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过一座城堡。丈夫兰瑞是学建筑的,两人订婚后,有次他说,你就是我的公主,阿耐笑,公主住在城堡里呢。兰瑞想了两天,回来说,你要真喜欢,那咱就建座城堡吧。
那是2008年秋,单位野餐,我与阿耐坐在沙滩椅上,边聊这些旧事,边看那些不怕晒的同事打排球。她是我美国同事里少有的苗条人,嘴角常抿着笑意,说话从不高声,出语却很神道。我与她同分在一个课题组,性情相投,虽说认识不久,也渐渐成了能讲点私密话的朋友。因美国经济不振,政府工作不加薪,所以部里搞了个加长午餐,去郊外野炊烧烤,打打球,算是福利,餐费大伙凑。我见远处一城堡式的教堂,红色钟楼,尖塔,衬着净蓝的天,别具神韵,就指给她看,倒引出她这一段城堡往事。
她的城堡并不大,也不在海边,是建在一块林边空地上,花了他们两年时间才完工。她给我看相片,城堡前是一个小喷泉,绿茸茸的草坪,围在起伏的黑花铁栏里,颇有古风。喷泉四周几个小兽的嘴里喷出晶亮的水花,她四五岁的女儿正用小手撩水玩。
这女儿出生时就是左耳近乎失聪,左眼近乎失明。为保住那点可怜的听力视力,孩子自小就开始经历手术,至今已有八次。阿耐做半职,以照料女儿为主,丈夫努力工作,日子也过得下去。谁知女儿五岁时,兰瑞突然连日高烧,查后方知是重度肾病,已到了需换肾的地步。
蒙了些日子,两人明白,病到这份上,要全力去治,休养,城堡得卖。随之是漫漫遥遥地等新肾匹配,手术;术后有五年基本正常,然后那个新肾又坏掉,要每周做两次透析来维持。就在这时兰瑞又得了皮肤癌,不久前又查出前列腺癌,正在慢慢治……
我目瞪口呆地听,方知她简直是过在黑夜里。天黑着,一直黑着。
慢慢与她处久了,才知我竟错了。她与兰瑞是那种不屈不挠的快乐人。事情来了,从晕蒙里沉静下来,该怎么对付就去对付。他们有本事把病痛苦恼,划拉划拉放进一个背包,背着。命里该背着,那就背着吧,然后是该玩了玩,该乐了乐,钓鱼骑马,冲浪野营,花招颇多,小日子竟过得五彩缤纷的。看他们与朋友去雪山滑雪的照片,阿耐溜倒在雪窝里,正挣扎着往上起,一头一脸的雪,狼狈得很,兰瑞与女儿看着笑疯了。
那年这里来飓风,我们的瓦给吹掉了几片,找了两家修房公司问,都忙,给排到两周之后去了。正巧又要下雨,阿耐说,让兰瑞给看看吧。兰瑞更神,除了手术,住院,理疗,透析时间外,一概不当自己有病,搞了个室内装修设计小公司,领着俩墨西哥人,干得精神着呢。像这次,偶逢朋友有掉瓦之类的事,他也乐意帮,更觉自己有用。他们女儿酷爱舞蹈,听力不行就戴着助听器跳,高中时还跳进了校队。兰瑞则做女儿学校的义工,包下了舞蹈队各种成套的背景道具,又设计又制作。我问阿耐,兰瑞怎么修炼的?她说,什么修炼,他就这样,有时痛得厉害了,他也发点小脾气;我们都信那句话:It could be worse(这不是最糟的)。言下之意他们还是幸运的。最初我那些怜悯,几乎是亵渎了他们的活法。阿耐还爱收集哲理小诗,一次传了我一首诗。虽知诗是不能译的,但这段实在太好,就此勉强译出:
“我祈祷——给我宁静,
接受,一切我不可改变的;
给我勇气,
改善,一切我所能改变的;
给我智慧,
分清二者……”
阿耐喜欢过节,我的大部分美国节日习俗都是跟她学的。万圣节时,十分不怕麻烦的人家,会去刻南瓜灯笼,放在大门前。多数人家都是买现成的。经历着所有这些,她依然在每年的万圣节前,与女儿一起,备好一个黄澄澄的新鲜大南瓜,清心静神,设计好灯笼图案,一笔一刀地刻下去。这种事情,本是玩,得真有心情。我服她的心劲儿。
有次小组会餐,阿耐做了一道叫“土”的甜点,用橙色瓷花盆盛着,打眼一看,大半盆黑色的细小颗粒,完全像真的土。土上还弯曲着几条用棕色软糖扮的虫子,越发逼真;土下藏着乳色果冻。大家都是初次尝土,兴奋极了;因其可口,就都忘了吃相,嘴角唇边都沾着土拌果冻,傻兮兮地好玩。她又告诉说,若把黑饼干粉换成白的,还可做成另一道叫“沙”的甜点。我先是边吃土边笑她,真能搜心着做,又觉得似她这般,日子久久地负重着,仍有此玩心,且带动这许多人乐了一个中午,功德不小。
如今女儿上大学了,她多些空闲,又去修摄影课。那是她一向喜欢的。给我看她的作品,拍了好多古建筑,有教堂,有城堡。想到她失去的,我心里隐隐地难受。她诧异道,怎么看我的摄影倒让你郁闷?我只好略作解释。她先谢了我,又笑道:“这地球上因为我与兰瑞的爱,多了个美丽的城堡。你这样想想,还会为我难过?”
一日大寒天气,太阳虽是在头上,却像出工不出力似的,依旧是冷。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站在人行道上发海报,两腮都冻红了却在风中满不在乎地笑着。是他高中的剧团排了一出什么喜剧,招呼大家预先买票。“你有烦恼吗?你的烦恼多吗?来看我们的演出吧!”
我边走边想着这未完的文章,被那孩子亮亮的嗓子一喊,不由得住了脚步。“你的烦恼多吗?”我跟着叨念了一遍。比照着阿耐一家,往深里一想,忽然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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