰照看着,自己匆匆离开医院,开着那辆老旧的夏利车直接往黎虎家驶去。两年来他曾经几次下决心找黎虎谈一谈,想着要回他借给黎虎的二十万元钱,但每次他都无奈而又纠结的放弃了,一来因为他总感觉无法开口,他不想因为这二十万元彻底断送他们之间近三十年的友情,二来因为他也隐约的感觉到,黎虎现在也没有钱,三是他几乎本能的想回避黎虎这个人,一想到他和黎虎一起创业的两年,他的心总有隐隐的刺痛,那种压抑感让他的呼吸似乎都有些困难。
黎虎是他从小一起大长的发小,大学毕业以后,天生性格不安分的黎虎一直有创业的冲动和愿望,为此他准备了很多年。四年前,黎虎决心创业,并三番五次的找到刘新明希望他加盟创业,并答应给他15%的股份,也用他天生具有的煽动能力,终于说服了刘新明加入。刘新明记得有人曾提醒他说,太熟悉的朋友是不能共事的,尤其不能共同创业,那种夹杂着兄弟感情和上下级身份的关系很难长时间相处。但是他没有听进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比较内敛,或者说比较柔顺,为人处世往往比较低调而且谦和,甚至是比较能够忍耐,做事也自律,面对性格比较刚硬的黎虎,他自认为从性格上说也不会产生十分剧烈的冲突,至少不会根本的利益冲突,他当时甚至还天真的认为只有像黎虎这样的性格,才是老板性格,才可能是成功的创业者,而自己这样的性格也可以成为最好的合作伙伴。但是事实证明他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加盟公司的那两年,是他精神最受煎熬的日子,他想不到人的所谓友情或者说感情就像薄胎花瓶一样的纤薄易碎,他浪费了两年的时间,拿出了自己当时几乎全部的积蓄借给黎虎投入到新建公司之中,结果不仅颗粒无收,还差不多葬送的他们之间的全部感情,其中的种种苦涩滋味早已不堪回首,他只想尽快的逃离和忘记,甚至都不愿意回忆。
新创公司的主业是黎虎老东家飞星公司的产品 ,老板魏同洲原来是机电自动化工程研究院的总工,自己辞职下海创办了这家公司。飞星的产品是一款高精度导航仪器的校验台,刘新明后来才知道,黎虎竟然伙同一起跳槽出来的陈远,从飞星公司盗窃出了全部测试软件,而且还顺带偷了四五套电路板和测试仪器总成。黎虎后来十分得意地告诉他说,这套测试软件就值百万,那几套电路板和仪表,至少也值个几十万。刘新明听了以后,十分担心这样是不是会有法律风险。黎虎却十分镇定地表示,他已经做好了防火墙,肯定不会出问题,首先是所有的软件他全部做了页面更换,甚至其中的算法也根据实际的需求和原理做了更新和升级。因为原来飞星公司的软件一直使用的是Basic语言编写的,很不好用,黎虎为了节省费用,开始自学C++,谁也没想到他这个从没有学过编程的人,竞然完全靠自己独立完成了了整套应用软件的升级,他的聪明令公司所有的人震惊和叹服。至于那几套电路板和仪表,本来也是在外面委托加工的,魏同洲也无法证明就是他自己的。
但是事情不是像黎虎想象的那么简单,公司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终于做出了一台校验台,刚刚送给客户没几天,客户那边就告知说,飞星公司的人和律师来过了,他们认为黎虎盗窃了飞星公司的软件系统和部分零部件,并要求法院做证据保全,飞星公司指出其中的几款电路板和仪表,都是他们公司的被盗零部件,软件的内核部分,也全部是盗版。当黎虎听到这些消息时,脸色变得惨白,额头汗珠淋淋,一时间六神无主,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刘新明表现得还算是冷静,几个人经过商量和认真的考虑,又和客户那边作了详细的沟通,最后决定由他带队,揣上两万元钱,带上两个工程师,半夜来到客户的车间,买通了客户的现场人员,在不损坏法院封条的情况下,从设备的底部开了一个口,把从飞星公司偷过来的部件全部换成了自己订购的,这样总算铲除了这部分证据,至于说软件,因为飞星公司并没有申请专利或者其他的知识产权保护,即使打官司也很难说就能够获胜,做完了这些事,黎虎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的结束,不知道飞星公司的魏老板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策反了陈远,陈远在出事以后就一直没正常的来公司上班,大概半个多月后,电话告诉黎虎,自己又回到飞星公司去了。