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桥在广昆高速上,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只想宋修远。女儿这个名字,出自屈原《楚辞》的一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宋远桥之前是这样幻想的——如果宋修远还有一个弟弟,那么就叫宋求索。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宋修远要叫鲲求索或者隔壁王求索为弟弟了,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抚养权!宋远桥一定要女儿的抚养权。因为女儿去了鲲家之后,除了妈妈外,全部都是外人。女儿留在宋家,除了后妈外,全部都是亲人。
越是想念,越是伤感。宋·王应麟《三字经》说道,“养不教,父之过。”女儿患有孤独症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身为人父,宋远桥自责犯下弥天大错,才让鲲有了可趁之机,如同当年宋远桥趁机抢了鲲的女人。这剧情有点像《倚天屠龙记》中杨逍与纪晓芙的故事。纪晓芙的未婚夫是殷梨亭,却被杨逍捷足先登,生下了杨不悔。殷梨亭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把杨逍的女儿杨不悔给娶了,你说狗血不狗血,殷梨亭叫自己的情敌为岳父!宋远桥摇了摇头,恢复精神状态,告诫自己不可以再胡思乱想了。但是,又觉得女儿有杨不悔的影子,更加挥之不去,思念更上一层楼,仿佛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到广昆高速的梧州服务区,宋远桥下车休息。一来是因为心情紊乱,容易造成疲劳驾驶。二来是因为尿崩在即,容易打乱新陈代谢。梧州是广西的东大门,是珠三角经济圈、北部湾经济圈、大西南经济圈、西江经济带的交汇节点,有人之咽喉的说法,反正地理位置很重要。正因为如此,宋远桥要在这里上个厕所,如同孙悟空在如来佛祖的手掌心撒泡尿,表示老孙到此一游。厕所出来之后,与一女子擦肩而过,宋远桥愣是没有回个神,女子?男厕所!宋远桥好奇心害死猫,又往厕所走,该女子双峰挺立,可惜是站着撒尿。真晦气,出门居然遇见人妖,如同出门遇到尼姑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老祖宗为什么要说尼姑不吉利呢?因为尼姑是弱势群体,阿Q这种废物也可以去猥亵,可见尼姑是至弱至柔的。为了保护弱势群体,人们说尼姑晦气,等于用封建迷信拯救一群无依无靠的女子,所以说,中国人的智慧是无可比拟的,唯独舶来品人妖除外。
人妖暗送秋波,飞吻之后,比出一个剪刀手,宋远桥目瞪口呆,愣是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人妖说道,“有烟吗?”他的声音像黄莺出谷,很清脆。
宋远桥说道,“有,黄鹤楼要吗?”
人妖说道,“要。”点上火之后,倚靠栏杆,又说道,“我被扔下服务区的,你可以载我一程吗?”
“去哪里?”
人妖说道,“凭祥口岸。”
“去越南?”
人妖说道,“是回越南,我是越南人。”
“越南人不是很讨厌中国人吗,你怎么来中国了?”
人妖说道,“你们中国人一样讨厌日本人,为什么还要开日本车、看日本A片呢。”
“我只能送你到南宁,凭祥口岸自己去。”
人妖吐了一口烟雾,吻了宋远桥一下,说道,“谢谢。”
这个吻不容小觑,等同于电影《东邪西毒》洪七公为女子仗义出剑,断了一根手指后,得女子一篮筐鸡蛋的酬谢。欧阳锋摇了摇头,洪七公真傻。宋远桥也一样傻。车子再次启动,奔赴南宁。
宋远桥说道,“你怎么会中国话的?”
人妖说道,“我是华裔越南人,中国话是家乡话,相当于越南的少数民族口音。”
宋远桥说道,“广西与越南有四个通关口岸,分别为南宁吴圩机场口岸,友谊关铁路口岸,东兴公路口岸,凭祥公路口岸,而从陆地进入越南,也就是东兴与凭祥两个口岸而已。你是偷渡者?〞
人妖说道,“是的。”
宋远桥说道,“我国有一个法律,叫非法越境罪。”
人妖说道,“我现在在你的车上,你又载我一程,你已经属于窝藏罪犯了。”
宋远桥说道,“好,人艰不拆。”
人妖说道,“来越南吗?明面上,越南实行一夫一妻制度。但是,越战之后,男丁稀少,政府对一夫多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越南,是你们男人梦寐以求的天堂。”
宋远桥开始怀疑人妖的目的了,如同中国人忽悠中国人去缅甸淘金一样,又是绑架又是勒索。宋远桥说道,“我不去。”
人妖说道,“也对,人各有志。”
宋远桥说道,“我听说,越南有南北之分,是怎么回事?”
