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小小的成功经验只有一条:对老年顾客的优惠,再优惠。他无意中发现,五色杂陈的人群,确实是可以分类的。而每一条道上,扫扫拢拢周吴陈王长长扁扁都有不少人。比如他现在的这些老年顾客,其实也谈不上多老,五十五以后吧,他们在单位大都已退休或将退休,大多有份固定的养老金,但很多人的心态并不是等着养老送终,恰恰相反,很多人心里还有未竟的梦想,正在老枝发芽第二春。比如前阵子买过他《史书五经》的章老头,别看他佝着腰,眯着眼,跟他谈话,简直是文青,并且不乏真知灼见。
好像小汪说的也不全对,文学并没有死透,还有人爱着,祇是年龄发生了偏移。文学已不再是年轻人的招牌,文学的虱子从张爱玲的华袍里悄悄爬出来,长了翅膀,飞进了中老年人的胡须。年轻人中爱文学的,就像爱纯粹的奶白巧克力,而不是某某年代起始的粗糙的宣传品,那种东西再也骗不了他们,他们爱木心;而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反而不习惯不适应《哥伦比亚的倒影》。
洛林离开了物资公司的破铜烂铁,每日里将一摞一摞书捧出捧进,思想潜移默化也不一样了。这些老人的口碑不可小觑,一个偶然的老章,没有多久,就为洛林带来了老黄老李昆仑一哥平陵四眼等一批半老大爷,他们有的临书法,有的写自传,有的操琴,估计不咿里哇啦入土,将成为洛林稳定的顾客群,并且,一来二往,昆仑一哥认同洛林的为人,帮他介绍了一条生僻的华山捷径:劳改农场。
L市在地旷人稀的西部山区,有社头,竹头,岗头三个劳改农场,偏远,闭塞。洛林第一次带了两百多册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昆仑一哥在社头当政委的侄子,几个小时一抢而空,一本都没剩下。政委请他吃了地锅土烧鸡,反复感谢他送来了精神文明,约定下个月无论如何还得来,“有困难农场可以派皮卡去接”。……
洛林回城后,在“万家灯火”专门请一哥和老年顾客们搓了一顿。周转快了,附加的成本就大大减少。乡镇有几个书摊也渐渐到他这里批发,慢慢地也不用跑省城了,租下了个一间两层的店面,开始代销。有一天,他看见穿花短裤的矮脚,站在对面的太阳里,看着他这里,他找出烟,想出去打个招呼,一忽儿人不见了,咦——
这天中午,洛林在书摊吃中饭,想起一上午就做成了几单生意,不觉又开了一瓶啤酒:李居一死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没个电话,还是在埋头炮制他的湖北女人?什么时候约他喝顿酒,哪怕没用,也要劝劝他,尽到我做朋友的责任。不是多大的官,不是贾平凹,不能给别人实惠,凭什么一个个女人死心塌地跟着你?会是爱情?难保不出事。现在看来,还是离开单位好,机遇和挑战同在。那地方,没有发展不说,神神秘秘的也让人不踏实。呔,当初怎么这么伤心呢!除了小汪,难道有什么可留恋的?啊啊,想起小汪,他又端起一杯酒。这阵子只顾忙生意,答应的咖啡都没有请,姊妹俩莫不会嫌我小气?何止一杯咖啡,你小汪的情义我……洛林捋一把脸,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摇摇晃晃……
“干什么吗你?你这人!”门口传来叫嚷声,他抓着酒瓶跌跌撞撞,看见一个男人一边踢着小贵州的摊,一边与小汪撕扯在一起。“去你奶奶的!”洛林怒不可遏,三步两脚跨上前,“啪”的一声,玻璃飞溅,那男人的头顶血流如注,被撕扯的小贵州(哪里有什么小汪?)吓得大叫起来。
110带走了洛林。
洛林被解过皮带,收过身上的物品,签完字,押着去拘留所。 押送洛林的老民警长得慈眉善目,不戴帽子时像个老和尚,“小伙子,头脑简单了点吧你,想想,得罪了什么人,抢了哪家生意没有?这么容易上当。” 晓霞站在树荫里,眼里似有无限内容,一辆沃而沃停在不远的地方。
“怪不得这小子有些面熟,原来是花短裤拦河网的弟兄。他们怎么吃准我一定会去帮小贵州?”
