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施榴琴在部门例会上,公开批评了史五六,说他人浮于事,想得多,做得少,"你可不要整天歪想哇。大鹏不过是开除了一名女工,也不是太大的事,让他们把压金退了,自立名目的培训费等不能收。现在的形势各位不要我多说,总理都帮着民工讨工资!"女科长的脸上没有常有的笑靥,低着头,在照着几张纸宣读,显然是经过准备。一片阳光穿过窗户,将她的头顶染成了金色,光柱里游动着无数尘埃。“你去调解一下不就完了?这点事都办不好,弄出个上访什么的,茶叶节快到了,你去向局长交待!”
胡李生有些恍惚,似懂非懂。最后的一句,就像一枚小型炸弹,胡李生看见,史五六坐在档案柜下,明显一哆嗦。五十的人了,被这样训着,胡李生不敢看他。胡李生想说,我也有责任,嘴张了几次,但全场各怀心事,个个都苦大仇深的表情,没有一个人吱声,也就不开口。施榴琴一个字也没有提他。会议结束前,女科长多云转晴,看了看胡李生,说:“章科,你放放手边的工作,抽个时间带小胡跑一趟。”
章福生长得如同一杆斜插着的芦苇,轻飘飘总使人担心被风刮跑,脸上五官紧凑,雕刻似的没有多余部分,难得露出的笑容,就像月亮一样没有暖意。自从去年跟妖蛾子——背后提起施榴琴,他总是这么称呼——竟争失败后,一夜之间,他仿佛看透了一切,单位的什么事都不再上心。他深知自己五十挂零,仕途再无望,于是像所有闲了的领导一样,著书立说起来。
“是老板养活了工人,还是工人养活了老板?小胡你说。维权维权,弱势群体。中国有的是廉价劳动力,没有这些个老板,就将增添无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最近一段时间,章福生不知怎的,只要一捞着机会,就会与胡李生谈心,显得格外关心。他不断地对胡李生提醒这个,提醒那个,仿佛要将他的官场经验,移交给他似的,“小胡那,你刚来,机关,处处是陷阱,要不怎么叫机关呢?读过《红楼梦》吗?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小胡啊,年轻人,要勤快。一勤遮三丑。”有些话还算实用。“尤其不能有桃色新闻。”胡李生心里“咯蹬”一下,难道他发现什么了?更多的时候,是唾沫飞溅地大谈他的著作。
“章科,你写的是论文还是哲学著作?这么厚重,我一下子都消化不了。我们找个时间……”看他那么辛苦,胡李生担心他的身体,又担心他走火入魔。说实在的,他殚精竭虑的那一堆玩意,既没有一丁点把握时代脉搏的新意,又没有自己的创意。他在劳动部门大半辈子,大小也是个中层,难道就真的祇有这点水平?并且他还听说,老章并非毛坯一样没有文化,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据说当时敲锣打鼓大红花,年纪很轻,是作为个先进典型宣传的。要是他现在没有孙子可抱,闲得慌,把老马的《资本论》抄一遍不就得了,何必另起炉灶,新瓶装陈酒呢?苏州的一个老太太,不是蝇头小楷一字不漏抄了一遍《红楼梦》,反而被洋人看中了吗?难道他能超越马克思?况且现在全国上下都在轰轰烈烈改制,他身在执法部门,疙孜疙孜弄这东西不是逆潮流而动吗?
老章有时兴致高了,会眉飞色舞将自己的不朽之作给胡李生看几张,“喏喏,你看这儿……”指指点点。胡李生满腹心酸,又一头雾水:就好像一把胡子的族长命他捧着一团冲鼻的臭腌菜跪在祖宗牌位前——要修辞没修辞,要思想没思想,更别说感情呀才华了,立场也无迹可寻。但他这么一个小嫩头,能对这么好意的领导实说吗?
“嘿嘿,嗬嗬,到时你自会知道。”真的要跟他探讨,变种方式先把自己放得最低,婉转地进入实质性,他却避而不谈,又躲进云层深处。
这天下班时,胡李生正在把暖壶里的剩水倒向门边的一个桶,看到一向走得急的小吴磨磨蹭蹭,走到门口时,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对着自己的手里说:“我们还年轻,最好不要跟他们瞎掺和。”胡李生抬头看着他,停了手里的活。
自从进了这个大观圆,胡李生有个感觉,莫名其妙,但决不是子虚乌有,确实是真的:好像他特别金贵,谁都想跟他交心,拉入怀中:我一个乳臭小子,无依无靠,怎么会这么重要,是不是程序失灵,信息有误,哪里搞错了?倒是看起来精干实用的小吴,一直在作壁上观,似笑非笑,让他摸不着深浅。他正苦于没有办法,没有契机靠近他。现在,见他神秘兮兮、推心置腹的样子,知道他将驳下面具。胡李生就去找烟。
“知道老章为什么恨毛坯吗?”小吴放下手里的两只半新的女式皮鞋,说,“我老婆的,拿去修。本来,老科长内退后,顺理成章由副科长老章接任,大家也都这么认为。老章也开始积存好烟。也怪他机关呆久了,过于谨小慎微。画蛇添足。为求保险,多此一举串通了毛坯,让他在领导找我们个别谈话时说几句好话。民主评议。其实也是过过场的,形式,哪里真是谁当领导,我们下面说了算呀。“
小吴看看胡李生的表情,接着说:“其实也不是求他帮大忙——他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又能帮上什么大忙呢,不帮倒忙就万事大吉了——老章说余下的他自己会去做。就是让毛坯明白无误地表个态呗。并且承诺事成之后,在适当的时候,举荐他当副科长,免得混到退休,还是一世老童生。你猜怎么着?毛坯将胸脯拍得乓乓响,断子绝孙的发下毒咒,但天一亮就做了袁世凯。”
“怎么会这样?”
