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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县的故事(五)

时间:2022/4/10 作者: 黄杏醉南风 热度: 69331
  五

  高昌的办公室有两百多平米,色彩斑斓,花里胡哨,四开扇的落地长窗前,置着一架巨轮的模型,像哥伦布的海盗船,边上挂了一架橙绿的望远镜。风吹过,掀开一明一暗的两层窗帘,外面的那层厚厚的,缀了无数星星,晃晃悠悠,真像有艘巨轮在暗夜里劈波斩浪。一张巨大的酱红色老板桌,霸占了办公室五分之一的空间。桌上摆了一尊方鼎,古色古香。墙上是狂草《将酒行》。墙边的柜里,几只兵马俑和几瓶花花绿绿的横卧着的洋酒,中西合璧。李春秋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小李啊,坐,坐,抽烟吗?钥匙拿到了?”

  “不,不会。拿了。谢谢高总。”李春秋平时接触的是阮助理,还是第一次踏进总裁的办公室,有些局促和好奇。看得出来,高昌今天非常高兴。他没有想到,那笔久拖不决的死债,竟解决了。其实起初,他并没有考验李春秋的意思,当阮助理向他汇报这事时,他笑了笑,不置可否:一个学生仔,书念得最好,能讨回死账?他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要不是考虑到创业之初,对方单位给过自己不小的支持,他早就可以通过法律程序。现在,没想到,既没红面孔,没得罪人,也挽回了损失:小伙子出差半月,抵回了几卡车酒,而且这家北方厂,稀里糊涂竟不知道,这种酱香型白酒 ,市场上早就稀缺。

  高昌将烟点上,喷了口,一团浓雾遮住了兴奋,“父母还好吗?做什么工作?”

  “种地。还好,在家种地呢。”

  “种地好啊。”高昌的形状有点特别,李春秋也说不好,虽然来公司也不是很短了,但难得能看得他,近距离面对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他觉得他面前的高董似曾相识,就像一种小人玩具的扩大版,头硕大,身体方方的,连接头和身体的脖子却特别细,就好像人从四肢着地到直立行走,肛门处没进化完善因而形成痔疮一样,高董的头摇摇晃晃总使人担心会突然掉下来。

  喔,他想起来了:小时候玩的“铜丝头”,一种木偶小人,身体和头是两部分,连着它们的是一根细细的弯弯的紫红铜丝,摇摇晃晃,将头一拍,弯弯绕绕的铜丝做的脖子还会“叽昂叽昂”发出声音。李春秋想笑,但不能笑。他看着高董将细细的脖子架上椅背,想起经常出现在雨果小说里的法国大革命的断头台。高董向后仰了仰,怀旧地说,“我就经常怀念在家种地的那段日子。二十啷当岁,还在生产队呢。男男女女赤脚巴天一田埂。栽双季稻时,田里的水烫得能煮熟鸡蛋,都。我把一垅秧哗哗莳到头,四脚朝天,往桑树地里一躺,看着天上飘着的白云,总在想,他娘的这就是我的一生?这样活着,还不如只狗。后来……唉,一晃三十多年了,就像昨天。有句老话说:九贱畜生十贱人。还真是,现在回头想想,还是那时候自在,一事不要烦,唉!——年轻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这些撑得太饱的屁嗝,李春秋这辈是不可能懂的。高昌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从柜里拿出两条烟(礼品装的),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圈钥匙,递给李春秋。

  草长莺飞,开满了紫红的紫薇树下,一个姑娘脑袋像他刚刚回来的北方地方的酸枣,伸长了手臂做着“V”。姑娘很聪明,扬长避短拍的是侧身。因此从照片看,谁也看不出缺陷。这个公主他见过,真的如照片上一样,走路的姿势有点特别,即使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她也像在逼仄的小巷里侧着身体。尖尖的小脑袋上,半个脸大半个脸小。李春秋那天在过道里看见她时,她将头发向上挽得高耸,近看像停着只珍珠鸡,远看像一顶移动的蒙古帐蓬——这不是她的错。二十几岁的姑娘,长在豪门,有几个会懂得参照物,陪衬人?只怪紫薇花儿开得太美。假如她捧了只乌鸦或者菜叶瓜皮猪下水去倒垃圾,不是绝色美人吗?李春秋看着照片上,听见老板说,“年轻人么,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有机会认识认识。我女儿。”

