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看见过,一只奶子几乎磨着地的母狼,瞪着凶狠的眼睛,不分早中晚地在村子周围转悠。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谁家养的狼犬呢!
起初,村子里的人,对这条狼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在饭后的暇余时间里,议论一下东家被狼吃掉了一只鸡;西家被狼吃掉了一只鹅。由于狼的罪行还不大,人们自然也就对它采取了宽容的态度。慢慢,人们甚至淡忘了村边还转悠着一条狠劲十足、奶子磨地的野狼了。
终于有一天,村子里响起了嚎啕的哭声和恶毒的咒骂声。
“操他奶奶个老x的,这不是要害我的命吗?”
“卖他个骚货,我非要砍了它不可!”
这是张家辛辛苦苦喂养了近一年,原本准备婆娘生娃儿时用的肥猪,被那条母狼给饱餐了。那头大肥猪,只剩下一个脑壳壳和鱼刺儿般排到起的光排骨。身上的好肉,全都被那只骚透了的母狼给吃光了。
“这只狼硬是聪明,吃得全是精肉……”
“老张啊,小心那条母狼喊你爷爷哟,你非要操它奶奶,你不当它的爷爷可是不得行哦!”
“那条狼怎么能吃掉那么多肉?少说也有六七十斤。哼,定是喂了狼崽崽子了!瞧它排排起的奶子,快和老张老婆的一个样了,都要憋炸了。”
“不得了,要是那些个狼崽崽子都长大了,还不把村子里的人都吃光了!”
这时候,人们有了警觉,对村子的未来充满了忧虑。于是,大家开始着手打狼的一切准备工作。虽说只是个准备,但大家想得很细。比如说,打死了狼奖励不奖励?狼皮是归公还是归私?狼肉怎么个分法?特别要注意,狼心是不能吃的。因为狼心狗肺嘛!最后,村里成立了“打狼委员会”和“分狼肉狼皮委员会”。至所以要成立两个委员会,就是为了便于监督。把公平原则,贯穿于打狼活动的整个过程。这个时候,人们全都忙碌起来了。把陈放了多年的猎枪、火药、夹子、套子等等民间自做而又传了好几辈子的猎具统统找了出来。一时间,人们不论是在饭前,还是饭后;不论是上工还是收工;不论是在炕上还是在炕下,谈论得都是打狼的事情。只要三两个人一撮合到一起,就商讨、争论起怎样打那只养了崽子的母狼的问题。用枪打,还是用夹子夹?咋个样才能保存下一张完整的狼皮?虽然人们还没有真正地行动起来,但在这段日子里,村上还是涌现出了很多的打狼高手。尽管这里的人,至少祖宗八代就没有见到过一条死狼,但这并不影响“打狼高手”和“打狼传奇故事”的出现。慢慢,打狼工作的商讨与争论,便集中在这几个“打狼高手”的家里了。随之,在这些“打狼高手”的义愤下,“打狼委员会”和“分狼委员会”也按照“能者上、劣者下”的原则,进行了摧枯拉朽式的改选。紧接着,村子里出现了许多有关狼的传说和上辈人打狼的壮举。对这些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而现在却象狗尿苔一样,一夜就能长满沟沟坎坎的壮举,人们还深信不疑。
再说那条狼,那条由吃鸡,发展到吃猪,再发展到吃牛的母狼,自从人们热热闹闹地谈论着要打它的时候,它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好象属于村子的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什么狼一样。
“狗日的硬是聪明,还没有把枪杆杆平端到起,它狗日的就飞起飞起跑了,连个毛影子都没有留下。”
这是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没有月亮,但繁星闪烁。耐不住好奇心的人们,又聚集在一起讨论、研究、分析起那条狼来了。
“狼这个东西,是生就下的聪明。有一个词叫做‘横草不过’,说得就是狼。怎么,没听说过这个词?那我就告诉你们,狗聪明不聪明?对了,狗和狼在几百年前就是一家子……这个狼啊,有一个习惯,从哪里过去的,还从哪里回来。回来的路上,有一根草横在路上,和过去的时候不一样,它掉起头就走。你说,它聪明不聪明?”说这话的人,还得意地环视一圈,好象他就是那条聪明的狼,或者他就是那条聪明狼的亲爹。
栓柱是胡坤老汉的儿子。他今年24岁,是一个浓眉大眼、体格强壮的小伙子。他对有没有狼,打不打狼根本不感兴趣,他正和金家的女子金叶偷偷地谈恋爱。金家是本地有名的富裕户,胡家和金家是天和地的差别。要想让金老汉同意把女儿嫁给胡家的栓柱,无疑是让白天鹅把自己的鲜鲜肉,主动送到癞蛤蟆的嘴边边上。所以,栓柱成天想的就是这个让他揪心疼的问题,哪有什么心思去想打狼的事情?
