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安静了几秒钟,毛猴首先反应过来,“啪”的一口,他慌忙捂住嘴,一口茶已经喷湿了胸襟。黄麻子也听懂了,大家也懂了,“高,实在是高!”嘻嘻哈哈,“喝酒喝酒”又几乎同时莫名其妙地看向在座的唯一女士。
阮月樱面孔红了。 阮月樱的面孔其实不是羞红的。她没有听懂这个故事,或者就没有用心听。因为不适应这种场合,从开始起,她就一面在虚与应付,一面又时不时地觑一眼墙上那幅瓷砖拼成的《最后的晚餐》,愤怒的惊愕的卑琐的表情,如一张墨迹未干的水粉,浸在了水里,逐渐洇漫开去……人们对宗教还是有敬畏的啊,你看这幅画就没见人篡改过。而同一人的《蒙娜丽莎》,做了头发的画了胡子的被人戏改出多少版本。
这是为什么?这个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没有思想的时代,一边繁荣一边荒芜,人人长成了芦苇……怎么?白天多走了路?她还没能多想下去,头里像开出朵菊花,一片片绽放,但是绽放的不是金黄紫绛的花瓣,而是晕眩,有点口渴。韩青青这鬼东西,刚拿了驾照兴兜兴兜的,害得我天天步行,可能是好久不这么走路了。她一边伸出手掐着大腿,却又无意识地端起了杯。
阮月樱就像一条美人鱼,自顾在自己的浅水区游弋,全然没有留意到,岸上一柄锋利的钢叉,在杂树草丛的掩隐下,犀利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摆动,并且早在潜意识里,哗拉哗拉一层层将她剥了个精光。
眩晕已不是悄然绽放的菊花,而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一个理智的声音在波涛的漩涡里,如挣扎着伸出的小手,在嘶喊着打捞自己:“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她想站起来,两腿却如被什么粘住。她调动出仅有的一点意识,想伸出手指掐太阳穴,手还没有抬起来,头俯上了桌子。
“嚯!阮主任真的不能喝呀?难得,难得。”杜总惊讶着,对毛猴说,“服务员呢?安排阮主任休息一下。我明天没空,乘现在老黄跟两位行长都在,聊点公事。建行不行了。”两位行长见杜总这样安排,无法表示异议。
毛猴起身走到门口,红袄服务员就婷婷的跟了进来。毛猴说:“呶,丫头,你姐喝多了,扶到里面休息一会,备好醒酒茶和毛巾。”阮月樱梦游似的,感觉有人搀她,就顺从地站起来,晃晃悠悠走进里间,双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捞了几把,就悲壮地倒在了那张演绎过无数风流的床上。
“杯中酒。事呢,老黄你明天安排一下,就这样定了。过程就不必向我汇报了。合适的话其他两分公司依例操作。”杜双喜见毛猴回到了席上,一边劝酒一边看表。
朱行长识趣地站起来,说:“那么我们杯中酒,再次感谢杜总!抽空——过几天,杜总有空,行里请客,再聚。”
“好,好。”杜双喜连声说,“小毛,送送两位行长。我到隔壁敬一杯也走了。“ 走到门口时,副行长看了看里间紧闭的门,不放心地嘟囔道:“小阮没事吧,要不我们留下一个?”朱行长用肘轻轻捣了捣他,露出三颗牙齿,事先知道什么似的,说:“没事”。
杜双喜立马折了回来,对门口的服务员低声喝了句什么,闪进包间,原形毕露,三两下剥光了床上的衣裤。
不知过了多久,阮月樱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床灯开着,一盏红一盏绿,红红绿绿的映在墙上,像放着幻灯。她吃了一惊:她家没有这样的床灯……杜双喜斜靠在床头,袒胸露背,手里捏着支烟,一只脚压着她的小腹。 她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抓过毛毯将自己盖住,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将下班前两位行长又一次近乎哀求的邀请,飞快地滤了一遍,两行泪水潸然而出。
半扇窗帘被风吹起,拍楞楞像天使的翅膀。由于杜双喜的急不可待,先前他只是匆匆拉上了衬帘。
现在,从薄薄的透明的轻纱里,可以看见对面的楼里,一方一方的灯光,多数是白的,少数是黄的。横里十七行,竖里十二格。竖里十二格,横里十七行。高楼顶上,亭亭的栖息着十一只大鸟,黑乎乎的扑着翅膀,每过几秒,睁开眼睛闪出一排愤恨的光……啊,这不是大鸟,是太阳能。
它们之上,两尺六寸,半块月亮,张着大嘴,像在与天对话。 小凯吃饭了吗?洗澡了吗?现在几点,在写作业,还是抄唐诗?该不会又睡着了吧,那口水淌得,今天就不重抄了……儿子呀,把手洗干净,你长大后,不管有钱没钱,可要做个正派人。
大凯该在回家的途中吧?说好明天为我过生日的,对不起了我的亲亲爱人,我永远爱你!两条烟藏在你每天坐的电脑桌里,别东找西找了。戒不掉不要戒了,少抽点。我听说突然戒烟会发胖,会生病。如果有缘……