人妖说道,“越南北方偏中国化,比较保守,裹得严严实实的。越南南方偏法国化,比较开放,基本上不穿文胸。”
“那你呢?”宋远桥偷窥了一下双峰。
人妖说道,“我法国化,一丝不挂。”
宋远桥心猿意马,差点撞上隧道口。人妖虽然是男人,但是男人面对这种男人的时候,也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禽兽行为,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阮龄玉。”
宋远桥说道,“阮氏是越南的国姓,其人口数量仅次于中国的李姓、张姓,位列全球第三。”
“佩服,那你叫什么名字?”
“宋远桥。”
人妖说道,“这个名字我认得。”
宋远桥不觉得意外,这是金庸老爷子的功劳,而不是宋远桥本人驰名海外。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妖说道,“金庸先生的射雕三部曲在越南上映了,宋远桥这个名字,我是有一点印象的,出自《倚天屠龙记》。”果然,金庸是海外华人最喜爱的作家,没有之一。金庸之所以成为现象级的大家,原因有两点:一是以郭靖为代表,有一颗儒家之心,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二是以明教为代表,有一颗悲悯之心,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现如今网文盛行,在大浪淘沙之后,基本上没有流芳百世的作品,因为网文少了两点:一是儒家之心,二是悲悯之心。它们只是想着如何骗月票,如何骗全勤而已。——宋远桥之前两次投稿,没有流产的话,一样骗月票和全勤。
从珠三角到南宁走高速公路,在不堵车的情况下,六到七个小时就到达目的地了。宋远桥挥手惜别人妖,说道,“凭祥口岸,一定要注意边防警察。”
人妖笑语盈盈暗香去,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我去南宁吴圩机场口岸。”
宋远桥说道,“你不是偷——”其中“渡者”二字咽了下去。
人妖从裤裆中掏出护照,在空中摇了摇,说道,“骗你的,傻瓜。”
宋远桥说道,“以后怎样联系你?”
“不用联系了。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萍水相逢而已。”
宋远桥黯然失色。为什么会有这出戏呢?因为即将失婚的人,总想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以此证明有备无患。
宋远桥怀揣着一个小猪佩奇公仔,心事重重走进人民医院。这个医院他很熟悉,女儿在这里降临,女儿的预防针都在这里打,女儿又在这里接受特殊培训治疗,如同自己的卧室轻车熟路。由于太熟悉,反而生出一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挫败感,如四处碰壁的苏秦回到家里,父母不理睬自己,老婆也不理睬自己,活着等于行尸走肉。曾记得,女儿一岁六个月初诊,一岁八个月确诊,以非住院的方式进行特殊儿童培训教育。宋远桥第一次带女儿来教育中心的时候,儿女哭得撕心裂肺,小手死死抓着他的头发不松手,哇哇乱叫,仿佛在呐喊一万个不愿意。如今半年过去了,女儿快两岁半了,会叫爸爸妈妈了吗?希望见面的时候,会有奇迹发生。曾记得一个新闻报道,说洞房之夜,新郎辱骂新娘是一个哑巴,新娘一肚子气,忍无可忍,情急之下,破口反骂新郎。这就是物极必反,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
培训中心的外墙是若隐若现的钢化玻璃,塑料板房门紧锁,有一种军事重地外人勿闯的神秘感觉。不过隔墙有耳,传来阵阵号啕大哭,是一阵更比一阵凶的大哭,揉碎了不少家长的心。走廊1.5米宽,踱步声此起彼伏,家长们如此整齐划一的踱步,很容易引起物理现象——共振。据说拿破仑的军队过桥,由于整齐划一踏正步,产生剧烈共振,把桥给振断了。此情此景,保安金刚怒目如同长坂坡的张飞,仿佛大吼,“你们敢振断人民医院的桥梁,我就拿你们试问!”
