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西江月》朱敦儒
一、祸根之愤红颜之命
史文远在外面掐算好了女儿放假时间,他回来那天刚好史微考试完。
这天七月四号,早早地生活老师又来走廊喊话:“同学们收拾好自己东西回家,过两天毕业班同学要参加全国性统一高考,学校要清场地了。”因为这个缘故,从昨天下午开始,辰阳一中学生宿舍大楼内,到处都是废弃的瓶瓶罐罐和破衣烂衫;比这更触目惊心的,则是同学们随手甩出的漫天飞舞的本子和纸张。这些白色的东西,不管曾经多么重要,现在却变成了垃圾,和其它废物一起,把各个寝室搞得一遍狼藉。听了生活老师的话,大家喜气洋洋、欢声笑语地开始打点铺盖。一切准备就绪后,她们三五成群地上街玩儿去了,返校吃过中饭再回家。
高一一班女生寝室稍有不同:这里还有一张床铺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样。那是史微的床位。现在是上午十点多钟,寝室里只史微一个人。本来,楮绿珠、吴笑梅叫史微收拾好东西,她们把她送到中南门码头去史家村的船上,让她好及时回家;但史微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她的痛脚还没有好,回家以后日常生活是个难题:史家村的村民,吃、喝、用水都来自锦江,她家距离河边远,一担水来回路程就是一公里,她这个样子很难做好这件事;何况农村正是忙期,谁有空照顾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史微意识到,不管是姑母也好,伯伯伯娘也好,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步骤,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搅扰他人。史微希望留在学校,这样自己的生活就有了着落。她想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去与生活老师说。想着这些,史微不禁又暗自伤心起来。正当她愁肠百转的时候,“冬!冬!冬!”的敲门声传了过来,她跛着脚走过去开门,敲门人竟是她父亲史文远。史微真是喜出望外。
后来史文远告诉史微:“我在外面也非常牵挂你。我担心你可能钱不够花,却没有想你也病了。端午前后我在外面也病了一场。病好后我就想干脆等你放假的时候再回来。如果你真是花消不够,欠了别人钱,我回来也来得及还给别人。我哪晓得你也得了灾星。”问过史微学习又说:“儿啊,你要努力啦!爸爸在外面是经常讲起自己在辰阳一中有个读书的女儿。”史文远也许不知道,正是他的这一种挂念,给了史微无限安慰。
史微不知道那日卖菜的婶子是怎样在村子里嚼舌根,反正她放假回家后就有许多妇人用深信不疑的口气问她:“微儿,你和你老母亲相认,她都给你过点钱用吗?”史微出于礼貌耐着性子听,统统用“吗晓得”、“你猜呢?”来应付,结果总是换来“死娼妇”之类的口头禅,以及颇富意味的微笑。史微打心底厌烦她们那样不依不饶,可即使她黑着脸拿话嗔怪她们,她们也不以为意,下次还是穷追不舍:“世上做娘的人,哪一个不爱自己的孩子?母女俩隔得那么近,都不去看一看啊?”、“许彩凤男人那么了得,在辰阳县城修建了洋楼,把她娘儿三个都接到城里去住了;微儿在一中读书,她那么有钱,她能不去看望女儿吗?难道那个娼妇的心真是铁打的?”喋喋不休的妇人从不顾忌史微的感受。对于她们,史微和她发达了的母亲的关系永远都是一个吸引人的悬案,她们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就不会停止她们善意的关心和好奇。史微那样回答实在也是通过长期总结经验的结果。
这天傍晚吃饭时分,史微和蒋姐、余婆婆、周姑及她们的孩子都在外面的石阶上,吃饭的吃饭,说笑的说笑,这时史文远也端着一个大饭碗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史文远吃完饭以后也不急着把碗送回家,他悠然地和大家说笑。蒋姐开了个头,大家先是想拿史文远在外面是不是有女人这个事儿来打趣他,他一句话就把大家的嘴巴封死了,可自己依然眉开眼笑的样子。也是顺着那个话头,他感慨万千地说:“嗨,老人家都说‘男主外,女主内’,我是既要忙外面,又要顾家里,结果是两头都顾不好。你们看,刚刚三个月时间没有回家,她就出这档子事儿了。这么大的一个人,都十七岁了,也还不知道怎样照顾好自己。话又说回来噢,她老母亲要是在,没有抛下她,她又怎么会遭那么久的罪呢?”说完这些话,也不等别人答腔,他笑眯眯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把目光锁定在史微脸上又说:“我听人家讲,你们娘儿俩相认了,俩人还抱着哭成一团,都有这么一回事情吗?”史微不知道怎样回答父亲,就反问道:“您说呢?”史文远听了笑哈哈地说:“你看我这个儿呢,她还要和她老子卖起关子来了。”大家对这个话题都很感兴趣,于是你一句“和老母亲相认也是应该的”,我一句“你们娘儿俩都说些什么”,搞得史微耳朵一下子应接不暇。史文远也不管旁边的人在说些什么,他接过女儿的话说:“我猜她可能不会来认你,那人心狠。但是从古到今人家都说‘母女连心’,兴许别人说的话是真的吧?”“那您还要问什么呢?”史微这么一说,大家也像真的看到了她们母女相认的情景一样,又都开始不断地提问。