“局里就顺水推舟,轻而易举以老章政治素质差,拉帮结派为藉口,派了司,提了谁也没有想到,资历比我还浅的妖蛾子。”
“怪不得!那……施榴琴荣升以后,毛坯捞着什么好处没有?”
“毬!毛坯这人,你还看不出来?你第一天来的时候,老章不就提醒过你了?”小吴抓耳挠腮,在寻找怎样表达,“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也可能是一种病吧——你见过这种毛病吗?这人不能看见钱,一看见就会犯迷糊,弄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们都丢过,公款私款,少的也就一包烟钱,一放下就不见了,整个局里都知道。还有就是女人……嘴唇舔啊舔的。”
“女人?” 大凡男人说到女人,总是开心的事。小吴笑着说,“谁不喜欢女人?要不,不就不正常了吗?地球不要绝种!但毛坯超出了常态,就像他见了钱一样。”
“喔!”胡李生想起上次路上的事,当时还以为他病了呢。
“既然话说开了,我再说个事你听。你知道为什么科里的应酬、请客,妖蛾子从来不安排毛坯吗?去年,西郊一个被检单位请我们吃饭,毛坯借着酒兴,在席上把和妖蛾子的那点事,添油加醋全抖了出来。妖蛾子哭得……本来那天妖蛾子有说有笑的,很高兴,也喝了不少。哪知道……当着人家的面,两个人就吵开了。妖蛾子骂他得寸进尺,还说什么你以为真的靠你啊!不打自招。三天没来上班。你说醒了以后,毛坯还有好果子吃?”
机关机关,真是处处藏着机关陷阱呢。怪不得老章要这样提醒我,现身说法啊。胡李生叹了口气,暗暗感激老章:“活该!谁叫他做犹大。”
“当初……当然,都是老皇历了,说出来也没什么了。不瞒你说,老章也找过我,也并没许诺什么——不信你可以当面问他——既然自己无望,谁坐那把交椅还不一样?再说实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处:就是有辆车,可以接接孩子,公私兼顾;还有就是个小金库,这个你马上就会知道。其余你说像我们这样的衙门,又不是公安局。财政局税务局,连审计环保都不如,和民政局难兄难弟,鸡零狗碎,吃力不讨好,全市部委办局中最寒伧的。你想,是替穷人,替弱势群体说话的,向富人,向老板要说法,维权,还能捞着什么好处?给你支烟都呛喉咙。你不看见,现在吆五喝六神气活都是些什么人?“
小吴其实也憋了很久,他一直在观察胡李生:“也怨不得别人。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执行的是1995年的《劳动法》,远远落后经济形势,大街上哪天不是万花筒似的一天一个样?而法律法规不能柳三变吧?但我小吴最没出息,也不至于做叛徒。你说毛坯他既然会出卖章科,就不会杀猪带耳朵,连带着也参我一本?” 胡李生将几支香烟在桌上排成一排,大通铺似的头归头脚归脚,逐个研究了一番,挑出一支给小吴。
小吴将烟点着了,把打火机递给胡李生:“起生我听说要来个新的,还以为是个女的呢,现在有点门路的谁还会往我们这种这地方拱(Gong平声)?女的嘛……监理公司都不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要么就是赚个身上干净点,衣裳少洗洗,不要像农民伯伯泥里水里,不要像工地上身上臭哄哄。其余还有什么呢?“
“但反过来说,也不见得全是坏事。这样一来,个个成了对立面,虽然得逞了,想要的乌纱到手了,却成了孤家寡人。工作总要做下去吧?什么都事必躬亲,靠她一个人?要不,换血?让我们集体内退?”“这倒也是。”这就不是说的毛坯和老章了。胡李生在琢磨香烟的时候,已经弄懂了小吴说了的和没有说出来的,并且还知道,小吴今天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些,但他只能装作不懂,接口说。
“现在就不同啰!”小吴看了胡李生一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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