  李春秋走出老板的办公室时,腋下渗着沁沁汗珠,手里的钥匙被他捏得潮叽叽的。

  盛夏已经过去,秋凉渐渐袭来,梧桐,杨树这些儿阔叶树种,进入了收敛的季节,而庄稼、果树这些经过耕耘的作物,正是收获的时候。胡李生看着车外飞逝的景物,在想着心事,于公于私,他真的怕去大鹏,怕见老同学:那天小吴的一番话,使他像只烧得红红的煤球,骨碌碌滚进冰窖里,他的那批同学中,进局级机关并不多,原来是这么个破门,连松鼠都可以不当回事前,小吴已经呆了多年,谁又能说他说得不对呢?于私呢,唉,怎么说呢,至少不是我主动的,不是我的初衷。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又一次来到了大鹏。

  章福生有些烦躁,坐立不安。他将自带的茶杯(一个吃空了的酱菜瓶)添了些水,嘟囔着跟胡李生说了句什么,芦苇一样飘出了门。胡李生坐在老同学的劳资科办公室里,喝完了三杯水,还不见个人影。几次电话,都打不进。莫非他知道了些什么,在避我?从来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有几个男人抵挡得住美女的进攻?“叮铃……”正在胡思乱想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我还是先把章科找回,这人怎么越来越神神怪怪的。”胡李生正想出门,跟进来的李春秋了个满怀。和电视里一样,在门口劈面相撞,其中的一方总是层层叠叠捧了一摞纸。李春秋也不例外。考勤表呀罚款单什么的,李春秋一边弯腰捡,一边心急慌忙地说,“不好意思,久等了大领导。车间里有点事。”胡李生说。“我还以为你避而不见呢。”“说什么呢你?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你。”

  李春秋为胡李生添了点茶水,说,“我们先谈正事。秋红妹的压金我们我们遵照领导的指示全额奉还。但是违约金,厂部重新研究过,不能不扣。这事既然惊动了局领导,考虑到她的家境困难,算是照顾,下不为例,扣一半,算是收回一点培训费。”

  “春秋,这样肯定不行的。喏,也怪我们以前的宣传、检查落实等工作没到位。查遍我们的档案室,也找不到你们的合同——根本就没签。你们自行订的那种协议,法律上是无效的。先别说你们厂长期以来拖欠工资,延长劳动时间,这些都是违法的……”胡李生背书一样说开了。

  “老同学,这都是企业的难处。你没有在企业呆过,但我相信你身在县局,高屋建瓴,应该对整个企业的现状了如指掌。”李春秋打断了胡李生,抢白道:“你说,像我们这种企业,没活儿干的时候闲得蛋痛,活儿来了,哪单不是要忙得抽筋?不是我们要加班,没活儿的时候让机器开着空转着玩儿?是工期。再说了,工人们并不反对加班。 谁都知道,计件制,多劳多得么。要说我们拖欠工资,我的大领导,我应该怎么跟你说呢?谁想欠别人钱呢!但是你说,有哪一笔活儿,外经委的那帮老爷们,款子能及时打给我们?我们下属企业,能说他们的不是?总不能让工人坐在县委、外经委门口等工资吧。虽说现在已经私营,但县里为了……还是把外贸掌管手中,我们是提线木偶呀。收一点违约金,我不是说你哟老同学,那些领导们高高在上,放屁不腰痛,他们了解实际情况吗?他们知道女工单位的难处吗?“

  胡李生想说点什么,李春秋摆摆手,抖了抖手里的一摞表格接着说:“这一个个花花绿绿的英芬红娟,进厂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新手?哪一个不是我们送到总公司培训的?你说车旅费,伙食费,住宿费,公关费……像我们这种企业,又不是做毒药的化工厂,又不是圈地的开发公司,全靠闷着头剥鸡眼一样一点一点剥出来,总共能赚几个钱?一道工序不小心,退货,全部翻工,重做。我们常戏称自己是黄埔军校,专门培训女兵。女工单位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流动性大。生孩子呀,嫁人呀,离婚呀,哪个不是走人的理由?甚至没有一点正当理由都会走。鸡婆阿婆,裙子口红痔疮疔疮啰里啰嗦,女人天生和这些纠缠在一起。你说这么多人在一起,叽叽呱呱,能没个摩擦?唉,我们花了这么大的本钱,刚刚学会走就……又要去培训,周而复始。你没看到门口吗?女工单位的门口从大年初一到除夕,永远贴着张红纸:招工。”