突然,一个妇女趴在玻璃窗探望。众人以为放学了,从众心理作祟,也跟着趴在玻璃窗探望。这个时候,塑料板房门轻轻打开,护士说道,“谁是林辛辛的家长?”走廊的家长你看我我看你,表示不认识。护士又说道,“谁是林辛辛的家长?他屙屎了,请协助更换尿片。”一小夫妻走过来,说道,“护士你好,是林梓梓(zi),不是林辛辛(xin)。”护士望文生义,丢了个大脸,为了挽回局面,反骂小夫妻,说道,“孩子屙屎屙尿,你们为人父母的,跑那么远干什么!”在医院里,一个人无论多有钱多有势,都必须低头听医生的。小夫妻赔礼道歉,说道,“好的好的,谢谢护士的提醒,我们马上帮梓梓更换尿片。”
沈从心从走廊的人群里冒出来,漂亮是挺漂亮的,不过离婚在即,反生厌恶,觉得她奇丑无比,嘴巴是撅起来的,眼睛是凸出来的,鼻子是塌下来的,耳朵里卷起来的,如同《庄子》里的畸形人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滑介叔,闉跂支离无脤。畸形人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宋远桥挖苦说道,“你是怪我回来太迟,耽误你去找鲲苟合吧。”
沈从心说道,“你爱怎样想都可以。”
宋远桥说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你给我整了一个绿帽子,我还要大大方方戴上去,完事了我还要说一声谢谢,是吗?”
沈从心说道,“你爱怎样说都可以。”
宋远桥对这种主动承认错误的人,还真下不了狠手。比如,你踩到日本人的鞋子,你还没反应过来,日本人就先说对不起了,真让人一头雾水。宋远桥说道,“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发那些该死的电子邮件字字诛心,怎么不见你手下留情。我要见一见鲲。”
沈从心慌了,直跺脚,说道,“不可以,这是我的错,与他无关。你们真的见面了,如果你捅刀子怎么办?”
宋远桥彻底冷了心。纳兰性德诗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说的正是宋远桥与沈从心啊。宋远桥据理力争,说道,“为什么是我捅刀子而不是鲲捅刀子呢?你太让人心寒了。”
沈从心说道,“鲲是正人君子,他不会动刀子。但你是真小人,动刀子的可能性非常大。〞
宋远桥说道,“他趁虚而入也是正人君子?我养家糊口就是真小人?你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这是阶梯式三问,如同程咬金的三板斧,虎虎生风,一般人难以招架。但是,沈从心以柔克刚,用太极的借力打力说道,“我大学期间与他热恋三年,他没有诱骗过我上床。但是我南下珠三角一个月,在香港维多利亚湾的时候,我被你诱骗上了当,第一次被你剥夺了。出于女人贞操的宝贵,我才点头嫁给你。现在缘起缘灭,就该好聚好散。”
宋远桥说道,“这是陈年旧事,不足以成为离婚的借口。除非你能说动我,要不然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
沈从心说道,“鲲休妻了,现在给我腾位置。”
宋远桥说道,“开什么玩笑。上有《婚姻法》,下有《民法典》,中间还有伦理道德,是他想娶就娶、想休就休的吗!现在什么年代了,把小妾扶上正室吗?滑天下之大稽。”
沈从心从母婴包掏出一本红色的书。宋远桥以为是基督教的《圣经》,没想到是最新版的《民法典》,她翻开折叠页,说道,“《民法典》说,如果去人民法院起诉离婚,只要满足其中一个条件就可以宣判离婚——第一千零七十九条(四)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二年。”
宋远桥仰天长啸,痛不欲生,说道,“你为了离婚,处心积虑,都快把《民法典》翻破了。我记得你从来不阅读法律书籍的,这次你为了初恋情人鲲破例一次,真是可歌可泣。但是对于我而言,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没错,法典是这样规定的。但是这两年内,你就要守活寡,你一旦与鲲发生肉体接触,那么就属于婚内出轨,或者说卖淫嫖娼,我要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而且根据最新《民法典》的指示,如果婚内出轨严重到了重婚的地步,无过错方可以向法院提起刑事诉讼,若法院认定为重婚的话,是要判刑的。我估计,三到五年的牢,你是要去蹲的。”
沈从心说道,“我差点忘记了,你是行政管理毕业的,你吓唬人都不需要翻书。”
宋远桥说道,“我吓唬你?呵呵,你把《民法典》多翻看几遍。好了,我不同意。而且我警告你,宋修远她姓宋,你别妄想带走她,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带她回爷爷奶奶家。”
沈从心说道,“她很严重,不宜带回老家,需要长期治疗。”
为了孩子,宋远桥如同钓鱼岛问题一样,先搁置争议,问道,“还那么严重?”
