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话是对的。宋爷爷这一走,把原本四分五裂的子孙后代都召唤回来了。宋氏祠堂有点类似北京四合院,分前厅、中庭、后堂、左右厢房。前厅大门口摆了两列一米高的花圈,花圈上方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下拉一条白色字联,有写道“宋翁驾鹤西去”,有写道“尊长羽化成蝶”,有写道“美德堪称典范,遗训长昭泣人”,有写道“一生行好事,千古留芳名”,有写道“正气留千古,丹心照万年”,有写道“祖德难忘,风凋祖竹,哀号王父,燕贻恩深”等等。进大门口是前厅。前厅右手边摆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正上方挂着一幅,一米长的南海观音自在菩萨画像。观音的对面就有点壮为观止,有七副画像,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张天师张道陵,许天师许逊,萨天师萨守坚,葛天师葛玄。这是佛教与道教的加持,中间为儒教的孝服。——儒道释曾经贯穿中国,上至庙堂,下至祠堂,现在挥也挥不干净。如同颜色里的三色素,你中有我,我中有她,她中有你,形成了五颜六色。
中庭用四根大竹子立起了一个帐篷,遮风挡雨。所有宋家子孙坐在中庭,等待葬礼的开始,表情略有悲伤。中庭进去就是后堂。后堂的门口有一个鸡笼,养着一只大公鸡——如果看过《鬼吹灯》和《盗墓笔记》就应该知道,这只大公鸡是用来阴间带路的,非常讲究。跨过门槛,正上方是高堂,有一副对联,横批是“宋氏祖堂”,上联是“祖德流芳思木本”,下联是“宗功浩大想水源”。左手边是一个新做的红漆棺材,前面写着一个“奠”字,后面写着一个“寿”字,还没有合上棺盖。右手边是一个蚊帐地铺,地铺睡着安详的宋爷爷。他的寿衣是自己穿上去的,有六颗纽扣——这六颗纽扣非常讲究。一三五七九是奇数,是阳;二四六八十是偶数,是阴。活人的衣服纽扣是奇数,所以韩版的西装以及汉服的纽扣都是一个或者五个。死人的衣服纽扣是六个,无需考证。
葬礼的总指挥是族长,收份子钱的主薄是村长,丧乐队长是宋十九,餐饮负责人是宋七,清扫负责人是宋不为。族长一声令下,所有宋氏子孙跪在中庭,说道,“误会——,你们先起来,葬礼还没有正式开始。老头子九十高龄,说是丧事,不如说是喜事。但是,逝者为大,葬礼还是要正规正矩地进行的。你们的鞋子,五花八门的,全部用白色胶布点上白点。男丁把手表和项链取下来,女丁把头发和戒指放下来,动起来。”
丧乐队长宋十九唢呐一吹,悲伤的气氛马上被渲染。唢呐这个东西,不是送别就是送葬,杀伤力特别大,拿去国际舞台,绝对把白人黑人的律动性勾起来,如同眼镜蛇听到口哨。队长起了个头,后面的锣鼓跟着痛哭流涕,如同清宫剧的皇帝驾崩,莫名其妙有一大堆宫女跟着跳井和上吊。——如果不这样演,就体现不出皇帝的伟大。
忙了一阵之后,所有人上香。族长说道,“所有人出东天草坪。”东天是指东方,拜神拜佛都是朝东方的。草坪立了一个正方形的架子,刚刚够一个人蹲上去。族长说道,“披麻!戴孝!长兄先上!”
