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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梦里花会开(02、朋友来了)

时间:2022/4/6 作者: 一月的小李子 热度: 105803
  七月的季节,像成熟的姑娘,总是骚动不安。

  树叶比一年里的任何时候都要宽大、厚实和浓绿。一阵轻风吹来,哗啦啦的声音特别饱满和富于思想。

  蓝天稠得凝固起来,纹丝不动,像湛蓝的湖冰,把人们的童心撩拨成熟透了的麦穗,脆脆地响。即便是忽拉拉来那么一阵子雨,除了满眼的绿,再就是驾风驭云的飘飘感觉了。

  那些个绕着弯弯的溪水山涧,流淌的样子简直娇媚透了,怎么看怎么像初孕的新娘,一扭一扭地远去。

  这一切,把人们的心思都给撩乱了,真想变成一匹扯了缰的骏马,一只挣断脚镣的鹰隼和一条跃过了龙门的鲤鱼,着实地在草原上傻奔颠驰一回,在天空中左翱右翔几番,在溪转河弯处浮沉个痛快。

  办公室里的七月,可没有这么多的诗情,这么美的画意。

  热汗顺着屁股沟沟流,热浪绕着大肠小肠转。心里长着一垄草,头晕眼花直不起腰。

  同事们都在议论:“哎,我老公单位都发降温费了。”

  “怎么着,想让咱们经理也发降温费?他的房里可安着空调呢,他没有咳嗽就不错了!”

  “不发降温费,让咱们也到山上树下小溪边凉快凉快去呀!”

  “做梦去吧,总经理的儿媳妇早就说了,那些个地方全都是穷山恶水,除了容易患感冒,没任何意义,和德国、意大利、毛里求斯、新西兰相比,简直就是土丘上长了几根蒿子草,连摩纳哥、巴比亚新几内亚都比不上!”

  完了,这人民的钱呀,什么时候也能让我们这些人民花花,别再一味地让别人代表我们花!

  发牢骚了不是?你这是平均主义,而且是绝对的平均主义在作怪!我们国家还很贫穷,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分上一杯羹嘛!

  长官骑马绝对是为了工作,而你骑马就是典型的虐待动物嘛!再说了,你是人民吗?我是人民吗?老方更不是人民嘛!

  你要是人民,你给我创造个历史看看!历史绝对是人民创造的,但皇帝只能有一个嘛!古代的劳动人民都不搞绝对的平均主义,你都进化到会使用计算机打字了,还要搞绝对的平均主义,你这不是让我们的事业蒙垢,让我们的公司蒙羞吗?相信我,因特纳雄纳尔一定能实现!

  去你的吧,尿壶挂在屋檐下,高调不说,还夹杂着骚风骚雨!告诉你,我没有这些个用造松花蛋的程序造出来的想法,我就想凉快一下,让自己有更充沛的精力为公司更好地工作!我还想把身体搞得棒棒的,一直为公司服务到自然合上眼!

  听听,多高的调调,上一个为公司工作,下一个为公司服务,看把你委屈的,不给你发工资你还能有这个调调吗?少一分你也不干哪!

  好了,在心灵深处来一次小小的革命吧,就承认自己是为了养家户口又咋地?有了这个心态,什么傲气、娇气、霸气全都一扫而空了。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全都是因为把自己养家户口的平常事和革命事业划了等号!

  我们为人民服务?哪人民为谁服务呀?在我们家我是不敢说这种话,我爷爷吃过糠、咽过菜、扛过枪、过过江,是个纯种的老革命,他们说这种话可以,我服!除此……哼!

  就这么聊了一会,大家觉得凉快多了,心情也有了几分飘的感觉。

  大家还有些余兴未尽,但电话响了。

  谁?找方子驹?

  方子驹接过电话,心里很是不安,有一种偷占了公家便宜的感觉。

  “喂,我是方子驹!”

  “子驹呀,我是谁?”

  “你是谁我那知道呀?”

  周围的同事起哄,别不是萨达姆请老方去改姓吧!

  “我是梁兵呀!张小明、吴姗姗都在一起呢!”

  “哦……”方子驹激动的情绪蚯蚓眨眼似的晃了一下。

  “喂,喂!子驹,子驹,你怎么不说话了?听说你们新丰景色优美,我们来搔搅一下!喂,喂!”

