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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梦里花会开(01、年终)

时间:2022/4/6 作者: 一月的小李子 热度: 88464
  方子驹,这个名字很好听。要是没有这个名字,方子驹和吆喝来的门卫,不会有什么两样。天天见着面,天天不被人想起,名号就更不可能被记住了。说的更准确一点,方子驹如果没有这么个名字,他连茂密树叶里的一只蝉都不如。蝉的叫声,还能着实引起人的厌烦。方子驹呢?他连被人烦的机会都没有抓住过。

  幸运的是,方子驹就有这么个好名字。方子驹因名字而幸运!要不,他也会被吆喝着去当门卫。

  人有一个好名字,犹如女人有一个好屁股。虽然转过来令人失望,可转过去,毕竟还能激活一些人的审美细胞。

  不管怎么说,方子驹就是有个好名字。

  也有许多人,由方子驹的名字而变得聪明了许多。在激活了不少审美细胞的基础上,还激活了许多思想细胞。

  证据:一是这些人能够提出好几个问题了。比如,方子驹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好名字?方子驹为什么不羞愧地改掉自己的名字?我们为什么没有这么个名字?二是这些人居然在方子驹名字的启发下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方子驹的名字肯定是他爸爸或是他爸爸的朋友,一个非常有学问的朋友给起的。不管怎么说,这名字肯定是方子驹爸爸起的!爸爸起的名字,别说是好名字,就是狗剩、皮蛋之类的也不能改!

  结论是:我们没这么好的名字,关键是自己没有一个非常有学问的父亲。

  这样一想,问题又来了,方子驹的父亲是谁?

  根据方子驹的情况来看,他的父亲不可能优秀,因为有遗传科学嘛,科学的东西当然是由不得怀疑的。

  想一下,科学能证明上帝是个骗子,还有什么不能证明的?

  其实,上帝不是骗子,人才是骗子。上帝就是人造出来骗人的。这一点科学还证明不了。

  既然如此,方子驹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有一个非常有学问的爸爸呢……

  问题越来越多,再问下去,必须成立一个叫着“方子驹名字十万个为什么编纂委员会”的机构了。

  好在人们对方子驹姓名的研究就跟放屁一样,虽然臭了一下,但毕竟谈不上有什么风力,更谈不上什么儒雅了,所以在转头之间已然过去。

  但有一点必须强调,掀起方子驹姓名研究这股屁风的人,可都是公司中层以上的精英,至少也是个骨干什么的。

  骨干这个词,不知是谁发明的。一读到这个词,就想到了骷髅,或是菜市上被人高声叫卖着的牛骨头棒子。

  咳,人总是爱说些废话,关键是废话没有人收购。即便是收购了,也没有利润。

  没有利润,自然就不可能缴税。这一不缴税,这废话就越来越多。

  还是说说方子驹吧。

  高度概括地说,方子驹在单位就像过路的蚂蚁,在忙碌中惊恐,也在惊恐中忙碌。这个比喻恰当极了,形象极了,让人一下就看见了本人。

  方子驹的特点概括起来有三个:

  一、方子驹很渺小。

  如果他不突然辞世,当然是在大街上被一只蚂蚁咬碎了头颅而辞世,绝对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二是整天忙碌。

  方子驹到底在忙什么,谁也不知道。

  反正方子驹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的,脚底下似乎总是在躲避着成群的毒蛇。

  三是他很拘谨,似乎随时都处在逃亡之中。

  方子驹啥时候都像一只稚嫩的老鼠。

  既在寻找面包的残渣,也蜷缩着身子,随时等着人类致命的一脚。

  其实,这三点都属于极其表面的现象。这些极其表面的现象,当然是由极其聪明的人总结出来的。总结的时候,没有废吹灰之力。既然没有废什么力,总结出来的当然只能是极其表面的现象喽。

  能上树的蚂蚁腿肚子大,肯动脑子的人头发稀,这肯定是规律。

  如果用科学的方法去分析、判断、总结,方子驹最大的特点应该是显得异常年轻。

  他已经满满的45周岁了,可看上去最多有三十。说他有三十,还是某些面相显老的人,怕彻底自伤了自尊,而不敢再往小里说了。

  毋庸讳言,在单位工作的人,最善于在年龄上骗人。

  要是说真话,45周岁的方子驹,看上去还真像个28岁的小伙子。而且,生日还是今天12点才过的。

  他为什么这么年轻?谁也没有注意到。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想不起要问个为什么。人们只注意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人。民间和单位,在这方面虽然相同,但也有很大的不同。

  民间,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人,大多采取简洁明快的仇视方式。就像两头争夺交配权的公牛,谁都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于是,相互用犄角这么一顶一撞,胜负分出,绝对服气。而单位则是采取兄弟姐妹般的温情方式,越是知道对方对自己构成威胁,就越是对你知疼知热,是在接吻中杀死你。

  方子驹年轻的原因就在于,任何人都没有觉得他会构成什么威胁。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如此。他既不被人仇视,也不被人关爱。过去、现在和将来,大抵也都是如此。这样以来,“俗事”基本不会骚扰他这个俗人。

  长期如此,方子驹自然年轻。

  机关就是这样,想逐名追利,还想自然年轻,不可能!鱼和熊掌绝对不能得兼!这是什么?这就是单项选择,绝对的单项!

  别人不注意方子驹,方子驹当然也不注意别人。如此以来,他只能注意他自己了。你说,他方子驹能不年轻吗?