长兄宋天年半跪半蹲,眺望远方,追忆似水年华。想当年响应国家号召,义无反顾从广西进入越南腹地,开展白刃战。宋奶奶携三女二子百般阻扰,宋爷爷力排众议,说道,“大丈夫以身许国,实为人生幸事。”宋天年凌晨两点爬窗户而出,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友谊关。虽然左耳朵被子弹打烂了,他却无怨无悔。他的腰杆子没有在敌人面前弯曲过,唯独今天跪了下去,弯曲成了镰刀状态。族长老婆看出了端倪,递给他一件又紧又窄的白色孝服,这仿佛是一种惩罚。然后又用麻绳绑紧孝服,最后画龙点睛给他戴上大孝帽子。族长老婆拍了拍他,说道,“可以啦,下来。”
宋天年的妻子秦氏半跪半蹲在架子上,若有所思,在操场的时候说了几声“呸呸呸呸”,纯属出于人情世故层面的大吉利是,千万别心生怨念,纠缠不清。族长老婆同样给了一件孝服她,还特意用一根很细的麻绳捆绑她的头发,然后再戴孝帽。这些细节宋远桥是不懂的,看在眼里,闭嘴就可以了。一个人在外面无论多风光,回到家里,该叫三叔就叫三叔,该叫大伯就叫大伯,千万别耍大牌。宋远桥想抱一抱女儿修远,她却一推再推,加之陌生面孔如此之多,女儿狂躁不安,就由沈从心一直抱着。
宋父半跪半蹲在架子上,同样若有所思。寡妇门前是非多,老父亲不会是因为被道德败坏而气走的吧?宋父低着头,好像做错事情的孩子,等待家长的训话。但是家长睡着了,这辈子也叫不醒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族长老婆同样给一件孝服他,戴上孝帽后,一拍前额,对族长说道,“是不是少了一根竹丈?”
族长骂道,“你永远都是粗心大意!”
这个时候,宋不为拿着两根竹丈在火堆里翻来翻去。众人问他干什么,宋不为说道,“我负责清扫的嘛,我看见宋七杀鸡了,我就拿了几根鸡肠子包在香蕉叶里,现在放在火堆里焖,可香了。”
族长看见竹丈眼睛都开裂了,指着宋不为的鼻子说道,“宋不为,这些竹丈前后用红纸包裹的,葬礼所用的法器,你他丫的用来翻鸡肠子?混账。”
宋不为虽然是树先生,但是也知道族长的脾气,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铁面无私的,支支吾吾说道,“我去砍几根竹子回来。”
族长说道,“竹丈等下补上。你们子辈先穿上孝服孝帽。孙辈和曾孙辈都没有穿孝服孝帽的资格,统一下发白蓝毛巾,披在头上即可。”
葬礼正式开始……
四个抬棺人走向族长,族长低头咕噜咕噜了一下,天年天志天豪跟着抬棺人走向后堂。族长一声令下,所有子辈孙辈曾孙辈跪在中庭。只见抬棺人以“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方位立在地铺蚊帐外。祠堂以左为尊,右次之,尾次之,所以天年站在左边,天志站在右边,天豪站在尾部。七个人不约而同戴上一次性手套,防止细菌感染。然后轻轻把蚊帐掀开,在宋爷爷的嘴巴塞进了一个白黄物体,看形状像一个荷包蛋——慈禧老佛爷是夜明珠。七人抓紧床单,一声吆喝,运力而起,缓缓把宋爷爷放入棺材中。四个抬棺人从左边(以左为尊)用力抽床单,如同挤牙膏一样,床单就从宋爷爷的身下取出来了。丧乐队长宋十九兼任大法师,已经穿上了道袍,领着丧乐班子绕了棺材三圈,说着一些没有人听得懂的话,又撒了一些圣水和一些白花。丧乐班子三鞠躬之后,说道,“盖棺!”