黎虎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几乎一下子被彻底打打蒙了,丧失的全部的斗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因为陈远是和他一起从魏老板那里反叛过来的,掌握着公司的全部情况,包括在飞星公司那里的偷盗行为,也是他和黎虎一起实施的,如果陈远供出了全部秘密,并同意作证的话,黎虎肯定会进监狱的。黎虎找了一位律师朋友做了认真的咨询,了解到了最坏的可能性,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全公司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是委托他的助理杜君兰偶尔口头传达他的命令,来遥控指挥公司的运营。公司这边的工作基本上处于停顿状态,大家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天天也无所事事。这样维持了十几天,公司新招聘的人走了一大半,最后只剩下最初的几个元老,眼看着公司就要胎死腹中,刘新明心里十分焦虑,他知道现在和黎虎有单线联系的只有杜君兰了,于是他私下里找到杜君兰,说想见一见黎虎,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应该召集现在的这几个人,大家开个会,商讨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同时也能凝聚一下人心,鼓舞斗志,不然的话,眼看着公司马上就要解体了。
这样又过了几天,一天晚上差不多后半夜的时候,刘新明已经躺下休息了,手机响了起来,他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以后,竟然是黎虎打过来的,黎虎告诉他说,自己就在马路对面的车里,可以到车里来说话。刘新明穿好衣服从出租房里出来,穿过马路,看到树下的黑影里停着公司那现代小轿车,刘新明走到车前看了看,里面没人,借着微弱的路灯仔细看了看车牌,不错,就是公司的那辆车。这时从旁边的黑影里走出了两个人,走到跟前他才看清楚,是黎虎和杜君兰。
“没有别人吧?”黎虎问。
刘新明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仿佛他们是来接头的间谍似的,他忍住没有表现出来。
进到车里,黎虎发动车子,往前开了几公里,来到路边的一个小树林边停了下来,黎虎问他:“我听君兰说你想见我?”
刘新明这才把这些天一来自己的苦闷和想法说了出来,黎虎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刘新明最后劝他,不要过分担心和回避,对公司更不能甩手什么都不管,魏老板现在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来告他,陈远那里估计也不会和盘托出,因为他也是参与人,也要付同样的法律责任,他还建议私下里和陈远可以谈一谈,达成一种默契和协作关系,这样可以都不伤害对方。
黎虎听了他的话以后,显得十分生气,“这件事没有放到你身上,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只是为自己着想,担心你们的股份打水漂,那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万一我被老魏搞了进去了,我怎么办?再说,陈远已经叛变我了,我永远不会相信他,有什么好谈的!”
刘新明被黎虎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愣了好一会儿,解释说:“不是那两个意思,你看现在公司的状况,你也不露面,大家都不知该做些什么,这样下去公司不就完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过来大家一起讨论一下……”
没等刘新明说完,黎虎就打断他说:“得了吧,万一有什么人出卖我呢?”
“现在陈远不是已经走了吗?剩下的这几个人谁还会出卖你?”刘新明觉得黎虎的想法不可思议,他提高了嗓门。
“不知道,人心隔肚皮!”黎虎也同样提高了嗓门回答。
刘新明停顿了一会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现在这些人不会出卖你,你应该信任大家,越是在这个时候,信任是我们的力量,不是吗?”
黎虎冷笑了一声:“哼哼——我告诉你刘新明,我他妈的谁也不信!”,他转过脸看着刘新明,眼睛里冷冷的光让刘新明内心一阵阵的发冷。“我还告诉你,我连你都不敢相信!”