史文远这一次似乎是不愿轻易放过女儿,他紧接着说:“我并不相信这些,我是来问问你。”看到大家那么聚精会神想要知道的模样,再听一听父亲说话的语气,史微又伤心又气愤,话到嘴边是连珠带泡:“您们说是问我,其实心里已经先相信了一半儿。与其说是在‘问’我,还不如说是在叫我‘承认’。我如果爽爽快快地承认了,您们又不一定相信,因为我没有您们想象中的那一副认了母亲的亏心模样,您们又会怀疑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难道我非要装出您们幻想中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和您们说这件事情不成?我说我们从来没有相见过,您们更是怀疑我说的话的真假性,您们叫我如何回答才合乎您们的心意?十多年了,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您们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我解释又有什么用?其实您们比我更了解她,您们讲她会不会来认我?”说完这一统话,史微气鼓鼓地闭着嘴巴半天不吭声。史文远苦笑了一下,也沉默了。大家觉得好像都是自己在为难她,于是赶紧打圆场:“认不认是你娘儿俩的事情,你爸爸也只是问你一下子罢了,我们也只是好心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按说你妈妈也把你带到那么大了才走,你们就是相认了,也是合情合理的,你爸爸也不是不让你去认你妈妈。不过,微儿你永远也不要忘了你爸爸对你的养育之恩!俗话讲‘生身父母不如养身父母’,更何况你爸爸是亲的,他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还拼死在给你盘书!你要懂事,你将来要是得了好处不孝你爸爸,那硬真是要遭雷打。”“微儿是一个聪明娃儿,她怎么会不孝敬她爸爸呢?”史微百口莫辩。
假期里,史微得知银铃和玉兰都已经定下了婆家。银铃对象高大英俊,是个手艺很好的泥水匠;玉兰对象也是。现在温饱不是大问题,大家日子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后,对居住要求也高了;城市里什么单位都在搞建设,就是农村,建砖房的人家也越来越多;因此搞建筑这个行当的人收入都不错,故而在农村,嫁给泥水匠就意味着将来的日子不会窘迫。史微真为自己的伙伴高兴。雷雨儿现在也是一个漂亮姑娘了。不过,任媒人踏破门槛,她父母都不松口。雷雨儿和史微碰面恢复了亲热,但史微总觉着俩人间生分了一些。银铃和玉兰都只大史微两岁多,村里就是比她小的姑娘也有媒人上门了。农村姻缘普遍动得早,这是因为,谁家有个姑娘怎样,谁家儿子如何,在这个只注重生养生息的环境里,方圆十几里地方做父母的人,随着有关信息的不断积累,把周围十邻八乡的孩子,哪一个不了解得清清楚楚?而年轻人走亲串戚,眼睛雪亮雪亮地睁着,把哪一个同龄人不看得明明白白?因此年岁到了,经媒人说合,俩人见面后互有意思,一世的姻缘就定了。与银铃和玉兰比,赵思雯现在的恋爱观、恋爱过程就要复杂、漫长一些。吃国家粮的人既要考虑自己前途,又要考虑对方前途,挑来选去,讲究得很。赵思雯常来找史微谈心,要么就约史微去她家玩耍。她可以公开地正式地挑选对象了,需要一个可靠的合适的人倾听。史微虽然没有恋爱,但怀春好想,又经历过和张德祥少不更事的往来,说起来也头头是道。这姐妹俩在一起,叽叽喳喳漫无边际。赵思雯不仅说自己,而且还对身边的一切相关事件感兴趣,雷云儿的事史微首先是听她讲。
俗话说花儿红,有人朋;花儿谢,有人怨。雷云儿却是个例外。雷云儿已经三十有几,但在她身上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史家村嫁出去那么多姑娘,娶回来那么多媳妇,不出几年,岁月就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无情的沧桑,她们丢失娇艳,一个个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黄脸妇人。但是,雷云儿有如一朵永开不败的鲜花。她的肌肤还是那样白嫩、细腻,让看见的人忍不住想去抚摩;她的头发还是那样乌黑、绵长,丝丝缕缕都透着女性神秘诱人的气息;她的身段还是那样袅娜多姿,人世间的千种风情、万般娇媚,就在她那一歪一扭的走动中,得到了无懈可击的演绎。像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下田干活,史微也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大声说话。她天生与众不同,就是电影演员张愈、刘晓庆、潘虹,她们谁都不具备她身上特有的美的气息。她不是古代的,也不是现代的,她不属于城市,她更不属于农村;她的美超越时空,穿透观念。世人不外乎男人和女人,或者小孩、成人和老者,可不管是哪种人见了她,不是心生爱慕、有意向往,就是存心妒忌、恶意诽谤。她犹如一个众说纷纭的女神,纤尘不染,高高在上,一任世人评头品足!史微真是想不明白:史家村怎么就会有雷云儿这样的女性?世界上从哪儿生出来她这么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女人?
