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假期很快就过去了。
教育局特事特办，把宋军这只丑小鸭赶上架，飞不得，游不得，颤競競，不自在。早晨，水杉树下，再没见他打拳的身影，只听到黄鹂寂寞地唱歌。谁都晓得砻糠搓绳起头难，黄鹂能不知道吗，他做他该做的事去了。
铃声还是那个铃声，只是小鲁不再睡懒觉，床前的闹钟一响，铃声便自动地响起来，他就起床，把假期中刚开的侧门打开，大门就不用开，把邻近村民放养的鸡鸭猪狗挡在了门外。那时候，有时连牛都能进校来啃花草，校内走路，牛粪没人扫，茅校长指着小鲁鼻子，逼他扫掉。现在省心多了。
茅校长走了，现在校园内很安静。宋军这小子，他还要做什么呢？小鲁这么想。
宋军正与金校长面对面地坐在办公桌前说笑，郭书记在隔壁办公室。
宋军心中明白得很，虽然李局当众宣布，宋军是学校的第一把手，那第一把手那么容易担当吗，以前金茅争的就是这个呀。金的同学是局里主管人事的副局长，仗着这一点，他才不买你宋军的账呢。
李局长宣布完人事，教师会议结束后，宋军召开了第一次行政会议。宋军替代了茅校长，其他行政人员没变动。
第一件事是工作分工，此事宋军主意已定，他说：分工的事，我跟局长商讨过，我们学校比较特殊，一副班子两块牌子，对外是县属的农职校，又是乡属的仁义中学，校内是统一的一副班子，因此分工得考虑到这种特殊情况。我负责学校的全面工作，分管农职高工作；金校长主持学校的日常工作，分管初中部工作；我建议把共青团工作，工会工作，由党支部负责，不知郭书记是何看法？可以商讨。我是把群众工作都归结为政治工作的一部分了，郭书记全面负责学校的思想政治工作，并全面监督学校领导班子的工作。我们的工作原则，分工不分家，协力同心，商量着做，不搞独断专行。我建议教育局新任命一位副教导主任，现冯老师已经任命了，协助教导主任裘老师，做好学校的教学工作，分管职高的教学工作，裘老师全面负责学校的教学工作。总务后勤部门没有变动，按原职责开展工作。
宋军说，我恳切地希望大家团结一心，共同做好学校工作。在座的许多同志，是我的老师，裘老师还是我的班主任，学生挑这副担子，实在是不得已，身不由己，请大家多多帮助我，提醒我，不要让学生在老师面前出差错，耽误了学校的工作。我没有私心，绝不把个人得失放在工作之上，请大家随时监督。
郭书记第一个表态，我支持宋校长的分工，没有意见。宋校长说得对，我们应当团结一心，有事商量着做，分工负责，绝不能把个人得失放在工作之上。我相信我们学校的工作会上一个新台阶。
金校长也没意见。他原以为，宋军会把他也轰走，曾经伤害过他呀，能不担心吗。局长对宋军是言从计听，哪有局长亲自到校来宣布人事的？分明是为宋军撑腰，也是对我的警告。在局长面前，副局长同学也不能左右局势，私下提醒，不能与宋军搞僵关系。现在分工，宋军居然让我主持日常工作，他是让步了，没让我在教师面前抬不起头，像老茅那样丢尽脸面，这就够了，我还有什么可以不满意的？这小子还真有点肚量。
大家纷纷表示支持宋校的分工。
安定大家的心，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宋军内心轻轻地舒了口气，这些人个个都有翻江倒海的本事呀。郭书记的支持很重要，关键时刻，他要如沉默不语，或者讨价还价，结果可能是另外的样子。宋军内心真诚地感激他。
第二件事，宋军说，我想调整一下职高班的班主任。这件事我没有跟裘老师商量过。前些日子，人事不明了，我怕宣布人事后马上放假，无时间交流沟通，开学后又怕时间伧促，不得已，就私自跟一些老师接触，逾越了工作职权，请见谅。现在建议：高二的班主任由老亮和林老师担任，高一由马老师和小王老师担任，请大家考虑是否合适，再作决定。