  这番话,是方子驹的老婆说的。

  据说,听了老婆的这一段高论,方子驹抿嘴笑了一下下。 这一下下的笑是什么意思?表示他老婆说得完全正确?像董事长讲话一样博大精深、自成体系?还是只说对了一半,还需要丰富和发展?还是根本不对,需要在深入批判的基础上,留做反面教材,供世世代代的人引以为戒?这些问题,都无从找到答案。

  只有方子驹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年轻,是因为他最善于做白日梦,是在大白天做美梦。

  噩梦,方子驹从来不做。

  用方子驹的话说,梦嘛,总还是应该落在高枝上的。这一点,方子驹可是有根据的,人的希望,都是往高里望,没有谁往凹地里瞧。

  其实,梦就是个艺术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所不同的是,艺术品必须提供给别人欣赏。否则,就不能称其为艺术品。而梦却只能自我陶醉,自己认为是个啥,就是个啥。

  这就决定了两点,一、梦,尤其是美梦,谁都爱做。二、梦,尤其是美梦,一定很廉价,像假虎鞭一样,起不了什么壮阳的作用,但却绝对对身体无害。

  美梦能使人身心愉悦,这是真的,骗你是小狗!说自己是小狗,在当今的词海里,不知算不算美化自己?恐怕至少有点嫌疑吧!小狗狗可是昵称呢!试想一下,世上能存在不逐名逐禄的人吗?人的提前衰老,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总也解决不了。别人给自己解决不了,自己就越给自己解决不了。而方子驹用“梦落高枝”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不是不想那些俗人俗事,而是在想的基础上,找到了解决那些俗人俗事的最有效方法,你说他方子驹能不年轻吗?

  为了让大家年轻,这是从小里说;为了造福国人,这是从大里说;为了给国人争光,这是从更大里说。咱们就把方子驹的这个能使人彻底年轻的秘方,一粒不剩地全给他抖搂出来。

  够狠得吧?

  别怕,方子驹绝对不会打官司向你索赔。

  因为他不出名!

  现在的一年,与以往的一年相比,有很大不同。那就是太快,跟一个星期似的,太不经过。犹如兜里的钱,经不住两抽抽就开始羞涩了。怨不得老百姓说,现在什么都提前发育了,而且发育的速度相当惊人,惟独老百姓的腰包发育得慢,甚至还有些发育不良。

  既然一年和一星期没什么两样,那公司机关的年终总结,也就一星期一度地开始了。

  现在的人和以往的人,也有很大的不同。

  以往的人,争抢的东西很少。

  最多政治上争个无产阶级,生活上争个吃饱肚子。

  现在的人呢?什么都争,物质的,非物质的,政治上的、经济上的、社会上的、性别上的,年龄上的,可以说无所不争。跟外人争不说,还要和家人争;和国人争还不过瘾,还要和不说中国话的人争。更多的时候,自己和自己往死里争。

  这一点,公司机关的年终总结就是一个缩影。

  总结开始之前,总是要出现一些征兆。比如说,平常总爱板着脸的人,面部的皮肤也消肿变得活泛了。“和善”就像一个个吊坠,叮叮当当地挂在了一张张脸和一张张嘴巴上。冲着方子驹微笑,称呼他子驹的人也多了起来。

  平常喜欢大声吆喝的人,也跟孔已己似的,虽然仍是站着喝酒,但毕竟穿上了长衫,显得斯文了五六分。

  尤其是女同志,兜里装着些或手里提着些时新的小零嘴,姐长妹短地亲昵起来。平常连纹胸都要比个高低的乌眼斗鸡,现在倒像个真亲戚则个。这些现象,只是具有普遍性的矛盾,而方子驹探究的,则是具有特殊性的事物。

  还是举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吧。

  母鸡下没下蛋,不能光听它“咯咯哒哒”,关键是要亲自到鸡窝里去探究一番才对。探究到鸡蛋了,也还是不能完全肯定。因为,你并没有看见这只鸡蛋,就是从“咯咯哒哒”那只母鸡的屁股里掉下来的呀!

  可以肯定地说,方子驹是探究到了。

  连续几年,方子驹都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年底考评前一个星期,张好天都要提前几分钟到公司大楼,帮助清洁工打扫卫生间、倾倒垃圾箱。做这些事的时间,又恰好不被多数人看见,只被几个人看见。

  方子驹清醒地判断出,这几个人都是公司付总经理以上的领导。

  方子驹还清醒地判断出,卫生间并不卫生,它的大名就叫着“厕所”,曾用名“茅房”。

  张好天是只公鸡,是只见不着启明星绝不会打鸣的公鸡。打鸣的时候,也绝不把脖子伸那么长。费死劲的事,现在谁干呀!现在的人,肯费劲的已经很少,肯白费劲的就更少了。即便是有那么三瓜两枣,也绝对不是天生的。和中国的华南虎没什么区别,全是圈养出来的。

  那么,张好天看见的启明星到底是什么呢?

  方子驹会心地一笑,当然是年底考评的优秀和优秀后面的5万块奖金喽。

  这一时刻终于来到了,公司机关里的每一位人,兜里都揣着或长或短的报告,像聚餐那样亲亲热热地围坐在会议桌前,人模人样地走开了人人痛骂的形式主义。尤其是那些年年什么都评不上的人们,早就在进会议室之前,就批判上了形式主义。

  有什么意思,再搞,还不是被那几个专业户得了吗?

  就是,谁还不知道谁呀,非要坐在一块互相拍拍小肩膀,说说漂亮话就算是总结了?

  嘴上这么说,可事情还得老老实实地做。

  这些人的鼻子上,都拴着一根毛绳绳,而这根毛绳绳,是牵在公司个别人手里的。

  通常情况下,牵绳子的人就是主人,除非你被借给了别人。就是借给了别人,也不可能没有主人。主人是什么?就是能决定你去向的人。这一点,你懂得,大家都懂——得!

  首先,由经理作述职报告。这个报告,是张好天昨天晚上不费吹灰之力拟就的。

  经理一年的奖金可是20万。

  过去的一年里,在同志们的鼎力帮助下,本人圆满完成了全部工作任务,现向大家述职,请评议。(经理脱稿说:大家一定要多提意见和好的工作建议。千万不要给我留情面,要以公司的事业为重。我一向认为,善于给领导提意见的人,就是关心公司的工作,就是关心群众的疾苦。哪一个老总不是董事会派来的?不是代表董事会在行使权力?不是代表董事会在为人民服务?我们所犯的错误,是在董事会相信咱们肯定能改正的情况下才犯的!是群众预见到咱们干这么大的事业,不可能不犯的错误。就是犯了错误,也是在群众肯定能理解的前提条件下才犯的!所以嘛,大家不应该有任何的顾虑。)

  说完这些,经理接着读稿子: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完成了……完成了……完成了……等总经理把十几个“完成”读完之后,方子驹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的爷爷和奶奶呀,经理一人干了这么多的事情,这公司机关几百号人,不是可以一个不剩地消失掉吗?