自赵思雯讲过之后,史微不断听到关于雷云儿的闲话。但不管别人怎样说,史微还是改变不了她在自己心目中的独特形象。史微觉得奇怪的是:和她一样,不管外人怎么说,雷云儿家里的人都是一如既往地爱护她。史微每天去村里医生家换药要经过她家,有时不免坐上一会儿,因此非常熟悉他们的情况。和往年一样,不管双抢多忙,她家都不要她出门干活。就是去地头摘菜这种轻松活,他们也不用她伸手挪脚。雷雨儿兄弟多,她家田里地头的活计都是男人们在干。而家务活儿,也是雷雨儿和她妈妈分包了。雷云儿带着孩子在娘家养尊处优的日子比千金小姐,甚至皇帝的公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史微曾一度怀疑雷云儿有病,需要人特别照顾,不然哪有成年子闲着的道理?其实她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长得太过俊俏,从小父母娇宠惯了,再则后来婚姻不如意,于是在这个家庭里自上而下养成了对她个人特别的关照习惯。
在史微的记忆里,雷云儿的事情远远地超过了村里其他人家姑娘。早在唱样板戏的时候,雷云儿就是史家村戏台上的红角。其实那时与雷云儿齐名的还有史长贵的么妹。史长贵么妹的花容月貌毫不逊色雷云儿,也是瓜子脸、大眼睛,高挑的个儿,又粗又长的辫子。不同的是,她自由恋爱,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如意郎君,过上了和大家一样平实的生活。在幼小的史微眼睛里,最稀罕的莫过于雷云儿和她,史微每次碰到回娘家的她,眼睛就不禁为之而亮。但史微也发现,尽管她模样轮廓不变,脸上的光泽还是不如从前了。史微并未因此而不喜爱她,只是那个爱养蚕的老奶奶死后,她回娘家的次数少了,她也没有再发生引人瞩目的故事,史微的注意力才移到雷云儿一个人身上。
那个时候,雷云儿结婚其实已经很晚了。史长贵么妹比雷云儿小,但是她欢天喜地先雷云儿结了婚。史微记得,雷云儿出嫁那天,是嫁妆先人而去。别人议论她年龄过了二十六,男方求了又求,就是起翘不愿意,弄得双方父母脸面无光。那时双方家里宾客满堂,她却一拖再拖,迟迟不肯过门,直到掌灯时分,男方一请再请,父母哭求,她才黑着脸去了。她的嫁妆较之别人丰厚得多,可大家都没有看到她脸上现出过笑容。雷万宜事前不肯依照女儿的意思退婚,执意强压这桩婚事,据说是芝姑考虑到儿子一家在史家村独门独户,如果孙辈中有一个再在村里结一门亲(雷万宜长子娶的就是史家村人子女),就更有利于雷姓家庭在史家村长久立足。这一桩勉强兑现的婚姻还是因为当事人不满意而泡汤了。
雷云儿在史长孝家不到两年,就寻死觅活地闹着离婚了。雷万宜以及他母亲芝姑后来那么迁就雷云儿,也许就有自责的因素。史微在她家玩就曾听她舅舅说:“倒真要把自家娃儿屈死!云儿你妈妈为难你你找舅舅。”人命关天,何况是自己的骨肉?雷云儿犟赢了,日后才变得那么放肆?
关于雷云儿的闲话,人们说的大多与史洪亮有关。而史洪亮似乎又是与剧团里别家姑娘有染。总之,史家村剧团不断传出丑闻,村民一方面对此津津乐道,一方面对此又表现出不齿。不管怎样,日子还是悠悠地在过着。在这没有多少大事的日子里,人们按照既有的轨道生息,茶余饭后,男婚女嫁、偷鸡摸狗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他们关注和议论的大事、要事。史家村美女辈出,俊俏的媳妇也不断地进来,但是她们结婚后都归于平实的生活,没有再为人们提供谈柄。雷云儿不幸的婚姻注定了她日后生活的多事。她如果要再嫁,是很难找到一个既没有结过婚,年龄合适,各方面条件又能令她称心如意的人。雷云儿不是姑子,也不想做姑子;雷云儿不是女神,也做不成女神;即使她自身甘于寂寞,男人们眼光的搅扰也会拌动她不死的心。人们不齿于她的行经,是因为她没有按照正规的渠道去获得自己的幸福。尽管如此,喜欢她的人一个也不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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