班主任是谁都不愿干的工作，尤其是职高的班主任，他们能接受吗？每年的班主任，都得化大力气去做工作，有的甚至用行政手段才能落实，何况，职高班那副样子，哪个教师不知道呀，原班主任能舍掉它是烧高香了，他们是傻子啊？能落实得下去吗？裘老师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班主任工作是教学工作中最基本的工作，也是最繁琐劳累的工作，重要性不言而喻，宋军能这样直接地点出名来，那他肯定做好了工作。她说；宋军哪，他们都能接受吗？
裘老师请放心，我跟他们谈了，他们都愿意挑这副重担。
林老师也愿意吗？
她也愿意挑这副重担。
金校也说，你做了不少工作吧？
宋军笑笑：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想为学校工作步上正轨出力。
好。冯老师，就这样定了吧？
好的，我完全同意。
她是农大毕业的，去年从农业系统借调过来的老师。
裘老师很高兴，难题都让宋军解决了，这小鬼真看不出来。
宋军是裘老师的得意门生。初二下学期，开学那天，中饭后他跟一些同学去操场跳高，跌断了小腿，一学期不能来校上课。期末考试前，裘老师挺着大肚去家访，学校决定，如宋军不能参加期末考试，就休学一年。宋军回校参加了考试，而且各科成绩都很好，轰动了全校。初三一开学，郭书记（当时是校团委书记）就介绍他入了共青团。
宋军又说，还有一件事，那个小陈老师，我与他有个约定，下学期他上一个班，我与他平行地上一个班，我们比谁教的学生成绩好，课堂上分高下。没跟您商量过，请裘老师允许这样安排。
小陈老师？金校张大了眼睛。谁都明白，他破罐子破摔，是教师中头一个老大难，棘手货，剌头，泼皮。
他上一个班，工作量是不够点。可我也只上一个班呀，为公平起见，特事特办吧，就这一学期。是我挑战他，他应战了。宋军继续解说。
哈哈哈！小宋哪，我服了，真的服了你了。来，我们俩抽根烟。金校真的摸出香烟，非要宋军抽一根。
你的烟瘾又上来了？小宋调侃他，可别把我也染上啊。
抽！抽烟有什么不好？烟杀菌。你不知道吧，烟杀菌！
哈哈哈，烟杀菌！
好好好，就让小陈跟你决个高下。烟就不要抽了。裘老师很欣慰。
郭书记笑了，小宋呀小宋，李局长真没看走眼！砻糠搓绳起头难，这个头起得好啊。
这时，郭书记走进办公室：老金，小宋，我们一起去巡视一下早自修，看看有没有状况。
好的。金校长站起来，宋军也跟了出来，心里说，这是值周老师的事呀。还是跟着去了。
9
上完了课，宋军要去一趟教育局，跟郭书记与老金打过招呼，骑上自行车走了。
宋军粘上了李局长。开学一周了，农业局派来的兼职专业教师，只来了一半，花卉园艺的老师到了，兽医教师没到，李局长给催一催嘛！这样好不好，李局长，我们聘请农业局长兼职当农职校的校长，那专业教师的事就是他份内的事了。
李局长笑了，宋军哪，你真天真。聘请农业局长来当农职校兼职校长，谁聘得动呀，我可聘不动！官场的事你真的外行得很，看来你吃亏吃得还不够多。
宋军摸着后脑勺，侧着头向局长笑，那怎么办呢，局长。你给催催嘛。我知道啦，我是连催一下的资格都没有的。我与官打不来交道，你是知道的。我不熟悉他，不想去他办公室求恳他，我……
局长又笑了，该让你去碰碰壁，你现在这样子多没出息，连个局长都不敢见！
我，我不是不敢见他，怕他官架子十足的神气，心里就不舒服。像你这样，我就不怕。
嘿嘿，农民兄弟都愿意找他，你怕啥？
那，我去。宋军真的站起来要走。
你急啥？昨天他来过电话，县兽医站的袁站长说，教材他全看了，他要根据县内兽医师们的专长，全面安排一个授课计划，根据课程内容，合理分派专长兽医师来上课。他说，兽医县内还缺人，你们办兽医专业，兽医站全力支持，最好能师带徒地学。毕业后他们可能要招一些喜欢这工作，又肯学习，有上进心的毕业生。
太好啦，太好啦。袁站长他们都是有声望的人，做起事来必定考虑周全。
袁站长是高级兽医师。他还建议，学制是否可延长一年，兽医专业只可办一届，这一届得学得好一点。教育局正在研究他的建议。
嗯，是呀，兽医专业的就业面太窄。
改学制的问题，你怎么考虑？