  这几个都是方子驹高中时的同学,二十年没有见面了,突然来了电话,突然就要站在自己的面前,你说这方子驹能不激动吗?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经济基础,同学相会这种具有外交性质的活动,就一下子变成了石头,沉重地压在了方子驹的心上。

  按照方子驹家的收入,接待几个同学朋友有问题,但绝对不是太大的问题,关键是要看采用什么形式。

  中国人讲面子,放在家里炒几个小菜,尝尝自己的手艺,肯定是过于寒酸。放在小餐厅里品品家常味,显然不够大气。于是,自然是要上点档次。同学来了,除了吃饭,还必须要有其他的活动,这就叫一条龙。

  国人都讲究个安排,安排嘛,当然要比请客的外延要宽泛得多。这请客嘛,当然要比吃饭高档得多。这接待嘛,当然要比见面场面得多。

  如此以来,同学相会这个简单而又幸福的事情,就变成精神煎熬了。

  幸福是什么?

  就是用最简单的形式,表达最深厚的情愫,就是让自己的心不再负重。比如,少男少女亲个嘴嘴,就是表达了最纯洁的爱情。但现实往往不是这样。其他不说,单是请客一项,就可以让方子驹一家在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里生活窘困。新丰的景色确实美,可家乡的美景又有几个家乡人掏腰包去欣赏呢?得生存呀!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做到超凡。超不了凡,至少也得做到脱俗。不能完全脱俗,至少也得脱个几分俗。即便是你自己个超凡了,也脱俗了,你敢保证你的客人也同样超了凡,也同样脱了俗吗?人言可畏,中国人可是最注重群众意见的哟!可以肯定地说,家常菜、小酒馆绝对给你挣不来面子,换不来赞誉。

  “喂,喂!”电话那头还在拼命地叫。

  方子驹后悔接了这个电话,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去趟卫生间。总之,后悔自己没有躲过这个使自己的心灵负了重的电话。他想撒谎说自己出差了,可他接的是办公室的座机,而办公室里还有这么多的同事。显然,撒谎会给自己带来信任危机。

  没有别得办法,别说没有一条能让方子驹钻进去的地缝,就连一捧能让方子驹埋住半个头的沙子都没有。

  无奈,方子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回应电话。

  “哦,是你们呀,你们怎么凑到一起了?”

  “孩子都放假了,就想出来转转。怎么样,至少也混了个副总座了吧!”

  “算了吧,你们还不知道,我确实是根栋梁,但厕所上的梁和皇宫大殿上的梁是绝对有区别的!”

  和老同学一聊,方子驹也活跃了许多,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青年时期。

  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反而还平生出了几分豪气。

  “我说梁兵,你们什么时候到?到了就给我打电话!什么?你们已经到了?住在帝豪?哦,哦,这我就放心了!”

  放下电话,方子驹出了一身冷汗。

  这身冷汗不知是凭空自己吓出来的,还是内心愧疚蒸馏出来的。

  原来,他的这几个同学,全都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从摆地摊开始,十几年下来,大大小小都是老板。

  一切都不用方子驹打点,只要方子驹作陪叙旧就行。

  电话里,老同学还反复强调没有任何别的意思,相信方子驹能把同学们安排得十分周到,希望老友千万不要有什么想法。

  老同学还说,朋友之间,烟酒从来就是不分家的,我的就是你的,我们的就是你们的。千万不要客气,客气就是见外,见外就是不友好,不友好就是不地道。

  最后,老同学豪情满怀地吟颂道:让什么地主之仪,接风洗尘的俗套都随风而去吧!

  友谊万岁!

  方子驹感动了,眼角十分潮湿。

  感动之后,方子驹的心里总还是不舒服。

  他细细琢磨,觉得老同学的话里还是有别的意思。

  什么不用我打点?还相信我能把同学们安排得十分周到。我方子驹既无权也无钱,怎样做到在不打点的基础上,还要十分周到的安排?分明是装饰性很强的婉言拒绝嘛!这分明是在告诉我方子驹:你的接待,你的安排可有可无。我们就是到这个地方来了,我们找你就是因为你居住在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方子驹的心情由感动变成了难过。

  他呆呆地坐着,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活得窝囊,活得猥琐。

  唉,女人过得是日子,男人过得是面子,我方子驹过的是什么呢?是坐月子,出不得门,见不得客。省油省盐,就是为自家的孩子产出些奶来。

  咳,咱们过的是境界呀!

  方子驹好后悔。

  平常为什么不藏点私房钱?

  过去的时代,女人才藏私房钱;当今的时代,男人务必要藏私房钱。男人不藏私房钱,关键时刻丢面子。

  可现在后悔有用吗?钱装进了老婆的口袋,就跟孩子装进了女人的肚子,想抠出来,绝对没有那么容易。

  这个世界也真怪,后悔基本都是无用的。有用的后悔就像龙,传说中存在,眼睛里从来没有见过。

  怎么办呢?