  一种泰山压顶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幸亏这人不是国家总统,要不,这国家一年几万个亿的收入,还不得是他一人挣得呀!他还不得被“完成”这个词压死呀!这恐怕连推磨的鬼也会有怨气!怎么着,他一人就挣了这么多钱,干吗连个磨也舍不得让我推呀?看不起我的本事咋的?别惹翻了我,要不我吓他几亿跳,给全国人民一人一跳。

  转而又一想,方子驹笑了,这有什么呀?群众都是经理的,这工作还能不是经理一人干的?经理能代表群众花钱、代表群众坐近百万元的工作用车、代表群众住超百平米的大阔房、代表群众管理群众、代表群众干好多群众没有能力干的事情。

  所以说,公司的所有工作,以及这些工作所带来的一切正面影响,都应该属于经理!要不,逻辑上根本说不过去嘛!关键是一切有觉悟和良知的群众,根本就不答应!现在的好多事情,就像模特儿身上的衣服,没有实用性,但却很有艺术性。离群众的要求越来越远了,但离舞台却越来越近了。

  方子驹思考得太多太深,眼看就要恹恹欲睡了。人就是奇怪,很多事情想不通时,睡也睡不着;一旦想明白了,立刻睡意浓浓。

  方子驹眼看就要进入梦乡了,一个声音响起,犹如春天里的第一声春雷。不用猜,该着张好天打雷了。

  “我完全同意经理的述职。

  咱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具体的岗位,就是经理没有。因为,咱们每个岗位的工作,都需要经理定夺,都需要经理精熟地掌握。尤其是现在,连说话、咳嗽都要和国际社会接轨了,咱们经理的领导能力、知识水平、前瞻性、预见性、风雨来临前的绸缪性,都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领域。这绝对不是打不打雨伞的问题,而是要准确地判断出乌云来不来?什么时候来?从什么方向来?以及哪片乌云有雨?有几点雨?这几点雨下在什么地方最合适?下在这些地方群众答应不答应?满意不满意的重大问题?哪一位老总,不是经过组织多年的培养,才成长起来的?

  咱们公司没有谁都可以,但如果没有经理你试试看!

  这就和大酒店一样,少来个把食客都行,但缺少一个厨师就得歇菜,这就是经理和群众的区别。我们每一位群众,都是质地很好的石头,而经理,就是点石成金的人。

  我还注意到,我们公司的班子,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民主的班子。

  今年所有成绩的取得,完全得益于咱们公司班子的民主作风,得益于注意发挥每一个公司成员的聪明才智,得益于没有‘一言堂’和少数人说了算的现象,这才是咱们永远取得成绩的根本保证!

  谁能说这种氛围,不是咱们经理的优秀风范所至?

  当然,咱们经理也存在着很大的不足……”

  听到这句话,包括经理在内,人人都紧张地抬起了头。

  张好天却显得毫不在乎,依然摆动着两张厚嘴唇说下去。

  “经理在关心群众方面做得还很不够!”

  再看参会人员的脸色,欣慰之光,灿烂了整个会议室。大家的眼光,充分地热烈起来。

  张好天继续发言。

  “比如早晨上班,经理从不坐专车,家属院里的同事,想搭个便车也搭不上。再有,你父亲去世,你也不让用咱们公司的车,你考虑过我们群众的感情吗?

  好了,我不想多说了,我认为老总是优秀等级,你不优秀,谁敢优秀?大家说对不对呀?”

  于是,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经理站起身,向部下鞠躬致谢。于是,响起经久不息的雷鸣般掌声。

  方子驹看看经理的司机,他在拼命地喝水。

  方子驹仔细看司机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里全是字,像电子屏那样一行一行地移动。

  司机的眼睛这样闪动:公司的车就是经理家的凳子,谁都搭不上便车。

  经理的父亲去世,没有用公司的车,那是因为车被他的小舅子和老岳母拿到省城里去坐了。

  经理上班不坐车,那是因为经理有严重的高血压,医生告诫他要管住自己的嘴,迈开自己的腿。否则,将会给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经理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嘴,于是乎就有限地迈开了自己的腿。

  其实,很多事情怪不得经理。没有一个文件规定经理能有专车,但大家就这么自觉地决定了。除了经理以外,谁也不朝那辆车迈腿了。追本溯源,都是群众对经理过于热爱的缘故。孩子的错,什么时候都应该在父母身上找原因。

  我们是主人,经理是公仆。公仆犯了错,哪有主人不负责任的道理?再说了,经理也没有犯什么错误嘛。

  不坐车,是平凡工作的需要;坐车,是特殊工作的需要。都是需要嘛,没有什么区别?张三当了经理是这样,李四、王五、胡六当了经理,还得是这样。群众不满的时候,首先应该从自身找原因。自己吃不上葡萄,千万别说葡萄是酸的;自己种不活葡萄,千万别说别人种得是柴禾。满?不满又能怎地?能把太阳吹灭?不满?除了把自己的玉体糟蹋成糟糠体以外,没有任何的好处。别人不给我们好处,难道我们自己还不能爱护一下自己个的小身子骨?

  这个司机这么胆大,敢把经理的底子翻出来?

  方子驹使劲摇几下头,再仔细一看,司机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连目光都没有。

  怪了,明明司机满眼睛都是字,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方子驹闭上眼睛,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有字,他也不例外。奇怪的是,睁眼一看,什么都没有。闭上眼帘,一行一行的字清晰可见,就像电子屏幕,在眼睛里走动着呈现出来。眼睛里的字和嘴上说的话完全不一样。

  你看张好天,他嘴巴说出的话像喷出的花椒水,让人肉麻、打喷嚏,可他眼睛里的字却正相反。

  张好天眼睛里明明写着:去你妈的,就知道包二奶、玩女人,公司里漂亮女人的屁股让你摸遍了。你要不是个经理,我伺候你?我巴不得你早点完蛋,我直接上去!走着瞧,哪天我就给你来个车祸,让你和女鬼睡到天老地荒!