人们都论堆儿一心一意地谈论狼的事迹,栓柱和金叶便有机会相约在村头的小树林里谈自己的事情了。
“哎哟,你就不怕狼把你吃了?你嫩得让人心慌呢!”栓柱搂着金叶,说着不正经的话。
“去你的,那是条母狼,要吃也是你这样的坏男人!”金叶黑夜里的眼神,能把栓柱淹死起。
“吃掉就吃掉,我就当是你吃掉了!”
“你把我当成母狼了!”
两个人你一把我一把,你一口我一口地亲热了一阵,便又谈起了自己的心事。
“咱们的事情咋个办嘛!”金叶轻轻拧了栓柱一下。
“咋办?这要问你呢!我们家都答应,只有你们家不答应!”
“哦,你还怪到我头上了!实在没得办法,就天各一方,算到起了!”说完这话,金叶浑身发凉,象是腊月里洗了凉水澡。
“我有办法了,准是个好办法!”栓柱的语气有点坏。
“啥子好办法?快说给我听!”金叶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说了你可要做哟!”
“当然,谁还给你说起耍!”
“那我就说喽!”
“说嘛!你几时变成了扁豆的蔓蔓还绕起走!”
“干脆,我给你肚子搞起个娃儿,看他们郎个办!”说完,栓柱还真得解起了衣服的扣袢袢。
金叶一愣,随即跳了起来。
“你太不要脸了,柴草还没得砍到一把,就想吃软蒸饭!你真坏,都坏到根根上喽。”金叶象躲避母狼那样飞起跑了。
栓柱得意了一阵,但那颗心很快就象天上的星星,虽然还在闪烁,却清寒得彻骨。他不但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甚至连坏的办法也没有。男女之间的事情,必须要有男女两个人想办法。可事实上,总是有女方来要求男方想办法,这样,事情就搞得艰难了。母鸟下蛋,也得叼根草棍棍做窝嘛!这人结婚,咋就成了男人一个人的事情了。怨恨的情绪,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要论关系,金家和胡家原本还非常不错。但是,自从金叶的哥哥在外头挣了大钱,金家的草坯房变成了深宅大院,而栓柱家依然还是草坯房的时候,两家的关系就消失了。
用一句老话说,他们两家从阶级弟兄,变成了阶级敌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于栓柱来说,爱情就是目前最大的上层建筑。由此可以想出,发生在两个阶级之间的爱情,其间需要逾越的鸿沟该有多深多宽哟!这能不让栓柱揪心吗?
那条狼还是没有出现,可人们的议论却越发地深入。
“喔哟,那条狼咋个说就是聪明,这么些个日子,连个影影子都见不到!”
“那用说,吃张家的猪,它吃得全是精肉!”
“可不是,刘嫂家的奶牛半砣砣肉都没有少。这龟孙子,喝了一肚子奶水水。听说,连牛奶包都没得破,是叼着牛奶头喝得!唉,一头高高大大的黑白花奶牛,被活活地吸死了!”
“它咋个和你一样聪明了?你小时候就没得把你娘的奶吸破!”
“还有,还有,它吃鸡,尽吃下了几年蛋的老母鸡。嫩母鸡和打鸣的公鸡,它连闻都不闻。硬是神了,它也知道下了娃儿要用老母鸡来补!”
“你看到了?莫非你就是那只母狼的老公?”
“滚一边子去,你婆娘就和这只母狼一样凶横,可就是没得这只母狼聪明。我看,你才是货真价实的狼老公!”
“最要不得的是,我们刚要收拾它,它便连个鬼影子都没得了!”
“这鬼啥时候有个影子?再说了,这只母狼本身就没得影子!孬蛋说他有三次是在太阳能燎掉球毛的中午看见那只狼的,地下硬是没得一顶点影子。”
“英英也说过,那么老实的女子,定然是不会说谎的!”
“栓柱也看到过,说是它的脑壳顶顶上没得一根毛发。那个样子,很是象县高中里的先生!”
“王奶奶的爷爷是这儿的老猎户,他就碰到过成了精的母狼。这是王奶奶亲自听她爷爷说的!”
“照你的意思,这只狼也是成了精的?”
“我可没得这么说,可是你想啊……怎么样?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了吧!”