宋军想了一下，改学制很麻烦，涉及到家长，还有教学计划变动，教师配套等许多方面。我想，兽医站招几个毕业生就业，不太可能全招的吧？全部招去的话，我们定向培养，改学制也值得；否则的话，招去那部分，他们师带徒再学习，比在校学习更有针对性，不是更好吗。
嗯。还有吗？
袁站长他们那么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应该去拜访一下。
嘿，你不怕见官了？不怕他摆架子，给你颜色看？以前你在广益，着实将了我一军，我狠狠地报复了你，你明白吧。
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地方的政客很可恶，滥用权力，假公济私，我为刀俎，局长保护了我，我感恩在心，能不明白么！袁站长跟他们不一样，我怕他怎的？他是搞学术的，我们一定谈得来。
如果你学会一点见风使舵的本事，那就更好。
局长你还没学会呢。
哈哈哈哈，你可别学我！细想想，见风使舵，有时也能保护自己。每次，我都把你放在风口浪尖上，也真难为你了。上午去找袁站长已来不及了，中午你就在教育局食堂用顿便饭，我请客，怎么样？
我白吃白喝的，哪有不愿的道理？局长你掏腰包，我天天来！
10
老金感到很奇怪，连袁站长这样有声望有地位的高级兽医师，都来校上课了，这宋军用了什么手段哪？这人做事不露声色，更不知他肚子里想些什么，据传他以前锋芒毕露，吃过大亏，都是局长护着，才相安无事。看起来他也吸取了教训。老金肚子里嗌着疙瘩，为花木的事加害他，现在公安已经破案，本地花木专业户搞的，拿去扦插繁殖，违法违纪，受到了法律制裁，与他确实没有关系。两只收录机都已返还，他没向教师们公布过此事，内心能不存芥蒂么。
老金得悉，昨天，宋军在后勤部门召开了整改会议，据小裘（总务主任）转达，宋军强调了后勤工作必须服务好教学，包括师生食堂在内，要多动脑，改善师生伙食质量。他还强调了权责一致，出现问题要追责，这要成为制度，学校会制订规章。安全问题他也谈了，虽然没提花木的事，却说了不能再出现安全事故，否则要追责。具体的安保措施怎么做，请小裘主任考虑安排好，通报校长室备案。方方面面的工作，应让在一线的师生满意。校办的粉笔厂，规模较小，以前归后勤部门管理，出入账目一定要清楚，要经得起检查。宋军提出了后勤部门自查自改的整改方向，要求他们拿出整改方案。小裘感到压力，私下跟金校商量。
老金心中有数，小裘是前任校长、现任县教研室主任提拔起来的，主任现在是局党组成员，小裘是主任的亲戚，宋军不知情，想拿他开刀，必定惹一身骚。我与小裘关系睦热，宋军可能是敲山震虎，目标对着我，不可不防。
小裘是我心腹，有事自然会通报，可农职方面我毫无信息源，宋军私下在做些什么，不得而知呀。那个可恶的小陈，现在成了宋军的贴心人，他过去唯一的朋友小苗老师，却是我信得过的，通过他可望捅开一个缺口，找小苗老师谈谈。老金老谋深算，安插钉子暗探，是拿手好戏。宋军不具体过问初中部的事，谁知道他安插了多少暗探？要不，学校的前事后事，他为何掌握得如此全面？
行政会议上讨论整改时，宋军唱得很好听：我们应当以客观和实事求是的态度，分析过去，吸取经验教训，这样可以使我们今后的工作少走弯路。分工负责，权责一致的工作原则告诉我们，这里有一个问责的问题，我们用手中的权力，我们也要为此承担责任。我提议，对问题比较明显的地方，部门，实施整改试点。
老金觉得，宋军乘教学秩序整顿初见成效的时机确立自己的威望，借题问责，要向领导班子动手术了。你急于求成，少年郎的浮躁，终将送你走向广益一样的结果。老金保持沉默，坐观其变，让你对自己的决策负责，看你如何去问责。
老金抓住这一大好时机，向小裘发话：宋校长提出的这些问题，你总得拿出些措施，否则的话，宋校就会问责，你好好想想。
小裘小学毕业，是子顶父职的职工，自信心不足，老金没帮他出主意，问责的话又像重锤一样，锤得心中发慌，身边没有可商量的人，只好在星期天，找他的亲戚主任去了。
星期一，宋军接到主任的电话，说了一大堆农职校面貌大变化的靓话，是宋校改革措施的成果，他想亲自来看一看。最后他说，我的亲戚总务主任小裘，能力有限，如果跟不上你的改革措施的话，请你多帮助他，不要让他拖了你的后腿。