  方子驹吓得一睁眼,张好天的目光还是那么热烈,那么谄媚,温顺得就像一截子绸缎。

  方子驹明白了,原来,人还有一双眼睛,只是没有长在脸上,而是长在了了心里。脸上长的东西,靠不住了!

  总结会在继续,张好天自然要抢着总结。

  说张好天抢,也确实有点冤枉他。

  公司机关早就有了这个习惯,经理发言之后,自然就是张好天发言。

  这个习惯是谁养成的?是群众呀!

  张好天和公司每个领导的关系都不一般,不仅如此,他还利用这个关系,给群众办了不少的事情呢。就凭这两点,“张好天优先”的习惯就被群众养成了。

  说到这,有人肯定会问,张好天是什么职务呀?

  告诉你,张好天没有任何职务。

  据业内人士分析透露,张好天没有职务的原因,恰是因为他和每个领导的关系都不错。

  站队的问题,是最重要的问题。和谁都好,就意味着那条队都站;就意味着谁的人都是,谁的人又都不是。入不了圈的人,怎么能有职务呢?

  职务这个东西太重要了。

  人就是一杆称,职务就是秤砣。没有秤砣的称,即便还被人叫着称,但绝对不是个用物。

  注意,权力的“权”字,其本意就是秤砣。没有职务的人呢?肯定还是个人,但绝对不是个人物。当然,话不能说得过于绝对,否则就有可能把自己置于绝地。

  张好天虽然没有什么职务,但他绝对是个人物。

  人物也有大小之分,没有职务的人物绝对是个小人物,这一点无庸置疑。

  张好天就是公司的一个小人物。

  别把闲话扯得太远了,还是先听听张好天的个人总结吧。

  张好天说:“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完成了一切的学习任务。这个我就不多说了,有读书笔记在那。工作方面,我协助完成了本年度的工作计划;协助对基层的工作给予了具体的指导;还协助完成了各项文字材料的起草工作;协助小黄同志,完成了全年的统计报表;协助工会主席,开展了职工业余文体活动;协助总经理,完成了扶贫工作;协助副总,对农村沼气的使用情况进行了调研;协助清洁工打扫了机关的卫生;协助方子驹同志……”

  张好天一口气说了二十五个协助,语气显得那么的谦恭。

  “如果说我在本年度取得了一定的成绩,那绝对是领导的支持和同志们帮助的结果。在我们这个集体里,我只是十分渺小的一员。我的错误就是对自己要求得不够严格,尤其是在学习方面,总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多年的工作经验,在大学里学习了相关的业务知识,这些足够用了。于是,便对学习有些放松。

  在纪律方面,我对自己有所放纵。比如,今年的五月九号,我对门的一个孤寡老人突发心脏病,我没有请假,就擅自去了医院,半天没上班。

  还有,今年的九月十三号,我看见人行道上的一个井盖子不见了,当时正是学生上课的高峰期,我便在旁边站着提醒那些个孩子,结果误了公交车,上班迟到了五分钟。

  另外,我虽然只是个一般职员,但也应该更多地去帮助关心群众,这一点我做得十分不够。”

  张好天的总结,激起了大家的一片唏嘘声。

  大家议论道:这算什么不足呀?那么些个人,一年出不了半两的劲,往外出溜得比耗子还快,不一样一分钱不少吗?

  就是嘛!好天就是好,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哪一年不帮我打扫卫生?

  这算啥?在领导面前,他不知道给咱们说了多少好话!

  这样的人,早就该当行政主管了!

  好天要是当了行政主管,真还是咱们的福气!

  总经理当场宣布:三年以后,张好天升任行政主管。

  方子驹悲愤的都要落泪了。

  张好天根本没有具体的工作,他单独完成不了任何工作,只能给别人当当下手。这二十多个“协助”,听起来确实不是个滋味,但又实在挑不出不妥之处。就如国语中的“搞”字,放在某一处,的确味道不正,但仔细琢磨,却毫无异样。

  这就是高手呀!

  据说,好猎手打狐狸,根本找不着伤处,而是两个眼睛对穿。这样,皮子才能完整。

  张好天根本不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但他绝对是一只狡猾的猎手,对,是一只而不是一个。

  张好天流着眼泪,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不停地向大家鞠躬致谢。

  方子驹看见,分明看见一群苍蝇在张好天的鼻孔、嘴巴里爬进爬出。

  他说得越多,苍蝇爬进爬出的速度就越快。

  方子驹不能置之不理,张好天可是他的大学同学呀!

  方子驹冲上去,指着张好天的脸说:“好天,苍蝇,满嘴、满鼻子都是苍蝇!”

  张好天一愣,他最害怕方子驹的嘴,这张嘴蹦出来的都是实话。

  经理站起来,把张好天的鼻子嘴巴剥皮似的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遍。

  经理呵斥道:“子驹,你这样说话是善意吗?批评也必须是善意的批评,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同志和同学呢?你看上去老实忠厚,其实不然。批评不是秋后算账,平常就应该多提醒、多帮助……”

  方子驹闭上眼睛,看见张好天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字:我的嘴巴、鼻子里确实都是苍蝇,对待臭肉,还有好的办法吗?

  你看,你们看,张好天自己都承认了。

  张好天嘴一撇,我说什么了?我一辈子不就是遭人骂吗?