四个抬棺人合力盖上棺材板,接着从身后的裤袋取出一个大锤子,又亮出四根二十厘米长的钢钉。他们逐一在东南西北敲打,由于棺材板有树结,钢钉被打歪了,一直叮叮当当不胜刺耳。当过兵的宋天年从跪拜中站起来,取而代之,抡起大锤子,泰山压顶般砸下去——这就是成语“盖棺定论”了。床铺蚊帐被清扫负责人宋不为拖去东天草坪,等入土后火化。
棺材已经在后堂的正中央。族长安排宋不为的奶奶在左侧哭丧,八小时200元,中途适当休息半个小时。宋不为奶奶演技超群,北京艺术学院没有聘请她去当导师就可惜了。她说一句“宋老头子呀”,哭一段肝肠寸断,说一句“天年天志天豪的老父亲呀”,哭一段撕心裂肺,说一句“元芳元华元萍的老父亲啊”,哭一段痛不欲生,说一句“近夏近秋远威的爷爷哟”,哭一段山崩地裂,说一句“近朱近紫远乾远坤的好爷爷呐”,哭一段天昏地黑,说一句“远桥远梁的爷爷呵”,哭一段生离死别。宋不为一边吃鸡肠子,一边欣赏奶奶的演技,时不时竖起大拇指,就差颁个金鸡奖了。这里素有刘三姐之故乡的美誉,她的哭腔跟唱山歌一样,荡气回肠。
族长高举右手,表示集合。族长顿了顿,说道,“全体都有,三鞠躬。”所有人立正,鸦雀无声。
“一鞠躬!——起。”
“二鞠躬!——起。”
“三鞠躬!——起。礼毕。——大家去给老爷子上个香,然后原地休息一下。”
在中国任何一个村落,都会有一两个守村人和一两个插科打诨的人。餐饮负责人宋七杀完鸡之后,用围裙擦了擦手,走来后堂,说道,“大家不要悲伤,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虽然是一个杀鸡的,但是我真正的身份是一位哲学家。——大家不要笑。出现互联网之后,全世界已经没有哲学家了,其实不然,因为世人忘记了我宋七。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使命,有些人二十岁就完成了,有些人五十岁就完成了,有些人八十岁才完成,有些人九十岁才完成,我们赤条条降临,又两手空空去,这是一个从0到1与从始到终、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过程。所以死亡啊,它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我们祝福老爷子完成了人生使命。我跟大家说一个故事,出自《庄子·至乐》。——庄子的妻子死了,朋友惠子前去吊唁,刚到庄子家门口,就听到了庄子在敲着鼓唱着歌,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惠子不解,甚至有些生气,就对庄子说,‘你妻子辛辛苦苦照顾你,陪伴你这么大半辈子,你妻子现在过世了,你不忧伤就算了,还作出离经叛道的事情,你不觉得这样过分吗?’庄子神情严肃地放下瓦盆,对老友说,‘其实我又怎么不难过呢?只是想想,妻子最初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在若有若无,恍恍惚惚之中,天地赋予了气息,然后变化才形成了形体,顺应四时的生长,才有了生命。如今又变化成死亡的状态,即没有生命。这种变化,不就和四时周而复始的变化一样吗?既然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听听,庄子活在我心里。”
村长点了点头,说道,“宋七,你这个思想是积极的,放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也是积极的,我赞同你这个说法。”
族长时而严肃,时而开朗,点了一根烟,说道,“宋七,让你杀鸡大材小用了,早知道让你当主薄了。——对了,晚餐准备好了吗?”
宋七拖走宋不为,说道,“好了——”其实是“好了个屁。”宋不为不愿意走,宋七递给他一包烟,说道,“过来帮我端菜啊。”
宋远桥与沈从心各怀鬼胎坐在一起,如同床异梦,外人不得而知。中间修远哭哭闹闹,宋远桥征求宋父宋母和族长的意见,让沈从心先带女儿回房间休息。她俩走了之后,宋远桥才注意到弟弟宋远梁和弟弟带回来的女子。经过介绍,才知道她叫黄雨兰,与弟弟同一家公司上班,已经珠联璧合,就差领证了。宋母笑不拢嘴,说道,“等爷爷的事情过了,我给你们算算生辰八字。”
宋远桥的大姑二姑三姑(元芳元华元萍)跟着起哄,说道,“阿兰真漂亮——对呀,真漂亮——看把嫂子高兴的!”
