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苦了林妹妹,害苦了我们。 他俩的事恨不得半个古城都知道,大家都认为是天生一对,都在替他们高兴。开始,这一没有音信,二没有消息的,我们担心出了事,一直留意着那边的国际新闻。后来快毕业了,大家都要散了,还是杳无音讯,可怎么办呢?我出了个主意:与其坐等消息,不如主动出击。派两个同学找到他家,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们派了三个代表,两男一女。我没去,刚巧不方便。结果那三人也莫名其妙,张郎找李郎,张郎也不见了。让我们眼巴巴的等,好心焦哟一直等到星期四,天都黑了,那仨家伙才狼吞虎咽地回来,带回的消息谁也猜想不到:他们找到住家地,房子卖了。他们又打听着找到他父亲的单位,老教师失踪。接待他们的老校长大惑不解,说,马上就领退休工资了啊。三人中的田宝宝把手一挥,绘声绘色地学着老校长。线索全断!大家惊呆了。林妹妹当场晕倒。
我们七手八脚把她弄到操场上,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温水的灌温水。那夜我们班四十二位同学集体没有上夜自习,教室里的日光灯照亮的,是一地的笔记本、书籍和各人的包呀随身用品。我们全部聚集到操场上,围成一圈,点上蜡烛,人民大会堂选举似的无记名投票:你认为出了什么事?收到的四十票有三十六票是变心了、陈世美、想娶洋妞了、人一阔脸就变之类。有一票是“死他娘日×”,不够文明,作了废票。
“想知道我投的什么吗?”表姐说着,从一个桔黄色的皮夹里,摸出一截微型胶卷样的纸条,递给洛林。洛林接过,徐徐展开:不排除其它可能。
表姐接着说:最后以绝对优势达成共识,两个字:变心。最有力的依据,是第一现场考察得来的证据——举家潜逃。不就好比穷得叮当响的农民工,突然中了彩票玩神秘失踪吗?真要捡起那张废票重新读一遍:死他娘的日×!谁稀罕你的出国旅游?难道我们的林妹妹这么出类拔萃这么多才多艺还嫁不到好老公?大家一致约定,一定要帮林妹妹找到一个好老公,在这之前,宁肯自己不嫁,宁肯自己不娶,也要办成这桩事。但有一条是一票否决:决不能再找那种银洋蜡枪头,中看不中用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否则,人人必须踢一脚,车旅费不报销。我们在操场上咒骂宝哥哥的时候,正是他躺在异国的医院里跟阎王对话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来的?魂魄答:后半夜。
你——学业未了,怎么客死他乡?魂魄答:为了遗产。
你——可还有未了的心愿?魂魄答: 未尽孝道,未了诺言。
这是鬼话,却像人话。这样吧,你先歇着,我让无常他们查查你的气数。当然,无常很忙,一年半载也轮不上你。我这厢先看看你最后的演出。阎王抓起韩国产的遥控器回放监控录像:异国的街头,一个青年晃晃荡荡,几近身无分文。捏着一纸逐客令,却买不起机票,是忍心再打电话给举债累累的老父亲,还是有脸面告诉心中的爱人?他神志恍惚,失魂落魄,飘啊飘,悠悠地飘上公寓的顶层,面对满天盼望着他的眼睛,长啸一声:我的爱人啊,我去天堂先筑巢。像一张纸片,飘了下来。
书商突然良心发现:表侄跳楼。十七层。生生……命?正在截肢。植物人。楼下一棵紫薇树。书商只想要钱,没想要命。 钱啊!钱是双刃剑啊!老教师丢下电话,仰天长叹一声,搀着老伴以最快的速度飘洋过海。书商在深夜的机场看到老两口时,”姨夫——“胸口一阵抽紧:这抖抖索索移过来的是活人吗?还是前来索命的鬼魂?前面的一具形销骨立,分明是骷髅的标本,只有空洞的眼睛里几滴尚未干涸的泪痕,还能看出些生命;被他拈在手里的”姨——“已皱缩成一个干瘪的馒头,抖动着双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蓬蒿般的白头发在夜空飘起来,沙啦啦是清明坟冢的纸钱。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善良的老教师一家陷入绝境的时候,绝处逢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天意如此?)使整个事情发生了逆转。贾哥哥的病房隔壁住着位韩国老人,中风,也不是很严重,白天黑夜都有一个看护守着,时间长了,两隔壁就比划着有了些往来,借个东西呀,帮着照看一下呀等等。老人快出院了,这天夜里,请的看护居然没来,偏偏就出了事。老人上卫生间,不小心打破了水瓶,“呯”的一声响,惊得老人二次中风,惊动了老教师两口子,颤巍巍跑出跑进忙了一夜,终于脱险。
第二天,老人的儿子过来道谢,连比划带"胖玻璃球"的知道是首尔的名律师……不用多说了吧。名律师毕竟是名律师,快刀斩乱麻,第二天就带了翻译给出方案:1、上诉中级法院。2、回国找文字依据。老教师又飞回国,找到原来的家。
好险哪!新主人早把他旧家的锅碗瓢盆床柜椅子杂咕啷当全部作了垃圾处理,只留下一样东西:书。老教师戴着两付眼镜,在近千册书里逐页翻找,翻了四天三夜,菩萨保佑——找着了一张泛黄的照片,夹在一本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的《斯拉维支小说集》里,那还是半个世纪前,婚后不久的表姐夫,带着老婆和小阿姨(老教师的老婆)在老家的小河边,美国传教士威尔逊·萝卜头照的,反面有连襟的亲笔题词。
这样,二审判决(也是终审判决)贾哥哥家大获全胜。遗产到手后,他们又在律师的帮助下,转院美国。贾哥哥在美国的医院里,躺了廿三个月,竟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又过了一年多,身体康复后——但有一条腿是假肢,一般不容易看出来。我们同学还发现,这家伙个性脾气也变了好多——回国找林妹妹,妹妹早已是他人妻了。于是他在爱人的城市里,与中方合资,办了个外贸企业,我们有几个同学在那里供职。
总不要我告诉你,故事的两个主人公了吧。上半阕是我亲身参与,下半阕是他在同学会上声泪俱下的痛说革命家史。好多事晓霞姐都知道,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想当初晓霞姐一定不会同意你在无奈街摆摊。他的那个争遗产的亲戚,也在无奈巷。人们一直以为我们女人的天性是爱慕虚荣,不,其实女人的天性是同情苦难。
中国古典小说里,不总是千金小姐爱上落难公子吗?不要说他们俩原先有那么深的感情,单凭晓霞姐这么心善,知道了徐凯吃了这么多苦,她能无动于衷吗?我想你也一定不会怪她。因此徐凯一回国,我们同学都一致认为……只是时间问题。我妹妹也知道这个故事,她对你的……我不反对。如果说,你不是一个好男人。当初晓霞姐嫁你,我们同学哪个会同意?我第一个反对。你婚后的所作所为,一直在我们的监控之下,大家都满意。要不然,你不是要挨四十脚尖吗?你是应该骄傲的。
洛林已灌下了三壶开水,被灌得晕晕乎乎。小汪没说错,一场新红楼梦,谁说不是呢?
十
洛林回到家,掏出小汪给他的新书序言,李居一的两页绝笔: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他坐在客厅里,燃上一支烟,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事。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
后记:本文与《第128管X毛笔》,初稿为莪友陈先生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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