“洗碗。”洛林坐在墙角里,低头想着心事,听到谁这么喊叫了一声。
“叫你洗碗,没听见?”洛林的脑袋被重重敲了一下。他醒过神,看见面前站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像鲁智深。 他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洗碗,况且,他根本就没有吃过东西。他扭头再看看新环境,看看他的同类,连他自己,房间里共六个人。一个交叉双臂,背靠在门边,看起来二十不到年纪,瘦得像只猴子。一个五短身材,坐在床上,中年。一个年令与自己相仿,戴着眼镜,正斜视着自己。还有一个焐在被子里,看不出年纪。一片阳光溜了进来,乘人不注意,爬上了洛林的头顶。洛林仍坐着不动。鲁智深脸上的怒气越来越重了。门边的那青年怒目贲张,仿佛要扑过来撕他。床上的中年人撑起屁股离开床沿,一步一挪移过来,轻轻地推了一下洛林,好心地说,“洗吧,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你那点事,不过呆几天,忍一下就出去了。”
洛林吃了一惊,他们怎么知道我的事?“还是识事务吧。社会是制订规则的人玩的,我们只是遵守规则的虫豸。”眼镜竟颇有学问。看来,这个小社会有他自己的游戏规则,今天是逃不过去了,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洛林这样安慰着自己,慢慢爬起来。
他开始洗碗。说是碗,其实是搪瓷盆。那一叠积了厚厚一层油腻的瓷盆,好像事先知道他的到来似的,没有洗洁精,他用双手抹来抹去,滑叽滑叽怎么也抹不净。一只苍蝇停在脸上,他一巴掌打去,没有打着,却抹了一脸的油腻。苍蝇兜了个圈,吲吲又停在了头顶,他不再去打,连连摇头,苍蝇却吃定了他,纹丝不动,于是他将头朝墙上撞去……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他扭头一看,是鲁智深。怎么会是他?“就为这点破事,值得吗?老子还捅了狗日的人呢。”“不,不是,是苍蝇。”“苍蝇?什么苍蝇?”鲁智深莫名其妙。
几天下来,洛林也跟他们混了个半熟。那瘦青年刚从职高出来,还没找到工作。女朋友在华地百货卖了三个月衣裳,扭着屁股跟老板好上了,被他浇了半脸硫酸。颇有学问的眼镜第一次承包工程,手下一个农民工仨月没回家,支了五百元生活费一夜未归,第二天小腿抖抖的,从脚手架上跌了下来,重伤。他那点起动本钱填不平医院重症监护的催款和一群家属的追打,不如躲进牢房。五短中年是传销,他说是直销,地方新闻里播过,涉嫌诈骗,类似的地方他进出个几回,“他们懂什么?我们高品位老师说了,以后躺在床上就能买东西,根本甭出门,要什么有什么,国外早就这样,做在前面的通通发大财,老子总有一天发大财,轧死他们。”鲁智深确像鲁智深,霸气又好义,专门帮人讨债,菜刀剁在老赖面前,伸出自己祇有一根手指的左手做样板,千万以下的不要命,只要手指和鼻子,哪个还敢赖?
这天傍晚,焐在被子里的爬出来,眨巴着山洞一样的眼睛,神神秘秘走到洛林面前,“我给你讲个故事。"什么故事,对我有用吗?“洛林说。
从前,山里有只年轻的猴子,又聪明又能干,对老猴王不满意,说他没有创意,满足现状,一辈子靠祖上的那点遗产,在森林里活不出个人样。新年大选,他做了些手脚,当上了首领。果然,在他的一番改革开放下,没出几年,这群猴子在森林里的地位大大提高了。老虎不高兴了。一天,有确切消息报告,老虎要来。猴群顿时乱了,上窜下跳纷纷逃命。老猴王劝他快逃。他说:没事,你们自便吧,我来跟这家伙谈谈。那天,老虎果然大摇大摆地来了,新猴王绅士般迎上去,笑嘻嘻地……还没张口,就被老虎一口连骨头带毛吞了。
啥意思?洛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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