  轮到方子驹总结了,会场的气氛一下有了变化。

  先前,大家都很严肃、庄重,会场里基本没有杂音。

  现在,人们突然一下轻松起来了,“吱吱吱”的说话声,“嘻嘻嘻”的轻笑声此起彼伏。经理、副经理也因有急事,不约而同地退了场。

  剩下的最高领导,就是本科室的科长。

  这一切,方子驹已经习惯了。他习惯性地生气,又习惯性地满不在乎。

  人总是有个共性,你对他满不在乎了,他自然对你也就满不在乎了。你在一件事上对他满不在乎,他绝对在任何事情上都满不在乎。

  方子驹想起了自己的老婆蔡菊花。

  蔡菊花经常莫名其妙地闹事,想骚情了也不明说,更不明做,就是闹事。这无非是想引起方子驹对她的注意。

  方子驹不同,他不闹,也不哭。

  方子驹的宗旨是,你玩,我也玩,谁又不是玩不过谁!

  方子驹拿起稿子,念了开头一句就停了下来。然后,站起身上了卫生间。

  回来后,方子驹收起笑容,又念了结尾的一句:“我的个人总结完了,请大家多提宝贵意见!”

  同意!

  一个声音附和起来。

  随后,五、六个声音。

  再随后,全体喊出一个声音“同意”!

  这声音,和往年的一样整齐,一样的洪亮、一样的肯定、一样的简单、一样的莫名其妙。

  所不同的是,以往方子驹还把自己的总结完整地念了一遍,可今年……

  方子驹的嘴角一扯一扯地笑了两下,心里的酸楚让他的胃灼热起来。

  他不知道,到底是谁玩了谁?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真事。

  一个女人拦住一个男人,要一百块玩一下。

  男人说,你给我五十块,你玩我。

  这个事文字上很平常,没有什么可笑的包袱,但人们还是会心地笑了。关键在于谁是命中注定的玩家?

  方子驹显然不是,既然不是还说什么呢?

  年终考评会,用了一天的间就圆满结束了。

  一般的规律是:前面评议的几个人,用的时间多些。后面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而时间用的最少的,就是方子驹。

  评语最精炼的,也是方子驹,只有“同意”两个字。

  方子驹很压抑,像是少女被人强奸了,却又不敢说出去。不敢说出去的原因,倒还不是害怕罪犯报复,而是害怕被自己的亲人责骂,被自己的亲朋好友嘲讽,被自己最熟知的人唾弃,被左邻右舍的叔叔婶婶们鄙视。

  不敢说出去,并不等于就能想开去。打开那个一闪念,有几个人不是罪犯?所以说,方子驹怎么想都不算过分。只可惜,方子驹想的太一般了。

  他想:连续三年都是个同意,加起来才六个字。我方子驹,也是个有着二十好几年工龄的人了。辛辛苦苦几十年,年年只落两个字。这公司的难事、苦事、臭事我还干得少吗?可最终连个具体点的评价都没有?就因为我方子驹只会干事,不会来事和不会闹事是吧?

  同意,同意什么?同意我开始总结?

  同意我的总结结束?

  同意我明年继续这样干?

  同意我称职?

  还是同意我优秀?到底同意我什么?

  为什么同意?

  是勉强同意?

  还是坚决同意?

  是糊里糊涂同意,还是明明白白同意?

  是真心真意同意,还是虚情假意同意?

  这些都从年终会上看不出来和听不出来嘛!

  平常大家闲谈逗笑的时候,或是自我评价的时候,口才都是超群的嘛!

  体态语言也是那么的生动形象,稍微的一扭一腆,便把一个人的举止特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简直就是一幅幅活着的漫画。比如,小王的脸盘很大,鼻子也很大而且还肉厚头圆。于是,便被描绘成南瓜上结了头大蒜。

  老赵热衷于打麻将,那个勤奋、欢快、忘情、执着的劲头,就是一只滚粪球的屎壳郎。最有意思的是小欧,有人向他询问卫生间的方位,他答曰:跟着苍蝇走!

  这些铁一般的事实充分说明,同志们都是非常善于表达的嘛!

  可对我方子驹——一个老同志几年的工作评价,怎么就变成了沙漠里的露水,那么珍稀、苦涩了呢?

  还有你张好天,见了领导,就像嫁到八万公里以外的姑娘回了娘家,说不完的亲热话呀!可对我方子驹呢?

  我们可是大学的同学呀!

  一个人辛辛苦苦工作一年,哪怕全是批评,也说明被同事们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可我……唉——

  方子驹越想越多,直想得头昏脑胀。

  这世界上的事情,很多很多可以去想却不可以去做。能做的,一定能想,那见不得人的,就只能想一想了。所以,最可怕的人,并不是那些身材高大、肌肉健硕的人,而是那些思想敏锐而又想到即要做到的人。

  方子驹在这一刹那,就有了一个见不得人的想法——等我当了经理,让你们轮流值班,给老子讲故事讲笑话。

  试着推测一下,方子驹的这个想法要是付诸了行动,哪将是多么可怕呀!要是他专门让你讲你们夫妻之间的真实故事和真实笑话呢?

  哎呀,太可怕了!

  这天,大雪夹着大风,呼呼地飘,呜呜地吹。

  方子驹和往常一样,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

  雪厚,自然不能骑车。不能骑车,自然只能徒步回家。

  雪在脚下吱吱地响,方子驹的心像掉进了猪毛堆里一样烦。

  “同意”这两个字,如两个气球罩住了他的心,在这冬天的风里越吹越大。

  路过西桥时,方子驹看见了那个年长的算命先生。

  这个先生是个盲人,方子驹上下班都要碰到他。

  经过连续几年的观察,方子驹坚定地判断出:这个盲人是个真瞎子!

  现在活得很累,连残疾人的真假,都紧紧地牵动着善良人的心。

  风雪依旧,算命的瞎老汉也依旧。

  一张小马扎凳被雪埋没了腿,可瞎老汉依然昂首坐在那儿。

  那股子倔劲,不像是唯心主义的孝子贤孙。

  据说,这瞎老汉的算命摊位,被当作封建迷信取缔了好多次。

  但是,取缔他的部门,解决不了他的吃饭问题。

  最终,瞎老汉还是上岗了,靠自己的瞎眼睛养活自己。

  还是据说,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某某,都在日记里记载说瞎老汉命算得很准。

  还据说,瞎老汉的收入,一点也不菲薄。

  很多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某某,让自己的老婆,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去算自己的那个什么运;很多老板,开着凯地拉克或是大奔驰,亲自登门去算自己的财运和桃花运。

  更是据说,个别极其有钱的政协委员和特别有钱的人,都提出议案来了,要把这个瞎老汉的本事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且强烈要求加以抢救和保护……虽然据说很多,但方子驹一个也不会往心里去装。

  现在,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东西,都需要运用考古的精神去辨别真伪,就不要提哪些个据说了。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需要辨别真伪的事物,却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辨别无限的真伪,贻矣!