  方子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方子驹是个既有自尊,也有自爱的人。虽然他混得没头没脸,但他想做个有头有脸的人,而且是想从小事做起。可现在,招待同学吃顿饭这样的小事,却把方子驹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方子驹眼前一花,觉得自己的头变了形。

  电脑桌面的反光里,方子驹的头慢慢在变小,最后,他完全变成了一只麻雀。

  突然,一只六个头的老鹰展翅飞来,照着他的鸟头死命啄下去。

  这只老鹰的六个头,和他住在帝豪酒店的六个同学长得一模一样。

  突然,方子驹看见一阵大风刮来。方子驹从来不知道风的样子,这回他看见,风就是一只只长着长指甲的手,呼啦啦刮过来,方子驹一丝不挂了,甩着硕大的二吊蛋在那推磨呢。

  方子驹头都抬不起来,可他的所有同学,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连短训班的都来了,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地看他推磨。

  张好天也在那看。

  突然,张好天一挥手,大声宣布:“中国一个全新的歇后语诞生了,那就是光屁股推磨——丢人一圈。”这个歇后语是方子驹同学亲身创造的。

  方子驹大惊,脱口喊道:“同学相残,情何以堪呐!”

  这一喊,方子驹清醒了。

  回头一看,张好天的两只眼睛鹰隼似地盯着他。

  方子驹打了个尿颤。

  方子驹的变化,张好天全都看在了眼里。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对方子驹产生了同情和怜悯。

  其实,相斗的都是同一阶层的人,都有着相同的社会地位和相同的社会经历。

  张好天决定帮助方子驹。

  “来同学了?”张好天问方子驹。

  方子驹警惕地看一眼张好天,点点头。

  “不是大学的。”方子驹说。

  张好天一笑:“当然,我和你是大学的。”

  “为安排的事情发愁了吧?”

  方子驹没有点点头,但也没有摇摇头。

  张好天像打入敌人心脏的地下工作者那样环视一下四周,见同事们都一个二个散去,便说:“告诉你的同学,就说晚上在帝豪酒家翠竹湾雅间给他们接风。不来也得来,因为明天你要陪领导去检查工作!”

  方子驹苦笑一下,啥表示都没有。

  张好天抄起电话,方子驹神经质似的闪出五根手指,雄鹰扣雄兔那样扣住张好天的手。

  张好天一笑,说道:“经理在省里总公司开会,我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张好天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好像经理就站在他跟前似的。

  方子驹急转身,他以为经理真的就站在他的身后。

  张好天问完经理的身体问伙食,问完伙食问牌运,还带过把公司里几天的大概情况做了个简单而又详实的汇报。

  最后,张好天说:“同悦县的王副县长来了,他没有别的事,就是出差来看看你,我已经告诉他你在省里开会。还没有走,对,住在帝豪,我看就算了吧!以你的个人身份?我明白了!好好,我一定安排好!哎呀经理,你考虑的就是细!你放心,我保证接待好!经理再见!”

  放下电话,张好天得意地看着方子驹。

  方子驹脸上的表情由惊鄂变成感激,最后,又由喜悦变成惊恐。

  “这怎么能行!不行,绝对不行!”

  “嗨呀,你就放心好了!”

  “我给你讲,像接待吃饭这一类的小事,经理根本就不会问,太小气。”

  当然,接待工作也是相当重要的,这关键要看来的是什么级别、什么部门的人。一般来说,对待级别低的客人,办公室打发就行了。冒这样的名,接待的档次太低,太没有面子。冒上级的名,档次又太高,咱们承受不起,经理也特别关注,风险太大。冒个副县长,虽然级别稍低一些,但属于重要人物。冒他的名,档次咱们承受得起,足够面子。隔着行,又在基层,和经理照面的机会少。就是照了面,谁还会问上次我们家的饭怎么样呀?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吃饭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吃饭了。所以,你只管放心安排你的朋友,完了签上我的名就行了。哦,别忘了,吃完饭去唱歌,钱全在饭票里,你不去可就浪费了!明天你可以不再管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嘛,你就说陪老总下基层检查工作嘛!既找到了推脱的理由,还显示了自己的身份。下去检查工作,嚯,好家伙!