黄雨兰显然很紧张,握住远梁的手,说道,“你们真会夸人。”宋远梁祸水东引,说道,“我刚刚才知道宋七叔叔是哲学家,他能说会道,为什么不找他算一算生辰八字呢。”大姑二姑三姑又起哄,齐喊,“宋七,宋七。”宋七在隔壁厨房炒菜,闻声走出来,说道,“什么事?我正在炒猪大肠。”宋父也跟着起哄,说道,“宋七你过来一下。”宋七吊儿郎当,果然有哲学家的放荡不羁,说道,“怎么了?猪大肠炒焦了,你们可不要怪我。”宋母说道,“宋七,你会不会看生辰八字?”
宋七拉来一张板凳,说道,“那你就问对人了,我正打算去街头摆摊算命呢。是这样的,我平时经常找老爷子讨论《易经》,我被老爷子醍醐灌顶之后,我突然就豁然开朗了。老爷子说,《易经》那么多晦涩难懂的文字,其实中心思想就一个,一阴一阳之谓道!《易经》是百经之首,老子跳进太极看有无,孔子跳出太极看礼义,生辰八字则里里外外绕着太极转。所以有人说,《易经》是解开未来自然科学的钥匙。当然,它也是算命先生装神弄鬼的法宝。今天是老爷子大吉大利的日子,我先不给你们看生辰八字,我可以跟你们说说《易经》的重要性。”
众人知道宋七是不懂装懂,所以也不为难他。族长眼观八方站了起来,只见大姑丈二姑丈三姑丈风尘仆仆走进来,三人洗了一把净水(柏枝叶与柚子叶浸泡的水),接着去后堂上了一炷香。族长老婆分别给了他们一件孝服,一顶孝帽,一根麻绳。族长示意,丧乐渐起,唢呐催泪,锣鼓催魂,不为奶奶哭丧的演技有了量到质的飞跃。族长振臂一呼,说道,“全体都有,准备三叩头。”众人立正,门可罗雀。
“跪,一叩头!”
“二叩头!”
“三叩头!起——”
法事都是千篇一律的,不知不觉到了黄昏。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一顿饿得慌。族长说道,“你们分批去吃饭。吃完饭之后,进入守夜模式。”
守夜不是熬夜。守夜是故意不让自己睡觉,是一种自我惩罚;熬夜是忘记让自己睡觉,是一种慢性自杀。守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对女性为甚,不洗澡,不睡觉,守着长明灯,防止它熄灭。棺材旁边的大公鸡,在吹吹打打之下精神处在恍惚状态,在长明灯的陪伴之下领着宋爷爷走向奈何桥。
进入子夜,铁打的宋天年睡在厢房的走廊,依然保持着一个军人野外求生的睡姿。宋天豪没有当过兵,耕田倒是一把手,趴在八仙桌上梦幻八仙过海。大哲学家叼着一根牙签,推了宋天豪一把——当兵的不敢推,因为当兵的会杀人。耕田的可以推,因为耕田的是良民。大哲学家宋七掏出一个扑克牌,说道,“天豪你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们要用八仙桌开台。”
宋天豪虽然是耕田的,但是拿捏哲学家绰绰有余,说道,“哲学家都可以赌,我怎么就不可以呢!来,一起玩。”
宋七说道,“咦,你的眼界低了。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们这叫劳逸结合,科学的消遣方式。但逢红白喜事,八仙桌上没有扑克牌,那就不是广西人。这个庄,我来做,我们玩三公。”
三公这种赌博方式,赢得快,输得也快。一个人做庄,可以有无数个下家。族长和村长年纪大了,在地铺上睡得迷迷糊糊,感叹道民风如此,大晚上的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宋七开局通杀,递一百元给宋不为,说道,“不为,帮我捶一下腰。捶两个小时,这张钱就是你的。”宋不为除了放牛有收入外,就靠帮别人捶腰了,自然欣然接受。
