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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莪想写篇日记

时间:2022/2/15 作者: 黄杏醉南风 热度: 89389
  早晨一上班,老板给莪一捆钱。莪非常高兴。

  因为以往,往往是轰隆隆一个项目开工,这样那样,热火朝天,手忙脚乱,从飞机上天到卒子过河,老板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面面俱到,唯独一字不提:钱。

  莪自二次破产以来,四海飘零,后来阴差阳错,满怀文字的浪漫在现单位端起数字的郁闷饭碗,总不能祇吃饭不管事吧?因此,常常亲朋好友拆东墙补西墙先垫付着。根据历次经验,往往是比如说,莪已付出了工程费用的三十万,老板才嗯嗯吱吱,便秘一般拿来十二万,拖到除夕夜跟人结帐的事也有过。今天怎么这么大度呢?

  莫非去年效益好,皇恩浩荡了?莪正在暗暗高兴,跑材料的老板的小爷爷撅着腿来了,要提现金X万,一下子拿走了三分之一。“叔有钱报销吗?”老板的表叔的侄甥看见莪在数钱,凑上来长长短短摸出一把发票,莪能说没钱吗?不一会儿,老板的四婶的三哥的堂女婿也探头探脑,让莪把他积压在财务处的发票算给他——他的栽行道树16吨水泥去台湾自行车修补海天酒家吃饭9车黄砂南门小便27箱矿泉水仙人山吊丧白来顺婚庆公司收款收据红玫瑰鲜花999朵……等等,一摞所谓发票在抽屉里上个月到现在,莪一直能推则推,能拖则拖,说:没钱!但是今天,莪还能说没钱吗?

  “老公,刚才医生说……”莪正在一个一个给活祖宗们数钞票,老婆打电话来。“噢,不要急,我过几分钟打给你……黄卵……”莪一边忙手边,一边回电话,一边有些焦急地问黄卵,摩托车什么时候能冲好电——去年,莪的车租用在单位,崭新的车,你开我开,人开鬼开,不作财孽。一个月下来,就东一条痕西一块斑,方向盘也被烧焦了。莪老婆心痛得,所以今年没租。反正已经开春,天气渐将转暖,开摩托车,不冷。但那摩托长久不开,就经常打不起,打起了不能停,停了又打不起。

  “老公,你在忙什么?”老婆的电话又催来,口气有些噪,“……反正又不会死!”赌气的话出来了。莪也有些不高兴——莪哪里是在玩啊?但又不能不高兴。莪一不高兴,相互赌气,夫妻不是背靠背了?莪就联系驾驶员,将莪送中国银行,把列祖列宗报剩下的余款缴银行,然后去医院安排老婆的事。没想到春节已经过到今天了,银行还在排着万里长城永不倒的队。

  ……啊银行。这座美丽的小城里,有一座美丽的木屐桥,沿着桥边一年四季都在出汗的青石路穿过几棵雪松,踏过一块湿地,在春天时阵阵甜香的含笑丛中向前走40步,就是夜里霓虹闪烁的中国银行。银行里,藏有莪的一个小秘密:在它高耸入云的楼层上,有莪朋友租用的写字楼,虽然是经贸类,莪一窍不通。但朋友看得起,帮莪安排了个安静的一隅,带着茶座,带着吸烟室,带着电脑。无论何时,莪想去就去,敲几行,打几页,想一想……我的破文集里许多篇,就是在那里砌成的。

  而且,更多的时候,夜里,礼拜天,往往祇有莪一个人,就莪一个人,走廊里丛丛大门紧闭,刀枪火炮芝麻稻草莪从不知道别人在买卖什么,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当然也没人知道莪在胡扯些什么,哭哭笑笑乌龟抬轿,随莪便,高兴怎样就怎样。祇有天知道。累了就从窗里看看这个城市——傍晚时分,拔地而起幢幢高楼在青烟里像一望无际的农田里的稻草人;天黑了,扭扭弯弯闪闪街灯又像是龙灯闹新春。起风时,莪经常打开一点窗,那要看在写什么。有时候,那呼呼风声像女人离婚时的嘤嘤哭泣声;有时候,像有一丛青草被大石压着的丝丝吐气;很少像夜莺婉转嘹亮的歌唱;更多是鬼魂孤寂幽暗的徘徊。而此刻,莪身在楼下排着队,心是多么想上去坐一坐,留一留,让游荡的灵魂作个小小的停顿啊……“请A15721号到1号窗口”万里长城终于叫到了莪手里的编号。

  “去医院。”存完钱,莪对驾驶员说。

  “老公……我已经签了字。”有股凉气从莪的胸口漫上来。莪行驶在去医院的路上,却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老婆,既然你已经签了字,莪去还有什么意义?老婆,你无疑是一个好老婆,但是我们不要轻易签字好不好?尤其在医院。医院里的那点事,莪不出一枝烟,可以举出二十件:

  1、莪儿小时,跌跤了常会哭晕,嘴唇发紫。我们担心他有什么毛病,东问西问,问不出名堂,后来去医院做脑电图。医生帮他打了支镇静剂,哪知不出几分钟,小儿突然狂躁无比,力大无穷,大小便失禁,整个身子哭叫成一张反的弓。我们夫妻二人六神无主,无论如何捉他不住,惊慌地抱去问医生。那大约五十岁的的驴脸女医生在“格剥格剥”嗑瓜子,说:“噢,可能失效了,再打一针。”可怜儿子这么点小人,回家后,摇摇晃晃多少天站立不稳。老婆,你难道忘了?