  “放心吧,我替经理陪客的次数多了,我还不知道这里边的道道?那些个人,朋友来了一拨又一拨,关系网织了一层又一层,都赶上丝绵网套了。凭什么呀?他们的工资能比咱们高多少?就凭公家的人花公家的钱,吃公家的饭,拉公家的关系,办事的时候可就不分公和私了。”

  方子驹听得都愣了神。

  “不,我不是怕什么,而是……”

  “算了,都是苍蝇,就别比谁干净了!都是蛤蟆,就别比谁的调子高了。注意,更别比身上的疙瘩数!我尽心了,尽不尽意就是你的事了!再帮忙,也不能把别人的媳妇也给帮了吧!”

  张好天飘然而去,像个神仙。

  方子驹知道群众为什么喜欢张好天了。

  他一半是小职员,一半是小侠客。

  方子驹还知道经理为什么喜欢张好天而又并不重用张好天了。

  他聪明得让人不放心了。

  想这些问题的同时,方子驹还想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上次,老张为自己帮忙买了一套便宜家具还没有答谢!还有……唉!乘着这个机会,把这些人情都还了吧!那些个远道而来的同学,八辈子见不着一面,更不要说在困难的时候给你什么帮助了。他们凭什么吃我这一桌子饭?还是把人情还给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吧,他们可是天天见着面呢!

  方子驹抄起电话,一口气通知了超过十个人。

  通知完这些人,方子驹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儿子。

  他们从来也没有进过酒店,更没有吃过上千元的宴席,把他们也叫来,一家人都开开洋荤。可转而又一想,今天的人太多了,叫上老婆孩子,怕是坐不下了。最严重的是,那样做恐怕要产生丢失面子的严重后果。

  方子驹最后决定,还是不叫自己的老婆孩子了,以后还有机会。

  作完这个决定,方子驹的眼睛潮潮的。

  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几杯酒下肚,方子驹便开始飘飘然了。

  除了不胜酒力以外,服务小姐的称呼让他心旷神怡。

  帝豪酒店的服务小姐,方子驹从来没有见过。可不知什么原因,这些服务小姐似乎和他特别的熟悉。张口一个方老板,闭口一个方老板地轻呼低唤。

  开始,方子驹很不好意思,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但他没有予以严正的纠偏,而是一个劲地劝说不要这样称呼。然后,方子驹也就极快地适应了这种称呼,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了老板的角色。他双臂抱在胸前,歪着头显出聆听的样子,要不就是手扶下巴,垂着眼皮沉思,嗓子眼里还时不时地发出几声表示已经考虑成熟了的“嗯嗯”声。

  说起话来也都是那种儒雅的官话。比如,我们是不是再举一下杯呀!大家都动一动筷子好不好呀!大家可以随便一些嘛!不要那么拘束嘛!都不是外人嘛!等等诸如词类的话。

  他的手势也多了起来,不是伸手点击着长空一二三四地评论时事,就是两指轻叩桌面倾听同学们的赞美之词;或是一手插腰,一手举着酒杯划动一圈,以表达共同干杯的意愿。甚至连上卫生间的步履都变成了鸵鸟散步一般地高傲阔步。

  哎呀,这有权有势的感觉真好,和新婚第一个拂晓的感觉完全一个样子嘛!

  然而,方子驹真是个苦命人,他享受这种感觉还不到一个小时,准确地说也就是五十六分39秒,他就因酒醉匍匐在餐桌上入梦了。

  他的同学面面相觑,这个酒量,这个酒态,都不像是一个既有权又有钱的老板嘛!

  方子驹喝醉了,但他的思维并没有醉。相反,越是醉,想象的空间就越大。

  方子驹在酒乡里,给自己编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也许是骑了半辈子自行车的缘故,方子驹的梦里总也少不了这个交通工具。

  方子驹的自行车很有特色。

  据说有一个小偷,在偷他的自行车过程中,突然大笑而昏厥。幸亏抢救及时,才挽救了一个小偷的宝贵性命。

  原来,方子驹的自行车完全是自己拼装的,男车的零件、女车的零件、甚至还有童车上的零件。

  最可笑的是两个轱辘,前面是女车的,后面是男车的。一个窄,一个宽。

  用方子驹的话说:世界上的所有动物都是雄追雌,这车轱辘反映得就是这个自然现象。

  最要命的是那个座包,小巧极了。估计长到六岁的屁股就放不上去了,这是从他儿子的童车上拆下来的。难能可贵得是,六岁的屁股都放不上去的童车座包,方子驹四十五岁的屁股硬是放到了至今。而且大有小车不倒只管放的气势。

  说着说着话就偏了,还是接着说方子驹的梦吧。

  方子驹骑着自行车刚到单位,就看见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停在院子里。

  一问,才知道是经理病了,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现在,只有找到D型血才能救经理的命,可这种血型半亿人里边有没有一个还不一定。

  方子驹没有犹豫,大喊一声:“让我来!”