青青,上个月替我在大统华垫付的三百元钱不还你了,凭我俩的交情。车你就用着吧,我已经用不着了……“呼”的一声,风将窗帘吸上窗口,像张大大的瘪嘴,吞噬了外面的一切,惟剩下室内的丑恶。
阮月樱收起被遮断的思绪,飘飘忽忽梦游似的,撑起身子,用毛毯将自己包住,慢慢的,在胸口打了个结。“小阮,小阮!”杜双喜掐灭香烟,像欣赏着以往的女人一样,欣赏着她的胴体,一边察看她的表情,一边将一张现金支票试探着递给她。
阮月樱接了支票,木然地瞟一眼杜双喜,像捏了团纱线抹布,一绺一绺的扯,撕成了十几条,拈在手里慢慢飘落。还未等支票的碎片纷纷扬扬纸钱似的从空中落下,她的喉口仿佛叫了声什么,“嗵”的一声闷响撞上了床边的橱角,鲜血分出几道,箭一般地飞向床上。“小阮!小……”一切出乎意料,一切只在瞬间。杜双喜四脚朝天,赤身裸体的跌下床来。
床上开了片鲜红的夹竹桃花。阮月樱身上的床单散了,雪白的的胴体,晕乎乎生着一团光。血像一条火蛇,漫过一地乌发向杜双喜的屁股游来。杜双喜惊恐万状,嘴里发出低哑的呜鸣,他翻转身,四肢着地,挪动着躲避着……
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一辆消防车从楼下哭喊着开过,提醒了杜双喜:赶快离开现场。
他赤身裸体,蹶着屁股,趴在地上四肢并用,飞快地搂着支票的碎片,然后慌乱地穿上衣服——穿上衣服的杜双喜就不仅仅是杜双喜了!
他点上一枝烟,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略略定了定神,心有余悸地走出包房。走到走廊里,一边将几张钞票往服务员手里塞,一边低沉又不失威严地说:“跟前台讲声,从现在开始,房间我包下了,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去!”服务小姐诚惶诚恐,脸上飞起两片云霞,攥着一叠钱话不成句“好……的的,谢你呵杜杜总”。
杜双喜看了一眼面前羞怯的服务员,很快找回了些自信,短短的下肢一踱出宾馆的大门,就像虎归深山,鱼纵大壑。他长出一口气,避向僻静处,掏出了手机。
“杜总,搞定了?”听筒里毛猴嘻皮邀功的声音。 杜双喜静默了几秒钟,说:“唔,出了点岔枝。这样,你立即到——真真咖啡馆门口。见面说。”
保时捷十几分钟就到了。杜双喜坐上副驾驶座,递给毛猴一枝烟,要替他点,毛猴有些慌乱,说:“不不,杜总。我有,我有。”毛猴把叼在嘴里的烟点了,看一眼杜双喜的脸色,不解地问,“杜总,怎么了?小娘们醒了,跑了,还是装腔作势宁死不屈?”
杜双喜没有立刻回答毛猴,吐出一口烟雾,语气异样地亲切,问:“小毛,我们兄弟一场,也有好几年了吧。你跟我说句心里话,这几年,我对你如何?”
“杜总!” 毛猴急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颈部青筋涨起,“杜总,你就是我再生父母!我毛猴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呀!杜总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打该骂该杀该剐我都情愿领受。没有你杜总哪里有我的今天?和我一同毕业的他们几个,有的在破烂小厂,工资也拿不全;有的在送快递,一身臭汗;有的在啃老……”
“那好”杜双喜打断了毛猴的激动,说,“出了点事,那个婊子——死了。”
“啊!”毛猴脚下一滑,一个急刹车,杜双喜疙里疙瘩的脑袋差点撞上挡风玻璃,嘴里的烟掉了下来,烟灰撒了一身。后面的一辆本田“吱呼——”一个急转弯,司机破口大骂。若在平时,这还了得!那不识相的司机非被揍得鼻青脸肿不可,但现在毛猴两腿抖抖的,杜双喜更顾不上这些。他抖落了身上的烟灰,脸色如块大理石,说:“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我——怎么帮?”“往左拐,不要去公司。”
车穿过热闹的城区,七转八拐,停在了新建开发区。这一带上月才通车,道路开阔,车少人稀。
杜双喜在一团烟雾里,简约地向毛猴叙述了一下事情的过程,接着又缓缓道出了他的下肢踱出宾馆大门时开始的构想,末了补充说:“相信我,不会让你判死刑。有自首情节呢。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嗯——十二三年吧。你在里面期间,工资是现在的三倍。出来那天,我亲自去接你,为你洗尘,立马送你一套房,一辆车,第七分公司经理。正好四十来岁吧,男人四十一枝花啊。事业,财产……”杜双喜摸着头顶,在为毛猴规划着锦绣前程,仿佛坐牢对他来说,是撞了鸿运。
“杜总——”毛猴哭叫一声,泪在眼眶里转动,脸上的十几点青春痘也跟着飞快地舞跃起来: 刚才的激动来得太猛烈了,孝子似的,刀山火海大包大揽,没想到底抖出来,是去坐牢,甚至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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