宋军愣了下，学校教学秩序刚理出点头绪，学校内部管理整治刚起步，就出现了岔路，出现不同的声音，电话告诉你，你别动，那地方是……不能动的，宋军隐约觉得，从管理最混乱的后勤部门试点整改，似乎找错了方向，那里的门槛很高，你跨得过去吗？可是，那里是现在教师们整改呼声最大的啊。
的确，行政会议上没能达成怎样整改的一致意见，老金提议，宋校亲自去抓吧，整改试点，成功的话，可进一步推广；失败的话，吸取经验教训。改革的事，总设计师都要摸着石子过河呢，何况我们。这提议却是一致通过的。没有分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宋校亲自来抓，似乎顺理成章。
老金的语言神气，表明了他的心思，看热闹。哦，学校的事，后勤部门的事，与他无关吗？宋军不得其解。把一切都往改革上套，似乎是最前沿的时髦，许多新鲜的词汇，老金已经用得烂熟，看起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难怪茅校长被他罩住，只能用相骂与他对峙，才显得不分高下。只要跟改革扯上关系，成功与否都是正常的，不用负责任，这是“摸着石子过河”，大家的共识，宋军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问责也好，不问责也好，或许这是给你预定的走路，你没有其他路走得通。你要整改，是不是有点矫枉过正？苦果甜果，你自己去尝吧，我们要过安稳日子。
说着前卫时髦的话，可就是不想反观一下以前的作为，更不用说整改，屁股再臭，也不能摊开给人家看么。在老前辈们面前，宋军也很无奈。
要想改变陈思固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谁愿意啊，更何况去反思自己工作中的过失。宋军知道，如果人人都封着不动，那就永远不会改变，总得有人去动手，操刀，做出不一样来。宋军默默地做起来，虽然只是开了个头，却引来风声飒飒，吹落一片树叶，飘进那潭死水中，引起微波荡漾。
打电话后一天，主任真的到了学校，宋军正好上课去了，老郭和老金，陪同他转了一圈，面对破烂不堪的校舍，荒芜了的老旧花园，老校长还是发出了感叹：这里原是花园式学校啊！我与老李都是这里毕业的呢。
郭书记却说，现在是恢复高考来，学校教学秩序最好的时期。
老校长欣然说，真不简单！你们的工作做得不错嘛。
然后主任去了总务处，小裘招待中饭，邀请老金陪同。
谈及后勤部门整改，这次，老金作了许多具体指点：小裘别愁眉苦脸的，你要动起来，人家就没话说。比如早餐，住校的老师并不太多，不要每天油条生豆腐，多增加几种菜，什锦菜呀，酱菜呀什么的。反正教师早餐是预先登记的，也可做几次馒头什么的，哪怕是外面订来也可以呀，换换口味，增加点花式，老师的闲话少了，谁还会来管闲事呢。住校生嘛，也该烧点热菜供应，这也做得到呀，是吧。住校生反映到班主任，班主任替他们提意见，把教师会议闹得一塌糊涂的事，以前发生过，以后不能再发生了。
老金的话不错。
还有，食堂买菜回来，你派个人员验收一下，坚持下去，就是一种制度，也是整改措施么。
嗯。
你叫会计每月的月报要做好，包括校办厂在内，月月送到校长室来，这一点会计做得到。别小看一张报表，内行人就知道这是财务公开。你们校办厂可扩大点规模，不愁粉笔卖不掉，不要担心招不了做工的，老师家属，愿来的话，最好。如果你能把宋军的老婆招来，那更好。我打听过，原来她在校办厂当印刷工，宋军调到这里，她就回家种田了，你要想办法把她招来。
我，我有什么办法呀？
你可在行政会议上提出校办厂扩大规模的事，忧虑招工难，想招教工家属，教师可以报名。宋军一定不会报，你可叫具体负责校办厂的小鲁，去他家，不远嘛，四五里路吧，直接跟她谈，她一定会来，马上就来上班。宋军是住在学校里的，双休日才回去，老婆来上班他才会知道，想反对都来不及了。