  虽说如此,人的思维,总是有惯性的,不是一拉刹车,就能停得下来。

  思维的惯性告诉方子驹,瞎老汉如若据说的那样,他昂首于风雪之中的举动,就成了和命一样难算的谜了。他总不会是有迎风傲霜的嗜好吧?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方子驹曾经多次想加入那个算命的队伍之中去,前世、现世、来世;过去、现在、未来;官运、财运、桃花运,他一概都不想算,他就想让这个据说算命很准的瞎老汉,把自己评价一番。

  方子驹的心里也还存在着十分的担心。这瞎老汉不会也来个“同意”吧!

  方子驹还担心自己往算命瞎子跟前靠会影响不好。

  今天,除了风雪弥漫、人迹罕见外,方子驹心里还有个强烈的疑问——谁还把我看着老唯物?既然没有人还把我当作老唯物,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视着一般群众?为什么不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呢?要批判梨子,也得先尝尝梨子的滋味嘛!

  方子驹左顾一会,再右盼两下,然后竖起衣领,像地下工作者那样,朝着瞎老汉一路碎跑而去。

  “老哥,我给你五十块钱,你别说过去,也别说未来,你就说说我这个人吧。老哥,你很不易呀!”

  方子驹的鼻子先酸了,声音有些哽咽。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拍着瞎老汉身上的积雪。

  “是不易呀!”瞎老汉也很感动,颤巍巍地拉着方子驹的手说,“说好听的人家才信你;说不好听的,人家朝你‘呸’,嫌晦气!这人呐,图得就是个好听话呗!”

  方子驹说:“老哥,我不是想听漂亮话,就是想听个真话。”

  瞎老汉一笑,拿出一面镜子,说:“闭上眼睛,想想你最佩服的是谁?想好了吗?看镜子!”

  方子驹一睁眼,镜子里是秦始皇。

  秦始皇阴沉着脸,眼睛里都是凶光。

  秦始皇说:“把那些说真话的酸儒都杀了,把那些说真话的酸书都烧了!一个都不放过,一本都不许剩下!”

  一个个大文化人被推进一个大坑,活埋掉。

  一大堆一大堆的竹简,燃起一大堆一大堆的火。

  秦始皇还在嘟囔:“真话,好听话也是真话,为什么不说?难道真话都是骂人的话,难听的话?连个好听话都舍不得说的人,有何用?何有用?他妈的!”

  镜子一闪,满头白发的鲁迅和满头白发的郭沫若在握手。

  “当初呀,我们俩就是谁也不说谁的好话,这才骂出了那么些个历史之谜。”

  鲁迅问:“到底什么是真话?你们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是真话?后来,你们把我捧成神是真话?都不是!”

  郭沫若拥抱着鲁迅,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是人嘛!”

  瞎老汉问:“怎么样?看明白了吗?人好面子,不就是好漂亮话吗?我的生意好,不也是漂亮话说得巧吗?其实,不管是什么话,最要命的是要说得巧!”

  瞎老汉又说:“人为什么爱洗澡呀?人脏嘛,总想把自己洗干净。但是,水干净吗?所以,人啥时候都洗不干净。再节约的人,他的碗不也得刷嘛。”

  方子驹愣住了。

  人常说眼明心才亮,可我这明眼人,怎么还不如个瞎老汉呢!

  两行清泪,顺着方子驹的脸颊长长地流下来。

  方子驹迎着漫天飞雪往家走,雪片在路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方子驹眼前出现了幻觉。

  天空格外晴朗,但空气却并不炎热。

  方子驹依然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上班。他把太阳当作风扇,插在自行车的车把上。

  方子驹惬意极了。炎炎烈日为扇,习习轻风为帆。

  方子驹的心情,简直就是一座春天的百花园,腰蜂艳蝶,虫吟鸟唱,溪弯水绕,皆属老方。

  方子驹醉了,心情变成了一只瓶子,盛满了醇香的酒。

  人只要一醉,自然就要遭遇戏弄。不是被别人戏弄,就是被自己戏弄。总起来算计,还是被自己戏弄的要多些。还有些时候,连被谁戏弄了,都判断不明了。

  此时的方子驹就是这样。

  正当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刻,不知是他的脑袋壳子撞了汽车壳子;还是汽车壳子,撞了他的脑袋壳子。反正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不在马路牙子上,而是正正地躺在医院的白床单上。飘飘忽忽的,有了卧于云端的感觉。

  方子驹很想了解一下自己的性命是否攸关。

  他眼角扫了一下医生。

  医生马上说道:“不要紧,中度脑震荡,休养一个时期就会好。”

  一个时期是个什么概念?方子驹又扫了医生一眼。

  医生马上说:“两个来月,绝不会到三个月。”

  方子驹放心了,超过三个月,年底考评可就有了问题。考评有了问题,其后果就是直接影响家庭的经济基础。经济基础出现了故障,势必改变家庭现有的上层建筑格局。这绝对不是个小事。既然不是小事,当然就不能不引起足够的重视。

  人最重要的愚蠢之处,就在于往往认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但却没有当作重要问题去及时解决。

  方子驹高看了医生一眼

  医生又马上说道:“刚好不耽误年终考评,医药费用全由保险公司赔付。”

  方子驹完全放心了。

  放心之余,心脏像是被穿了线的针,使劲那么地一抽。

  我什么也没有说呀,这医生怎么就能够回答我心里想的问题呢?

  难道他能看见我的思想?