沈从心避免丢人现眼,把书籍放回母婴包,说道,“至今目光呆滞,无眼神交流。不会听指挥,不会互动,不允许陌生人接触,易燥易怒,是典型的孤独症患者。现如今的科学,暂无直接有效的药物可以根治。”
“会叫爸爸妈妈了吗?”
“不会,只会胡言乱语,如嘀嘀嘀,切切切,唧唧唧。”
“爱因斯坦四五岁才会说话,我们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宋远桥这是自我安慰。据说爱因斯坦四岁时智力低下,至九岁,仍不能正常说话。还有,据《明史》记载,“王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梦神人自云中送儿下,因名云。五岁不能言,异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这是不是说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哑他一巴?故此爱因斯坦和王阳明,小时候不约而同患有孤独症,等于说,宋修远也是五百年一遇的旷世奇才。
“但愿如此。〞
宋远桥说道,“现在多少点下课?”
“跟以前一样,十一点。”
“叮……叮……”微弱的下课钟,从钢化玻璃内泄露出来,把焦躁不安的父母们急得团团转。宋远桥放眼望去,走廊人山人海,这说明孤独症患者多如牛毛,如同西部的留守儿童。可见可怜之人,就不单止女儿一人,是该宽心一点了,如同自己买不起商品房,张三也买不起商品房,李四也买不起商品房,还拼死拼活干什么。
宋远桥看见女儿被男护士抱出来,女儿下蹲,从男护士的裤裆跑回教室,如此人小鬼大,怎么可能是目光呆滞的孤独症患者呢!不过,男护士又抱了她出来,女儿同样下蹲,从男护士的裤裆跑回教室,如此一根筋的行为,确实是孤独症患者的特征。沈从心大喊,“修远,来妈妈这里。”
女儿唯独对母亲情有独钟,与小牛犊一样乱撞乱跳。宋远桥遥遥与其挥手,又亮出小猪佩奇公仔,女儿视而不见,完全把父亲当成屁给放了。宋远桥心头一酸,感觉每个月寄奶粉钱回来,算是养了一个白眼狼。宋远桥把公仔塞进女儿怀里,说道,“修远,是爸爸呀,记得我吗?”
女儿把公仔扔在走廊——没有公主的命,却得了公主的病,把父亲的尊严践踏了一地。宋远桥不辞辛苦把公仔捡回来,柔声说道,“修远,你不可以乱发脾气,也不可以乱扔东西。”
女儿怕生,哇哇大哭,把走廊振了振,如同王进喜的豪言壮语,“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沈从心连哄带骗,说道,“宝贝乖,我们回外婆家吃饭。”
宋远桥听到“外婆家”就发毛。外婆家不是歌手潘安邦唱的澎湖湾,深情款款;外婆家也不是哄宝宝睡觉的歌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家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墙,望而生畏。沈从心问一起去吃中午饭吗,宋远桥严词拒绝,说道,“我这辈子都不会进去,这狗眼看人低的院子。”
狗因为人有人势,人因为权有权势。宋远桥无人势也无权势,对达官贵人痛恨不已,终其原因就一个——为什么我就不是狗的主人!为什么我就不是人的主人!女儿目光空洞,一尘不染,把宋远桥晾在走廊吹穿堂风,如同被世人遗弃的鲁滨逊。宋远桥对渐行渐远的沈从心说道,“要离婚可以,明天你亲自把修远带回爷爷奶奶家,我在家里等你,逾期不候。” 其实,这是一个圈套。一来宋父宋母绝对不允许孙女离开,二来沈从心没有颜面提离婚的事宜,三来考验沈从心离婚的决心。
宋家在南宁某个边远乡村,它素有刘三姐故乡之称。村里的人不会一两首山歌,还真不敢走出家门口。宋远桥车至村口,被放牛娃——其实是树先生(守村人)拦住。放牛娃叫宋不为,名字据说出自孔子的“有所为有所不为”,又据说出自老子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别以为他淡泊名利,其实他目不识丁。宋不为驱牛与宋远桥对峙,说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宋远桥熄火,推开车门,走出来说道,“不为,堂哥的路你也敢拦?嘿,你从哪里学来的台词,挺顺口溜的。”
宋不为抓耳挠腮,说道,“哦,是远桥哥,清明节已经过去了,你又回来扫墓的吗?我就说嘛,远桥哥最孝顺。我告诉你哈,这个台词从电视剧《隋唐英雄传》学来的,还可以吧?”