  胡李生的手心出汗了。要说自己不熟悉业务,实在是冤枉。新来乍到,他可不想陷入毛坯他们错根盘结的人事里。因此数月来,他除了泡开水,倒垃圾,像所有初进机关的嫩头青一样兼了勤杂工,其余就是熟悉业务,高考似的去记诵那些法律法规,规章条例。但没想到,那些无懈可击的一二三四,条条杠杠,白纸黑字无缝天衣,一穿到现实的身上,脱袖豁口,丝丝缕缕完全不是个样子。是自己死搬教条,不熟悉企业现状,还是……问题的不妙之处在于:他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李春秋违反了哪条哪款,但却觉得对方说的都是事实,不无道理。

  这究竟是怎么了?错在哪里?他又想起小吴那番话,心里那个灰!

  他有种隐隐的担心,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么一笔钱,对于有些人,可能吃不上两顿生猛海鲜,更别说那些抄出的卡车装的黄金,买屋囤的现金了……但对于一个农村家庭,土里刨食,那是多么沉重的压力呀。尤其是秋红妹,简直是天文数字,灭顶之灾。他有点心酸,有点无助。章福生飘到哪里去了?这杆秋天的芦苇!他应该有经验啊,这不是他整天研究的实例吗?纸上谈兵。这样的结论,如何回去交差?上次女科长已经明显偏袒了自己,如果这次再无功而返……

  他咽了一点茶水,开始转变自己:“李春秋,按照国家《劳动法》的有关规定,企业必须与职工签订正式劳动合同,一式三份,缴我局备案。同时及时、足额缴纳养老保险金,医疗保险金,失业救助金……”

  “啊呀我的大科长!”李春秋嬉皮笑脸抬举着,棉里藏针:“我们都是临时工。你知道吗?临时工。跟谁签订?帮谁缴纳?你合同墨迹未干,户口簿身份证三金手续一趟趟还没办妥,她早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去财务部查查,这群飞来飞去的雌鸟,有几个在这里连续呆过三年的?奸刁的培训一结束,就大街上开服装店去了。就是我自己,你不是也知道,才来了几天?哪个又能保证我明年的现在还在这里?现在不是过去的国营厂,集体厂,有户口呀公房呀入党这些绊着,现在谁在乎你这些?还不就是几个钱?你不用压金什么的扣着,一夜走光光。你信不信?“

  李春秋给了胡李生一包烟,又给了他一支,要帮他点,胡李生摆摆手,猫洗面似的眼睛鼻子嘴抹一把,听见李春秋接着说:“你以为真的是我们高总小气,为了这几个小钱?我们渴望着有一批固定工,合同工,非常想执行国家政策法规,还指望你们保驾护航呢。但是结果呢?就说前年——那时我还没来呢,阮助理说——好不容易接了个肉厚些的单子,突然黄梅折牛脚,她们乘势纠集起来要加定额。第二天,车间里鸦雀无声,只有机器和板凳,日光灯明晃晃照着,没有一个人。你说……你说,你知道的,哪个外贸加工不是时间催得紧,催得急,抢时间,争速度?”

  胡李生焦头烂额,李春秋也摇着头,额上起了些皱痕,说,“你知道我们县原来有多少服装厂,针织厂,羊毛衫厂吗?城里的不算,城东城西城南城北三十六个乡镇,哪搭没几家?现在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县服装算是坚挺的吃香的吧?全县的老大,一千几百员工,龙头企业,政府年年拿出钱扶持,扶持了几年,最终还不是稀里哗啦。这些花花绿绿的女工单位,你知道为什么吗?道理明摆着。如果再坚持你那一套,噢,不是你个人的,我们还可能是别的结局吗?我们还有一口气,没有关门大吉,不是依靠的政策扶持,不是依靠你们的保驾护航,而是船大抗风浪,如果这里一倒,常熟的,浙江的分公司也就朝不保夕,上海的总公司也就名存实亡了。因此也不能说高总对我县对社会没贡献,他这个人大代表也不是白拾的。他不弄这个棺材厂,日子不是更好过?“李春秋苦笑笑,有句话想说没说出来。

  话说到这地步,胡李生只能直接说出结论:“不管怎样,秋红妹这样处理,于法无依,于情不合。我们将心比心,她在这里一年不到,没日没夜地干,临了工资没结清,还得拿出钱来走人,不出事才怪。”“不是我要处理她。她违反厂纪厂规跟我没私仇。处理了一个秋红妹,养活着几百号呢。”李春秋说。

  “这个……我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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