大法师宋十九像《道士下山》的王宝强,翘着二郎腿说道,“宋七,你不要得意忘形。”宋远桥的堂哥宋远威,说道,“七叔,第一局通杀,到最后基本上输光光。”宋远桥的堂弟宋远乾和宋远坤为父报仇,说道,“七叔,大意失荆州哟。”潘阿姨说道,“宋七,赢了钱要请宵夜。”
潘阿姨是宋十八的遗孀,宋十八是宋十九的大哥,死于前列腺。宋十八临死之前告诉儿子,“等我死了之后,你告诉村里人,我是死于艾滋病。”儿子问为什么?宋十八说道,“这样子,别人就不敢欺负你母亲了。”儿子正在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没有照着父亲的话去说,反而实话实说父亲死于前列腺。就这样,宋十八的妻子被村里村外的人遗忘,皆尊称她为潘阿姨。但凡真材实料的哲学家都是不结婚的,比如尼采、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卡夫卡,宋七也不例外。宋七对潘阿姨眉来眼去,说道,“这当然了。宵夜这种娱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法师宋十九咳嗽一下,表示自己的大哥在天上看着呢。大法师说道,“宋七,赶紧开牌。”
赌局到三更,只有两种人精神亢奋:一是输了大钱的,面红耳赤。一是赢了大钱的,鹊笑鸠舞。输赢参半的人,昏昏欲睡。宋远桥历来是不沾赌的,但是离婚的事情如鲠在喉,就加入了赌桌。宋远桥说道,“七叔,你输得差不多了,该收手了。”
宋七说道,“七叔我不怕。远桥,实不相瞒,我会看生辰八字。你的第一段婚姻是失败的,你的第二段婚姻在梧州。”
宋远桥心头一揪,难怪撒尿去梧州服务区撞见了人妖,莫非真爱是阮龄玉?茫茫人海,没有通讯方式,又怎样去越南找他呢。宋远桥表面上不以为然,说道,“七叔,你又胡说八道了。我的老婆女儿还在不远处呢。”
宋七说道,“你把离婚的事情告诉你爸,你爸告诉你妈,等于告诉全村人,有什么好隐瞒的。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她能够来上一炷香,我们也不为她。她跪在宋家祠堂进入宋家的,那么她就跪在宋家祠堂出宋家吧。”
众人心照不宣投来安慰的目光。宋远桥说道,“好,谢七叔。”宋七输光了所有,掷牌地上,说道,“不玩了,我要给老爷子添灯上香。”宋天豪笑了笑,说道,“我替我爸谢谢你。”宋七说道,“你们一定有人出老千,要不然我不会那么倒霉。”潘阿姨说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不要看着我。”宋七说道,“散了散了,我这个人最讨厌玩物丧志的行为,尤其是赌博。”众人哄堂大笑,也把天笑破晓了。
葬礼的第二天,早餐统一吃白粥。
近中午时分,族长吹响集合的口号,所有人列队出大厅跪在乡道上。只见宋奶奶的小弟、宋家六兄妹的小舅舅已经七老八十,微微颤颤带着四五个后人走过来。这种情况没有嘘寒问暖的环节,小舅舅一个接一个扶起天年天志天豪元芳元华元萍。众人回归中庭,看着小舅舅众人上香。有一句古话叫“亲不过三代”,任何一个家庭,都逃不过这个规律。小舅舅带过来的后人,只不过是走个过程,以后是不会再走动的了。说是过来送葬,还不如说是来把亲情一笔勾销。小舅舅对灵堂说道,“姐夫,一路走好。”
族长挥手把宋家六兄妹叫过来,低声说道,“你们的舅舅是唯一在世的娘家人,今年探亲,你们三兄弟一起过去走动走动,要不然两家人就彻底断了。”大哥宋天年说道,“好,好。”