宋远桥说道,“不练习山歌了吗?给堂哥我哼一首,我送一包黄鹤楼香烟。”
宋不为欣喜若狂,从牛背上跳下来,说道,“真的假的?不可以骗我。”
宋远桥掏出一包香烟,在天空比划了一下,如同赶车夫钓一根胡萝卜在驴的面前,说道,“我的话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宋不为解开裤腰带,气沉丹田,唱道,“唱山歌,哎——这边唱来那边和。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哎——不怕滩险,弯又多,噢——弯又多。”宋不为一使劲,把裤子彻底掉了下去,露出一条丁字裤。
宋远桥震惊,如同朝鲜人民在电影院第一次看《泰坦尼克号》,说道,“不为,你是不是又偷潘阿姨的内裤啊?”
宋不为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奔抢黄鹤楼,说道,“远桥哥,你不要乱说,我在潘阿姨的家门口捡的。我最恨小偷了。”
宋远桥说道,“好啦,我要回家了。”
宋不为拉着宋远桥的手,不让他走,说道,“远桥哥,你先不要回家。你的爸爸和妈妈正在村里打架呢,我刚刚还参观了一下。”
宋远桥见怪不怪,不打架的夫妻就不是真正的夫妻。话虽如此,身为人子,莫过于刀子嘴豆腐心,说道,“嗯,我知道了,我今天回家就是劝架的。”
村里有一个篮球场,篮球场有四张长板凳。只见宋爷爷被气得七上八下,以九十岁的高龄用拐杖击打篮球场,直喊造孽啊造孽啊。村长与族长的中间夹着寡妇潘阿姨,她哭得梨花带雨,有三寸金莲的影子。宋父被打得鼻青脸肿,无一人可怜,反倒是宋母,被三姑六婆拦着,惧怕放虎归山。宋父喊冤,就差跪下去了,说道,“潘阿姨的衣服被偷了,我刚好路过被拦下来问个一二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俗话说,鳏夫房顶炊烟少, 寡妇门前是非多。宋母指桑骂槐,用鄙夷的目光看了看潘阿姨,说道,“你当我们是瞎子吗?”
潘阿姨最有发言权,但又最没有发言权。毕竟是丁字裤,难以启齿,谁又会信呢。现在以死明志的烈妇荡然无存,加之国家不会颁发贞节牌坊,所以何必一哭二闹三上吊呢。宋父被族人批斗,爆料出惊天秘密,说道,“我宋天志育有二子,长子宋远桥,次子宋远梁。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属于超生,我被计生队拖上了计生车,强迫性做了节育手术,我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我还会拈花惹草吗?不会。我问你们,太监活在后宫佳丽三千里,开心过吗?没有。所以我,是一清二白的。”
家丑不可外扬,现在沸沸扬扬了。宋远桥的伯父、宋父的亲大哥宋天年站了起来,力挺兄弟。伯父曾经参加过越南战争,左耳朵被子弹打烂,现在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伯父不畏惧敌人,更不畏惧女人,说道,“我相信弟弟天志,他是问心无愧的,请婶子明辨是非。”
宋远桥的叔父、宋父的亲弟弟宋天豪,也曾被计生队上了环,感同身受,烈火焚身,说道,“我相信哥哥天志,他是无愧于心的,请嫂子公正严明。”
果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宋爷爷略有宽心,捋了捋光秃秃的下巴,表示后生可畏。他用干枯的眼珠射向宋母,意思你有台阶下那么就可以收手了。宋母不畏惧丈夫,却很畏惧公公,在左右为难之际,突然看见大儿子宋远桥,喜出望外,便巧妙地转移话题说道,“远桥,从心和修远呢?”