黎虎的语气坚定而且冷酷,刘新明此时的心已经凉到了冰点,他感到极度的失望,自己不能和这样一个没有担当和谋略的人共创事业。此时也已经清楚地知道,他应该离开这个人,离开这个公司了。他承认黎虎非常聪明,智商非常高,但是,如果一个人缺少了智慧,不深谙人心,就不会成为一个领军人物,黎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意味着他们的合作之路走到头了。
沉默了片刻,刘新明用平静的语气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辞职吧!”。
“可以,我看你们这些老人也该离开了”,黎虎继续用轻蔑的语气说: “新明,别说我不仗义,既然你自己提出离开,那就请在离职文件上签字,承认主动放弃全部股份,明天让君兰给你出具一份节约文件,你签字”。
刘新明点了点头,“那我借给公司的的二十万元呢?”。
“那只能以后再说了,你也看到了,公司现在这个状况,没有钱还你。”黎虎的这些话说的直接而且冷漠,对他没有一丝歉意和挽留,仿佛是他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公司的事情。刘新明看了看黎虎,黎虎面无表情,眼光依然冷漠。刘新明咽了一口唾沫,常常舒了口气,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愤懑和极度的失望,他打开车门往外探出身子,君兰兰坐在后排,有些哽咽对他说“新明,你们都冷静一下,有话慢慢说,不要离职呀!”
刘新明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黎虎那双冷漠的眼睛,他下定了决心,从车里出来,转过身对黎虎说:“我想给你说句真心话,就你这种性格和胸怀,一辈子很难成功!”
黎虎被他这句话给激怒了,也许他怎么也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刘新明会对他说出这种话,他眼里充斥着愤怒的光,“谢谢老兄,请照顾好你自己吧,不要为我操他妈的闲心啦!”,说完,便开车离开了。
刘新明知道他们的关系到此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一别就是两年多,这两年中他再也没有主动和黎虎联系过,同样也没有接到黎虎的一个电话,好像彼此从来没有在生活中出现过一样。后来陆续又有一些老员工离开公司,听这些人说,这两年黎虎经营的很不好,为了避开飞星公司,黎虎强行改变了公司的主营业务,进入了应用软件开发领域,但是新的业务开展的很不顺利,老员工基本全部离职,最后只剩下他和杜君兰,开发的软件一个也没有卖出去,赔掉了几乎全部的家当。后来黎虎和原来的老婆离婚了,和杜君兰结婚,公司也倒闭关张了。
听到这些消息,刘新明内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郁闷的是那些借出去的钱看来是没有讨回的可能了,但也有些幸灾乐祸的得意,就像看到曾经咬过自己的恶狗变成了丧家犬,心里有一种鄙视的快感,就凭你黎虎的那点德行和格局,也能创业?差得远呢!
但是母亲的身体近来一直不好,尤其是必须住院手术,需要一大笔钱,这才让他想到了黎虎。是的,这笔钱本来就是借给黎虎的,不是投资,不是股份,他黎虎没有理由不还,再说有没有钱是你的事,借钱还钱是天经地义的。即使你现在没有现钱,当时动用公司资金买的现代车还在吧,你欠了别人一屁股债,总不能自己还开着用别人的钱买的车子不还债吧?这总说不过去吧?人总要讲一点道义吧?就算你黎虎没有现金,好吧,把这辆车给我也行,已经开了五六年多的现代车,最多也就值六七万万,让我把车开走,那二十万元就一笔勾销了,怎么样?我够意思吧?这样做不能说我不看情面吧?不能说我上门逼债吧?
但是和黎虎见面的结果让刘新明失望而气愤,刘新明也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黎虎家的,他的眼前以致浮现着黎虎那张阴沉乌青的肥大的脸,还有那双闪着冷光的小眼睛,耳边一直回响着那些冷漠无情的话: “对不起,新明,实话告诉你,我没有钱,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你逼我也没用,你总不能让我去要饭来还你的钱吧?”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上门来要钱的,我也不是要你马上全部还钱,咱们商量一个方案也可以,是不是?”
黎虎依然是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没什么方案好谈的!”
“你知道的,我妈现在住院,需要一笔钱,我不是故意为难你……”
“是的,你妈住院需要钱,但是最后一年我向我妈也借了十多万,一直没有还上。加上其他的借款,我一共外债大约一百六十多万,你说我怎么办?再说了,你在公司的时候,我给你的级别是最高的,我可没有拖欠过你的工资吧?我没有亏待你吧?并且你也知道当时公司的艰难情况,可是我给你发工资的时候,你可从来没有嫌多过呀!”
刘新明愤懑的喘着气说:“那好吧,那就把那辆车给我也行,咱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了!”
“什么?你想要车?真对不起,我不是欠你一个人的钱,还有其他人,如果我把车给了你,是不是其他人就可以到我家来搬东西了,大家认为我做事不公正,对不对?”