  全公司的人都笑了,那笑声像旋风一样轰然而起。笑声过后,天上竟然掉下几只死天鹅。那是被笑声击中而死亡的。

  天鹅是联合国A级保护动物,杀死它就是犯罪!这几只天鹅是被同事们的笑声生成的旋风击中而亡的,那同事们不是故意犯罪也是过失犯罪。

  方子驹决定先不和同事们计较这些,还是先救人要紧。他又高喊一声:“让我来!”

  同事们这会没有笑,而是一个一个撇着嘴轮着说:“今天该不会要地震吧?方子驹怎么也抢开了风头?”

  高人呐,这可真是大智若愚!

  夸谁呢?这么高的评价?我是大智一点,可我从来就不若愚一点。告诉你,我半岁的时候,别人摸我的小鸡鸡我就有快感!

  我们都不是D型血,我们也都没有高喊一声让我来!

  方子驹也不是D型血,可他却呐喊出了一个时代的最强音!

  这个最强音最终将感动谁?感动我们的经理呀!

  一旦经理的生命得以维系,最终得到好处的是谁?是方子驹呀!

  我们没有掉一根汗毛,却也没有得到一根汗毛。方子驹没有掉一根汗毛,却得到了栋梁之材。

  你的快感和他的快感相比……咹,你快感过后得了个小流氓的称呼,而方子驹快感过后,却得了个英语天生就好的儿子!

  大家沉默起来。

  经理未必能活呀!

  经理也未必就非死不可呀!

  再者说了,人们还会把方子驹的高喊传给新来的经理呀!

  大家又沉默起来。

  然后,大家齐齐地闭起眼睛,火山喷发那样齐齐地呐喊道:让我来!

  当大家齐齐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救护车已经拉着方子驹开走了。

  方子驹很激动,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在关键的时刻为领导解决关键的问题了。

  方子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半亿人里都不一定有一个的血型——D型。

  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不仅能救经理,而且还说明自己和经理血型相同,更而且地说明自己和经理都是那半亿人里还不一定有一个的那种人儿呀!

  方子驹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站起身,和车上的医护人员一一握手。难怪领导爱握手,原来领导爱激动呀!

  这个时候,方子驹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他的所有同事都像猎狗追赶猎物那样,在车后面嚎叫着狂奔。

  “快开,一群疯子!”只听一个女医生说。

  方子驹把经理救了,因为他的确是D型血。

  方子驹还把董事长也给救了,还因为他的的确确是D型血。

  这还得了呀,方子驹的家门口,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两棵大树,像春雨过后的狗尿苔那样长出来的。

  据说,董事长从昏迷中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多好的群众呀,难得!”

  据说,经理从昏迷中醒来什么都没说,而是感激得以泪洗面,后悔得使足了劲,打自己正确地决策了许多重大事项的头。

  最后据说,董事长和经理康复后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对话的内容是:“我们这一次病得值,发现了一个德才兼备而又无私奉献的好群众!”

  死了都值得!

  再也不能让这样的同志受委屈了!

  坚决不能,否则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对于这些教训,我们就共勉吧!

  过后,方子驹受到了许多的表彰。市报专访文章的通栏标题是:《让我来——一名普通群众的心声》。

  最关键的是职务,方子驹当上了副经理。而后,方子驹又建议提拔张好天当了办公室主任。从此,这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一天,是七月的一天。

  方子驹从两室一厅房改面积为54平米的老居室里,搬进了三室两厅两卫的新居室里。

  这套房子原来就有,但却一直空着,原因是空缺的副经理没有到位。

  现在方子驹是副经理了,副经理的位置没有空缺了,所以,专门为副经理配备的住房就不能空缺了。

  这房子真是太敞亮了,楼层和职务对等,二楼,不高也不低。客厅足有五十平米,和阳台相通。紧靠路边的第一栋,没有任何障碍物。

  阳光绸缎似地铺进来,整个客厅变成了维也纳的金色大厅。

  阳台上的花,像是成熟的姑娘,亭亭玉立的同时,还风姿绰约。

  这些花不可能是方副经理亲自买来的小苗,而后亲自使其茁壮成长的,全都是乔迁之喜送来的礼物。

  内行人嘱咐方经理,这些花都很名贵,一般人的手,一般人家的空气,一般人家的自来水,根本养不了这些花卉。甚至,一般人家的人民币,都买不了这些花卉。

  方子驹好像不太领这个情,他想:这就跟儿媳妇一样,不是自己亲自养大的,不可能像疼亲闺女一样的疼她。再说了,只要儿子愿意,想娶个新的也不废什么事!