宋远桥不敢提离婚的事情,怕爷爷闻讯后上气不接下气,就一命呜呼了。宋远桥委婉说道,“他们在外婆家。外婆家近人民医院,方便修远长期治疗。”
宋爷爷以长辈的身份居高临下说道,“远桥,你的媳妇一年到头不在家,成何体统。她已经嫁来宋家了,在宋氏祠堂拜过天地了,她为什么长时间住在娘家里?我看,这事情不简单。”
“呸呸呸呸……”大伯的老婆,秦氏说道,“爷爷(随孩子叫)老糊涂了,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伯母看上伯父,是因为伯父打过越南战争。伯父残缺的左耳,反而是她终身炫耀的资本。所有人不敢忤逆宋爷爷,唯独她敢蹬鼻子上脸。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女人更加不用说了。宋爷爷腿脚不便,招了招手,宋远桥便跑了过来,宋爷爷说道,“修远,会叫爸爸妈妈了吗?”
宋远桥说道,“还不会。”
宋爷爷语重心长,说道,“西医治不了,应该尝试一下中医。无法解释的东西,你就应该去看一看《易经》。《易经》是百经之首,是世界公认的解开自然科学的钥匙。伟大如孔子、老子、孙武、张衡、扁鹊、魏伯阳、刘伯温等无一不是从《易经》获得真谛和易经智慧的实践者。你为了修远,应该看一看这本古老的书籍。”
宋远桥风趣说道,“《易经》是大师们装神弄鬼的法器,会不会封建迷信了一些?”
宋爷爷说道,“《易经》不是封建迷信,风水算命也不是封建迷信,这是我油尽灯枯的感悟。我们的房子为什么坐北朝南呢?因为地球南北磁场的对流,对我们的身体有延年益寿的作用。为什么房子的门开在这里不吉利,开在这里就吉利呢?因为门开在这里可能会有物理辐射,开在这里就没有物理辐射,仅此而已。我们不懂,就以为它封建迷信,其实是我们自以为是。记住了,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那么封建迷信就是科学。”
宋远桥说道,“爷爷,你会算命吗?你帮我看看,我什么时候会发大财?”
宋爷爷说道,“远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强求不来。你这个问题,我小时候也问过我爷爷,他一样摇头晃脑。你们这一代人是最幸福的,衣食无忧,但是你们这一代人也是最没用的,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只是摆设,经不起风吹雨打。你的爸爸、叔叔伯伯们吃过很多苦,可能对国家有一些偏见,你不要学他们。国家有国家的难处,不可能兼顾每个人,我们应当以德报怨。记住了,国家有权而无责,干部有责而无权,平民无权无责。现在工作为上,赚钱第一,把家国情怀都泯灭了,这是大势所趋,谁也怪不了谁。”
宋爷爷今天话有点多,好像临终遗言,宋远桥说道,“爷爷,什么是国家有权而无责,干部有责而无权,平民无权无责?”
宋爷爷说道,“国家没有亡,那么干部就没有错。国家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却没有执行权利的手脚,所以国家把执法权的责任给了干部。干部虽然有执法权的责任,却不代表自己就是国家,所以国家有权无责,干部有责无权。我们无权无责,所以要遵纪守法做一个好公民。”
宋远桥说道,“爷爷,还午睡吗?我扶你回去。”
宋爷爷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好,我也累了,你扶我回去一下。”
宋爷爷住在大伯的家里,房间在一楼。房间有一个老式的桌子,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又干干净净,正中央摆放宋奶奶的黑白遗像。她带着慈祥的微笑,好像嘲笑老头子又老年痴呆了。宋爷爷指着遗像说道,“远桥,你奶奶走了十年了,我怕要去找她了。你帮我打开衣柜,把我的新衣服取出来,我试一试。”
宋远桥有一点鼻酸,拉开古色古香的衣柜,只见最上层叠着一件白中带蓝,蓝中带白的衣服,宋远桥小心翼翼取下来,递给爷爷,说道,“这是——”宋远桥不敢问下去。
宋爷爷说道,“这件新衣服是你奶奶十年前做的,做了两件,她穿走了一件。”
宋远桥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新衣服是“寿衣”。宋爷爷说道,“远桥,你帮爷爷穿上,我试试暖不暖。”
宋远桥不情愿,按照辈分,他也没有这个资格。宋爷爷又说道,“你的堂哥堂弟一个都不留在村里,全部跑去广东工作了,你们常联系吗?如果不联系,那我走了之后,你们更加不会联系了。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苟延残喘的意义,就是让你们兄弟姐妹团结在一起,你明白吗?”