  这还了得,一个人的思想可以被别人看见,这不是比死亡还可怕吗?

  方子驹眨眨眼,朝着医生眨眨眼,医生马上又说:“我可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叫我只说真话,我就只会说真话!”

  方子驹这下放心了,但新的疑问又出来了,我怎么能指挥医生?我怎么能无声地让医生说真话?

  方子驹用眼角悄悄地点了一下医生,医生马上就说:“由于剧烈的震荡,你的脑结构发生了变化,所以你有了这个特异功能。但是,你这个功能只能当作一个极端的秘密,谁都不能告诉,只要稍有泄露,瞬间就会消失。而且你还不能长期使用,超过了一定的期限,你让别人说真话的同时,你自己就得说假话。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能没有真话,同样,也根本不能没有假话。这就像男女关系一样,离了谁,这种关系都将不复存在。”

  方子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自己有了特异功能,会不会被别人利用?更会不会被别人暗害?这种能让别人说真话的特异功能,遭遇他人暗害的可能性可是百分之百呀!

  方子驹通过眼神把自己的担忧传达给了医生。

  医生又很快告诉他:“你的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又是完全多余的。因为你的特异功能根本不能够泄露,稍有泄露,即可就会消失。另外,受你特异功能影响的人,根本就感知不到这种外力,他们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思想流露和语言表达。此种情况下,你怎么可能遭到暗害呢?除非只有一种可能,你让其他的人,把那种真话真的当真了!”

  医生这样一说,方子驹完全放心了。

  世上的真话,是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相信的。相信假话的人,远远多于相信真话的人。这是很正常的事,说假话的人,本身就比说真话的人要多得多嘛!

  放心之余,方子驹还难得产生了一种快感,犹如看见仇人的裤裆,当街裂了一道大口子。

  人的心灵,就像一座豪华的酒店,雅座和卫生间总是相邻的。也如人的嘴,和不能示人的肛肠,绝对是相通的一样。谁又敢说,在自己的一生中,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当一回畜生的想法呢?

  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地方极少,相同的地方却极多。正因为如此,人的掩饰,大多都能被人看出来。唉,人的愧疚,总是产生于愧疚之处尚未被人觉察的时候;人的忏悔,又总是产生于受到惩罚之时,这就是人总想掩饰自己才产生的恶果。

  方子驹畅快于别人的出丑没有多长时间,失落的情绪就又笼罩在了心头。

  他想起经理生病的情景。

  经理生病,要召开专门会议,专门研究经理生病期间的一系列问题。

  经理挑着重担,他一个人感冒,全公司人民都要咳嗽。这不是表示、表示的问题,而是对公司感情深厚不深厚的问题。旗帜必须十分鲜明,立场必须十分坚定。工、青、妇;处、室、科;集体、群体、个人;上级、下级、相关单位;亲戚、朋友、同学;熟悉的熟人,不熟悉的熟人;过去的熟人、现在的熟人、以后的熟人,等等,都像雨前的蚂蚁那样,排着整齐的队伍,摩肩接踵地奔向生病的亲人。

  而我方子驹生病呢?

  一切都是依据常规,这个常规就是买上一个花篮,再买上绝对不超过五公斤的水果,由行政副主管,代表同事送到病房。

  然后,匆匆告别。

  一切都那么简单,简单的让人觉得寒酸。

  寒酸倒算不了什么,关键让人感觉有些丢脸。

  人丢什么都不会走向自卑,只有丢脸能使人走向自卑……

  方子驹盼着早日出院,早日迈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要用自己的特异功能,让别人自卑的同时让自己自尊起来。

  方子驹的这种心情,就向“六一”前夜的儿童盼天亮。

  正如医生所估计的那样,方子驹在年终考核工作开始的前一天,出院上班了。

  方子驹很兴奋,一个多月没有上班,同志们一定会将自己团团围住,嘘寒问暖,热情倍至。可是,一切都如平常一样,太阳升起没人欢呼,明月普照无人雀跃。方子驹就是脚底板上的一颗痦子,有没有谁也不会去看,在与不在都不会影响走路。

  方子驹的心变成了泡泡糖,被狗咬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但一想到自己的特异功能,方子驹又冷冷地笑了。

  年终考评会一如既往地开,就和年三十吃团圆饭,年初一吃饺子一样,几八辈子都没有个新花样。

  经理述职:“一年来,在上级的正确领导下……”

  方子驹和经理的眼光对视了一下。

  经理马上说开了真话:“其实,我也讨厌这种八股式的述职报告。我们干了工作,到头来,谁都要挂上,少了那路神仙都不行。有一个相声说得好,不论写什么说什么,都要挂上在上级的正确领导下。最后,企业要破产了,还是在上级的正确领导下顺利破了产。

  我反对这一套,但必须还要按照这一套去做。为什么?怕上级不高兴嘛!上级不高兴,还能有我高兴的时候吗?图一时痛快的人,最终得到的至少是半世的不痛快!当了经理,就不把客观事实当作评断的标准了,而是把个人的好恶,作为评断客观事实的标准。比方说,我明知道方子驹的能力和工作态度要比张好天强得多,但我还是喜欢张好天。为什么呢?因为张好天的话让我听起来舒服。我也明知道张好天是在溜须拍马,而并非出于真心,但我还就是喜欢听。我要告诉同志们,我并不傻,我喜欢张好天,但我并不重用他。他那点能力,会给我捅漏子的。能力越小的人,捅漏子的本事却惊人地大。二者成反比,信不信?

  说实话,这两年,我也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我有情绪呀!我当你们的经理都八年了,抗日战争不也就八年吗?好多人,都忘记我的真实姓名了,因为经理已经成了我的名字!同志们别听我在会上说得那么好,那纯粹是拿道理欺负人!当了领导,还就是要学会学精拿道理欺负人。很多时候,这一点体现着领导驾驭全局的水平。中国人的面子比天大,我是中国人,自然如此。

  我的同学同事甚至下级都一个个上去了,我当经理的时候,有的人还是政治上的受精卵,可现在人家,早已长大成人了。而我呢?却当了八年的经理,有可能还要往十八年方面发展,这不是把我的面子往硫酸水里泡吗?你们说,我产生点自然情绪,是不是也属于自然呀?

