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走出那扇沉重的铁门，洛林左顾右盼，没有见到他最想见到的人，预先设想的表情、动作，一个都没用上。他苦笑笑，只怪电视看多了。阳光。树。汽车。人来人往的大街。他有种重新投了胎的感觉。不过半月，一切是那么陌生，又那么亲切。他叹了一口气，自由，真好啊。怪不得那个姓裴的爱长痱子的外国佬，为了它可以置生命和爱情不顾呢。真是，还得感谢拦河网，要不然，哪里会知道自由活动也是一种幸福？李居一没有说错，身在福中不知福。看来，很多时候，人真的是自寻烦恼，没病没灾的活着，不就很好吗？这样想着，低着头向家走去。

　　嘢——真是破天荒。老婆晓霞竟在家等他。他喜出望外，刚刚在大铁门前的失落风卷残云一扫而空。而且，老婆拉上了窗帘，燃着了蜡烛，红艳艳的还是那年生日燃亮过的烛光，照着餐桌上黄绿相间的菜肴，两只久违的高脚酒杯，一南一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像随时准备渡过鹊桥——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准备。洛林猝不及防，眼睛潮了。他知道这不是梦，从来没有一个梦会这样甜，这样美妙。他顿时觉得自己是一枚青青橄榄，被无数的蔗糖包裹着，腌制了起来，湿润的双眼忍不住盯住自己的亲亲爱人。

　　“吃饭吧，”爱人避开他的目光，拽了拽衣摆，拽了拽桌布，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来，这杯酒，祝你平安归来！”说着，她一口干了，半倾着酒杯，等着洛林。

　　洛林平时不抽烟，不高兴或不难过时也难得喝酒，也就是那个难得，创下如此之祸，真是有亏啊。他迟疑着，看一眼老婆，也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老婆又斟上两杯酒，端起一杯与他轻轻一碰，说：“来，这杯酒，祝你一生平安！”说着她又一饮而尽，半倾着酒杯，胸口像有一阵阵波涛袭过，千言万语，但仍把顽强的笑脸留给洛林。

　　洛林狐疑地看着老婆，烛光摇曳的光影里，老婆似灿烂的鲜花，虽有一绺乌发散落在桃红的腮边，但今天明显是精心梳妆过，上衣既不是职业装也不是晚礼服，而是她那件难得一穿的祇有在盛大场合或者远行时才。……楚楚动人。他也一饮而尽。

　　晓霞捧着瓶，一头乌云第三次斟上两杯酒，晃晃地将这两杯酒斟得溢出了杯口。她双手捧住酒杯，如在祝祷，如在行礼，缓缓举过半胸，“啪”的一声碰了，用无法言喻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人“来，洛林大哥，这杯酒，祝你永远幸福！”说着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尽了杯中所有物，眼泪霎时像断了线的玑珠，滚滚而下。她“嘤”地一声掩上面，放下杯，冲起身，像道旋风，从门后拉出个旅行箱，“呯”的一声，敞开的大门关上了。

　　洛林浑身一抖索，呆若木鸡，一会儿抛上浪尖，几秒钟坠入谷底，这才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不知其所以然，慌慌乱乱找出盒香烟，生平第一次燃着了，一股辛辣直冲脑门，眼泪鼻涕呛了一地……

　　这时，手机叽叽叫起来，不是短信，是长信，他搓揉着泪眼像某种小动物，手指不停朝下扒：洛林大哥，我的好兄长，我曾经的好丈夫，我走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原谅你的妹妹吧，我身不由己。那段情，我无法割舍，无法剪断。尽管我做过千般努力，尽管曾经给过我太多的伤痛……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是我伤害了你我的好哥哥。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尽我的一切所能弥补你，偿还你多年来对我的照应，希望你看在曾经是夫妻的份上，原谅我，理解我……我回韩国了。

　　请你不要找我，如果说请你把我忘记，你一定做不到，因为我深深地知道你对妹妹我的一片心、一片情，那就让时间来帮我兄疗伤吧，还有我遥远的祝福和祈祷。我会每天为你祈祷，我会在无论何时何地将兄在心底珍藏，直到永远……噢对了，几件东西在床边的抽屉里，卡是你的名字，密码是你的生日。再见了，我唯一的好兄长，我曾经的亲亲爱人，我将永远永远的祝福你，祝你好人一生平安，祝你永远幸福。吻别了！

　　洛林将烟蒂灭了，像只冬眠的刺猬蜷作一团，腋下滴滴答答，不知道该不该叫冷汗，像春来慢慢溶化的冰凌，两边的肋骨一片湿。他看见桌上两只高脚酒杯空空如也，遥遥相望，黄绿的菜肴在吸顶灯里冒着热气，老婆的椅子倾斜着，依然是她的热气。他呆坐了半晌，听见外面的消防车一阵阵哭喊着开过，如冬眠的动物听见了惊蛰的雷声，舒张开四肢，如页剪纸，飘向床头。

　　洛林拉开床头的抽屉，看见里面工工整整，依次放着几样东西：最上面的是结婚戒指，那时俩小夫妻没钱，买它时的情景还如在眼前，在中桥附近的常州金店，他很想尽己所能买个贵点的，人生在世，不就就此一遭吗？晓霞坚决不同意，推三劝四最后买了个250的，妻子欢欢喜喜，开开心心当时就戴上了，从此再没有拿下过。尽管婚后他俩的关系仿佛总云遮雾罩，爱妻的眉头也时会雾锁深山，但戒指天天戴着，洗澡睡觉也从不离身。

　　现在，它静静地躺着，黄乎乎一个空心圆圈……垫着它的，是一张银行卡。洛林拿起，摸了摸上面凸起的”中国银行“四个字，衬在卡下面的，是两本大红的《结婚证》书，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这个男人枯黄的脸上刷啦啦往下淌。他翻开结婚证书，里面已经没有内容，祇有泪痕，剩下两本空壳，封底内页上一模一样，写着日期和一个鲜艳的婚姻登记专用印章。最下面的几乎和抽屉的底板一样大，是硬硬的他们的房产证明，洛林打开， 看到他现在置身其中的这个梦里的爱巢，孤单单已经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名字。

　　…… 蜡烛已经燃到了尽头，吱里吱里几声，那小小的一枚芯无声一伏，熄灭了。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暮色像只阴冷的蝙蝠，侵占了客厅。究竟还是退房了，那豪华的星级酒店，那隐隐的担心，那揪心的牵挂和小心翼翼……尽管这几年她难得展示柔情，但此刻，又无处不是她的余温。洛林又摸出一支烟，捏了捏，没有点。

　　“恭喜恭喜恭喜你……”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黑暗里又响起来，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