礼毕。小舅舅指着宋天年的左耳朵,说道,“天年,你的耳朵留有后遗症吗?”宋天年说道,“有啊,舅舅。我的左耳朵是被越南的子弹打穿的,我现在好话就听得进去,坏话就自动屏蔽了,这就是后遗症。”小舅舅冁然而笑,说道,“我这个外甥就是不怕死,非要爬窗户去打越南。你妈在世的时候,老是说养了一头老虎,她都怕你。”宋天年摸了摸脑袋,然后拉来一张四平八稳的凳子,说道,“舅舅,你先坐下来。”宋父天志给小舅舅点上一根烟,说道,“舅舅,你还记得我吗?”小舅舅假装生气,说道,“你这个天志,真把我当老年痴呆症了吗?问这个问题,就是欺负我人老。〞天豪说道,“舅舅,我呢?”小舅舅吐了一个烟雾,说道,“小鬼头,心比天高,人比杰豪,结果是个耕田的。小时候我打过你,怎么不记得。”众人大笑。
宋不为砍了两根细竹交给大法师。大法师宋十九清理了一下竹子,只留尾部的竹叶,挂上白条,这就是招魂幡。招魂幡是招引亡魂的旗子,也叫灵旗。丧乐班子念念有词绕灵堂一圈,引领众人出祠堂,以“一字阵”拉了三百米长的白线,沉重地走向田野。大法师只懂鬼道,不懂人道,欲把招魂幡插在张三李四的田野上。天豪马上反对,说道,“这个东西不吉利,插在别人的田上,会有架打。”大法师问插哪里,天豪指了指自己的稻田,说道,“插这里。”
到天豪的耕田之后,大法师把两根招魂幡一左一右插在稻田里。它迎风飘扬,仿佛与天国遥相呼应。香烟蜡烛点燃之后,接着把煮熟的鸡、糖果、发糕、酒杯摆在乡道上,这个时候大法师启请三界,引请过桥,讽诵《慈悲十王宝忏》和《慈悲三眯水忏》。礼毕,正准备放爆竹,半桶水的大法师想到电视剧的情节,说道,“且慢!谁会悼词?来一首。”
宋远桥说道,“十九叔,悼词不是在灵堂念的吗?这里是田野。”
他已经触碰到大法师的底线,让人没台阶下了。大法师靠这行吃饭,自然有生存之道,说道,“远桥,你不懂就不要插话。这不是田野,这是天地。招魂幡是连接天地、连接阴阳的桥梁,在它面前吟咏,你的爷爷会听得见。”大法师一想,我也让你没有台阶下,说道,“远桥,你的爷爷最疼你,你来朗诵一首悼词。”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好比如王勃写的《滕王阁序》。唐末王定保的《唐摭言》有一段记载。说李元婴(李世民的弟弟)本意是让他的女婿写一篇文章,歌颂自己修建滕王阁的丰功伟绩,并已经写好,等着女婿默写出来炫耀。他逢场作戏一问,“你们谁愿意下笔啊?”所有当官的人都有政治觉悟,纷纷表示不敢不敢,请令婿大学士下笔吧。谁知道王勃是个愣头青,不知道什么是逢场作戏,说道,“我来写!”李元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暗想好呀,我就等你出丑!谁知道王勃天纵奇才,写下了千古第一奇文《滕王阁序》。不久后,王勃不幸溺水,惊悸而死,第一犯罪嫌疑人就是李元婴。但是,李元婴是李世民的弟弟,又怎么可能是罪嫌疑人呢。现在轮到宋远桥了。宋远桥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写不出《滕王阁序》,但是士可杀不可辱,就站了起来,说道,“尊敬的各位公仆、各位来宾、各位前辈、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左邻右舍: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来悼念我爷爷的不幸逝世,并向他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在此,我衷心地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到这里,与我们共同分担这份悲伤……”
大法师大为吃惊,他居然比自己还不要脸,说道,“悼词也可以用白话文写?呵呵。——好啦,放爆竹。”
