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十五岁那年,我才看到了真正的虎。
到闽北山区,我首先就问山里人:“这儿有老虎吗?”
“老虎?可惜现在不多了。”
他们满脸缅怀神圣事件的表情。
“老虎,会吃人的!”我说。
“不,你不害它,它不会来吃你。”山里人说,“难得有吃人的虎。它们喜欢偷猪吃。”
山里人好像巴不得有老虎来村里偷猪。那样可以整夜点起火把,妇女们聚在村中心,从小到老的男人围着村子跑动、喊叫,向着深夜的高山峻岭示威。
山上的老虎仿佛心领神会,好久不来拖猪。
老虎不来,山里人竟有些寂寞。
山里有了老虎,便有了生与死的种种情趣。山里人最喜欢讲他们遇到老虎的经历。那种兴奋,那种自豪,仿佛得到荣誉。
冬月清澈,白雪遍地。打着手电筒走路,危险比点火把的大。迎面看见有人打着手电过来,近在咫尺了,才从黑暗中显出狰狞的虎头,一双金亮的圆眼睛!
彼此都误会了,以为遇见了同类。
停下来,双方都珍惜生命。这时候不能喊,不能奔,脚趾一点一点移向路边,彬彬有礼地、贴着草木,像蛇一样地溜过去。
老虎站在那儿,动它的脑筋。一会儿,它低下头来,继续赶路。
有时遇到好奇心强的老虎,会掉转头来跟着人走。要非常非常坚强,才能保持正常的步子走回村里再昏倒。
这种恐惧强烈地刺激着山里人的心。大白天走路也感受到广阔的危险感,枯树怪石荒草。生命在热血中涌动,晨星暮日,荡涤胸怀。
猎虎的人从江西、浙江过来,山里人讨厌他们。“为了钱,什么都不放过啦!”然后唾一口,把脸板紧。猎人被虎吃了,山里人感到自豪,又有点怜惜:“我们山里的虎啊!”
我开始盼望见到老虎。山里人传染给我这份奇怪的愿望。
秋天,砍柴的季节。
我贪心地砍倒一棵棵落尽树叶的小杂木。
柴刀栽进厚厚的落叶下,一只年轻的虎站在不到五米远的坡上。斜阳从它背后照来,它被明亮的火焰包围,颀长优美的身子呈现在我眼前。它停下来两秒钟,一只前足停在空中。
它侧首看了我一眼,似乎感到意外。金色的目光溶在一起,飘过一绺嫣红的烈焰。就看了这短短的一眼。
人类最美的目光都死了。
静静的、威严的、穿心透腑的、超然的一眼。它转过头,踏下前足,走向太阳。一身富贵光亮的皮毛,棕色的横纹随着步子流水般滑动。爽白的天空把每一丝虎毛映衬得清清楚楚。
像无形无具的梦,消失了。我沿着山坡狂奔下去,血液在全身蒸腾。激情脱去沉重的躯壳,裹着我轻盈地滑翔,哽咽堵塞了喉咙──
我受到了真正的蔑视!仅仅两秒钟!人的骄傲颓然倒地。这轰顶的刺激炸开一片崭新的欢喜狂悦。
大自然用两秒钟告诉我,人可以夷平山川,制造荒凉,掏空地球,但是依然侵犯不了它的自由!这肃然起敬的、无法驾驭的自由!
我飞奔回村,跃进家门,彻底欣慰地扑到床上,每根骨头、每块肌肉都在发抖──
啊,我见到了老虎!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