人们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举出的实例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围绕着那条狼所发生的偶然事情,越来越带有了必然性。随之,对那条原本吃了鸡、吃了猪、还吃了牛的母狼的尊崇、敬仰之情,象早晨的炊烟一样,一家连着一家地漫延开来。那条懂事的,不,是神奇的狼,吃得都是鸡呀、猪呀、牛呀这一类的东西,它从来就没有吃过人嘛!别说吃人,它连吓人都没有吓过嘛!这世上哪有这等觉悟的狼?更何况,这鸡呀、猪呀、牛呀,本来就是畜生,本来就是为了吃的嘛!你吃,他吃;人吃,狼吃,反正就是个吃嘛!说一千道一万,这条狼就是没有伤人,而且在人要伤它的时候,一点都不计较,反而躲避开了。这是啥子样的境界?是人一辈子都难以学会的境界呀!更进一步说,狼来了,狐狸之类的野兽都跑球掉了,连贼娃子都不敢出门了。以前爱耍钱的人,现在都乖巧巧地捱在自己的屋头,男人打屋头女人的事情都少了一半,这哪个能说不是天爷爷带来的好事情?
最后,爷爷遇见过狼精,自己又德高望重的王奶奶神情庄重地下了断言:
“这不是狼,也不是妖,而是仙!你看哈,它一不吃人,二没有影子,三还聪明绝顶,这不是仙,还有哪个是仙?你们说说,村子头的人,哪个能做到这三条?”
王奶奶这么一说,大家才恍然开了窍。胡坤老汉还当作儿子栓柱的面检讨说:“我屁股后面的影子,比驴尾巴还长。栓柱娘死后,我爬过张寡妇的窗沿儿,就是影子暴露了自己。”
“就是,文革的时候,侯老八就打死过两条人命,这不是人吃人又是什么?”
激动的人们,列举了很多自己的缺点和失误。有的人,还把几十年前的老根根都挖出来晒到起,以证明人确实没有这条狼做得好!看起来,这条狼不作仙都不得行!于是,人们悄悄地在王奶奶家汇聚起来,象鱼群一样涌进去,又象鱼群一样涌出来。这样涌来涌去地游动了三天,于是,人们做出了一个造福自己,更造福后人的决定——把村头的那个老庙装修一下,并塑上那条狼的人身,以供人们供奉。还是于是,村民们本着自愿原则开始捐款。据说,连裤子都需要乡里补助的张寡妇都捐了100元钱。还是据说,当时好多人都感动地象断奶的娃儿一样高声哭到起。
当然,捐款最多得是金叶家,捐款第二多得是钱富家。金家捐得最多,是占了后捐的便宜。钱家捐了一千元,金家就捐了一千零一元。这样,金家就成了第一,而钱家就委屈地成了第二。据说,为这件事,钱富几天没有吃东西,连香喷喷地回锅肉、扒烂扒烂地蹄膀都没得心情去瞄一眼。而金叶的亲爹金宝呢?却连着大吃大喝了三天。
金家和钱家过去没有仇,现在也没有仇。他们两家的发迹,不是靠着金宝和钱富,而是靠着他们各自的儿子——金发和钱广。金发在城里拉起了一个建筑队,钱广在城里拉起了一个装修队。论行当他们属于井水和河水,谁也犯不着谁。两家的儿子都在城里发财,彼此的祖辈又都听着同一只雄鸡的叫声起床。按理,两家的关系应该穿着连裆裤。可是,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扯清。没有扯清的这个问题,最终影响了两家的关系,使金、钱两家成了对台戏的老板。到底是什么问题没有扯清,竟然产生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呢?这个问题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说它大,是因为牵扯到面子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国人是最讲究面子的呀!说它不大,是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影响不了两家的任何方面。说得明了一点,就是连两家汗毛尖上的汗水珠珠都震落不掉的问题——在这个村子,到底谁是首富!从理论上讲,要搞清这个问题也不难。只要把两家的实际收入一核算,一比较就全明白了。可是,在现实中就不那么简单了。两家谁都不轻易露富,可谁都不承认对方是首富。这就难办了。好就好在,这个难办的问题也根本影响不了村民的生活。至于谁是首富,谁不是首富,村民们根本就不关心。两家的明争暗斗,倒成了村民们的一道精神大餐。
“哎呀,你看今天的金宝老汉,硬是象个踩完蛋的公鸡,翘着尾巴‘咯咯咯’地走了,看到硬要笑死人!”
“钱老汉连疝气都气出来了,他个子又大,那张老脸红烧烧地,硬是象秋树枝上的独果子!”
“哎呀,笑死人了,有了两个钱,硬是烧包了!”
“人一有钱,就象年根前的娃儿,尽跟你惹事!”
“和那小娃儿的小鸡鸡一样,越拨越硬!其实,啥子事都不顶!”
“哈哈哈哈后!”