宋父宋母给了宋远桥一个不好看的脸色,意思是,“你怎么可以跟大法师顶嘴呢!按照行规来说,他是专业,你是业余。按照辈分来说,他是你十九叔,小孩子怎么可以顶撞大人呢。”
众人回到中庭。四个抬棺人变成八个。族长在听取他们的汇报,然后跟去草坪。草坪立起两张长板凳,用粗大的竹子搭着一个12抬的架子,并且用尼龙绳绑得紧紧的。族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大法师,“什么时候下葬?”大法师先问抬棺人,“棺材坑挖好了吗?”抬棺人说道,“已经挖好了。”——原来四个抬棺人挖坑去了,四个抬棺人在绑架子。大法师才回答族长的问题,说道,“下午四点到五点是吉时。”族长说,“好。我们回灵堂再拜一拜。”
时间很快就到了下午。
抬棺人在房梁取了一根五米长的木头,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捆又长又粗的红色绳子,走近棺材的左侧,等待族长的指令。族长说道,“起棺了,所有叩首送别。”
抬棺人一字型把宋爷爷抬出了灵堂,走过中庭,走过大厅,走到草坪,小心翼翼把棺材放在12抬架子上,并且捆绑固定。众人跟着出去草坪,然后跪在棺材的后面,第一排是天年天志天豪,第二排是元芳元华元萍,第三排是天年妻天志妻天豪妻,第四排是大姑丈二姑丈三姑丈,第五排是孙辈男丁,第六排是孙辈女丁,第七排是堂兄弟姐妹,第八排是亲朋好友,第九排是左邻右舍,第十排……草坪上有小蜘蛛,偏偏往宋远桥手臂上爬。小蜘蛛从左手臂往右手臂拉了一条丝,看样子是要织个网安个家了。宋远桥没有割肉喂鹰的精神,轻轻一弹,小蜘蛛就先到奈何桥了,算是古时候的活人殉葬吧。
八个抬棺人加上天年三兄弟和族长,就十二个人了。十二个人抬一个棺材,不是因为棺材重,而是对逝者的庄重。很多电影镜头在描述送葬的时候,前头会有一个最亲的人捧着遗像,边哭泣边低头,以表示哀莫大于心死。其实电影是比较浮夸和不切实际的,唯恐天下人不知道棺材里装的是这个人,城市没有这种现象,农村更加没有,唯独国葬有。大法师举着招魂幡在前头开道,丧乐班子一路吹吹打打,女眷负责散花撒纸,儿童蹦蹦跳跳跟逛街似的。半公里路程的“跋山涉水”,众人来到了公家乱坟地。
公家乱坟地是公家的,村里人共同使用。因为是公家的,大家都不曾爱惜,所以这里成为了一片荒芜。不过话说回来,谁敢来这里开垦呢,一不小心就动了别人的祖坟,砸锅卖铁都不够赔偿。在乱坟之中,最醒目的莫过于一个新坑,有鹤立鸡群的感觉,有傲视群雄的感觉,有独孤求败的感觉,目测该坑长两米,宽半米,深一米,原来一个人买再大的房子,到最后也只是睡一个坑而已。宋远桥想仔细观察一下,就被族长驱赶。族长说道,“入土的时候,小孩子都不可以靠近,全部回祠堂。”
什么样的人属于小孩子呢?曾孙辈走开了,孙辈走开了,子辈如天年天志天豪也走开了。原来比宋爷爷小的都是小孩子。老外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老是赖在父母身边,感觉是一群长不大的孩子。有父母在,当一个小孩子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所以老外就是老外,非我族类。宋远桥一路走,一路回头,看见两个招魂幡迎风飘扬,看见红漆棺材被缓缓放下,看见众人用铲子填上泥土,看见立起了石碑……
宋不为不愧是清扫负责人。手脚干净利索把宋爷爷生前的锅碗瓢盆、床椅被衣拉到了草坪,等待宋天年点火焚烧。宋天年怅然若失,欲说还休,突然手疾眼快看见宋奶奶的遗像,指着宋不为的鼻子又骂不出口,然后缓了一口气,说道,“不为,你就是粗心大意,宋奶奶的遗像你怎么可以扔下去呢,幸亏没有点火。”宋不为不以为然,掏出两包香蕉叶包裹的鸡肠子,说道,“我等着点火焖鸡肠子呢!”宋天年把遗像捡起来之后,点燃了火,如同凤凰涅槃……