  关键得有一个好儿子。

  这职务呀,就是个儿子,可以给你养老,可以孝敬你别人没有的一切!

  怨不得地位那么舍不得丢呀,到了一定的地位,哪个不是中老年了?丢了地位,和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有何区别嘛!

  丧子之痛啊,谁能承受得起呀!

  方子驹的眼睛像觅食的猫头鹰,向左旋转,然后在向右旋转,乳黄色墙纸发出的柔和而又灿烂的光、头顶上豪华富贵的吊灯、厚重且具有欧式皇家风格的门窗,以及不得不屏住呼吸才敢看一眼的仿古家具、还有那尊随时都能给人带来某种冲动的秀丽马桶……方子驹似乎看见一只硕大的乳房飘落在床上,然后,他也飘起来,睡在了这只硕大的乳房上。而这只硕大的乳房,就是他的初恋情人的。

  方子驹简直陶醉透了。

  但是,方子驹也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

  这套居室虽然好,但和经理的相比,楼层低了一层,卫生间少了一个。

  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这个现象的本身昭示着这样一个信息,方子驹的地位还低着一个档次。

  如果有一个队列的话,方子驹绝对不是排头的那一个。

  如此,你当然还不是老大,你的话当然就没有任何必要一句一句地去抓落实。你说话的口径,当然必须和老大的口径严丝合缝。

  从权威的角度来判断,你还只是个儿子辈的。

  你是一个在圈子中心活动的人,但绝对不是画圈子的人。你即便能够画圈子,那也一定必须通过别人修改才能被认可。即便是修改过后被认可了,署名的时候也绝对不可能是方子驹,甚至连音同字不同的可能性都没有。即便是有这种可能性,也绝对是要避讳的。

  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自愿,绝对没有任何的压力,一丝丝都没有。这是什么?是觉悟,是素质,是大局意识。

  方子驹就这么没有边际地想着,越想心里还越不是滋味。就如想象自己心爱的女人,欢欢喜喜地和另一个男人做爱似的,而那个男人还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人的童年时代是最美好的,一个好玩的玩具,一本好看的小人书,就能使自己交上许多的朋友,就能使自己欢喜好长时间。

  这样美好的岁月,却非要被称作幼稚、天真。

  现在呢?没有特别高兴的事,也没有特别忧愁的事。总有几丝淡淡的失落,始终笼罩在心头,让人不能够轻松。

  这就像初夏的天空,晴不晴阴不阴,薄薄的云蔼霜一样凝在空中,太阳像是长了白内障,让人总是觉得沉重。

  这样的岁月,反而被赞为成熟、有思想。

  好日子总是留给容易满足的人过的,不知足的人,永远也没有好日子过。

  道理谁都懂,但能够按照道理去做的人却太少太少了。所以,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过上好日子的人,屈指可数。

  人的行为有惯性,人的思想更有惯性。多数的时候,思想的惯性要比行为的惯性可怕得多。

  人的行为可以急刹车,人的思想呢?人的行为可以监督,人的思想呢?

  电话铃响了,方子驹无法监督的思想,却可以被电话铃打断。

  电话是方子驹的同学梁兵打来的。他告诉方子驹,几个老同学很快就要到新丰市了,不需要方子驹做任何安排,只要方子驹参加晚宴。老同学嘛,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方子驹没容梁兵把话说完,就已经怒火满腔了。

  “梁兵,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只问你一个事实,你以及你们在什么时候什么方面比我强过?你不打电话便罢,既然打了电话我就要安排,而且是全程安排!告诉你,你不接受都不行!你没有别的选择,绝对没有!有什么了不起?打人骂人不要糟蹋人嘛!就这样了,我马上让办公室主任去接你们!”

  “啪!”方子驹挂了电话。

  方子驹气昂昂地踱了十好几圈,愤恨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下来。

  有本事的人,就是火气大。

  就像偌大个炉子,烧那么小一壶水,火焰不舌卷似的翻上来才鬼了。

  这怪不得有本事的人呀,谁让你不给人家压担子,配个大个水壶呢?