宋远桥自问有愧于心。他联系过老同学罗婷,联系过名媛俱乐部成员,联系过杨则安,联系过老古,联系过沈从心,唯独没有联系过亲弟弟和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们。这是怎么了?不知道。自从孔家店被推倒之后,千家万户就变成了这样。宋远桥违心说道,“嗯,我们常联系的。”
宋爷爷推了推手,说道,“好了,我午睡了,你帮我拉一下门。”
宋远桥的家在伯父的隔壁,隔壁的隔壁是叔父的家。宋远桥拉宋父到一个角落,小声说道,“爸,潘阿姨的衣服是宋不为拿走的!”——他说拿,而不是偷,要不然宋不为会断一条腿。
宋父愤愤然说道,“我早就猜到是他了,就你妈那个臭脾气,哼——”
宋远桥给了宋父一颗糖,接下来给一个惊吓,说道,“沈从心,她,她想要离婚。”
宋父安静了下来,点了一根烟,三思而后行,说道,“你提出来的,还是她提出来的?”
宋远桥说道,“我提的。”——他不想沈从心被打断腿。
宋父说道,“不可能。你一来无才,二来无钱,三来无权,四来无名,你有什么资格提离婚呢。”
“有这样子说自己的儿子的吗!”
宋父说道,“我不这样说,你都不认清自己的处境。如果是她提出来的,那么就好聚好散吧。”
“爸,为什么?”
宋父说道,“因为她跟你妈一样讨人厌,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那你……”
宋父说道,“我不是被结扎了嘛,我没有退路。但是你们不同,你们还年轻,不合适就换了吧,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了,我国的离婚率那么高,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那修远……”
宋父说道,“自己决定。”宋父本想说“孙女她患有孤独症,不——”,但是他不敢说出来,改为自己决定。
“好,明天如果她带修远回家,那就离了吧,我给她自由。”
宋父说道,“你的弟弟远梁还没有结婚,你不要指望我再给你彩礼钱。你已经是修远的父亲了,做什么决定都要自己承担后果,好自为之吧。”
黄昏的时候,炊烟渐起。
伯父一脸颓废,身后跟着叔父,很显然是来找宋父的。宋父放下筷子,说道,“大哥,弟弟,怎么了?”
伯父说道,“老头子下午的时候走了,自己穿上了寿衣。”
众人愕然,宋母远桥也放下筷子。宋父惊魂不定,说道,“中午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我去看一看。”
众人去了宋爷爷的房间,随后村长和族长也赶了过来。族长花甲之年,精明能干又见多识广,推开众人,单手掀开宋爷爷的被子,先摸了摸双脚,冷冰冰的;然后又摸了摸鼻息,毫无波澜;最后解开寿衣的六颗纽扣,摸了摸心跳,已经停止运动。族长下了通牒,说道,“已经油尽灯枯了,不用送去医院抢救了。天年,天志,天豪,你们马上电话叫自己的子女从广东回来,同时电话叫你们的姐姐妹妹宋元芳,宋元华,宋元萍回娘家,一起送老头子一程。还有宋远桥,你电话叫你的老婆和女儿回家。”安排妥当之后,族长与村长讨论镇委相关手续以及入殓安葬事宜。
沈从心一直犹豫不决回不回宋家,在选择放弃的时候,宋远桥奇迹般来了一个电话。宋远桥说道,“我爷爷走了,你明天带修远回家。你在宋家祠堂跪拜进来的,那么你也在宋家祠堂跪拜出去吧。等爷爷的葬礼结束,我同意你的离婚。至于离婚协议,再说吧。”
沈从心一脸茫然,不知是喜是忧。沈母与修远爬在碧桂园的地砖上学乌龟游泳,好像世间所有的红尘俗事都与她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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