小裘笑了，开心得小孩似的：还是金校办法多。
老金说，我说的都是阳谋，不是阴谋。这样一来，整改的关就过了。
他这话是说给主任听的，主任果然点了点头。
宋军听说县教研室主任来了，去找他，他却要走了。宋军送出校门，临别时主任说；小宋哪，你在广益时干得不错，我也参加了你的课题汇报，我把你的经验全县推广了。这里，你也干得不错。不过，我想对你说，改革是件大事，要慎重思考，步子要走稳，不要急躁，关键是把正方向。你的担子很重啊。我走了。祝你成功。
又是改革。宋军听懂了，也怔住了。
11
校内的空地很多，教师宿舍前后，原来的花园荒了，住校的教师开了荒，种点蔬菜什么的，已经不是新鲜事。裘老师也种了些萝卜青菜，晚饭后料理一下，成了她的日常生活。你别看她头发花白，却是“校园垦荒”的鼻祖。
茅金争雄时期，裘老师虽是教导主任，却也看不惯他们的作为，开会必吵，味同嚼蜡，可又不想得罪哪一方，哪一方都是上级，谁都无法预料胜负，又都双眼勾勾地盼望支持，她进退不得，左右为难，思忖非摆脱这一困局不可。不当教导主任，辞去职务，她当然不干，那么多年粉笔粉吸落，当上教导主任并不容易。女人的智慧是惊人的。她从《三国演义》姜维避祸中得到启发，我也照此办理——校园垦荒，让他们觉得我只顾小利，你们看不起我也好，嗤之以鼻也好，我的份量变成小纸屑，小女人，胸无大志更好，只要你们不再想到要我表态支持就行。
马上付之行动。她从供销社买来锄头，在寝室前的空地上，垦了好大一片土地。她本是农村出身，干农活不是全陌生的，种上四季果蔬，顿时轰动了住校教师们，纷纷效仿，南泥湾精神大发扬啊，这一景象，着实令金茅吃惊，哪敢去弹压？得罪一大批老师呢，还包括教导主任，那就“花篮的花儿香”吧，原来绕花闻香的粉蝶儿，又有了去处作为，风光奇异，谁不说俺家乡好啊。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另一位教师，他姓和，籍贯是省城外的一个县，距这里五百多里外的一个小镇，家里还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母亲，母子相依为命。熬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二十几年后，居然老天开恩，落实政策，他被分配到剡地来当教师。都快到退休的年龄了，还得个天落馒头，他自然倍加珍惜，告别老母亲，挑着破旧的衣物被铺，步行半个月，风餐露宿，来这里报到，那副艰辛，自然不用多说。
和老师不会说普通话，初一的孩子们，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又不懂管理学生的艺术，语文课堂乱成一团糟。这样的事能不触动家长吗？好事的家长们，一群一群地找金校闹，天天有人来，校长室门口，比供销社还闹热。农民们又都嗓子响，手脚粗，性子糙，道理歪，闹得金校长头都大了，只得把他换下来，安排到食堂烧火，厨师们不要，后勤部门更没他的位置，他没事可做，成了悬荡的人。
他可是闲不住的人，自然得找事做。发现学校的厕所没人清理，积粪多，恶臭难闻，他自己买来粪桶，从寝室近旁的小溪挑水来冲。那是在夜自修结束以后，夜深人静之时，他一个人偷偷地干的。第二天清晨，人们来如厕，发现粪槽内堆积的粪山没了，盗粪人一夜辛苦，功劳不小。还闹过一场笑话，一次深夜，他在冲女厕所，正好有位女教师来如厕，吓得她魂飞胆丧，告到金校长那里，金校又能说什么呢？
现在发现教师们种菜，他主动走到正在削草的裘老师的菜畦边：裘老师，要不要给你挑点肥料，浇浇菜？
不用不用。裘老师拒绝了，她怕被他缠上，会很麻烦的。
浇菜我内行呢。他怏怏地走了，找另一位试试去。
偶尔也有接受的，他帮着施过肥，那菜果然长得好，比没施肥的嫩绿很多，也长得快。有不少人开始接受他的好意，最后裘老师也接受了。这样，他又多了一份义务劳动，夜深人静时，月光下，该施肥时，他为每一块地施肥，时机掌握得很好，大约这才是他的本行吧，他也是光大南泥弯精神的功臣哦。