在人们的笑声和议论声中,村头的那座破庙被修葺一新了。一个模样尤其象电影女明星的狼仙泥巴像,高高地立在正前方。
锣鼓咚咚咚地敲;鞭炮噼噼啪啪地响。用当今的话说,狼仙庙开张了。说来也怪,也许是锣鼓的惊吓,也许是鞭炮的诱惑,也许是闹热的吸引,那只狼仙竟然在村头一闪、一闪、又一闪地出现了。这下不得了喽,人们普遍认为是狼仙显灵了。于是,在庙宇的油漆、墙泥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时候,便已经香火鼎盛了。于是,村子里的人绝对没有赌钱、偷鸡摸狗的了。又是于是,打婆娘的事情就更没得了。因为狼仙就是个女的,谁要是打了婆娘,谁的手肯定要象耙子那样弯到起不得伸展!哎呀,仙就是仙呀,她总是让人在自我教育中进步!
两个月过去了,出乎人们意料的事情却发生了。那只曾经只吃过鸡,只吃过猪,只吸死过牛,而从来就没有伤害过人的狼仙,竟然叼走了钱家三岁的小闺女,并且还袭击了金家刚过门的新媳妇。据说,那新媳妇伤得还很不是地方。
这下人们恼怒了,狼仙开始吃人,而且还专门袭击女人。这哪里是仙,分明是妖嘛!但是,妖也应该敬呀,妖更应该敬呀,要不这妖发起狂来,岂不是更要伤人吗?再说了,狼妖来了,人们不但不敢赌钱、做贼、打婆娘,甚至晚上连闲话都不说了。这不是很好吗?所以,人们气愤归气愤;还是所以,那庙里的香火依然鼎盛。
直到有一天,村委会的黑板上贴出了两张告示,人们才确定,那条狼什么也不是,就是一条下了狼崽子的老母狼。
一张告示是钱家贴出来的。告示的内容是:谁能打得那条挨千刀的母狼,酬谢人民币伍千元整。数字是大写,表示郑重,还表示言出即行,还表示负法律责任。
金家也不示弱,也贴出告示说:年老的男子如若能打得那条挨万刀的老母狼,并将狼皮整治好铺在金家新媳妇的炕上,酬谢人民币伍千一百一十一元整;年轻未婚男子如能达到上述要求,将金家十九岁的小闺女金叶嫁与他为妻。金宝老汉亲自宣读告示,每宣读一句,保人就使劲跺一下脚,并大声重复一句。这也表示郑重,这也表示言出必行,这也表示负法律责任。
村子里的人开始真得行动了,和五千块钱以及漂亮的金叶相比,什么“狼仙”“狼妖”,全都不在话下。套子、猎枪、毒药、钢夹子,全都从八辈子没人动过的地方翻了出来。男女老幼也都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各自怀着各自的想法,准备去做有史以来从未做过的大事。有些个年长而且还极有威望的老人,在看了据说是康熙年间的老黄历之后,庄重地板着指头说:“今年,是个出英雄的年份。”
钱家召开了会议,钱富钱老爷子亲自给自己的三朋四友讲话。
“这个事,咱们钱家确实丢不起人。这个畜生,绝对不能让金家打了去!这五千块钱,也绝对不能让金家的人得了去!记住,宁可谁也打不到,也不能让他金家打到起!否则,我钱家的脑壳就只能当夜壶了!”
金家也召开了会议,金宝金老爷子也亲自给自己的至亲挚友讲了话。
“这不是小事,是咱们金家的政治大事。这次要是让钱家占了先,我们的脸面就只能装到裤裆里头了!记住,宁可让狼吃人,也不能让金家丢人!”
有了这样的指导思想,两支打狼的队伍空前的团结。大家派成行,在同一条沟里搜寻。大家窝成堆,在同一个山头上埋伏。大家站成排,在同一片林子里吆喝轰赶。要吃饭,大家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吃饭,要睡觉,大家在同一个地方一起睡觉。出发,集合着出发;撤退,集合着撤退。一切都讲究个步调一致。
栓柱当然是在金家的队伍里。他对这次行动格外注意,心情也格外迫切。金家的告示贴出来后,栓柱和金叶又在村边的小树林里约会了。
“这可是爹给的机会,你可不能让别人把我娶了去!”金叶眼泪汪汪地说。
“谁敢娶你,我就把他当狼一样打了!”栓柱的脸,象腊月里的镐头,挂着霜还闪着寒光。
“你就会说狠话,你必须打到那条狼,这次可是凭本事!你们家穷,但要让我爹知道你有本事!”金叶眼睛里的希望就象滚烫的开水,哗啦、哗啦地翻着泡泡。
“你爹的话算数吗?”栓柱问道。
“算,这次是当作全村人的面贴得告示,还找了保人!我爹好面子,肯定不会反悔!”