一股难以压制的怒气一直冲到了头顶,刘新明还从来没有听到如此荒诞不经的逻辑,简直就是不要脸!因为欠很多人的钱,那就谁的钱也不用还了,一旦还钱,就会对其他人不公平!内心的愤怒让他感到一阵目眩,好像被一群苍蝇围着,眼前有许多黑点在飞舞,耳边嗡嗡的鸣响声也是他烦躁不堪。他直勾勾的怒视着黎虎,那是一张让他感到有些恶心的脸——乌青、肥胖、冷漠,没有一点欠钱不还的愧疚,哪怕是装出来的也会是他感觉好受一点。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能还,给我写个还款计划吧!”
“抱歉,没有什么计划”
“那就给我打个欠条也行”
“抱歉,打不了。你当时是借给公司钱,不是我个人。而且你也是公司的副总经理,这些钱也有一部分是花在了你身上,要是非打欠条不可,那就让当时的全体股东一起来给你打,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刘新明知道,一切到此结束了,他没有任何挽回的办法和手段,因为在起初他借给黎虎钱的时候,出于对黎虎的信任,也处于双方的面子,并没有留下任何的手续,在他离职的时候,曾经想过让黎虎打一个欠条,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感到那样做很不好意思,毕竟是三十多年一起长大的朋友,“算了,他以后有了钱会还给我的,毕竟还是从小的朋友,不会不认账”,两年多以来,刘新明一想起黎虎,就会这样安慰自己。每次和妻子谈起这事,妻子总是忿忿的提醒他,黎虎的心是很硬的,未必会还钱,甚至都不会认账,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十分准确的。
“到时候你哭都找不到坟头!”,最后,妻子总是冷冷的甩给他一句。
“不会的,毕竟是三十多年的友谊了”,刘新明每次总是这样想,几乎成了他自我解愁的安慰剂。但是今天的结局,让他感到极度的愤懑,几乎再也没有脸面面对妻子。
愤怒、失望、自责、无助、无奈、气恼、憋屈﹒﹒﹒﹒﹒﹒刘新明漫无目的的开着车,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强烈的阳光照在脸上,面前的一切都像刺眼炫目的影像在晃动,令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直到隐约看到一个警察的身影在眼前慢慢的变得越来越大,并做着夸张的停车手势,他才下意识地赶紧踩住了刹车,停了下来。
“出来!,你给我出来!”警察怒吼着,转到车窗边上,用力的敲打着车窗,“你他妈的闯红灯,拦都拦不住你,还想把我也撞了吗?”?
刘新明这才看到前方的红灯和警察,他按照警察的命令,把车停到路边,下了车,木呆呆的接受了一顿训斥,最后收到了一张处罚单。
我这是怎么了?这点事情就把我搞成这个样子了!真他妈的没出息!天还没塌下来。刘新明到路边的超市里买了包烟,坐在车里点上慢慢的抽起来,他知道,自己需要平静一下,冷静的想一想。半个多小时后,他决定给一个律师朋友打了电话,想咨询一下是否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要回自己的钱。律师明白的告诉他不可能,因为没有任何的证据来证明其中的债务关系。
刘新明突然想起来,自己还留存有一份黎虎的年终给股东的述职报告,其中就有公司的债务清单,上面清晰的记录着公司向自己借债的时间和金额,这份报告至今还在家里留存着。想到这,刘新明一下子兴奋起来,他心里暗暗地说,遇事还是要冷静才行,呵呵!他再次打通了律师的电话,律师告诉他,这个可以作为证据起诉公司,主张自己的权利。
刘新明的心情顿时晴朗轻松了许多,感到顶在胸口的闷气立刻被疏通了,他又认真的想了想,拨通了黎虎的电话。
“呵呵呵……”,黎虎那边的阴沉沉的笑声让刘新明的心头一阵阵的发冷。
“新明,你很聪明,但是也不聪明。你再问一问你的律师,让他搞清楚什么叫有限责任公司,啊。再说我已经把原公司注销了,我还告诉你,车现在已经在我个人的名下了,哈哈,你还找律师跟我斗,哼,还差一点!”黎虎的语音一直是低沉冷酷的,让他感到一阵陈的冰冷和无情。
他犹豫了许久,第三次拨通了律师的电话。律师的话令他彻底的失望了,是的,黎虎说的不错,他只能起诉原来的公司,但公司已经宣布倒闭,而法人代表或者股东不能对有限责任公司负有无限的责任,也就是说,公司名下如果已经没有财产,其他相关的自然人没有连带责任,也不必偿还公司债务。看来黎虎早有准备,已经在最后时刻把公司资产转移到自己名下,然后破产倒闭。