后开发的老师没地了，到教学楼前的废花园内，也搞起了蔬菜基地。
这样的情景，宋军也看在眼中。
宋军想利用花卉园艺专业的优势，把这些花园修复起来，却遭到花卉老师的坚决反对。
校内有一个花卉专业教师，他姓王，原是农校中专毕业生，在以前的运动中成了右派，回家了，在家里搞盆景。落实政策后，他被安排到农职校当教师，也是近年的事。这样的老师，校内还有两个，包括和老师，年岁都不小了。
王老师反对的理由很实在，这么破旧的校舍，前面几排教学楼，是三四十年代的房子，修旧补烂支撑到现在，都成危房了。后面最新的几幢，也是大跃进时盖起来的。这样的校园，搞起花园来，反而不伦不类，宋校你觉得呢？现在老师们在种菜，去搞花园的话，老师们抵触是一定的。教师的工资那么少，种点蔬菜减轻一点生活负担，这点实惠被剥夺掉，都是不愿意的，心里怨你宋校呢。大家都希望过平静的日子，宋校你这也整改那也整改，何必去化这种心思呢。
花卉园艺，我想让学生多一点实践。
啊呀宋校，农业局派来的专业教师，与全县各地的专业户都有联系，实习的事，你真的不用太费心。算了吧宋校，我看花园就不要搞了。
宋军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唉，都过安稳轻松的日子。专业教师都反对，行政会议上肯定难通过。大家都愿意抱残守旧，宋军感到势孤力单。
王老师向金校询问此事，金校说，会议上宋校没提起过。
不知怎的，此事在校内传开了，沸沸扬扬的，小王他们还向宋军挤眉弄眼的调笑他，这事你也敢做么？
夕阳的余辉有点耀眼，红霞慢慢扩展开来，火红的一片，照亮了西方半边天，没有风，很平静，很安逸，很自在。不过，能保持多长时间啊，一忽儿便灰飞烟灭了。
宋军有点郁闷，喝老陈汤，真的没鲜味。他无目的地在校内漫步，夜自修还早，偶尔遇上几位学生，招呼一声过去了。操场的门开着，宋军迈了进去，有男生在打篮球，他们邀宋校上场，宋军笑笑，你们打吧。
他沿跑道慢慢地踱着，到了百米跑道那一端，空旷而安静，猛然想起，多日没打拳了，拉开架势，暴风骤雨般的小洪拳，宋军的郁气一扫而光。正好夜自修的铃声响了，迅速向校园走去。
值周老师的工作很到位。
宋军回办公室的路上，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就在职业教学这条路上找突破口，她决没有老路可走。
12
江南的雨季，一下就是十天半月，阴湿难受，感冒也兴风作浪起来。宋军打了把伞，去卫生院开点药，妻子得了感冒，咳得慌。
宋军迈进竺医师的诊室，她正在为一位患者看病，宋军认得他，正是现任乡党委书记，初中时的老同学。
哦，是蒋书记。宋军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
他斜了一眼，宋军也到这里教书啦？
嗯，刚来不久。
竺医师已看完了病，开了处方，也招呼宋军：多年不见了，小宋。你也看病吗？
我老婆感冒两天了，咳嗽，有稀痰，不发热。竺医师给开点药吧。
好的。你坐。
蒋书记说，宋军呀，你到这学校来干嘛？这学校被搞得一塌糊涂，你没听说过老百姓怎么说？比看牛场都不如！我们祖上办起来的学校，好端端一所完中，高中不办去搞农职校，真是鬼跟着了！我迟早要把它赶走！
说完就气冲冲地取药去了。
竺医师说，蒋书记挺牛的，你说句话的余地都不给。
宋军摇头，他应当到学校来看看。乡镇干部都很自负吧。
你当老师，他似乎没放在眼中。怎么着？必要时，你可重操旧业，回来当医生！
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现在老师的地位确实很低。我一时还不会回来当医生，不过我不会放弃，课余时间，我仍在学习。
宋军与竺医叙了回旧，去取药时，蒋书记已经走了。
宋军也没把老同学的话当回事，他不了解情况。他迟早会知道，现在学校已变样了。他说要把职校赶走，那么容易吗，初中你管得着，高中你可管不着，说话不中听。