葬礼的第三天,去坟墓祭拜。
昨晚大家都睡得很早,因为守夜守了一个晚上,大家都筋疲力尽了。祭拜在早上十点到十一点,老人说这是黄道吉日。众人脱下了孝服孝帽,全是便装,有人汉服打扮,有人西装革履,有人旗袍加持,有人丝袜蕾丝,有人短裤拖鞋,有人花枝招展,有人香气袭人,有人一本正经,有人丢三落四,浩浩荡荡前往坟墓。
坟墓已经竖起了墓碑,正文写道,“先宋公存孝之灵墓。”墓碑的右上方是时间,左下方是落款。三兄弟敬了一杯酒,倒在坟前,天年说道,“爸,一路走好,你在天之灵,要保佑你的子子孙孙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天志说道,“爸,你到下面就不要和我妈吵架了,哈哈。”天豪说道,“吵架可以,要不然就不是夫妻。但是爸,你手机里的几个G小视频,我就爱莫能助了。”元芳插了一炷香,说道,“你们就欺负我爸,什么胡话都说。”元华说道,“就是,不像一个当父亲的样子,一点都不正经。”元萍说道,“大哥二哥三哥,以后要勤快一些来上香。”放完爆竹,就各奔东西了。
葬礼结束了。
宋远桥回到自己的婚房——马上就是离房。宋远桥递给沈从心一份《离婚协议书》,只见写道:
男方:宋远桥,汉族,汉,1990年1月1日生,住广西南宁XXXXXX,身份证号码:XXXXXXX。女方:沈从心,汉族,汉,1991年2月2日生,住广西南宁XXXXXXX,身份证号:XXXXXXX。
男方宋远桥与女方沈从心于XX年XX月认识,于XX年XX月XX日在广西南宁民政局登记结婚,婚后于XX年XX月XX日生育一女儿,名宋修远。因出轨致使夫妻感情破裂,已无和好可能,现经夫妻双方自愿协商达成一致意见,订立离婚协议如下:
一、男女双方自愿离婚。
二,离婚后不得干扰对方。
三、双方无家产纠纷。
四、女儿归母抚养,婚车归父所有。
五、父方有探望权,逢周六周日可以接送女儿出来,逢宋家红白喜事都可以接送女儿出来。
六、女儿一切抚养费,不需父方出。
七、女儿一旦遭遇后爸家暴、殴打、凌辱、越轨等行为,女儿的抚养权即可交给父方,没有讨价还加的余地。(注:此条需要双方按大拇指印。)
八、此协议一式两份,签名画押。
男方签名:宋远桥
女方签名:沈从心
宋远桥抱了抱女儿,来回踱步,说道,“这些内容,基本上都是你提出来的。”
沈从心不敢在敌人的阵地里开庆功宴,表情控制在毫无波澜的层面,说道,“是的。我们保持电话和微信畅通,我也祝福你找到更好的。”
宋远桥说道,“你不用在我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只希望你把修远的孤独症治好,而不是把心放在旧情复燃之中。”
沈从心走出了宋家,坐上了滴滴打车,说道,“我会的,修远比什么都重要。明天我们去民政局登记离婚,一个月冷静期,然后好聚好散。”
宋远桥失败地回到婚房,得了李清照的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宋母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多大的反应,原因有二:一是宋爷爷的死与她有莫大关系,于心有愧。二是小儿子宋远梁带回了黄雨兰,忧喜参半。但是,宋母也给宋远桥下达了新任务——尽快找回一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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