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三十多年的友谊和感情,其实到头来也就是一辆破车的价格!好吧,就这样吧,算是交了学费,认清了一个人吧!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果,此时的刘新明反倒平静了许多,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起伏变化的太快,几乎让他反应不过来,现在有了最后的结果,一个实实在在的结果,虽然坚硬而冰冷,不可改变,不管怎样有总比没有强,这样也不会再有什么虚妄的想法了,都必须面对这个结果,去接受它,这样反倒使他心情安宁了,没有了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也不必去劳心想什么办法了,是的,所有的痛苦都是自以为有希望时的自寻烦恼。
上午下了场雨,下午天气慢慢的放晴了,空气湿度很大,太阳不知不觉地缓缓地落到了西边的树腰上,又大又圆,红彤彤的阳光洒满了街道。刘新明摇下车窗,深深的呼吸着夹杂着汽车尾气的湿润的空气,慢慢的开动了车子。他必须回去了,因为晚上还要去医院照看母亲,他不能回去的太晚,以免家人担心。他仔细看了看周边环境和街道,才认出来从黎虎家出来后,竟一直向北,离家越来越远了。他调转车头,从新规划了一下回家的道路,决定避开市中心堵车路段,往东从郊区绕道回家。路上他给妻子通了电话,把黎虎的事情告诉了她,妻子通了以后沉默的一会儿,平静的说:“不要多想了,回来吧。我已经借到钱了,妈妈后天的手术费没问题”。
“哦”,刘新明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我让你吃苦了”。
“没事儿的,做生意也是为了赚钱,只是你没有遇到好人,谁也没想到黎虎是那样的人,他有句安慰的话也好,他应该知道,那时为了这个公司,我们家是怎样节省把钱攒起来交给他的……”。
“不过,还是我的问题,我这几年给家里带来的负担太重了”。
“不说了,我们还算年轻,这点困难能过得去,你不要多想,回来吧,我还明天要上班,一会儿照顾好妈妈休息,今晚你在医院吧”。
妻子的这句话,让刘新明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医生说母亲的胆囊炎已经引起胆囊溃烂,必须做手术切除胆囊,母亲的医保额度很低,这次手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为母亲又是在异地住院,先要自己垫付所有费用,等出院以后,再把有关的费用单据寄给母亲的原属地报销。刘新明很清楚,只靠那点报销的费用想找到好医生是不可能的,他和妻子想尽了所有办法,到处托人找关系,对于他们在异地无亲无故的北漂族来说,这种事情是非常棘手的。母亲自己表示一定要回家去治病,姐姐从老家打电话过来也表示希望母亲回家治疗,因为北京的费用太高。但是刘新明无论如何也不让母亲回去,一是因为家里那县级医院的医疗水平的确让人无法放心,还有就是母亲这几年来一直跟着他们,把他们的儿子从小养大,总不能给儿子养大了,有了病反倒不管给送回老家,自己图清闲做个甩手掌柜,虽然善良体贴的姐姐不会往这里想他,但他自己也不会那样做。所以他最终还是说服了姐姐和母亲同意留下来治疗,不管怎样,最后总算是拖朋友帮忙找到了关系,也花了不少钱总算找到了专家,安排好住院。加上儿子上中学,没有北京户口,需要交一笔不菲的借读费,所有这些事情让他感到身心疲惫,不堪重负。他已经把手头这两年来的五万元积蓄全部花完了,又找同事借了五万多,把眼前的这些困难勉强应付过去,但是以后怎么办,如果母亲手术顺利还好,回家慢慢的调养,要是手术不顺利或者还需要其他的什么治疗和护理,凭他和妻子每月的工资,真不知道怎么去应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迈过这个坎。一想到这些,刘新明的心似乎被狠狠的揪了一下似得,感到隐隐的作痛。他开着车,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掏出烟来点着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浓烈的烟气呛得他咳嗽起来,他感到头有些昏沉沉的,他摇下车窗,让车外的新鲜空气吹进来,才感到清醒了一些。
