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通了,这样活着不是个事情。你这么个大医生,其他我没有要求,能不能让我不要痛,让我困觉,困着困着就这样走了,好不好?”说这话的是我叔叔,得的是胃癌。手术后,一直痛,没日没夜地痛,痛到抽筋,痛到发癫。
这是我见过的最痛楚的病人。医学有时很靠不牢,也会有山穷水尽的时光。止痛剂上去,过一段时间止痛剂失去了效果。叔叔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充满了恐惧绝望。
如果活在无底洞一样的疼痛中,那就是人间炼狱,选择这样的走法不失为一种上策。我对叔叔说:“试试看,不晓得做不做得到。”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叔叔做的事了。我和他的主治医师商量后,每天根据他的情况调整药物量,用到刚好让他不痛,处于睡眠状态。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他的疼痛感明显减轻。精神也好起来,能吃,能平静地交谈,后来叔叔就是在睡眠中安静地走的。
那天阳光透过窗户,直射到他身上,我和堂弟妹一直站在他床边,看着心电图监护仪上的曲线拉直。他脸上没有痛楚,就像睡着一样,渐渐走远,走远,不再醒来。
临终关怀是国际医学界最近二三十年来兴起的一门边缘性交叉学科,临终关怀不同于安乐死,既不加快也不延迟病人死亡,与以治愈为目的的医疗有很大区别。关怀科的医生更注重病人及家属的感受,以提高临终病人的生活质量为目的。其实这样的观念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这样的走法更为人性,与善终也更为接近。
二
常常会想起一个同事,是一个至死都想活的人。他是医学博士,读了很多年的书,事业刚刚起步,孩子3岁,走的那年33岁。
从发病到死亡只有10个月,初时只是痰里有一点点血丝,结果查出来已经是肺癌晚期,全身转移,不能手术。
有天,医院里开课题研讨会,此时他走路都踉踉跄跄的,但不管同事怎么劝阻,他都坚持来参加会议。会上,他气喘吁吁地阐述自己对课题的设计和对学科建设的想法。气接不上,停停说说,在场的同事都听得很难过。
咽气前我们去重症监护室看他。他是个相信医学的人,他以为医学一定能够救他,他最后的话是:“给我化疗……我要化疗!”走时,口眼不闭。
虽说现代医学有很多手段可以延长生命,推迟死亡的到来,但是实际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能治愈,甚至很多疾病都无医无药。有的人得了病后,满世界地找医生、找药。一个个医生试过去,一种种药吃过去,最后带着遗憾和无助离开世界。看到这样的病人,有时,我很想对他说,东奔西跑地看医生,消耗的是生命、亲情,有时可能还会是经济上的重负,不如好好地珍惜最后的时光。但是这个话和病人是很难说的。谁愿意等死呢?
三
在我行医的20年里,只有他能够如此平静地接受死亡。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上甘岭保卫战,立过功。后来被划为右派,坐过牢,做过农民。
他得的是直肠癌。手术一年后复发,癌症扩散。不能进食后,他选择停止所有治疗,出院回到老家。他说,这样活着,没有意思,还不如回老家,有亲戚、邻居可以聊天,空气好,坐在家门口还可以看风景。虽然子女反对,但是他坚持着要回老家。其实我晓得,他是从内心接受了死亡这个事实,所以他更珍惜活着的时光。
他回去了,经常和我通电话,告诉我他的感觉。大致还记得些说话内容,印象太深了。有天他说,回去后没有再挂盐水,不吃不喝,疼痛反而没有了,精神蛮好,就是全身燥热,每天用井水擦洗身子。有天他说,想吃西湖藕粉,泡起来后,却一口也咽不下,看样子以后吃的念头可以断了。有天他说,半夜醒来,尿裤了。不喝不吃,怎么还会有小便?有天他说,白天迷迷糊糊想睡的时光越来越多,晚上却又异常清醒,听到猫头鹰在叫,一定是有人要走了。
我也在算着他的日子,惊叹他的生命力之强,还有他的坦然。虽然后来他说话越来越吃力,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有次我问他,你这样等着怕不怕?他说,不怕。他经历过太多的生死场面,尸体曾经在他面前堆成墙。那么年轻的战友都走了,自己又多活了这么多年,够了。
第21天,没有电话。后来他女儿告诉我,老人是在这天中午走的。69岁。
国人不信神,也不信有来世,总是觉得人死了,一了百了,就什么都不需要了。但我相信,死者是有需要的,至少在踏上另一段陌生的旅程时,最需要的大概是安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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