  方子驹接着给张好天打电话。

  “喂,你立刻到平安酒店的213房间,把几位客人接到帝豪的套间房,再安排一桌5000块钱的工作餐,注意,茅台酒千万不能是假的!记住,餐后服务必须要文明上档次。现在,这件事就是最大的事,直接关系到咱们公司乃至于咱们新丰市的形象,董事长也参加这次接待,你一定要给我长面子。经理?就不叫了吧。行,那就叫上他!这个人哪,哼哼……行,班子的团结还是要维护的嘛!”

  “对了,接待工作无小事,尤其是派车,咱们单位那些个奥迪、丰田都是些什么玩意!叫谢老板把他的两辆奔驰开出来,平常都是他用咱们,这关键时刻也该咱们用用他了!这些小事还用我出面?好天哪,人呀要想成功,最首先的就是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就能周到细致地为领导服务,还不会引起领导的厌烦。最终,取得领导离不开你的效果。俗话说就是要极有眼色。你看过去大宅门里的丫鬟,做好了,很快就成了老爷的小妾,也就是小老婆嘛!不要小看这个小老婆,他可比大老婆贴身多了!我们图什么?不就图和领导贴心贴肺贴肝子吗?当然,我这个比喻不是很恰当,但有很大的教育意义还是应该肯定的吧!

  好天,你把这些安排好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董事长!放心,我这就和董事长联系,你办好我安排的事就行了!去吧!”

  方子驹开始和董事长联系,董事长满口答应,并表示马上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专心致志地等方子驹来接他。

  董事长说话真幽默,让部下听着舒服。

  董事长的幽默简直可以治病,就是货真价实的良药!

  方子驹向后摸着自己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像是他心仪已久的女明星,邀请他晚上到家里去洗澡,并且就寝。

  宴席按照正常的时间、正常的程序正常地开始。

  首先是董事长致辞。

  董事长说:在这么好的季节里,我们迎来了这么好的朋友。方子驹同志是我市一位出类拔萃的难得人物,我们有理由相信,方子驹同志的朋友一定也是出类拔萃的难得人物。因为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来,举起杯,为我们结识了和方子驹一类的好朋友而干杯!

  方子驹太激动了,他没有想到董事长这么给他长面子。

  董事长比总经理还大;经理见着总经理都得哈腰。

  方子驹太知道面子的重要性了。

  女人爱挠男人的脸,并不是因为她们的指甲长,而是因为他们知道男人把面子视为生命。任何一个男人,如果到了把面子不当一回事的地步,女人也就不会对他下什么毒手了。

  方子驹的眼睛充上了电,精亮精亮的。他两个脸蛋绯红,像是在蒸番茄酱的高压锅里烫了一下,还漾着淡淡的水雾。

  方子驹发现,他的同学的眼睛变成了圆圆的一片保鲜膜,没有了一点生气,像是突然得了白内障。

  尤其是他的经理,脸色惨白,嘴唇却乌紫,像是猛然中了剧毒。

  方子驹知道,他们这都是妒火攻心所至。

  方子驹还知道,他们嫉妒的并不是董事长说了什么,而是董事长为什么要这么说?

  方子驹还知道,他们肯定在心里骂他是人妖,用不干净的异术迷惑住了董事长。就像世人普遍认为的那样,男人变坏,都是因为女人的勾引。其实,男人心里明白,在那方面,男人的主动性什么时候都要比女人强烈得多,只有女人才认为是女人勾引坏了男人。

  女人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女人不知道,男人也不知道,只有方子驹知道,那是女人太看中自己,又太看不中自己了。男人向来看中自己,所以男人从来不说是谁勾引了谁。男人看上的,男人总是千方百计要得到。男人看不上的,你千方百计的勾引也绝对没有用。认为是别人勾引了什么什么的,即便是男人,也绝对属于心理阳痿。

  阳痿还是男人嘛?是,也不是,还不如人妖!

  方子驹在心里骂他的同学和经理,你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人妖,是什么呢?是没有受上精的王八蛋,连个小王八都憋不出来的王八蛋。

  客人和经理的情绪显然都不高了,他们本来都是马路上的红绿灯,完全是来给方子驹显示亮度的,没想到来了位交通警察,一下断了他们的电。

  这个交通警察就是董事长。

  看看,董事长断了这些红绿灯的电不说,还要拿锤子敲敲打打。

  董事长还说:更难能可贵得是,方子驹同志大学毕业后,主动到艰苦的新丰市来工作,为家乡的建设既搬砖也加瓦。他要是和你们一样也到南方发达地区去发展,现在至少肯定是一名省部级董事长!