天色不知不觉中已经昏暗下来,刘新明打开车灯,看清楚他现在正行驶在城东郊区的道路上,路上车辆很少,偶尔遇到的车辆开着大灯飞快行驶,路上有雨水湿滑,溅起的泥水打在车窗上,必须不断的开启雨刷器清洁车窗,他的这辆破夏利的雨刷器已经非常老旧,工作时总是发出令他心烦的吱嘎声响,搞得他心情有些烦躁。
前面就要到那个叫做错道口的高速立交桥了,这是一个听上去不但名字很怪,而且道路被划分的也同样很怪的路口,刘新明已经有三四次在这里被交通监控摄像头拍照罚款扣分了。这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郊区公路,东西方向横跨着一架立交桥,在立交桥的南北两侧,每一侧分别有一进一出两个高速进出口,如果你朝着立交桥方向行驶,快要接近高速入口时,右边一侧的道路就被指定为进入高速的右转专用车道,这样在这条车道上直行的车辆就必须转到左侧行驶通过路口,还没完,等你刚刚驶过立交桥下,左侧的车道因为要方便车辆左转进入高速,又变成了左转专用道,这样必须急转进入右侧车道,还没完,大约再行驶十几米,由于右侧的有出高速的车辆,这条车道又被迫急左转再次进入左侧车道,也就是说,在立交桥下,你必须在大约五六十米的距离内,完成一个标准的反向S转弯,更可气的是,这段路没有限速标识,没有提示牌,只有路面的标示线和交通监控摄像头,只要你的车速超过每小时三十公里,这个反向的S弯很难顺利转过来,也就难免压实线,那只好乖乖的交罚款就是了。有时前面的车辆转弯时急刹车,搞得后车猝不及防,经常导致追尾事故,但是桥下的路面由于桥墩的限制,只有这么宽,做不出双向三车道,为了保护进出高速路车辆的方便和安全,似乎也只能这样了,但是结果却是,这的摄像头变成了交通部门的印钞机,这个路口也成为追尾事故高发区。
路灯昏暗,加上道路湿滑,刘新明不敢开得太快,远远看到了监控摄像头发出的白光,他松开油门滑行前进,渐渐地放慢了车速,没有去刻意加速抢过眼前的绿灯。刘新明看了一下车内的后视镜,发现后面有一辆小轿车疾驶过来,还不断的变换着远近灯光,刘新明向右侧稍稍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缓缓地进入了右侧车道,让出直行道,等这车从左侧急速驶过时,他看了一眼,看到是一辆黑色的现代, 突然间他感到这辆车非常的熟悉,就像是一位老熟人,不用正视,看一眼背影就知道是谁一样——不错,这是黎虎的那辆车,确切的说是那俩用每一位股东的钱买的车,那辆被他个人私自占有的本应属于全体股东的车。
他怎么会到这儿?
这么巧?
不可能呀!
刘新明心里一下子涌出许多疑问,由于来得突然,他的确没有看清楚车牌和车里面到底是不是黎虎,但是他敢肯定,这辆车肯定是公司的那辆车。他全身立刻紧张起来,双手紧握方向盘,紧踩油门直追上去,他要跟着黎虎,看看到底黎虎要做什么,甚至还涌出一丝幻想,“也许黎虎回心转意了,要找我谈一谈,缓和一下也说不定?没准儿答应先给一部分钱”,不管怎样,先追上去看看再说。
疑惑、幻想、不解、又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刘新明用力踏下了油门,想直追上去,无奈这辆老旧的夏利车在关键时刻不给力,就像是老牛拉破车,车子发动机轰轰作响,速度就是提不上去,方向盘却像得了癫痫似得抖动起来,像头生了病的垂死的老牛一般。
眼前的交通信号灯突然间闪烁起来,再有三秒钟就要变红灯了,刘新明眼看着 现代驶过了路口,他也急忙向左打方向盘想转到直线道上,抢在变灯前冲过路口,突然间后面传来尖利的喇叭声,后视镜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同时他又听到了急促的刹车声响,他下意识地向右侧打了一把方向盘,避让了一下,一辆红色低矮的跑车从他的左侧飞一般划过,同时也听到了那辆车里传出来的愤怒的叫骂声,“滚开!,妈的……”
刘新明这才看清楚是一辆红色的外形圆润舒展的小跑车,跑车在他前面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声,瞬间加速前进,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出一股蓝烟,同时也卷起一些碎石子,噼噼啪啪的打在他的风挡玻璃上,刘新明下意识的往边上躲闪了一下,他的老牛车这时也到了路口,几乎在变灯前后的一瞬间,车子越过了停车线,
“我操你妈的!”刘新明也忍不住冲着那辆跑车骂了一声,因为他被逼违章在右转道直行了!