竺医嘱宋军，你当校长了，得当心点！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阴沉沉的，路上滑，小心走路，不可大意。宋军应承着，也没细想竺医师话中的意思，大步流星地走起来，年轻力壮的，什么路不能走呀？
13
宋军从卫生院回到办公室，老金不在。裘老师刚上完课，见办公室只宋军一人，放下粉笔盒，就到校长室来，跟宋军聊天。
她说：宋军，上次教研室主任来校，你见着了吗？
我去找他时，他刚好要走。
你不知道吧？总务主任小裘是他的亲戚，有人说是他外甥，他在这里当校长时提拔起来的。显然，他知道了你要搞整改，自然对小裘有压力，他突然光临，用意你一定明白吧？
宋军笑笑，点点头。
所以，你要适可而止，适可而止。要不，你会上别人的当，进别人的圈套。她看着宋军，显得很真诚。
裘老师说得是，我有数了。
她一直看着宋军，好一会，才悄声说，老金你也要防着点，你别太天真，太放手。说完，就起身走了。
宋军陷入了沉思。这些年来做过不少事，一往无前地想把事情做好，思维都是向前的，回头看的很少，哪怕是遇到困难和阻力，也是思量着如何去克服，去战胜，充满自信，没问一下为什么，追根溯源的思维几乎没有，你只是个“闯将”而已，缺乏全盘统筹得失利弊的思维能力，办成事的概率就会大大减小，你还不成熟哪！现在，的确需要瞻前顾后，通盘考虑得失利弊了。
后勤部门问题多，大家都看得清楚，为什么一提起整改，都噤若寒蝉？为什么老金非要把我推到第一线，不留余地？为什么我提出的要他们“自查自改”，到现在都没拿出整改方案？他们搞的一些小措施，笑谈中，老金却大夸整改成效显著，不奇怪么？为什么要私下招我妻子到粉笔厂？还有，我只跟花木专业教师个别商讨修复花园的事，为什么校内会传得沸沸扬扬？诸多事情，理一理头绪，一切都像按部就班一样，顺着某条轨道走着，你是不是身在庐山不识真了？
裘老师提醒得对，我得清醒地看待这些问题。
中晚饭后的空暇时间，许多老师喜欢到宋军的寝室闲聊，说到后勤部门整改，他们说，烂泥塘里翻石块，翻不动就别硬翻了。原班人马做点表面文章，整改不整改都一样。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宋军你便是第二个和老痴（师）。
话很难听，却很实在。
老亮也说，适可而止。大家都知道你的心，为了学校，为了工作得更好些，你尽心了，也尽力了，这就够了，何苦呢。你想做的事比它大许多，何必在此空费心思。或许，有的人正想利用你做事心切，引你走上岔道，乘机损一损你呢。我看哪，你的心再也伤不起了。
宋军默默地点了点头，教师们理解我的心，也是莫大的安慰。满腔热情不一定都能成事，现实如此，审时度势，或许更理智。宋军突然想起李局长说的“见风使舵”，它或许比“审时度势”更狡猾一些，更灵动一点吧，看上去好像没主见，其实无非是适时变通，此路不便走那路。哦，局长早就在提醒我，注意工作方法，那就适可而止吧，为此摔一跤，真的不值得。宋军内心对自己这样说，骨子里又感到隐隐约约的不甘心。
宋军很快就想明白了，江湖河海中，各种各样的鱼，都能自在共处，互为依存。其实，在社会这个江湖河海中，也是一样的，也要容得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无所作为的人。敦促这些人，把该做的事做起来，比能干的人多化点心力，努力去做，做好它，也体现了整改的宗旨。
不管别人怎样看，原则我不放，是非我有数。容得下白天，也容得下黑夜，包容不是妥协，是应当有的气度，关键是你如何把握。天下人那么多，真的不可能清一色的，你得跟各式各样的人相处和工作，你面前没有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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