  方子驹忍不住笑,赶紧假装喝多了酒,趴在餐桌上假寐。

  突然,董事长冲着经理刺上了:你怎么没有精神了?在包厢里搂着小姑娘唱歌的劲头比叫驴还大嘛!看着方子驹同志躺下了,你也想躺下是不是?你也得有资格呀!敢于躺下的人,必有敢于躺下的底气,你有吗?你要今天躺下,我昨天就让方子驹同志站起来,你信不信?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总是没有方子驹同志硬气、大气!

  听到这里,方子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有两种人可以随便地发脾气。

  一种是自己的长辈;另一种人就是自己的上级。

  这两种人为什么可以随意地训斥人呢?关键是你不能把他们怎么地。

  长辈训斥人,是因为他有养育之恩。

  上级有什么呢?不就是有他的上级给他的那点权力吗?

  长辈训斥你关心爱护的成分多一些。

  上级训斥你,完全就是小瞧你。

  想到这,一股怒火从天而降,方子驹“霍”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董事长的鼻子训斥道:你是我们的领导,不是我们的长辈,你怎么能用这样的语言说自己的下级呢?你知道我们是多么地尊敬你们吗?不论有什么好事,领导优先,我们什么时候有过怨言?总想着你们是领导,应该的。你们在公开场合随意地训斥自己的下级,我们连个声都不吱,可我们背后发个小牢骚,你们却暴跳如雷,并且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和创造机会报复我们。即便是这样,大多数同志还认为这也是应该的,因为你们是领导嘛!可在你们的上级面前,你们则变成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变成了爷爷身旁等着指示的孙子;变成了木偶剧团的木偶,线绳子永远牵在上级的手里。

  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你们手中的权力是你们的上级给的!上级能给你权力,同样能够拿走你手中的权力!而我们呢?连你的一根毫毛都损伤不了。再说,我们要真损伤了你的一根毫毛,你还不真损伤我们的小饭碗呀!

  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但人们的不满情绪为什么也越来越高呢?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思想的特殊化、作风的特殊化、生活的特殊化甚至感情的特殊化,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这和党的宗旨是完全背离的!

  董事长“霍”地一下站起来,向着方子驹伸出手去。

  方子驹吓出了一身冷汗,灵魂像母鸡下蛋一样滚出了窍。

  天哪,我真是恶鬼附了身了,我怎么敢对堂堂董事长说这番话?董事长对我方子驹可是有知遇之恩和提拔之恩的。这要传扬出去,谁还敢用我?谁还敢把我培养成自己人呀!我这算什么?我这不是在人脑子的指挥下,干着狗脑子干的事吗?自己给带辔头,自己给自己上嚼子,拼着命地要去当牲口呀!

  更何况,自己说的那番话,还有点觉悟吗?这不是对新时期干群关系的污蔑吗?我的嘴巴痛快了,可我妻儿老小的嘴巴就要失去一个功能了。

  方子驹的那个后悔呀,比少女搭钱失身于负心汉还后悔。但是,很多小事情之所以最终能演变为大事,都在于最后的结果完全地出人意料。说到底,就是结果具备了传奇性和神奇性。

  就在方子驹吓得要死要活的时候,董事长伸出去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方子驹冰冷的手。

  董事长的嘴唇哆嗦着,像风中的树叶。两只眼睛变成了并排放着的两只大瓮,盛满了清亮的泉水。

  他说:子驹呀,你的一番话简直就是醍醐灌顶呀!如果说你上次输血是挽救了我的物质生命的话,那你今天就是挽救了我的精神生命!如果说你上次输血是挽救了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命的话,那你今天的话就是挽救了一个董事长的生命。你让我快要泯灭的良心,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了。你让我僵硬的思想,如轴承般地旋转起来了。谢谢你呀,子驹!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听不得不同意见,这有什么呢?我们哪一个人不是在父母的责难声中成长起来的?我们哪一位不是在上级领导和真正关心你的群众的批评声中成熟起来的?批评就是钙,能让你更加坚强!批评就是鱼肝油,能让你的眼睛更加明亮!批评也是一架梯子,能让你进步到更高的境界!

  方子驹和客人们全都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他们太感动了。

  这一感动不要紧,方子驹从醉酒中醒了过来。

  梁兵说:“子驹,你的饭量可比酒量大多了。”

  窗外星星一片,没有月亮。

  帝豪酒店的包厢内还是张好天骗来的那一桌子菜。

  一切照旧,除了一桌子极怪极怪的眼神。

  方子驹好后悔,应该把老婆孩子叫来吃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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