那辆跑车瞬间就从右侧追上了前面的现代,这时前面的红色跑车突然刹车并往右偏,刘新明知道一定是现代的司机注意到了地面上的标示线,突然间在往右打方向盘。由于跑车的车速太快,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只见那辆红色跑车的尾部突然向右侧横摆过去,在桥下掀起一阵尘土,车子竟然想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刘新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到没有发生事故,他常常的出了口气。现代似乎并没有理睬后面的跑车,仍然我行我素的继续前行,那辆跑车又是一声低沉的吼叫,伴随着轮胎下腾起的烟雾,跑车扭正身子突然加速前冲,想超过去。这时刘新明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感到一场恶性事故即将发生,他本能的冲着前面喊了一声,“小心!有变道!”
就在他喊出的同时,他看到前面的现代突然间向左侧转向变道——按照标示线让出右侧的道路,也就在这瞬间,跑车已经冲了过去,几乎要撞到现代的左侧,跑车不得不向左侧偏,想从左侧超过去,就在这时,对面有一辆大货车迎面直行过来,大货车看到了迎面突然出现的跑车,立刻紧急制动,并发出尖利的的刹车声,但是由于车大而且装货太多,大货车凭惯性仍然快速的向前冲去。这一幕不仅让刘新明惊呼起来:“不好!”也就在这时,跑车急促刹车,轮胎与地面由于剧烈的磨擦喷出一股烟尘,就在将要和货车相撞的一刻,跑车象只矫捷的燕子,划了一个极短的弧线,迅速躲到现代后面,大货车紧贴着跑车左侧一闪而过一场车毁人亡的事故瞬间化解。
“太牛逼啦!”刘新明禁不住在心里赞叹。
大货车刚刚过去,跑车便发出一声低吼,突然加速,和现代并排行驶,对着现代就是一顿吼叫怒骂。现代里的人似乎也不甘示弱,对着跑车也大骂起来。杨新明此时也提速跟了上去,他根据传出的叫骂声,隐约感觉就是黎虎的声音。这时只见跑车突然向右侧偏轮,看来想把现代往路边压制停车,此时现代突然加速前进,想摆脱跑车的压制,但是那里是对手,跑车立刻加速追赶并迅速超过了现代,同时突然向右侧打轮,再一次想逼停现代,但是现代显然面对这样一个强悍的对手并不屈服,一边提速一边向左侧打轮,看来想把跑车往路中间驱赶,一场马路上的争斗开始了!
“还不停下来!”,刘新明心里替现代着急,傻逼,你他妈的是他的对手吗?这不是找死吗!
两辆车似乎都到了疯狂愤怒的顶点,像两头发怒的公牛,相互间交叉超越,相护别压,刘新明知道这样下去,最后的结局就很可能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事故,但是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跟在后面,不断变换着远近光灯,希望用这种方法提醒他们冷静下来,但是他的努力失败了。在一次别压的过程中,两车发生了剐蹭——现代被逼到路边,也没有减速躲避,而是直接往左侧打轮,左前侧大灯和跑车的右后侧发生碰撞。此时跑车司机显然怒火升腾,猛然一个大力度的右偏,悲惨的事故也就在此刻发生了!只见现代被跑车顶上了路崖,直接冲上了人行道,由于速度太快,车子继续往右侧飞驰,划出一道抛物线,随即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水沟里面,只听到一声闷闷的响声,车头扎进了水沟对面的斜坡堤上,车尾高高的翘立在半空中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又重重的摔了下来,顺势滑到了沟底。那辆红色跑车好像一个幽灵一般,敏捷的往左侧一偏,轰的一声加速,瞬间就消失在雾气茫茫的夜色中。
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般,刘新明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刚刚还是刀光剑影一般拼杀的战场,瞬间一切归于平静,就像被一阵风吹散的烟雾,眼前只有昏暗的灯光懒散的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散射着幽幽的光亮,路边一棵巨大的树冠下是一片摇曳变换的黑影,仿佛怪兽般要吞噬任何接近它的东西。
刘新明驾着车缓缓的靠近那片幽暗树影,由于心跳的太剧烈,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摇下右侧的车窗,仔细地巡视着路边的排水沟,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听到呼救声。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稳了稳神,再一次确定这里就是刚刚发生事故的地方,他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车外除了风吹过树叶偶尔发出的沙沙声外,像死一般的寂静。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在他的心里——是不是出人命啦!