  有些同志会问我,职位有那么重要吗?当然喽!职位越高,选择的余地就越大,这是最简单的。听不懂?我给你们打比方。总经理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可以进美国的公司当白领,请注意这个或是,或是自己中意的事业单位、或是经济效益好得惊人的中直垄断企业。他们想经商就经商,想做学问就做学问。夫人自然也是如此。

  这不是不正之风,这叫解决后顾之忧。总经理没有了后顾之忧,才能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嘛!

  你们的孩子呢?

  太残酷了,我不能过多地启发你们的阶级觉悟了。

  总之,你们坐公交车上班,是天经地义的。而我坐公交车,就是廉洁自律……

  凭心而论,我也是个两面人,对上我也和张好天一样溜须拍马。我不拍不行呀!我得进入到那个圈子里去,成为某一位董事长或总经理的自己人。难呀,这一点我做得很不够。

  我还有一个大毛病,喜欢一言堂。

  同志们不知道,当老大做老板的滋味真是爽,同样可以称为快感和高潮。我就喜欢张好天叫我老大和老板。我现在就宣布,任命方子驹同志为行政主管,享受副经理待遇。

  方子驹同志要严格要求自己,戒骄戒躁,要充分认识到这样三个问题:这个职务是谁给你的;你是谁的人;你应该听谁的话并向谁负责。搞不清这三个问题,就说明你政治上还不成熟,就说明你是瓶子里的萤火虫,只有光明而绝对没有前途。

  很多人把一言堂说成是封建思想,这不对,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考察,奴隶社会的一言堂更盛行。

  最近,电视在演《封神榜》,商纣王怎么样?他是标准的一言堂嘛!其实这是一种文化现象,是一种思想积淀,不要张嘴就算在那朝那代上嘛!既然是文化现象,既然是思想积淀,就一定会延续很长时间。这一点,我是很有信心的。要彻底消灭一言堂,也需要几十代甚至上百代人的努力。

  我是赶不上了,你们呢?想赶也赶不上!

  哈哈哈哈……

  经理就这么真心实意地讲着,台下的人屏住呼吸录音机似地听着。

  整个会场寂静如月夜的墓地。

  交头接耳、嬉笑逗乐、养神打鼾、抽烟咳嗽、手机唱歌等一切会议疾病全都瞬间痊愈。

  这么好的会场纪律,会议期间这么好的精神头真是史无前例,这完全是集体窥私欲的集中表现。

  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经理还没有完全把自己的隐私自曝完毕,张好天就泪流满面地站起来。

  张好天说:“听了局长的述职我很感动,我这个话绝对不是溜沟子。年终考核要都能开成这样,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我说这个话的腔调是不是很像经理?我今天也给大家说说心里话,我确实特别想得到提拔,有时候想得都有些发疯。

  我并不是天生就爱溜沟子,天生爱当孙子。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实际上我根本就不佩服咱们经理,他有个鸡巴的本事。不就是命好碰到了机遇吗?好领导确实有真才实学,但那样的领导毕竟是少数呀!我最看不惯那种本事不大,一当了领导水平就高得没了边的领导。成天坐在台上教育人,跟个老先人似的。把单位当成了幼儿园,把职工当成了学前教育。好像我们连屁股都不会擦,好像我们还没有断奶,还正处在被哺乳的关键期。我瞧不起他们又能怎样?

  经理再没有本事,可收拾我的本事还是有的,而且绝对不会小。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里,我能不溜他们的沟子吗?我就哪么喜欢他们沟子上的臭味吗?请问,完全不溜领导沟子的人又有几个?自己是个婊子,凭什么还要笑话别人的裤裆裂了道缝?

  那些个假话、假笑、假掌声、假报告、假成绩、假措施、假数字、假重要,把想做的事说成正在做的事;把正在做的事说成已经做好了的事。还有什么有指示按照领导的指示办;没指示请示着领导办,这不都是在溜沟子讨好上级吗?

  经理是谁给的?

  是总经理给的,是总经理在代表自己的同时也代表公司给的,就凭这就得溜,就得围着经理转。狗都懂得这个道理,何况人乎?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狗才得到人的喜爱。

  我真没有想到,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自以为是全心全意地讨经理的好,没想到经理还只是喜欢我,从来没想到重用我。把我当成了流行音乐,除了让你舒服没任何用处。你把我变成痒痒挠算了!

  我没本事?我在你的面前敢有本事吗?我在群众面前敢有本事吗?我不是怕引起嫉妒吗?不是怕经理们和同志们在年终的时候,不给我划勾勾嘛!门前走狗,还能显示出什么本事?不叫是错,叫得勤了还是错。叫得声大了是错,叫得声小了还是错。不咬人是错,真咬了人还是错。不摇尾巴是错,尾巴摇得幅度太大了还是错。

  同志们哪,世上最难做得事,绝对不是说假话,绝对也不是说真话,而是说半真半假的话!但是,有一点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大家,我绝对不是背地里时不时地呲呲犬牙,当面不叫的蔫狗。

  世上有三种人,一种是做事的人,这种人最值得敬佩;一种是做戏的人。最可恨的是,做戏的人总是把自己装扮成做事的人。最可爱的人是既不做事,也不做戏的人,这种人最终还能落个诚实厚道的名声。我觉得咱们公司最诚实、最优秀、贡献最大的就是方子驹同志。我提议,由方子驹同志担任我们的经理!”

  自己的命运,还是亲手交给我们自己信任的人手里。别人的信任算个鸟!

  哗——经久不息的掌声。

  随后,全公司的同志都认真开展了自我批评。

  方子驹笑了。

  这一笑,他的幻觉也消失了。

  他最直接的感受是:心情像腾空了的仓库,除了空气和阳光,什么都没有。

  血压正常,血脂正常,血糖正常,心跳更是正常。

  这幻觉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令他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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