  2、前年,莪的搭档骑车回家,戴着头盔,也没喝酒,同伴也证实两人中速行车,为避人跌了一跤,送医院,查过了这个验过了那个,说是没事,休息两天走人。果真是两天没事,第三天突然……现在坟上青草凄凄否?

  3、连襟之兄,年约五十,身强力壮,忽一日在麻将台上腹痛,送去医院,从手术室里出来数小时,魂归西天,家属大疑惑,撩开衣裳,腹部被莫名其妙开了两刀。

  4、三姐感觉无力,有些头痛,去医院,医院让她CT、验血、大小便、肝功能……像个百货公司,所有的都让她一一买过,也没有告诉她究竟患了什么病,却有一句永远让你悬吊着的话:“明天来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莪责怪姐夫。老实巴交的姐夫红着脸,搔了搔头说,“谁好意思啊!”唉,不是莪有本事,而是绝大多数人都知道,现在的医院,还是过去的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吗?后来莪带着她去找了……一招见效。“不就是个感冒吗?回家歇歇。”医生坦言。

  5、箫箫临产前,查出尿结石,痛。医院要我们自己做选择,签字。这下全家人为难了:是先顾孕妇还是孩子?莪家谁都不懂医,不知道有多危险,多严重。郑重开了几次家庭会,当然,这种情况,谁家都会率先保大人。手术前夜,助理医师专门召集莪家人在他的办公室开了个会,确认是我们的意见。莪坐立不安,内心那份焦躁和痛苦:箫箫已婚三年,前面因为种种原因弄掉了两个,医生曾明示,如果这个不要,有可能终生不孕了。莪痛苦和焦躁,起身到楼梯间抽烟,抽了三支烟,叫出助理,压抑着没哭出来问:我们非得二选一吗?助理看着莪,有点像笑。莪突然祖宗保佑,灵光一闪,伸手摸向口袋……助理年纪很轻,脸上还干净,仿佛不经意似的轻声说:“其实可以不这样的。”莪像被烙铁烫了一下:“那医生为什么要我们做这种选择?”年轻人看了看莪,轻轻一笑,再不说话。 后来孩子顺产,后来产妇复查,准备手术,结石不见了——嘘!

  ……还要列举下去吗?

  老婆,你不是也知道吗,你隔壁床上的那个外地产妇,活咿活叫,夜里八点进医院,第二天上班接生的医生才来。婴儿如果还能成活,不是稀奇事吗?

  老婆:你这么急着签字干么?医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那是怕承担责任,那是在看家族的表现呢。说是几个方案让我们选,我们如果什么都懂,还用得着医院?我们不赌气好吗?莪又没有第二个老婆,能不心痛?不过,也没关系,还来得及。莪拉开拉链,看看包里,向医院奔去。

  ……

  莪将医院的事摆了,并没感觉疲倦。因为今年本命年,从开头就没指望交好运。莪有心理准备,准备抖擞精神,迎接一切,承受一切。大不了今年不去挣水费电费电话费数字电视费宽带用户费物业管理费天然气费孩子课外辅导费停车费医疗保险费养老保险费……房贷!再说莪接不上气了!大不了今年躲在半空里,诸事不为,砌一年字,保重身体。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这就是今年的最低纲领。再说了,只要能平安渡过今年,就能杂七杂八九哥六弟张婶李叔基本还清陈欠款,就能赤着脚赶上全国人民平均收入的步伐,不打架不相骂挤进和谐社会,全面小康的好日子就在前面笑嘻嘻向我们招手!不要急,面包会有的,黄油……

  ……车已打发回去,莪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断调整着自己,想起丰之恺先生在性命攸关逃难途中也风趣着幽默着,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这样想着,觉得特别好玩。因为谁也不知道莪在想什么。走在前面的一个靓女几乎裸着下半身,斜挎在肩上的绿色皮包打击乐一般“叭沓叭沓”,一步一响,迤逦洒出一路呛人的香气。莪正惊叹她的抗冻力,走到护城河边的倒挂杨柳下,忽然回头朝莪笑。莪没敢笑。

  虽已是中午,但莪全无饿意,突然发现鬼使神差,自己的脚不是走向单位,不是走向家,而是向着莪高入半天的小秘密。咋回事?哪个在主宰着莪?或许,在这精神错乱的生活里,莪的确应当像飘流在天涯的人,在浩瀚的文字海角歇一歇,洗一洗,呆一会儿。

  莪打开电梯,打开门,打开电脑,泡铁观音,总是上过厕所后的事。莪的一泡来势汹汹的尿刚撒出狗尿似的一线,手机又叫起来。“老婆啊,你平时看起来俄国大力士达德洛夫一样威猛,怎么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乱了方寸?”莪在心里嘀咕,掏出一看,不是老婆,是老板的小叔的二舅的四嫂的三阿哥。“老板叫你去天南海北公司付钢材款。”“多少钱?”莪问。“X万。”啊哈,怪不得老板是老板不是莪,因为他比莪聪明:正好是莪排了半天队存进银行的数。把半断尿撒完,关机,关门,开电梯。

  时间已过了十二点,再接着往下写。已经不是今天的日记了,莪该咋办?而且,明天一早……莪想还是明天再说吧。今夜,莪真的很想写篇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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