“好,我一定打到那只狼!”栓柱和战斗英雄没有什么两样。
金叶感动地哭了,她拉起栓柱的手说:“来,我让你摸摸我!”
栓柱也感动得哭了,他晓得金叶的心意。
就这样,栓柱加入到了打狼的队伍之中。
半个月过去了,人们在沟里、洼里、洞里、柴草棵子里搜寻了几遍,但连个狼毛都没有寻见。倒是夹狼的夹子,把打狼能手刘长顺的腿骨差点给夹成了两半截。不知是谁的长铳走了火,把村主任的屁股打成了麻子。据说,有一颗铁蛋蛋,嵌在离村主任的肉蛋蛋只有半寸的地方。据说,村主任当时就骂了娘。还据说,走火的那个人,其实是村主任的幺爸(叔叔)。村主任不管那些,就是骂了他幺爸的娘。因为,村主任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还指望着他的肉蛋蛋生个儿子。所以,谁要是想坏了他的肉蛋蛋,天王老子的娘村主任也要骂!还据人说,那只狼就是个女仙,你要打她,她还不鬼使神差地让亲幺爸破坏亲侄子的肉蛋蛋?也有一些好学的人问:“那为什么单打村主任呢?”回答自然很容易,村主任是领导,擒贼先擒王嘛!就凭这一点谁能说那条狼不是个仙?至少也是沾了仙气的!
人们都齐刷刷地回了村,地里的农活还等着人呢!
栓柱也回了村。
人们又开始议论了。
“哪有什么狼,这准是哪个瞎眼疯子在打诳语!”
“就是!全村人捡钱似的闹热了半个月,连个狼骚味都没得闻到,水田头的野稗子倒长得有狼尾巴那么长了!”
“便是有狼又咋的?这狼咬得都是有钱人,都是致了富的人,碍不着我们的一丁点事!”
“就是,有钱咋的?有本事用钱买来那条狼当看门狗!”
“我觉得那条狼就是个劫富济贫的种,要不,它怎么就专门朝票子户下口呢?”
“那些暴发户硬是气人,平常眼睛都长到头顶上了,狼来了,倒找上我们了!”
“我是不去打什么狼了,我呀,还是在自己的田头混日头吧!”
这样一来,村头庙里的香火又旺了起来。
可是,村子还没有平静几天,人们又开始奔走相告了。
“快去看呀,钱、金两家又张了榜,钱家的赏钱涨到了六千;金家涨到了六千九角九分。”
“听说那条狼又来了,还把钱家的大铁门啃起了几个洞洞!”
“哪算啥?那头狼,还趴在金家的大玻璃窗前朝金叶扮鬼脸呢!”
“什么鬼脸?老金宝说是在扮调皮相!要我看呀,准是金叶朝那狼扮骚相!”
“乱球说,那狼也是母的!”
“短见识了吧,那叫‘同性恋’,是最先进的!”
“呵呵呵呵!”
笑过、说过,全村人再也没有一个人去打狼了。
还是那片小树林,还是金叶和栓柱两个人。
“你咋不吭声了?”金叶带着哭腔问,“难道你也觉得那只狼只咬有钱人?你也觉得我们家的人该咬?”
栓柱还是不吭声,但他心里却想:“你爹就是该咬,他就是嫌贫爱富!”
“你要不去,我就去跳河!听见没?你就不象个男人!”
“不是没见着咬你们家的那条狼吗?”金叶把栓柱说急了,他最恨别人说他不象个男人。
“哪你见着别的狼了?”金叶的眼睛里透出狼的光芒。
“我啥也没见着!”
“狼是你家养的?闻着你身上的汗气气就会摇着尾巴扑上来和你拥抱?你要是男人,明天就进山。要是让别个人打着了那条狼,我就让别个人背着我在村子头转三天。我还要大声喊:‘我是栓柱的女人!’我就是要把你的脸在尿桶里泡上三年,让你臊得发黄,还要让你戴上那个那个什么……什么颜色的帽子!”金叶发着狠说出了这番话。
栓柱抬屁股就走,金叶听见他牙齿磕得“得得得”一个劲响,拳头攥得象两个打铁的锤。金叶抿嘴一笑,她知道,栓柱肯定会进山打狼。
栓柱的这种犟劲,金叶最喜欢!