刘新明走出车子,往前走了一段,慢慢的来到路边往水沟里看,眼前的场景让他惊出了一身泠汗,几乎不能呼吸,他呆呆的像个木桩似的钉在那里——那辆现代侧横在沟底,机盖已经严重变形翘起,左侧的车门开着,可以看到司机半个身子斜在车外,一动不动,车灯已经全部熄灭,发动机也停止了工作,四周寂静的令人毛发悚然。
刘新明定了定神,朝着车子的方向走过去,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楚车牌号,只好往水沟里小心的迈了几步,想仔细辨认一下伤者是不是他猜想的那个人,他的心突突地剧烈地跳着,湿滑泥泞的斜坡让他站不稳,他只能小心地在站在那里凝神观察,驾驶者的上身斜趴在方向盘上,小半个身子被甩出了车外,气囊不知为什么没有打开。从受伤者的体型判断就是黎虎,这个人他太熟悉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在一起共同创业,那么长的时间朝夕相处,他熟悉他的每 一个细节,他的身影,他的走路的姿势,他说话的语气,他的性格,还有他起初劝他入伙时的热情和后来散伙时的冰冷无情……难道这就是他吗?
刘新明想近前去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黎虎,但是他的两腿却僵直得迈不开,只是楞柯柯的站在那里,直到泥水凉凉的渗进鞋子里,他仿佛才从恍惚中苏醒过来。有一种不祥的恐惧感令他不敢靠近那辆车,再一次定了定神,仔细观察了一番,他几乎可以确定,斜趴在那里的人就是黎虎,另外在车的副驾位置上隐隐的可以看到还有一个人,这会是谁呢?他看出来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哦,天哪!
该不会是他老婆杜君兰!
他们还活着吗?难道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几个小时之前还见过面,还在争吵,虽然不那么友好,但是毕竟是发小,曾经的朋友,曾经一起创业,虽然也有争执甚至决裂……,但是无论怎样,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生命力旺盛的人呐!可眼前他看到的却是令人恐怖的的死寂,一种让人要窒息的来自黑暗的压迫!
他稳定了一下心思,再一次观察眼前的景象,隐约看到有一股灰白的烟气从车头慢慢的上升,一直向天空飘散,直到缓缓溶化在死寂的黑暗中,伴随着这一缕烟气,有一个隐隐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依稀中好像是人的脚步踏在厚重的石头上发出的声响,缓慢、沉闷又沉重,似乎不愿离去,但又不得已,似乎被一种巨大而无情的力量牵引着,任何人都无法抗拒!
这景象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身后有一辆车轰响着疾驶而过,一道雪亮的灯光像利剑一样横扫过来,瞬间驱走了黑暗,汽车引擎的声响把他拉回到现实场景,借着一扫而过的光亮,他彻底看清了,黎虎的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没有任何动作,副驾位置上的那个人就是杜君兰,整个人前趴在风挡玻璃前面,同样一丝不动。光亮过后,又是一片黑暗。刘新明转过身来,撕拽着排水沟斜坡上的野草,踩踏着泥水爬到路上,匆匆来到自己的车边,手机就在车里,他要打电话报警,也要打急救电话,时间就是生命,也许还有救,那可是两条鲜活的生命,两条朋友——曾经是吧——的生命!
刘新明打开车门,伸手去摸放在副驾座椅上的手机,这时迎面一辆车逆行着疾驶而来,雪亮刺眼的灯光闪的他几乎睁不开眼,他警觉的而又迅速地躲闪到车后,一种不详的感觉向他袭来,因为他隐约分辨出,来的车辆就是那辆红色的跑车——那辆杀人的跑车。他们回来想干什么?知道自己已经了杀人,想回来看看,难道还想杀人灭口,把自己也杀掉?是的,肯定是的,他们肯定有这个打算,想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销毁一切杀人的痕迹,包括他自己!
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是这场杀人车祸的唯一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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