栓柱回到家,把他的狼夹子重新提出来,坐在当院里使劲地擦。他把这个狼夹子,当作了金叶的嘴巴。
“你真还要娶金家的女子?”不知何时胡坤老汉站在了儿子后面。
栓柱没有回答,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下。
“你娃儿硬是翅膀长硬了,对你老子都懒得开腔了!我告诉你,那条狼不是你一个人能打得到的!我还告诉你,你即便是打到了狼,你也娶不到金家的女子!你想想看,赖蛤蟆几时吃到过天鹅肉?就是吃到了,也是死得发了臭的天鹅!金家的女子现在活鲜得很,香气得很,你娃儿是连梦到难得做个圆满!你那点花花肠,还没得两寸长,能绕过金宝老汉?娃儿,咋个叫幸福?幸福就是赖蛤蟆找了个赖蛤蟆!”
栓柱不愿意听父亲的唠叨,转身进了屋,胡坤老汉乘势锁上了门。门上的那把铁锁,足有拳头那么大。
“打狼?我看狼早晚要打了你个砍脑壳地!我就你这么一个娃儿,我死了,还指望着你给我摔瓦盆盆呢!”
“爹,你放我出去,我必须要去打那条狼!”
“必须?你小子还用个硬梆梆的词!那我就告诉你,你必须娶个赖蛤蟆,因为你爹娘就是一对赖蛤蟆!”胡坤老汉转着圈子吼叫,惹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爹,你硬是不开门?”栓柱的眼睛里充满了血。
“不开不开就是不开,除非你在手心里给老子煎鱼吃!”
“那好嘛,我就把这房子点着烧球了!”栓柱对他爹也说上了脏话。
“烧吧,烧吧,你翅膀再硬也还是只鸟,烧了这破鸟窝,我看你把金家的天鹅能娶到山洞洞头?能娶到耗子洞洞头?”
屋头没得了动静,胡坤老汉一阵子心慌。他这个老蛤蟆,可是知道他的小蛤蟆的鬼脾气。果然,屋头冒起了烟,胡坤老汉鱼游泳般利索地开了锁。几乎是同时,栓柱象个遭了水淹的耗子,滚到滚到起窜出门,倒提起狼夹子,鬼影子似的闪着闪着跑脱了。
胡坤老汉冲进门,看见地上一个旧线线帽子在冒着烟。那刺鼻的火烧毛味道,就是这个旧帽子发出来的。胡坤老汉蹲在地上哭了,可他的哭声,却象是在哈哈大笑。
栓柱真的进了山,他就不信自己打不到那条狼。他知道,象村子里的那种打狼方法,根本就打不着狼。大家都聚成一堆,分明是让谁都别想打上。栓柱判断,这条狼根本就不会离村子太远,因为,只有村子头能够提供它需要的食物。栓柱还判断,这条狼也不会离村子太近,那样对自己和对自己的狼崽子都不安全。栓柱继续判断,这条狼不可能是狼仙,但肯定象有的人说得那样,是一只“横草不过”的聪明狼。栓柱象狼一样分析着狼,象狼一样判断着狼。最后,他选择了离村子十里路的后山野树林。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因为后山的山崖又陡又多,山崖上的刺刺柴难以被人砍到,长得都有一人高了。何况,这个地方的山洞洞还多,还有好几处胳膊粗的小溪水。狼住在这里十分隐秘,喝水也不成问题。这片山林不大,藏不了什么野兽,所以,那条狼才会到村子里去找食物。栓柱在刺棵子里转了三天,象慢慢接近猎物的猫那样,弯着腰,静悄悄地来回寻找。他发现,这片林子,只有两条适合动物上下的草径,其他的地方都是陡峭的山崖。这两条草径,人根本无法上去。探到这两条草径,栓柱已经面目全非了。他的脸被蚊虫叮得变成了桑葚,疙瘩套着疙瘩。眼睛肿得象两个软皮鸡蛋,一根头发丝就能戳得破了水。原本硬得连个弯弯都不会打的一头黑发,现在象一蓬蒿子栽在一坨土坷拉上。那一身衣服,已是飘飘的布条,凡是露肉的地方,全是一条条的血槽子。由于出来的匆忙,什么食物都没有带。饿了,就吃几把野果果。渴了,就喝几捧山溪水。栓柱在一条草径上隐秘地安上自己的钢夹子,而在另一条草径上栓柱学着各种动物的鸣叫。他还学会了狼嚎,而且学得还特别的逼真。后来,据说,栓柱还养成了习惯,每天不学上几声狼嚎,浑身就不舒服,还跟贫血病人一样,头昏眼花。他一嚎,村子头的老母猪就会哆哆索索地蹲下去屙尿;老母鸡就会下软皮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无论栓柱学得多么象,可毕竟还是学,那只母狼不费什么脑子,就听出了真假。所以,它绝对不会到这条草径上来抓根本不存在的“食物”。栓柱的意图也是这样,他就是要让狼知道这条草径的动静大,让狼走那条安着钢夹子的路径。但是,又是几天过去了,那条狼硬是在两条草径上都没得出现。难道真的就没有这条狼?或是这条狼真的成了仙?栓柱思索了好一阵,觉得还是不可能。狼绝对存在,因为它吃了鸡、啃了猪,还吸死了一头奶牛,还叼了钱家的孙女,咬了金叶嫂子的难堪之处。这也说明,那条狼根本就没得成什么龟儿子的仙。成了仙,还吃这些个东西?栓柱的判断显然是无比正确的,但是这条狼为什么还不出来呢?是和栓柱比耐性?肯定不是,除非这条狼长着人的脑子!栓柱猛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要来打那条狼?为了赏钱?为了金叶?为了……都是,不为这些,我吃这个苦,冒这个险干什么?对头,人都是无利不起三分早,那狼凭什么要走那条安着钢夹子的草径呢?栓柱想明白了,乘着夜色就进了村,他要回家捉只鸡放在钢夹子上,要给狼一些诱惑。栓柱悄悄摸到村子,他不愿意惊动任何人,只想去自己家抓一只老母鸡。可是,当他看见金叶家的高屋大宅时,就忍不住了,确实忍不住了,就和尿憋的人听见了流水声一个样。他特别想看一眼金叶,那怕是只看一下下。栓柱来到金叶家的门前,他已经似乎肯定养成了习惯,还是象慢慢接近猎物的猫那样,把腰拉得长长的,压得弯弯的。他看见金叶家的大铁门关得紧紧的,连个红苕须须宽得缝缝都没的。也许是鬼使神差,栓柱竟然攀上了金叶家的院墙。就在这一瞬间,金叶家的院子照起了通亮通亮的灯。随即,一群人野蘑菇似的冒出来,冲着栓柱就喊打。栓柱一惊,狼似的跑了,不知是紧张,还是习惯,他还“嗓不由己”地学了几声狼嚎。这下可好,村子里的人们又开始议论了。
“哎呀,不得了,这只狼可是站到起跑的,而且是直奔了金家女子的卧室!”
“这条狼和那条狼长得不一样,高大雄壮,两个卵子足有碗那么大,一看就是只公狼!”
“这下惹着了,两口子都出来了,没得安生日子了!”
“这么大的事情,村里就不管了?哪些个党员都干什么去了?”
“党员也是人嘛!狼说过党员就可以不咬的话了吗?你这个人,啥子事就是啥子事,不要张口闭口就是党员!”
“吵啥子,这也不是一、两个党员就能解决的事情。要依靠组织,明天咱们就到乡里去汇报,乡里不管,我们就到县里。共产党的天下,总是有人管的,放心去睡你的觉哟!不过,你要是没把门关严实,让那条公狼把你老婆给操了,那乡里可是不得管哟!”
“哈哈哈哈!”
第二天,人们真得到乡里反映了情况,强烈要求乡政府除掉狼害,为老百姓干一件最要紧的实事。
乡书记和乡长非常重视,立即召开了专门会议。会议决定到省城聘请动物专家到村子里去调研调研,然后制定具体的方案。但是,有一点需要强调,聘请专家的费用,必须由村子出,数目还不会小。现在是市场经济,一切都要按照市场规律办事。听到这里,乡亲们几乎同时转头回了村。听天由命吧,狼不也有老死的时候吗?咬不着自己就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被咬过嘛,为什么要家家都出钱?
栓柱回到山里,鸡没得抓住,总得想个办法出来解决。他脑子一闪,一点都没得犹豫。他掏出刀子,先朝自己的左手腕子割了一刀,然后又朝自己的右手腕子割了一刀。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栓柱把这鲜血洒在钢夹子的前方,距离要刚刚好,要不,狼迈过了夹子,也是无用。做完这些,栓柱觉得自己更加头昏目眩起来。他歇息一会儿,便又在另一条草径上表演自己的口技去了。
这天清晨,村子里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打着了,打着了,栓柱把那条母狼给栓住了!”
“快到后山去哟,栓柱硬是把那条母狼给栓住了!”
人们都奔跑起来,象饿昏了头的蝗虫。
金叶也夹在人群里往后山跑,她的心都快要从嗓子门里滚出来了。
人们跑啊、跳啊、欢呼啊,据年老的人说,这样的景象,只有刚解放时枪毙恶霸地主时有过。
人们“忽”地一下翻过山冈,“忽”地一下趟过小河,又“忽”地一下穿过刺柴棵,哎哟,真的,那条挨千刀、吃万刀的母狼被夹住了后退。它正呲着惨白的利牙,用能吃人的眼光盯着人们。
人们一下安静了下来,就象突然停了电的机器。
“打呀,栓柱,打死它!”
过了一会,不知是谁大胆地喊了一声。
“栓柱,你硬是不得了!打死他,再也不得让这个畜生害人了!”
“栓柱,打呀,莫非你现在害怕了?快打,不能给这个畜生一点点机会!”
人们都赞成打,跳着脚、拼着命地喊叫着“打”!
栓柱在人群里寻找,当他看见金叶喜滋滋的目光时,便操起人们递过来的镐头把子,朝着狼头狠命打下去。
“别打头,铁头、铜尾、豆腐腰,朝腰上死命地夯!对了,就是这样!看看,打狼的经验还是在这里!”
一下、两下、三下……栓柱抡圆了胳膊打下去。
那条狼嘴巴开始流血,腰软软地塌在地上,嘴里还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人们又都安静了下来。
“看哈子,真是可怜!”
“看它的奶子,瘪成了啥,它都是为了狼崽崽!”
“可不,虎毒还不食子呢!”
“唉,作孽,那些个狼崽崽准得饿死!”
“别打了,让它自己死吧,看不出栓柱的心这么狠!”
“低头汉子抬头女,你别看他平常低着头不啃声,心肠可是硬呀!为了个女人,心肠都变成碳心心了!”
“听说栓柱是放了自己的血才引来了狼,这家伙,连自己都下得了手!依着我看,金叶就是跟了他,也没得好结果!”
“这都怪金宝老汉,好乖巧的女子,硬是要和龟儿子狼栓在一起!”
“本来,胡坤老汉是根本不得让栓柱来打狼的,可栓柱当他爹的面骂了‘球’,还烧了自家的房子,要不是胡坤老汉灵巧,恐怕连个老窝都让自己的亲儿子给烧球脱了!”
“狠啊,这自然的东西,就是一物降着一物!这条狼就得栓柱来降,谁让这狼狠不过栓柱呢!”
……
栓柱没有听见人们的议论,他仍在一心一意地打着那条吃过鸡、啃过猪、吸死过奶牛、叼走过钱家小孙女、还咬了金叶嫂子的难堪之处,被人们称做挨千刀、吃万刀的恶狼。
等那条狼翻了白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栓柱也累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他瘫软在了地上,只觉得象是坐在了一只旋转着的盘子里,随时都要被转出盘边,然后掉进万丈的深渊。他多么希望有人来拉他一把,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可是什么都没有,自己的乡亲,深受狼害的乡亲,自己是为他们打得狼啊!还有自己最亲的人,自己也是为他们打得狼啊!父亲、金叶、儿时的伙伴、日日相见的乡亲,象天上的星星那样,一个一个地从他的眼前闪过。可是,什么都没有,栓柱伸出去的手,什么都没有抓住。他顺着那盘子的边沿滑出去,朝着云的那一边飘出去,随即,一切都消失了,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感觉。栓柱一惊,立刻清醒了许多。他用满足的眼光朝自己的身后看过去——人都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他的父亲,他的乡亲、他的金叶——那些准备着打狼,跳着脚,拼着命喊叫着要打狼的乡亲,还有金叶——打不着狼就要跳河的心爱女人,全都没有了!他们在栓柱一门心思按照他们的指点和要求,把狼往死里打的时候,全都怀着对狼的怜悯之心,悄悄地离开了栓柱。
几天后,当栓柱提着狼皮走进金家大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包括他心爱的女人金叶。
栓柱刚退出大门,就听见一声骂语:“呸,狠心狼!”
栓柱的心一紧,感觉是那条狼的灵魂咬住了自己的心脏。这句话是金叶骂出来的,栓柱听得真真的,就是那个打不着狼就要投河,就要给栓柱带什么颜色的帽子的金叶骂出来的。就是金叶,自己心爱的女人……
据说,村委会作出了一项决定:栓柱的行为完全属于个人行为,绝对不是集体行为。狼皮应该属于集体财产,栓柱本人根本无权自作主张把狼皮铺在金家媳妇的炕头上。
还据说,栓柱被人举报到了县公安局。说狼是国家保护动物,个人打了狼就是犯法。虽然狼咬了人、吃了人,也绝对不能打。因为,人非常地多,而狼却越来越少。狼是保护动物,而人却不是。狼吃人,是因为人把狼的东西给吃光了!
又据说……
不管有多少据说,有一个事实是真的,用一句老话说,就是铁一般的事实证明,栓柱离开了村子,到村子以外的地方闯天下去了。临走时,栓柱给他的老爹留下了一个难题,那就是:“乡亲都跳着脚,拼着命喊着要打狼,而我真得把狼打死了,为什么我倒成了狠心狼呢?”
听到这个难题,乡亲们很久都没有说话,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最后据说,几个月后,村前村后,狼的嚎叫声象号角一样吹起,那是狼崽崽们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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